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婷
站在观景塔,看见这条山脉的大部分面貌。远处山顶露出的一线琉璃色,在地图上确认过很多次,是虚宁寺。地图显示距离不到三公里。在这个静地断续居住四五年,阴晴雨雪中都曾遥望相对。前日回家路上,一念牵引便多走了两个路口,转进山去,第一次照面。
它确实端正安住在高处,尽头殿阁落在山麓,四季临望山顶错落铺叠下来的密林。寺院门前已经早早盛开樱花。从山门沿路礼敬,返回时放松身心,四处稍作参观。理解那些建筑、塑像、绘画、花果、器物的深刻含义之后,知道自己礼敬的是什么,心中清清明明,没有贿赂式的希图。
兰草里抽出剑一样的叶片,无人院墙外高耸入云的滇朴,是浸染烟火气的美。沙漠里的大雪,雪山下一生只开一次的绿绒蒿,这些是离人较远的美。
更高更远的美,则不再是视觉的感受,它必然是精神秩序,消融渗透在真理之中,并不一定有形式和样貌上的美感。譬如导人趣向正途的文字,很多直白朴实,不具备文学或哲学美感,没有情绪,也不为阅读快感服务,它们直接阐明应用的方法和结果。它的真常之美,在对自己长达一生的严谨调伏之中去体会。
譬如眼前见到的这些庄重陈设。塑像各具含义,总的来说却都是自性的象征。看到释迦佛像,能够记起这位多元文化义务教育工作者一生的行谊,观世音菩萨的像则提醒生起慈悲之心。山门处四尊塑像手中的琵琶、宝剑、蛇与宝伞,是需要学习以相应的方法保护自心,不陷入种种恶境习性的挟持控制等等。及至供桌前的一杯清水,亦是提点自己常持清净。
大殿之上,所供的是天地之间永恒不变的清净慈悲,所能回馈的礼敬也是心行清净慈悲。那是降服了自心的一个化身与代表。自知者英,自胜者雄,这是英雄的含义,也是为什么它叫作大雄宝殿。降服自我,回归自性,是甚深甚难的大丈夫事业。
不是向外物乞求,更不是从某个偶像处,用供品交换庇护。所有的物品和仪式,都是提醒:依持正法,自己回到道路上。每一位行者都这样走过。
心是怎样,就感染到与之相近的气氛。祥和安宁的人与事,在自己持续净化的心念言行之中会逐渐靠近,是不请之友,不需要求。所求的应是自心,回应的也是自心。
科学、哲学、美学的顶峰,在这些“表法”中汇聚展现,已是集大成者。
在一层廊台停留。丛木之中高台垒砌,城市淡淡浮在远处。曾经在一张书封上剪下川濑巴水的几幅版画,夹在书里欣赏。画中的山寺,偶然与今日这一段露台对应起来。抽身出来俯瞰城市,尤其在夜晚,纵横交错的灯流仿佛地表之下迸裂的岩浆,滚烫焦灼。高处的视角带来片刻冷静。
一位作者讲中国山水画区别于西方绘画的,独特的游观透视法。画者以平远、深远、高远的不同点与面,将山水游观式地记录在画面之中,在那其中,读画人遇见无限展开的空间与时间,“一种万劫不毁的正大庄严”。
无限时空。人的声音小,自恋少,于万物有尊重,或许才能体会这样太古的寂静。
去采访九十三岁的老人。她早早等在家中,一夜没能入睡。进门见桌上几只杯子里,已经备下茶粒。提前拿出来整理好的一叠资料铺陈在沙发角落,是相册、书信、工作手记和零碎纸头。她让到窗边藤蔓下的木凳旁,请我们落座喝水。
只是为完成一段预设脚本的录影,也顾及老人的体力,所以没有对话。尽管如此,老人面对摄像机的独自回顾,仍然持续三个多小时。
不需要多说话,因此得以听和看。拿过来细看的纸质资料丰富详明,各种剪报和手写内容按数十年的时间线做出分类和注解。想到早年工作中对许多模范式人物的采访,都因为类似的总结定义,导致彼此仅为交差而走完流程,鲜少触及真实。
久了也发现一些人,承担和牺牲确是他们全部的真实。只是当日轻浮,滥用“脸谱化”这样的说辞,无从知晓一些生命的质地就是坦荡燃烧。为利他而活着已是世间少有的无我。
看到一些资料的封面,她已写明“遗物”。也看到和那些认可并不匹配的五六十平住所,四壁多是塑料与薄板的简旧陈设。
结束时接近一点,她执意请吃午饭,老老实实站起身说,我的工资肯定比你们多些,一餐饭就不要拒绝吧。出门前让一旁照顾起居的阿姨把篮中的果子递到几个人的手上,特意走到我的面前问,你是不是也有了。
搀她下楼去就近的餐馆,她特意紧走几步进去打招呼,说,今天我要请客人吃饭,我们是第一次来,麻烦你招待。在她家中停留的整个上午,我已适应这样桩桩件件的郑重。
吃饭的间隙,我在手机上查询了解她的病症,一个是房颤,一个叫作卵圆孔未闭,都是较为危险的心脏病。这是她说随身物品多半已经送人,随时可以走的原因。今天的录影应该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她笑说。
饭后她要求陪同的人帮忙打包,盘中剩余的极少量配菜和小半碗米饭装满两只盒子。“你喜欢吃薄荷,这一盘生辣椒也可以再炒菜,咱们用的公筷,饭菜都干净,不必浪费”,她对打包的人说,态度自若,并不在意苛刻的节俭惹来邻桌惊疑。
处事待人接物绝于虚浮,事事处处有回应与交代,完结一事是一事,这些因为有刻板的规矩和底线在其中,当然是与大刀阔斧的社交环境不相融合的氛围,我们所习惯的是“下次,改天,再说,无所谓”的含混不清。
想起曾在北地生活,一次从机场接了来探望的父母,匆忙赶到一处半生不熟的饭局,对方催促等待。怕他介怀,路上安慰说,是为你们准备的聚会,他们都热情,不去是不妥的。他记在心里,席间斟了酒,特意站起来向年轻人们致意,怕人难懂方言,他一字一句介绍自己。人群隔了宽阔圆桌兀自交谈,无人抬头理会。我坐在他旁边,心中愧疚难过。但这些是他的方式,那个时代走来的人少有敷衍,多的是不合时宜的谦卑。
最后她起身去感谢餐馆的招待,然后拄着拐杖,支撑曾被打断的腰椎,站在路边与每个人告别。
不必通过长篇的生平,这些微末,我已深信一个人的俯仰无愧。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受到这样敛重的人身上,是端庄美感和幽雅兰香。也一再因为他们而意识到,人的痛苦多是由于只有自己。从前我难信,一个人不做什么,仅仅只是存在,便足以带来洁净与安定。
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感受很少是通过交谈得来。有时他们在我身边,甚至未发一语。
只有我独自知道在这一会中饮下清泉。
临出门时忽然掉了衣袖上的纽扣,捡起来捏在手心。她在一旁看见说,缝了再走,衣服不要脱下来。于是牵过我的袖子穿针引线。
十几岁时,也有一次她在我身上缝补。黄昏赶去学校的晚自习,时间紧迫,鞋扣却掉落在地。叫住我站在原地,她捻了线顺势蹲在我的脚边。连完末后一针,来不及从抽屉里找出剪刀,情急中她坦然跪地,伏下身去,脸贴在我的鞋面,用牙去咬断线头。
攥紧拳头不敢低头,直到她叫我走。踉跄出门,跌入人群之中,走出很远仍然心惊如雷。
此时落在皮肤上的手指僵硬粗糙,我悄悄拍下一张照片。
他递过一只玻璃瓶,问这药膏能不能用在疼痛的颈椎。我低头细看说明,他又问话。
这一两年老得很快,是为什么你说。
去年几种症状并发,情况一时急迫,下过病危通知后,他固执地不肯再日常吸氧。借助制氧仪器保养和训练肺部的几年,似有健朗的假象,中断久久之后,行动重回疲乏吃力,精神委顿下去。迅速也就佝偻老迈,眼睛里意兴阑珊。
也因为迁居。曾经略有儿孙辈的烟火人声,后来迁至空荡新居,对了开口只是刀枪剑戟的怨侣,日夜无话可说,就更孤独些。
我下楼去走,心中一直哽住他问的话。不能握一握他的手,顺路去他的一小片田地边,挨近草木坐在石沿上。
在大半药用的这十几样植物里,我能辨认得出的是少数。搬家时移栽过来的一株接骨丹,已几近长成高大乔木,叶片大如蒲团,层叠翠色,晴秋里搭出浓荫。
坐一阵,怕久留此地遇见他,准备就走,转身他果然已到面前。只好并肩站在树下说话。难续方才家里讲的话,他只是指给我那些药草和野菜。泽兰,海芋,藿香,刺梅,角茴,细辛,商陆,秋葵,接骨丹,酸枣树,酢浆草。
叫作船粑叶的挺立叶片,除了能够包裹蒸制食物,资料里确是一味治疗妇人血崩的药。他在少年时的一个夜晚,有邻人来敲门求助,家中行医的长辈配了它,连同其他几样中药,星夜里急忙带了他去出诊。他因此记忆深刻。
大叶落地生根,是十分寻常的观赏植物。阔叶边缘长满密密花冠,掉落一粒便是新生的一丛。也是年少时,他在院子里铺开蓑衣,等花冠落下。经了露水,那蓑衣上便生出幼芽。
种在泥地里的这些药草,少数几种是野外散步时采下,其中大部分,是他早年从故乡带来。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从来只是感慨,少年离家父母早丧的人,心中的故乡是什么。原来这些是他的无言怀想,是故乡。它们承载过故地的日升月落,以及未谙世事时父母的目光。
尝过藿香和角茴的叶片,满月已经当空。他最后指着面前的一盆,说这是昙花,清热止咳。我回答认得。
它在夏天开,花期只有一夜,朝生夕死般短暂。有个词叫昙花一现你该知道吧,昙花一现。
是的,我深深知道。
沙发上放了他随身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三四十年前的旧式。紧挨着知名医院的中药袋,标记是“尿失禁”。此前我不确定,他已经老迈至此。去问,他灰心丧意说药并不见效。想起在一部验方书上看过的单方,白芷煎水。不能肯定实际用量,起身去药铺盲目买来五十克,分作五份。每一份单薄数片,不算大量。他愿意尝试。
根据基础的药性,了解白芷不适合阴虚血热体质,但更多的药理,自己未曾习学,因此在他服药的几日里,常常紧张观察。古人曾劝,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在他们老病之后,对这句话体会至深。
大概因为与体质相冲,或者还需要其他药物配伍,喝药之后他咳起来,眼角不自觉流下浊泪,好在轻微。用药将尽时,他欣喜告知症状消退大半。悬心也才安定下来,知道赤诚有用。
一念不起,是诚。在世事之中,这一念多是私欲。若全盘抱定为他之心,为难处常会有灵感浮出,如同指引。
只是因为不能深明事理,自己本能中更多的,仍是私心我执。
日益看到一种样貌更高级的写作。是看起来像个人修行笔记的一种书写,作者仿似涉猎广博的通家,在传统正道中游戏杂读,文字则气质空灵,视角宏大,不染世味,有着更清冷离世的面貌。
读者喜爱它们,通常追随引用者众多。阅读的人带着这些文字天涯海角,旅行避世。在实际的人际关系中,放下书本的人却常常与亲近之人冲突叛逆,情感冷漠。书中所谓清凉,于烦恼无补。
亲身经历过之后,知道这只是形式更高级的娱乐。
“只要一个人灵性的方法途径是以丰富增长自我为基础,那么,这是灵性物质主义,一种自毁进程,而非创造进程。”
这样的书写,或许仅仅对作者自身有用。其中那些接近真理的转述,每一字都需要事上的残酷验证,需要逼近极限地挑战、粉碎无数种习以为常的惯性。
真正清凉自在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吃糠咽菜或者锦衣华食,万人拥戴或者卑如草芥,都等闲视之,能够成为大众前行路上的垫脚石,这样的平常人。在无我中回到圆满自我。
这些不可能从书中得到,全体来自终身的实践、磨砺、修正。所得到的,也无从与人言说。
在资料整理中,读到过去的一封书信,关于混滥杂学的害处:它导致是非真伪不辨。简短深刻的理据说清楚这件事。逐字逐句反复读了几遍。
门很多,能进入的只是一扇。
很想与人分享,却不能贸然开口。在此之前,仍然是需要确定对方具备有效的实践,否则说来只会引人相讥,徒增口舌辩论。
“受过一点点教育的人所谓的人文关怀、关照底层苦难,是可以按照配方来配的,换成是你,你也能写,可能区别只在于语言上面。”
青年作者访谈中的几句话,这是另一种发心的写作,精致却无用。愈发觉得真是没意思。倒不如愚讷,谨慎说给别人的话。
时常会觉得在与父母的相处中所得更多。他们以病痛和衰老前来成就慈悯,成全我对这个世界本质上的理解。不再需要从文字构建中去理解表面的复杂或空幻。唯一每天在读的书,则是为了对照自心,检验世上万般。平心静气、等同幻梦地去承担磨难的能力,是此中所得。将这样的所得日渐扩大到对待一切人事物,也就是文字中那一轮遍照山岗的圆月。
天冷之前换好他的厚被褥,缝过大衣领上的扣子。他对我说感谢,却不知道我以此作素材时的花哨,很多力所能及之事并没有真的尽心去做。不是年老的他们需要我,是我需要在长久付出中体会本性。除此之外,我其实无法凭空生起对这世界的容纳。
看到两张照片,都是关于冬日的红鲤鱼。两条鱼游到水面,托起一朵飘落的白花。另一张是在雪后。积雪压在岸边的芦苇和草根上,鱼群涌聚过去,静立看雪。清潭之中仿佛悬空停驻的大鱼,透过白雪红鳞闪亮。
想说的是,艰辛和无从交流时会感到孤独,欣慰天地间这些生灵情谊无限。
和虫子打过最多的交道,是捡一个叶片作船,盛起那些落水挣扎的微小身躯,送到岸上。遇见仰面呼号的,凑过任何碎屑、枯枝、指尖或是袖口,它们都安心抱住,因此得救。
难的是惊蛰和深秋雨后,遍地赶路的蚯蚓。有时被暴晒死去,有时丧生车轮、步履。出门见了这些盲目的行者,取草上的树枝就近挑入泥地。一些是温顺的,安静地任由触碰,多数则尽命反抗。它跃出地面,原地腾起飞沙,样子惊恐愤怒。
有时情急,持杖人兀自脱口而出,对它安抚起来。告诉说,请你静下来,我并不是要恼害你,只因为这路面危险,留在此地你要死的。
也有已经被碾轧,垂死虚弱的。一段血肉模糊贴紧地面,余留的一段扬起身来痛苦万状。带它离开时,心也粘连牵扯地受罪。一时不忍,也对它说,要忍耐,会有新生。
路途中若有宽裕时间,面对更多被困者,救助的方式只是守候,以它们熟悉的情境去接引。譬如护佑它爬上一面青苔,或是伸手作桥,等它自己渡至花瓣。
如此年复一年,渐渐感同身受,明白这全然是人的处境,也是施救者的心声。这施救者在太多时候以困境和干扰的面貌出现。
人却不见得理解困境。所以有人问,你是否配得上你所受的苦难。
回去父母家,有时候遇见来过周末的十岁少女。饭桌上的情形常常是,年轻父母大声责难,孩子哭喊,眼泪滴落在碗里,老人添些劝骂。吃下的食物哽噎难咽,替他们的氛围忧心。
这次小姑娘感了风寒,带来西药丸。每一餐药亦是难题。大人低头摆弄手机,在旁奚落不断,她则对住一份药片呜呜咽咽,半晌不能完事。眼看几个人要动怒。只好在她身旁坐下,教她将其中几粒压作粉末,剩下一粒嵌进切开的果肉里嚼碎。
顺利吃完药,她含怨看向他们。那眼神令我胆寒。
一同返回时遇见堵车,我在原定的时间打去电话报告平安到达。想起小姑娘在旁听见对话,应该向她说明。于是说,我们并没有到家却撒谎,是为安慰他们不致牵挂,但谎言无论大小肯定是不应该的,你明白的吧。我从后视镜里忐忑看她。她点头轻声说,知道。
或许因为并未久处,她自幼反倒与我是亲近随顺的,彼此能温和平等地交流。孩童灵慧剔透,但这样的质地稍纵即逝,大人几乎不能把握。他们很快也就浑浊,折断慧根。倒没有许多教育的道理要讲,面对这个日渐成长的少女,心中只觉深切的辜负。
错看一句诗,在阿多尼斯的句子里。“他说,月亮是湖,他的爱是海。”几次错眼看成“他爱的是海”。因此一直误会,觉着它与另一个人的话互为映照。“树林美丽、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诺言尚待实现。还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
读《吉檀迦利》,再次肯定不同时空之中,孤独之人并非真正独行,他们相会在同一种遇见之中。
那些字句,想要再次引在此处。
—— 前行,是为了时刻与你相逢。
—— 我确知那无价之宝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舍不得清除我满屋的谷物俗物。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 我所问出的问题都关于你,我所踏出的每步都指向你。处处皆是你,声音所至,目光所及。
——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 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类的爱里,我曾经见过你。
——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最后的话。
这些话形似情诗,却都只关乎深纯的信念,每一句都饱含奥义,涵盖理论,是能够剖析的理论,并不含混其词。
“有一次,我梦到我们彼此陌生。醒来后,发现原来我们彼此深爱。”简直惊讶泰戈尔能够这样阐述“迷惑颠倒时妄见对立隔阂,醒来方知同体”这样即深即浅的一件事。
从来不是艺术和想象,虽然确有艺术化的成分。“我并不需要看到你出现。来到世间,就足以让我,失去你少一些。”譬如里尔克这样孩子气的用情说法。
很高兴所有人在那里遇见的光亮。即使他们中的大部分终究仍是流于绮语,堕入黑暗,但也希望这是永不坏灭的种子,是泥犁中的追随,是各自的证言,是开始。
去年今日,车上载了几件行李,在黎明前下山,驶离昆明城。
出了盐津,逐渐便不是云南地界。午间停靠一处瞭望台,远眺乌蒙山脉中的豆沙关。极目之处仍只见高山。拂面而来,是峡谷间急烈的江风。
一路北驰到达关中。转瞬一年。
并不是轻松容易的一年,习性使人屡陷困境。关中平原上的这座城,似乎更难于亲近自然。相较于四季温和的云南,几乎半年严寒半年酷暑的体验接近极端,冬春不见天日的雾霾与尘沙导致呼吸道感染,反复高烧入院治疗。一度因此混乱,抗拒。
往西去,气候清朗得多。偶尔随人坐火车去探亲,在外姓亲属家停留几日。
火车沿途经过杨陵、咸阳、陈仓、虢镇这些印象中属于秦周时期的地点。
目的地在秦岭西面,渭河上游岸边一片平原。秦腔戏的音调较关中更多农俗意味。方言却古雅,有丝绸之路时期波斯语音译的一些俚语,也保留许多仅在古籍中见到的口头词汇。
日常吃一种当地叫作酸饭的浆水面,尤其夏季。芹菜、卷心菜等发酵制成的酸浆用陇上干椒炝炒作汤料,下入手擀宽面,佐两三碟炒菜,有清香酸辣。
此地村人好赏书画的程度令人诧异。无论家境门庭,堂屋中必悬了几幅条屏或立轴,也从不见复制品,都是亲朋之间或赠或买的手书。戚族中的祖父辈在乡中行医,堂上除字画清供,也挂整面小楷《针法》,字迹工整倩秀。
也有几次坐车到市里采买闲逛。麻鞋、漆器和泥塑是传统特产,街面上家家售卖。常见的是一尊微笑的小沙弥塑像,到麦积山石窟时见过,立于第133窟的龛中。一位少年佛家弟子的立像,谦恭淳厚、清稚聪慧的身姿面貌。
大部分时间停留关中。四时倏忽而尽,内心常陷入偏颇。忽而有如电闪,短暂惊醒,看见徒劳却根深蒂固的留恋。惦念故乡山河风物,无端厌烦浓重沉浊的西北方音。
尽管所留恋和抗拒的,全部是泥捏的玩意儿,经雨即化。
天灾人患东灭西生的整体境况,或者仅仅只是身边车轮一样残暴碾压人命的老病死,这样缺憾的世界和身心,是为什么自己仍左安右排,用力过度。期望活在永不变易的春和景明,这正是雨中化却的泥玩。
没有终身持续的实践,醒来谈何容易。年轻且强健,生命看似如日中天,这是个貌似希望的陷阱。旧时人的觉悟,看见他死便知我亡。如今尚未与死交手过,到底难以体会脆弱,难以休歇狂心,真正为寂静真理折服。
一次再次按捺住我的,是印祖的几句偈。那样的言语,它曾真实为心做过依凭。使我多少有所自觉,所谓故乡与异乡,俱是流浪的迷途。一息不继,乱入驴胎马腹,镬汤炉炭,还知什么烟柳画桥,论什么你你我我。
掌灯的人他说:“应当发愿愿往生,客路溪山任彼恋。自是不归归便得,故乡风月有谁争。”
睡前和人聊起良宽短歌俳句的汉译本。朋友喜欢新近一位青年作家的翻译,因为平实直白,是契合“良宽心境”的。至于什么是“良宽心境”,我却吹毛求疵地觉着,境遇优渥顺遂、热衷滚滚尘世与春花秋月的小资文化人是难体会的。
两百年前,他经历专注枯燥的精神训练,这苦修并无诗意,大半生在乞讨、流浪、贫困和生离死别中度过。千帆过尽的风月与体面营造的风月,一个是心性,一个是玩物。
“山光水色。似空合空。华笑鸟啼。如镜照镜”,是他们的实证境界。在文字痴人处,只是口舌戏论。
字句译得平实得体,可以是基于文艺修养,基于绮语天赋,而不是懂得。
我没有什么证据这样揣度,只是良宽有一个遗句,“人若问起/良宽可有辞世之句?/南无阿弥陀佛/就这样回答吧”,也有另一句,“作为纪念/留下什么好呢/春是樱花/夏是杜鹃/秋天是红叶”。
什么样的人会留下这样的遗言呢,只是一个田园风光爱好者么。后世读者学人,更能解读和喜爱的,显然也只是后者。
世人之中,自己这样醒醒睡睡的痴,大概是更可恶的。对“清淡自然”的文艺作品和生活方式是早早就审美疲劳的,但是仍耽溺在形下的“清淡自然”,心厌而不离。
想到夜雨中苍翠的后山和天亮要去看的花,愈发对此地生出贪恋,心满意足睡去。
醒来收到老陆的信息,说父亲病情反复。插管的时间已太久,医生通知再观察一二日,如果仍旧不好转,若需要维持呼吸,医学的最后办法是切开气管,痛苦是难以言喻的,交给家属抉择。我能想象这个日夜守在重症监护室前求祈无门、等待砍头的三十几岁青年,他的样子。
我也在这样一些时刻从“静好”中被掌掴。远的是战争与流离失所,近的是他们的死和痛,这些教导示现残酷,紧迫。
老陆是背井离乡的警员,夏初从半年无休的工作中脱身休假,他去短暂旅行。那时父亲已经入院,他的晚年,大多时日在医院度过,想来这一次也是常态,并不知道是永别。
他很快发来信息说,他突然走了,家里乱作一团。他最终不能得知十几天前病重时,他没说完的“等你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想象他留在世上那些戛然而止的痕迹。时病时好中寄托过希望的喧闹骗局,鼓吹中买来的药,电视机前常年独坐的藤椅,门边的拖鞋,牵起又放开的年幼孙儿的手,一切到此为止。它们留在这个世间,与他无关,但牵缠因缘未尽的人,任由今生与他结缘过的人撕心裂肺和淡忘。只是壮年盛气、志得意满的人们,死能教会什么。
昨日收到讣告时,我和她收拾完晚饭的厨房。她催我趁天色尚早,花市未散,去楼下买一盆花来,要鲜艳蓬勃的。我应声出门,懒怠提起那个话头,无常是他人无常,谁信是自己。
门外当然是永无止息的沸腾市声。
“微微的雪影里面”。接连数夜醒来时,心头无端回荡戏文里这几个词。信手翻阅玩味字典里的“雪”字,见元代一首《雪煎茶》。起首一段写:“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月团影落银河水,云脚香融玉树春。”短短两句叙事,四五个比喻,写法浮艳流俗。细想所述情形却好。
寒夜扫雪煮茶,山间松风吹入茶鼎,茶味平添清新。圆月影落茶汤,也映照在茫茫雪地。它陈述这样一件小事。
古今辞章是一样,无论记事或摹景,有平实简洁的,也有滥用笔墨的。只是今人有太多碎片般轻佻的美学来源,养成审美直觉的人并不算少,熟谙精致与留白,知道如何置身事外地利用平实。总体来说,旧时的行止动静更近林泉,真正餐风饮露的草木性情也更多些,且多的是修行人而非文化人,所以写作这件事,彼时也已到顶峰。
有时面对平江阔野,幽林晚照,胸口积起好些意思。想到我所见他们也见,我那几样意思他们已寥寥数字写至完尽,不必我再以平庸赘叙展开一句“夜静春山空”。
“日已入,苍林积叶,前行,人迷不得路,独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常提起游记中这一句。他在深林间,日暮途远心绪孤危,读来似景非景,或者说,山间茫然客路与世上人生逆旅交融互写,不着痕迹。他们写得更切更好。以自己的心境和手笔,理应无话可说。
何况有人说,人们从灵性堕落成诗意,又从诗意堕落成对快感的盲从。对此深有体会。
在料理完父亲的事之后,老陆回到离家数千里的工作地。似乎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状况,他说,整夜无法入睡,直视自心,不知道如何理解和面对这样的内心状况,惭愧、错愕复杂交织。
情感的部分,痛念或许星星点点散布在余生。理智的部分,重要的是他的一生他曾如何相处对待,如何告别。
关于告别,确认离开时的痛苦抢救、撕扯呼号,离开后的大摆筵席,是风俗中的做法,却不是善意的告别。我尚不能问起当时的情形,但知道其时有手忙脚乱随波逐流的风俗,也有他的明理之处。
人情是怪诞的,嫌简不嫌虚,力求悲切喧闹方是爱。如果对离开的人无有实际益处,仍是为生者做的样子。
不害怕当前内心的样子,它有许多复杂来源,事已至此,你只管继续去为他做一些事吧,我试着对他说。
家境不算宽裕,但他和两个姐姐仍决定代他悉数捐出遗产,也为他做了一些别的事,并没有以酒席和纸钱告终。需要出自真正的爱和尊重,才能做出这些决定。
可知深情中未必有真正的爱,真爱中必定饱含深情。
听说另一件事,是他被架去工作酒局饮至深夜,隔天在宿醉中迭声叫苦。
“他们是那样真心实意地喜欢,不然他们怎能说出‘人活的就是个圈子’。”倒也着实苦差。
我也常观察自己,如何看待与性情相悖的事物。检验的准则是,在好静之心中,能不能平等容纳乱象。是更能宽解,还是窄到无法容人。姿态视角如果是“众人多庸俗低劣”,定然是自己学错走偏。
“无爱无厌。亦无希求不希求想。”心应当是这样。
至于那些暴戾荒唐,是为自己指路才点亮的灯。
月初曾随人赶去一处市集。他们起早现摘的栗子核桃、瓜豆椒茄、本地红梨,晒干的蕨菜青菜已经摆放一路,数十担应季果蔬在树下聚成小市。见廉价又鲜净,过路人多围上去挑选几样。
是从水源区来的农作物,化学肥料及农药倒也被严格谨慎地管束使用,也禁止大棚种植。城市虽难找自然成熟的食材,眼前这些却听说尚有蔬果滋味和清香。
这些菜曾由菜贩以压低的价格偶尔批量收购,或者沤烂在地里,城区的经营成本限制住零敲碎打的农户。多数人无可避免地放弃田地,流散打工。
有人劳心牵线,有人义务出让,搭成这个常年维持的官方平台。农户们轮流参与,欢喜感激。拂晓现取了菜,邻里间的小货车搭伙载到这个免费场地,到晌午多半也就荷空担回家。一些年轻母亲得以结束漂泊照顾孩子,家庭被妥善成全,许多人各得其所。说来倒也只是官家职责,心中却很赞赏这样令人安身的实在事。
中午在附近素食店简单工作餐,偶然得知那些看起来沉默安静的青年店员,几乎每一个都停留在三四岁的心智,仅基本能够自理少量生活小事。他们在客人离开后收拾碗盘,清洁桌面,空闲时和同伴坐在角落,看起来都礼貌单纯。
曾在一场交流活动中见过这家餐厅的负责人,她创办一所特殊教育的学校,是许多报道中的典范女性。不知道的是,那些孩子长大之后仍是无法自立的,没有能被认可的学历和技能,因此也没有工作岗位愿意接收。这间餐厅成为一部分孩子的去处。
忽然记起她当日的发言,重复多次的“艰难、无奈”。她站在人群之中坦承,如果不是因为十几岁的女儿同样先天遭遇如斯,自己并没有勇气选择这样艰巨的承担。数百名因为发育迟缓、智力障碍、唐氏综合征和孤独症而被送来的孩子,她与他们的路都太难走。
感动,也理解被使命所选择这件事。
如果恰恰相逢的处境,自当竭力承担,而攀缘找来做的事却需要细细审度自心。路上回想这件事,也想起另一次采访中的人,他对我说,自己的经验之一是,善事需留名,不是为自己的名利,为的是更多人心生触动与效仿。他的话使我思考。善事的不易之处在于对心的考验,需要自问动机。
移风易俗必然需要扬善,而宣扬对于当事之人却可能是灾难。善举之中变异掺杂的虚伪贪欲,只有自心可辨。这些掺杂,是日后更多困境的开端。
也如是思考过一个从立意到笔力都十分欣赏的作家。和一批同龄人一样,十几年间也几乎读完她的所有作品,是饱受争议的写作者。如同大部分对她的评判所说,她在自己近些年的其中一部小说中转型,已走到更开阔之地。
前些日子和朋友又说起来。因为夜深且有未完成的诵读,所以只匆忙聊过几句。
谨慎读她的原因有两点。
第一,作者一再说明,那些曾经或现在作为素材的畸恋、叛逆、浪荡、扭曲人性,最终只是为核心主题所服务的工具,希望被展现和留意的是人究竟因为什么在迂回受苦,以及视野之外的光亮,希望被读到的是自省,是宏大的悲悯。
想到典籍中为求取正道而参访五十三人的善财童子。在那些形色各异的人当中,有凶暴杀人者,也有淫妓,他却都全然从中受教,他们的言行成为他的良师。
这受教的根基,是历尽黑暗与火海也不会再偏移、软弱、怀疑的,心的定境,很肯定那并不是你我当下此心。
善的示现尚且招致嫌疑,何况试图以恶来激发觉悟。
第二,太多的空性表达和引用,文艺含糊。常怕人将空性解为任性快意。常见伤害的事件当中,给予伤害和混乱的人,也常讲善良美好。不该架空在文艺式的美好之中,倒是需要如牵手学步的孩童,确凿地将是非落在地面。
如果在种种说法中愈发茫然,至少该确认一两个基准。
真正的爱是感同身受,真正的平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与此相悖的自己,或许只是名义,并未走向美和解脱。
午间推窗做饭,花香随风入室,知道是小厨房临窗的几株桂树,已近深夏,很快要入秋,正是留香的时节。连日来便只煮些清淡食物,以免搅杂了花香。逐渐认出它与时辰相应的规律,白日里气味薄,傍晚六七点时馥郁炽盛,晨间则清纯有凉意,入夜几近隐去。安身在山边的陋室,林间终日鸟鸣幽旷,屋外落雨时灯下也染一层风露,四季的行住坐卧全然置身在万籁之中,无有隔阂。
靠小区道路的一侧略近人烟,假期里有孩子玩耍嬉闹,也持续有人家装修,黄昏时分一些亮灯的窗户隐约碗盏声响。习惯在夜静之后出门散步。层楼深掩在乔木与藤蔓之中,偶尔路过一两枝白海棠,更多的是海棠树上密结的青果。绕至楼舍背面小径,脚下是深谷,蔷薇花蔓缠锁的铁栅栏作了隔离分界,眼前便是轮廓沉沉的山脉。远处山顶有灯火,曾在地图上看,那里或许是虚宁寺。走到这里,属于人世的境地便到了尽头,剩下的,尽属天地。立在十数米高的树下看一会儿星月,说不清出于莫名的敬畏还是恋慕,夜色里有些心悸,仿佛只自己一人曾遇见此时胜意。风起时快步走回室内,门外听来果然像是拍岸的涛声。
长久住在此地读书做事,简单度日,许多时候无处感激这样的缘分。
被雨留在图书馆。翻一本看过多次的摄影集。
一张清朝昆明旧照。人群身后的戏台,戏台上刻写对联。楹联模糊,横批隐约可见。写道:也有今日。
西安城中的都城隍庙也悬了一幅颜真卿字迹:你来了么。
京剧戏文里也常听一句念白:哪里去。
它们说的只是,种下前因,终须对质承担。对质的是自心,承担的是心的投影。投影有什么可畏呢。它如同梦境,梦是假,感受却痛切逼真,历历分明,不容挣脱。
有时只想要完成些简易的劳动,无须劳心筹谋。譬如继续古籍的校勘。独自面对残拓,偶尔交流讨论,一两周至一个月完成一卷,交付审阅即可。若是必须涉及创作,为照片写一写描述,为壁画作诠释之类是适宜的。细腻客观,无有吹嘘逢迎。
旧影像中的表情、衣褶、物品、光影、时代背景,它们常常吸引我痴想凝视。
是日反复想到的,仍是这两尊造像。
我在离开石窟的路上,才看到它的照片。是麦积山石窟第133窟,释迦牟尼佛与儿子罗睺罗尊者。
下车透气,在服务区的走廊被黑白照片吸引近前。仰头凝视,直到远处催促上车。告别时难以收回目光,一路跑一路回望。
慈悲是抽象的词。如果拆开它,慈是给予快乐,悲是拔除痛苦。而这样的能力,基础和起步在于一点一滴修正自己的行为。修正自己,才让“拔苦予乐”不致成为空谈。也避免让“智慧”沦为空泛而无能为力的“理论思想”。
因此,初心不在口头。持守纪律,以此护住赤纯之心。智者如是教导他,他如是领受,践行。
比起沸腾撕扯的欲爱,这样的爱护,究竟圆满,清凉治愈。
外出到图书馆,穿她的一件旧短袖衬衫。存放二三十年,粗纱已经发硬。给了我穿,又混过这几夏。
极短的一件镂空刺绣开衫。想来她即便搭配深腰的裙和裤,抬手间腰际也是凉意。终日家务劳作,回到娘家有时也去帮忙照料尚未充公的田地。这样的短打,全无实用。我因此费解买下它时,她心中所想。
是这些衫裙薄袂的寒气,还是命光的紧迫碾压,她现在早已是蜷在绒暖之下仍然哀苦瑟缩的老人。
他们引路去看戏。山脚搭出戏台,演秦腔《火焰驹》,到达时是其中赏秋景的一折。站在人群外围听一段,唱词中锦绣容光,正热闹。伶人身着粲然妆饰,被一束明亮灯光圈在舞台中央,与台下乌泱黯淡的围观者彼此不相干。感觉这是更像戏的一幕。
山在夜色中裸露为一段白色沙石的狭长截面,看不见悬崖上的栈道和寺庙。但我记得山顶是一尊唐制佛像,曾至此瞻仰过二十余米的高大造像。终生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的佛陀行谊,以庄严相好作为符号和提醒,见像如晤,如对镜自照。纵然只生起片刻清凉正念,也是与之相对的珍贵意义。而我在一些年前,是漩涡里深深打转的年轻人,认定这些字词是虚设的概念,它属于某一类寡情离世的人;认定修行者必然是社会异类,至少是精英行为,不是常人常情。造像,自然只视作艺术品。因此在一个寒冷雪天,去到山顶观赏它所谓的犍陀罗风格,揣摩讨论那个时代的审美。
尽管隐于夜幕,大像必然依旧端坐山巅,眸中祥静如昔。此刻歌哭戏闹,他见而无见,听而无听。“如幻师作幻,自于幻不迷,以知幻虚故,佛观世亦然。”站在戏台下,感知远处山顶寂谧,心中漫过这一偈。
有较长的时间没有买书来读,离开了一些感官享受和思维习惯。要读的书,就只是等。两年前想读一读倓虚师的口述,《影尘回忆录》,周边始终不曾见到。却在离家数千公里的偏僻处偶遇,仅有破旧一册遗留角落。心有喜悦但不意外,世事无有巧合。
“我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记载,只是六根对六尘,在六识上留下这么些影子。”他说。因此确定这是希望一读的书。
曾听闻一位老人,在日记中记录一愿,几番尝试达成它,几番机缘不巧,便离了手搁置起来。辗转过去四十年,夙愿忽然得偿。若是能够即刻完成的事,当下一定无有勉强,若不是,只该静候。
心中有愿无求为好。
路过一户新婚的人家。见门上对联:真诚纯洁,朴实无华。为这愿心久久感动。还有人思索爱,愿意爱,而非情欲。
仍想起年逾九十的老和尚。曾经读他的墨宝,其中一大部分是对世界各种宗教经文教义的辑录。这样的见地和心胸是罕见的。由这种提炼方式,我也才发现诸多至高教育的核心仅只“爱”。人之机缘境遇不同,才呈现不同表述,底源无有二致。了知平等容纳的人,是了知爱的人。
在老人的摘录中,我曾反复诵读其中一句:爱是教律的开始,也是结束。
现实里听过最多的生死,荒诞,叹息,可能是在朋友B君的叙述中。很多年里,在他一杯接一杯冷透的咖啡里,那些隐去信息的人与事,是他刚刚结束的疲惫工作。我坐在对面,倚着桌子看他在灯影下说话时的眼睛和手。有时无知无觉坐到深夜,餐馆或饮品店打烊,起身出去,在街头告别。之后,他可能再次消失。
在一个平常的白日,他和同事们去带走隐匿在出租屋里,逃脱近二十年的人。中年男人早已和家人失联,与唯一的猫暗无天日地流窜苟活。男人平静跟他们走,猫留在房间。下楼之前,B转身从地上的袋子里倒出一把猫粮,蹲下来抚摸小猫的脑袋。那个主人已没有机会再回去,是彼此缘尽的时刻。
知名大学的十九岁学生,见过自己一直追求的女同学坐在别人的高档汽车里,自卑扭曲成恶欲。为了得到钱,他答应一宗违法携带的交易,对方允诺了数万元钱报酬。他在车站被查到。B说自己起初并不相信那张顶尖学府的学生证,直到核实。父母,学校,连同那个他喜欢的姑娘,或许都难信。十数年寒窗的少年时代,在这一刻已是毫不相干的前世。
另一个深陷痴恋的男子,是网络诈骗的受害者,财尽情空。他对B说,请让我见她一面,我想亲口得到答案,那些欢好难道都是假的。他劝回了他。
如果他知道,那个日夜刻入骨髓的恋人,是一个没有心肝和恻隐的职业骗子、一个同性,是否还能好好活下去。他望着咖啡杯,低声对我说。
多年前的同事,当值的一日遇到骇人的暴力犯罪。在事后公布出来的新闻报道中,家人看见监控里当时与歹徒擦肩而过、命悬一线的他,于是苦苦哀求他能顾及自己作为独子的处境,恳求转行。他理解并答应了请求,去到外地学习从事飞行工作。几年后,一次执行任务,向医院紧急运送救援物品,飞机失事,他牺牲在当初离开的城市。
有些叙述,则平常简短到只是一句话,已无法在人海中去追溯那些湮灭的苦痛。譬如那个深夜带着身孕从楼顶纵身跃下的年轻女子。
看到的是,无论伤害与被伤害的,无数被贪欲和嗔恨焚烧的无明人。
二十几年生死罪恶场中的专业工作,或许他并不需要排遣,亦无过多重压。只是常在说话的时候,他反复对我说,人生太短暂。
人生短暂,在人群中听过无数次的感叹,多出自玩世不恭或者漫不经心。唯独他说起来,是少见的痛心严肃。
无明的围困和焚烧,解脱路径是教育。不是彼此批判、感性言论的那种教育,是个人信任真理,继而对真理的亲身实践。自己独处或在群体之中,是什么样的起心动念,言行作为,这很重要。自身平等仁爱的存在,是最根本、最见效的教育。不在于别人是什么样。
“个人解脱的根源在于净化个人的身语意业,更进一步说,在于熄灭个人内心的贪婪、嗔恨和执念,而不在于外部的环境。
你不需要受制于别人是否良善。你已经有你自己的良善,你本来就是好的,并且也有办法将这种良善传递给他人。
我们接受和承担他人的痛楚、困惑与虚伪。我们愿意在困境中忍辱负重 —— 这是因为我们拥有无尽的善良与清明可供分享,并不是一心想做牺牲品。”
这些告诫决然区别于心灵鸡汤。净化,熄灭,不是抒情的文学修辞,它们有着细微如发丝、无情如铁律的对照。
当多数人开始谈讲善良的时候,需要去认知什么是真正的善良。
我真害怕为诡辩私欲而旁征博引的自己和他人。
昨夜再见面,距离上一次已过去数月,仍坐到打烊。
他没有说更多的人和事。只说近来牺牲两位同事,是不能拥有墓碑和姓名,也不能被公开悼念的人。
你害怕吗?
你是问我害怕牺牲吗?他说,害怕没有用。
接不上话,只沉默点头。
没有刻造悲情,整夜只是想,我已确信一点:如果厌恶黑暗,那就返回去修正和点亮自己,难,但没有别的路。这是唯一的净化。
翻看一些书籍的版式时,重读《奥之细道》。被翻译、出版无数次,一本三百多年前的旅行笔记,作者与同伴在其中写下大量俳句。日本俳句在翻译文学中常常如同打油诗,读来尴尬不适。初识俳文与短歌时兴致盎然,找来同一句子的不同汉译本,对照阅读取乐。始终隔阂,渐渐疏远。
这个版本的细节是,十几幅葛饰北斋的画。常见到的北斋浮世绘,繁复,重彩,许多超现实元素。这一册里所见,却多是竹杖、芒鞋、斗笠,或是《四时幽赏录》那样的小品,线条简淡,印金工艺让小幅图片具备些壁画的观感。
第三十二则《出羽三山》,记述坐在岩石上休息,身边的一树樱花。本应开在春季,此时埋在积雪中的花树,枝头却绽放大半花蕾。书中他说,想到炎天梅花。
想来他心慕王维,竟熟知这一件典故。
“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
那幅袁安卧雪图,或许早已失传。
洛阳城中积雪深至一丈,有人到街巷巡查灾情,贫苦人家都已除雪出门,四处乞食。叫作袁安的人,仍大雪封门,他们以为他死在家中。破开冰雪后进去,见他僵卧在床上。问起不出门求食的原因,他回答,大雪寒天人人挨饿艰难,不愿再去打扰,令人徒增负担。
王维后来画下这位高士。画中的院子,置一丛白雪覆盖的翠色芭蕉。一千多年里,关于这样“寒暑颠倒”的画面争议,从来甚嚣尘上。
在严谨的史料中读到过王维的离世。知道自己要走,他取来纸笔与亲友故交写下几封告别书,多是真诚劝勉。信写到末尾,安详舍笔离开。
善终是并不容易的福报,并非清醒强健时自诩“物来则应,等闲视之”可以侥幸办到。许多死是痛切长久的煎熬与折磨,或是毫无征兆的横死暴毙,多的是可怜可悲。人所习惯的言行心念,长久固化成某种惯性拉力,临别时刻,这惯性的能量如同奔突不止的江流,朝向某一种方向牵引虚弱身心,人无力自持。
如果不是终身的修正、持守,没有可能那样自如地离开。
从这样的告别去反推,已知他一生对自己所做的是什么,怎样对心交代。也因此理解雪中的芭蕉。那是对另一个禀赋纯洁之人的心心相印,在物理逻辑之外。
意外的是,在无数后世戏仿中,明人徐渭也曾画它,是博物馆里的《梅花蕉叶图轴》。画者自题一句戏谑言词,又补写“大叶尽胜摩诘雪”的狂句。
认识这个人,自然是从久负盛名的《墨葡萄图》。纵便是门外汉,笔墨中的狂傲郁怒,也是迎面袭来的。去读生平,也与此一致。那样的人生,令人惊怖。
因为有些奸诈才干,短暂做了幕僚。雇主出事后,他逐渐癫狂失常,愈发偏激。
一次见到妻子与人不贞,走近却又不见有旁人。过一些时日,再次见到女人身边的男子。暴怒中他持刀进去,杀死的却是妻子,眼前仍旧没有旁人。因此入狱,在旧识解救下免于偿命,服刑七年。他认得那个幻象中的人,是曾经因为小事被自己无辜陷害致死的一个年轻人。此时已知这桩因果,却似乎并不醒转。愤懑艰窘的余生勉强过尽,他独自死在肮脏床铺上,浑身肿胀。
会发现那些恨不得志的境遇,从来都是与自己的困斗。世智辩聪的无用才情,起头就是灾难。
在这些旧事中,看见人如何各自聚沙成塔或积水成渊,垒起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