邹 婷
责任编辑:宋来源
了解过中共党史的人,对蔡和森这个名字肯定不陌生,他在宣传马列主义方面贡献卓越,成为提出“中国共产党”名称的第一人。时至今日,我们仍能在《恰同学少年》《建党伟业》《我们的法兰西岁月》等多部革命历史题材影视作品中看到他的身影。
长沙花鼓戏《蔡和森求学记》围绕核心人物蔡和森,展现了以他为首的一众湘潭儿女心怀安世济民之志,为探寻救国之道万里求索终得良方的曲折经历。编剧从唯物史观出发,秉持“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理念,在艺术表达上进行了勇敢探索。
全剧以时间为序、史实为据、细节为笔,将人物命运与时代发展和国家兴亡“捆绑”在一起,叙事结构明确,主题思想突出,语言雅俗共赏,既有鲜明的传记特色,又有典型的时代特征。剧本在符合史实的基础上,对史料空白模糊之处展开了合理的艺术虚构和想象,以情动人,把人物性格折叠面在细节中徐徐展开,既保留了历史真实性又增加了艺术感染力,赋予了作品更加丰富的内涵。
在题材选择上,《蔡和森求学记》与长沙花鼓戏传统剧目有着明显不同。后者植根于乡镇市井,其内容大多反映生产劳作、男女爱情等当地民间生活,乡土气息浓郁,地域特色鲜明,深受百姓喜爱。而前者则取材于革命史实,主题厚重深远,背景宏大开阔,定格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灾难深重的社会现状,具有主旋律作品的典型特征。
为了平衡剧种与题材之间的疏离感,编剧选择从“求学”这件小事切入,娓娓道来。青年学子蔡和森因其母赴省城求学遭拒,击鼓鸣冤状告校长,成功“免试入学”。好景不长,旧校长摇身变成新部长前来秋后算账,昔日同窗也签下文书转投门下,蔡和森备受打击。在向警予、萧子升两位同道挚友的支持下,他重振信心,进京积极打听求学事宜,一波三折后如愿赴法,并在经历分歧、质疑、学生运动后逐渐成长,最终将建党思想和共产主义传回中国。
一方面,剧本以大化小,将整个时代命运浓缩在蔡和森辗转“求学”的个人经历中,冲淡了因题材带来的陌生感。其中,线性叙事的徐徐铺陈,使剧情走向更加清晰明朗,有效降低了观众的欣赏门槛;对个体命运的细腻描摹,让故事内容更加真实可信,展现了人物丰富深刻的精神世界。这样的剧本呈现方式,有效避免了崇高主题或严肃题材中可能出现的空泛说教、生硬灌输等问题,打破了观众的刻板印象,体现了编剧的艺术表现力。
另一方面,剧本以小见大,利用湖南、北京、法国三个重要坐标,串珠成线,织线成面,借“求学”之路的跌宕起伏映射历史环境的波澜壮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不言而喻,所谓“求学记”并非一场简单的个人教育风波,它真正“求”的是救国良方,“学”的是马列主义,“记”的是清末民初教育救国思潮与封建腐朽旧制的激烈交锋,是新文化运动前后知识分子对思想解放和人权平等的奔走呐喊,是20世纪初湖湘青年远渡重洋追求理想、矢志救国的赤子之心。
由此可见,编剧通过“小题大做”的处理,努力探索举重若轻的表达效果,实现艺术的真实,使观众认同剧中所传达的历史真实,让革命历史题材生动起来的同时观照现实,激励当代青年朋友永葆家国情怀,在奋斗中彰显青春。
真实的历史远比虚构的故事更有戏剧性。《蔡和森求学记》坚持“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集中揭示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并通过艺术虚构来填补缝隙,使情节的内在逻辑更加合理。
第一场,蔡母葛健豪因年近五旬而求学遭拒,蔡和森一纸诉状将学校告至县衙,母子二人一番陈情后,获批“免试入学”。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样的情节处理极易被当作有意为之的产物。但对照史实会发现,蔡母求学成功之事看似“传奇”实则有史可依:她不仅因“奇志可嘉”被学校破格录取,在湖南传为美谈,甚至在结业回乡后开设了女子学校并担任校长。剧本开门见山的处理既交代清楚了人物关系,帮助观众尽快入戏,也在真假莫辨的情节中承上启下,为下文“教育救国”幻想的破灭作铺垫。同样富有历史质感的还有剧本最后一场,蔡和森与同窗挚友萧子升分别选择了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作为救国之路,二人针锋相对激烈辩驳,后因政见不合而分道扬镳。这番革命派与改良派的激烈争论,被详细记录在《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第三集中。尽管“反目成仇”的桥段在艺术创作中屡见不鲜,但此处显然并非为了制造冲突而有意虚构。
这些史实细节看似琐碎无用甚至像是编剧杜撰,实则由表及里,层层递进,推动着矛盾冲突从阶级斗争发展为人民内部思想斗争,蕴藏着饱满的时代精神,反映了作品的真实性与深刻性。
同时,戏剧创作要有“戏”,即所谓的“无巧不成书”。为此,编剧运用虚构、想象等艺术手法进行了合理大胆的推测。如在第二场中,蔡和森踌躇满志正准备一展抱负,谁知新任教育部长竟是与之结有旧怨的原女校校长,这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实践证明,教育救国之路在中国确实行不通,但导致蔡和森放弃这条路的原因必然是多方面的,显然不会如此“轻率”。编剧此处的安排,使情节走向变得更有戏剧性,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过渡自然,不可谓不巧。第三场,蔡、向二人共赴北京为留法事宜奔走联络,偶遇豆腐王,本以为找到门路不料空欢喜一场;结账时碰巧忘了带钱,反而因抵账的湘绣荷包深受启发;二人欣然返乡,却惊闻绣娘赵惠兰被逼寻死的噩耗。一波三折的巧合设计将情节串联起来,快节奏地呈现在同一场次里,使观众不由沉浸其中,随角色悲喜而情感涌动。这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艺术处理,着实精彩。
除此之外,编剧通过营造虚拟性和象征性的舞台时空,让已逝的赵惠兰和向警予剖白心迹。这段如泣如诉、跨越生死的时空对话,揭示了以她为代表的牺牲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悲剧女性的内心世界,再次印证了温和改良的道路救不了中国,对剧情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切历史细节的处理都服务于人物塑造,《蔡和森求学记》于细微处见性情,塑造了一群有温度、有情感、有个性的人物形象。
以蔡和森为例,在剧本主线剧情中,他年轻无畏,意气风发,敢于在高堂之上为母鸣冤,也会因打赢官司而志得意满;他洁身自好,嫉恶如仇,不因部长的威逼利诱而随波逐流,反而对同学的奴颜婢膝忿然作色;他一腔赤诚,积极乐观,凭借湖南人的“霸蛮”精神猛看猛译外文著作,却也因不被理解而生气争辩失意颓然。透过剧本的细枝末节,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疯子”形象。公堂之上,气急败坏的校长冲着他和一众学子直呼“疯子,疯子!一群疯子啊!”;北京街头,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状若疯子”,吓坏了豆腐王;论战之时,萧子升因主张各异而斥其为“共产主义的疯子”;被捕之后,法官兴师问罪,反因其辩驳有力而恼羞成怒,骂他“疯了吧”。不论是侧面的言语评价,还是正面的情态描写,这些细节都积蓄着矛盾冲突的内在力量,将蔡和森内心一直抑制和拖延的情绪瞬间“引爆”,最终在“我愿这疯癫人人有,我要这疯癫再重三分!”的高唱声中达到高潮。同样身处“吃人”的世道,同样被视为异类,同样企图与崩坏的社会相抗争,蔡和森的形象与鲁迅先生笔下塑造的“狂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同的是,最后“狂人”病愈加入了“吃人”者的行列,而蔡和森所坚持的共产主义道路和建党主张,在中国革命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除了先锋战士的形象,编剧还引入了亲情、爱情、友情等情感细节作为补充,有意向观众展现蔡和森个性中的不完美,使人物形象更加有血有肉。第三场,面对向警予的柔情蜜语,蔡和森不解风情,反夸对方“记性真好”“数学也好”,硬生生把暧昧气氛打破,惹恋人气得跺脚,嗔怪他是个“憨憨”。剧本将一对青年男女陷入爱情时的儿女情态表现得生动有趣,显露出蔡和森在恋爱中“直男”的一面,瞬间拉近了观众与人物之间的距离。第五场,蔡和森因好友离去和旁人误解而痛苦愤懑,蔡母葛健豪见状佯作泼妇骂街,直到儿子发声劝阻,才话锋一转揪住他的耳朵,含泪训子吐露心声。这段耳提面命的细节互动,具有典型的中国式家庭教育的色彩,不仅使蔡和森的“人子”形象更加丰满生动,而且将葛健豪的“爱之深,责之切”表现得淋漓尽致,成功塑造了一位聪明睿智、教子有方的母亲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葛健豪作为众学子中唯一的长者,她的人物形象有其特殊性。“怕什么异乡来作古,到处是黄土好埋人”,她豪气万千卖房筹钱举家赴法;“学不好啊?竹笋炒肉来一盘”,她插科打诨鼓励学子们直面逆境;“莫急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冷静沉稳安抚众人缓解焦虑;“你虽是娘的心头肉,娘是帮理不帮亲”,她言传身教告诫儿子以理服人。这些朴实的唱词俚语,既贴合葛健豪的身份和年龄,又向观众展现了一种与年轻学子不同的理性视角,使剧本内涵更加丰富。此外,编剧还塑造了县官、校长、周同学、豆腐王等有情有感、个性迥异的配角人物,同样为剧本增色不少。
当然,《蔡和森求学记》也存在一些需要打磨提升的地方,包括场次节奏缓驰处理不妥、部分细节铺垫不够、无关枝蔓保留过多等问题。如第一场,原本在舞台上朗诵《死水》的蔡和森,紧接着“从观众席中出”跑上台递状纸,令人摸不着头脑。还有第五场,舞台只有蔡、葛二人,而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向警予突然参与进来,略显突兀,极易出戏;剧中唱道“鼓励母亲一家三代求学省会”,却并未在前文对“三代”作铺垫。
瑕不掩瑜,《蔡和森求学记》凭借对虚实之间的尺度把握,通过大量历史细节的描摹完成了对于宏大叙事的框架填充,在坚持题材思想深度的同时,对艺术表现形式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创新和挑战。以民间小戏演绎重大题材,让革命历史实现当代表达,这无疑是一次大胆成功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