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往南飞 中篇小说

2022-11-05 16:33崔之峻
边疆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身子叶子母亲

崔之峻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想飞的念头,老许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幼年时已在心里埋下种子,前些日子遇到柳蕊叶的滋润,这才生根发了芽。当然,现在铺在床上,后背刺痒的他,更不可能知道这个愿景将在不久的将来实现。

老许不老,才刚进大学,初次相遇,同学们互换姓名,都称他为许之修。有些混熟的,加上舍友,都爱唤他为之修,他听着总感觉不自在。从初中开始,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叫他都不用本名,而是用老许这个外号。班里姓许的很多,老许却只指他一个。后来被叫习惯,上了高中,有人叫他本名,他就纠正说,叫我老许就行。当天晚自习,大家作自我介绍,他说:“我叫老许,本名许之修,平时喜欢看书,发呆。”底下同学给纠正了一天,都平常表情,一旁老师却露出牙齿笑,原来他父亲是本校老师,同事们都叫他老许。这样一来,学校里就有两个老许了。

老许父亲和老许班主任一个教研室,有次老许到办公室领作业本,班主任没了笔,说:“老许,把你笔借一下。”老许父亲在班主任旁边,伸手把桌面的笔递过去,不想和老许从裤兜掏出,送去的笔撞在了一起。班主任哈哈大笑,说:“你们父子,都叫老许,不好区分,干脆一个叫老老许,一个叫小老许。”老老许说:“这么大点的孩子,就给人叫老许,不知谁起的主意。”班主任笑着:“他开学作自我介绍,就说自己叫老许。班里同学都这样喊他,有次我顺嘴,也喊他老许来着。”老老许半脸不高兴,上课铃响,老许就离开了。

走在走廊上,老许也不高兴,他想:“父亲老许是他们那个圈子的老许,我这个老许是我们圈子的老许,井水不犯河水,我才不要当什么小老许,我就是老许。只是班主任跨在界线中间,能同时遇到我和父亲,那就容许老师叫我小老许。对着同学,我可就是唯独的那个老许。”

老许在学校是老许,在家就是儿子,父亲叫他儿子,母亲叫她之修,所以他并不喜欢母亲。母亲是初中老师,好在不是他上的那所,这让他觉得一定是上辈子多行了善事。父亲老许带高中,晚上要跟晚自习,回家已是十点多钟,所以初中的他,每个下学的晚上,都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他除了要做自己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完成母亲从各处找来的练习题。按母亲的意思,想考好大学,就要从初中开始。那时的他,因为母亲的看教,几乎丧失了所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像个木偶,被母亲提溜着,按部就班地转。从那时起,他身上就滋生出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难怪当时有同学叫他老许,也难怪大家都默许了这一称号。那时的他,没有娱乐活动,没有朋友,母亲唯一不反对的,就是看书,也正因此,他喜欢上了阅读。他的肉体虽然无法踏出屋子,可他的思想,却能随着书里人物的步子,遍及世界任意的土地。他曾经尝试过写日记,却被母亲翻出查阅,里面写到他喜欢班里一个女孩,母亲就连连质问,说他的前程就此被毁,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也因此白费。后面母亲找到学校,和老师商议,给他换去了另外的班。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新的班级,一切都是新的,唯独他的名号老许,不知什么原因,被大家像以前班级一样叫着。后来他停了写日记的笔,母亲却要他继续。那是他唯一一次朝母亲发火,母亲坐倒在沙发,掩面而泣,无声流泪。他也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呆呆站在卧室门口,不动。后面父亲回来,母亲号啕大哭,说自己付出多少年的心血,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亏她还是老师。父亲哄着母亲,叫他回屋子待着。第二天早上,母亲眼睛红着,做了早餐。他坐到餐桌前,突然看到母亲眼里满布的血丝,在灯下脉络分明。他决意不再反抗。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他也顺利考入县里最好的高中。晚上放学,他同父亲一样时间回家,虽然仍在学校,不过至少比在家里强,他可以在自习课发发呆,不用担心母亲的监视。

老许所在的高中,多年以前出过一个省状元,进了北大,如今在美国活得风生水起。她是本校一位老师的女儿,那老师已经退休赋闲在家。事实也证明,学校里考入好大学的学生,多数都是教职工的子女。老许成绩并不差,可作为父亲母亲都是老师的学生,他并不能说得上好。上了高中,母亲能涉足老许生活的时间不多,老许的学习都交给了父亲老许。父亲老许和老许一样忙,于是父母两人给老许报了补习班,提前打基础。老许正常去上课,却在下面偷偷看书。后来文理分科,老许报了文科,母亲看他文科好,难得同意了。高三那年,是老许最快乐的一年,他终于要摆脱母亲和父亲了。他并不在意去往什么地方,只要能离开那个家,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就足够了。

成绩下来,不算好也不算差,母亲有些愁,说自己初中三年白教育了,说着,就骂起父亲,说他没好好照看儿子,不然老许能更好,进北大清华也说不定。父亲老许的意思是,这成绩也不差了,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当务之急是报志愿。说起这个,母亲不再追究父亲,忙忙找来厚厚一本志愿书翻,说儿子一定要报经济,要不就学法律,定好专业,就翻位次表,找学校。老许私下找到父亲老许,说:“爸,我也没求过你什么,只希望你和我妈说说,我想报中文系。”父亲老许看过儿子写的文章,知道他的兴趣,就说:“和你妈商量是不可能的,只有一招,瞒天过海。表面上你得附和你妈,不能表现出一丝不喜欢,等填好了,咱们再偷偷修改,到时候结果出来,你妈也说不成什么了。”按着计划,老许和父亲老许私下研究中文系的志愿,对母亲的志愿,父亲老许只略微给些意见,表示支持。过几天报志愿,在母亲的眼皮子下,老许亲自把志愿输进去,点了提交。父亲老许为转移母亲注意,提议全家去自驾游,却把私下弄好的志愿表发给同事,叫他在录取结束前的下午,重新输入。结果出来,母亲气得眼睛发绿,父亲老许知道妻子要发飙,提前让老许到同学家待着。木已成舟,除非复读。过几天,老许回到家,母亲算是默许了这事,领他去买上学要用的东西。

浑浑噩噩过完期待已久的假期,大学报到的日子临近。父母此时都已上班,无法陪同,这正合老许的心意。第二天,家里就剩他一个,夏末的阳光抹在他脸上,把他嘴唇上的绒毛立体地展现出来。他打开手机,买了一把剃须刀,地址填在他要去的大学。带了行李,他将门使劲一甩,仿佛要通过挤压,将那门和门框紧紧结合在一起,叫它永远也无法打开。县城的早上,依旧不是很热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街道属于老年人。而老许,这个街道上的年轻人,也将去大学报到,离开这个地方。

大学和故乡一样,都在北方,坐落于郊区。学校依靠着一座山,山后是连缀着起伏、递交到天际的山,一旁则排布着农田和稀稀落落的农舍。天气好,爬到半山腰,可以望见远处朦胧在灰尘白雾里的市区。这里的天倒还不错,老许坐校车从市区到学校,下车就被明丽的空气和清香的天空所照顾。学校不大不小,没有大到让人感到寂寞,也没有小到让人倍感压抑。开始就是军训,许多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同学,都或多或少显露出思念的面色,老许却满面喜色,军训也只能给这喜色涂点黑影。老许与人交谈并不多,却也在军训结束后,完成了普及老许这个称号的任务。舍友原本依照年龄排名,称他为老二,他一直纠正,舍友本想与他抗衡,却被他的执着吓得不轻,最终改了称谓。后来在一次交谈里,舍友拍着老许的肩膀,说:“你就是老许,天生下来就是老许,没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称呼。你说,你怎么就和老许这么般配呢?”老许自己也弄不清楚,想了想,只说是母亲的缘故。谈到母亲,老许很少主动联系,方式最多就是微信,他不愿打电话,有时母亲打来,就挂断,说自己有事,不方便接听。后来老许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很不情愿打过去,多数都是母亲在说,内容也翻来覆去那几句,他不时发出几个应答专用字,以示电话网络良好。

认识柳蕊叶是老许之后能飞的关键。那是他刚军训完的时候,大三一位学长,和他是老乡,同一个高中毕业。学长领他熟悉校园环境,请他吃了火锅,还带他爬了学校身后的山,告诉他说:“这山叫白翅山,不过大家都叫它白痴山。名字不好听,作用却很大,爬山锻炼身体不说,还可以到山上露营,在山顶野餐,如果有了女朋友,你还可以……”学长不往下说,以笑结束,停片刻继续,“我那里有一顶帐篷,适合山上野营,明天你带回去,以后有了女朋友,用得上。”

学长打算考研,提前进入状态,想找个僻静的去处,就领他到校外,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房屋出租。学校外边算不上繁华,唯一高立的就是几处宾馆,周身是通体的红,霓虹灯上宾馆二字,彻夜不眠地闪动。远离主干道,往学校侧边走,就是搭建的两层,三层的农家小院。院里通常有花园,园里多是花,也有垂挂的树,枝干伸到院外。他们找了几家,不是房子太小,就是价钱太贵。感到绝望,学长打算回去,明天再看,现在也不着急。老许看到巷道深处一家,二楼有宽展的阳台,正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他要过去,学长走不动,让他去看看,行了再叫他。老许走进门,迎接他的是一个女孩子,问他干什么。老许说:“我是旁边大学的学生,有个学长要租房子,你们有空房出租吗?”女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露出一丝惊恐和畏惧。她站在墙体的阴影里,刚好给人看不到神色。老许见她不说话,说:“我叫老许,刚来报道的新生,你好。”女孩子听他叫自己老许,又是新生,觉得好笑,卸下防备,说:“哪有这个年纪叫自己老许的?你好,我叫老柳。爸妈在田间还没回来,房子是有,但具体得问他们。”老许说:“老柳,空房间是二楼吗?”女孩一笑,说:“一楼二楼都有。我没你那么古怪,我叫柳蕊叶。你呢?”老许说:“我就叫老许。”女孩不理他,转身回到屋里,拿来手机,让他加自己QQ。老许看她网名叫叶子,说:“叶子,这是一个可以和老许相媲美的称谓,不用备注,就叫你叶子吧。”叶子说:“你没告诉我名字,我只好叫你老许了。老许,今晚我问问爸妈,一准回复你。”老许说:“我就叫老许,从一出生就叫老许,你要是了解我,就觉得我非叫老许不可,就像我现在认为,你非叫叶子不可一样。”叶子哈哈大笑说:“你这人古怪,不知道怎么考上大学的,我倒挺有兴趣了解你,看看你凭什么非得叫老许不可。”老许挥手告别,离开这家给夕阳装扮的房子,和学长回了学校。

正是黄昏醉人的时候,太阳缓着步子往白翅山后面滑。天空像是打碎的鸡蛋,太阳作蛋黄,周边轻缕的飞云作蛋清,有些团聚的云彩,给金光漫透,就变作了碾平的蛋壳。光线从西面扫过来,把所有物体都切割成明暗两个色调,明的浓金,暗的浅黑。校门有两处,他们从正门出来,现在绕到了后门,这里只零散着几家饭店,楼最高不过六层,大多都为平房,突兀处,最多显出一个小二层。楼层不够气派,热闹却比过正门。因为不是主干道,这里便有许多人摆地摊。周边农户有下了蔬菜瓜果的,也挑了担子来卖。两人给门卫看了校园卡,进入校内。

学校里花草多,树也连成串长,一排就是一道。临近秋天,树挥霍光了春夏的精力,叶子顶着残碎的光,绿的更浅,黄的更深。学长还有事,先回了宿舍。老许并不着急,像个老头一样悠着步子,走到操场,围着草坪转圈。来到大学已经多半月,老许离开父母获得自由的开心,也给时间冷却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遣散的孤独。大学里,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就连马路也宽阔到人与人难以相遇。老许最喜欢的就是孤独,最害怕的还是孤独,他喜欢自己内心的孤独,却害怕身体周遭的孤独。老许独自一人在操场散步,内心也澄澈一片,这样,两种孤独调和杂糅,老许就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应对。他边摆手边走,歪着脖子挤弄眼睛,打算让左眼表达悲伤,让右眼体现欣慰。摆弄许久,老许突然意识到在操场,急忙看看四周。刚过饭点,学生很多来散步,他旁边就摆放着几个,却根本没有注意他。他松了口气,这个世界本就不会有人注意与自身无关的东西,倒也好,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不必受他人眼光的拘束。老许又走了一圈,发现眼睛根本无法同时表现两种情绪,就坐到假草坪上休息。

手机一响,老许打开,原来是叶子发来的消息,说二楼房子不租,不过楼下有一间,不知道行不行,消息附带着楼下屋子的照片。老许把聊天信息转给学长,学长说那地方太黑,视线不好,过几天再找找别的。老许把学长的话转给叶子,叶子说:“那行吧。”老许不知该如何回复,想他们之间因为租房联系在一起,现在租房落空,联系就此消失,半天才回过去:“嗯。”对方立刻来了一句:“你生活里没朋友吧?”老许有些惊异:“你怎么知道?”叶子说:“你这聊天有朋友就怪了。今天见面还挺能说的,怎么一到网上就这个样子?”老许回复:“今天是给学长咨询住房,有谈话的必要,现在租房的事结束,我们也没交谈的必要了。我要再继续发信息,就是骚扰,图谋不轨,我没想不尊重你。”叶子发过来:“你这意思,是我叫你来骚扰我,图谋不轨我了?是我让你来不尊重我喽?”老许看完,慌得满头大汗,自从初中和母亲一闹,他就对女孩子避而远之,虽然也喜欢过一两个,但也仅止于喜欢,甚至刻意回避,他完全不知如何与女生相处。老许定神,发过去:“我没这意思,可能我想的太多,想法古怪,我和女生没多少交集,如有冒犯,望见谅。”叶子回过来:“你这人越来越有意思,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看看你为什么非得叫老许。你要是觉得我不配与你这高才生交朋友,就算了。”老许觉得自己能摆脱孤独,就不知是肉体还是内心,想了想,回复说:“当然可以交朋友,我对你的名字也很有兴趣。”叶子回过来:“那我就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名字住址不用多说,现在高三,文科,在市区一所很烂的高中读书。”老许回复:“我叫老许,大一,读的是中文系,虽然现在都叫文学院,但我还是愿叫它中文系。我喜欢看书看电影,平时也写点东西。”叶子回:“我也喜欢电影,最喜欢动漫,宫崎骏啊,新海诚啊,全看过。”这点中了老许的要穴,要知道,从小学开始,母亲就限制老许看电视的时间,班里孩子讨论新出的动画,他总插不上嘴,多数情节还是听讨论补上的。在高考结束那个暑假,老许有了手机电脑,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动漫,将这些年缺的全补了回来。到大学军训,每晚睡觉前,他总要看一集《海绵宝宝》才能入睡。老许话匣子打开,收刹不住,又闲打字太慢,直接语音交流,后面叶子要吃饭,才停下来。

太阳滑进白翅山,光只能刺向远处天空,操场上方已更换布景,拉下黑幕,一些作为背景的星星挂好在远处,专等月亮登场。老许起身,拍拍屁股,感觉和叶子之间的认识过于迅速,早上还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已经快住到彼此的心中,快到让人怀疑这是叶子的阴谋,或是戏弄。老许肚子拍拍肚子,才发现自己没吃晚饭,就往食堂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叶子住校,只在周末回家,她又没带手机,老许只能备受折磨。好不容易有个谈话的人,却也只维系了短短的一两天,本想告别孤独的他,却又增添了新的孤独。

大一排课少,刚结束军训,许多人都赖在床上,好几天不动弹。老许待不住,只好泡在图书馆打发时间。看书久了,望去窗外散落在各处的树,树上的叶子,半数渐已枯黄,少许已落坠,被风追着满地跑。老许无心再看书,走出图书馆,寻到一处僻静的路段赏树。老许有些得意,赏树又是一个好词,只略微逊色老许一点。他慢慢走,把头左右来回转,不时蹲下,翻找外形不错的叶子。天气渐凉,今天又失了太阳,老许穿得不厚,挑好一片,匆匆回了宿舍。他把叶子夹在《城堡》里,决定周末送给叶子。

等待让时间变得难熬,但好在时间永远向前,周末在老许的催促下,不急不慢赶来了。两人约定在学校后门见面,明天八点,可以早到,不准迟到。老许推荐叶子一部电影,好第二天见面有话讲。

早上天气有些凉,露水还抱着花草睡觉,老许刮了自己没多少的胡子,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总觉得不满意,一看时间,还有五分钟,赶忙拿了树叶往校门赶。到门口,超时三分钟,老许气得直跺脚,在人群里来回翻找,却不见叶子身影。他往前边走边找,拿出电话要打,后面突然一声喊:“老许。”他转头,原来是叶子,她平常装扮,头发还有些湿,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一看出门前就洗过。老许说:“不好意思,迟到了。对了,有东西给你,我特意在学校捡的叶子,又大又好看。”他翻口袋,掏出四分五裂,只后面根茎翘着的树叶。叶子说:“是啊,真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叶子呢。”她从老许手上把叶子夺过来,放到自己背的包里。老许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那里不动。叶子拉他手肘,说:“咱们去爬白翅山,我带你了解了解周边情况。”老许这才活过来,跟在叶子后面。走了一段路,老许说:“树叶碎了,下次我找到好看的,一定夹在书里带过来。”叶子不语,从学校边绕到山脚。

一条水泥路从山下盘旋往上,不时有车辆从它身上爬过。叶子选了一条小路,有人走过的痕迹,从树林里穿过。爬一会儿,有供人行走的石阶,算是步入正道。极小的亭子分布在不同的路段,刚好可以眺望远处的风景。两人爬累了,找一处休息。叶子说:“电影不错,是我喜欢看的类型。”老许还没和女生独处过,又坐得如此近,心像给放在骰盅里摇的色子,胡蹦乱跳。老许说:“是啊,我觉得好才推荐给你的。”半天,两人无言。叶子把耳鬓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侧脸,阳光一缕从亭子空隙处破入,被她的脸捕获,终究安然平铺到每一寸肌肤。山风鼓动他们周身的花草起哄,花草吵吵闹闹舞动着身子。叶子闭着双眼,微微提起下巴,老许就看到她锁骨上方有个小小的黑痣,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看到她薄薄的,在浅黄的光下翻涌着桃红的嘴唇。这是一个会让人犯罪的嘴唇,老许心里想,忙把眼光移到别处。叶子睁开眼,转过头,把阳光转移到身后,微笑着看向老许,说:“休息好了,咱们继续。”两人踩着石块,一前一后走。老许喜欢跑步,登山对他不是难事。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叶子,发现拉得太远,就停下等等。叶子起初不说话,到半山腰,指着老许脑袋说:“咱们还真就来爬山啊,你这样爬,干脆一个人爬好了。”老许跑下台阶,站到叶子跟前,说:“要不,我拉着你。”老许说完有些后悔,不过叶子的手稍微朝他的方向动了一下。老许伸手过去抓住,叶子并不反对,他就继续走。叶子手被攥得有些疼,怨怒地说:“轻点!”老许稍微放缓一些。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牵手,小小的手握在手心,就像握住一团云彩。

老许步子随了叶子,放缓。两人也开始聊天,从电影到动漫,一直聊到自己的家庭童年。叶子对老许的经历表示可怜,认为他没有童年。她说自己小时候,无拘无束,跟着男孩子,从白翅山这头,跑到那头,从山下,跑到山上。上了学,父母说女孩子应该端庄些,就不许她去,她也很少疯跑,以至现在爬山累得直喘,老许只有表示羡慕的份。不多久,两人到了山顶,顶上一座小庙,给一些树围着,大门紧锁。叶子说这庙逢年过节才开,里面供的佛很多,但正殿就一个,还有他的坐骑一只羊。她带着老许走到庙后,是一片林地,穿进去,有几块石头,摆放整齐。叶子说:“这石头我小时候就有了,专供人休息,咱们这里坐会吧。”两人落座,叶子把包放到一旁。

阳光从树叶缝隙处漏下,在地上撒落斑斑点点的太阳雨。老许的手还没放开,手心全是汗,沾了叶子一手。叶子说:“还要握,该放开了吧,再握,我手就透不过气,缺氧而死了。”老许匆忙放开,把双手搭在膝上。叶子用手揽住老许一条手臂,把头靠上去。老许身子挺直,不敢动,额头渗出了汗珠,胳膊被靠的地方,酥酥的,像有小虫在动。时间发着呆,停住了,老许也大气不敢喘。叶子头似乎在动,老许望过去,叶子的脸仰着,眼闭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对于这次亲吻,老许和叶子各执一词,后来在酒店里,两人就为是谁先主动而争辩,却难以得出结论。现在,他们吻在一起,老许拿双手把叶子拦腰绑住。叶子的手一只搭在老许左肩,一只半抱着老许的腰。两人以舌为兵,以口为城,开始对战。老许先是越过护城河,很容易攻陷了城门,容易到似乎是敌军有意为之。城里兵力众多,老许同他们厮打起来。两股势力先抵在一起,左右移动,来回试探,等摸清对方,才进入实战。无奈老许力盛,敌方气衰,很快,敌方就被老许大军裹到身下,全围起来。敌军心有不甘,从一旁突围出来,飞身到老许军队上面,占了优势。老许自然不肯,派出队首先锋,跃起,顶开了敌方。双方各有伤亡,停战休息。老许把部队停在城门口,派先遣队来回巡逻,以防偷袭。果然,敌方从侧面进攻,将队首掀起,撞到门洞上。老许斗志给激起,下令全力进攻,接下来便是混战。双方扭打在一起,先前整齐的队形也凌乱不堪,我中有敌,敌中藏我。像扭麻花过了度,两股即将汇作一处。终于,敌方主力被消灭,剩余部队被老许肆意摆弄,赶着到处走。戏弄够军队,老许又看到城里的流水人家,似乎与这城里一切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派出军队,要将这一切都毁灭,毁灭。军队扫荡着城中的一切,将战利品运回自己城中。老许并不尽兴,军队还打算将城墙摧毁,一次又一次撞击着,终于耗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老许下令收兵,看到城里伤残的敌军,决意将他们押解回城。叶子搭在老许左肩的手用力拍打,艰难地喊出:“疼,疼。”老许住了嘴,把叶子身体掰直,一脸无辜地盯着看。叶子用手擦擦嘴,说:“一点也不照顾女生,像头驴一样。”又伸出舌头,指着舌面后头,“看,都红了。”老许连忙道歉:“下次一定注意。”叶子瞪眼要说话,还是止了口。老许还回味着刚才的打斗,没注意嘴角留下的口水。叶子递过去一张纸,说:“擦擦,也不知道是谁的。”老许擦完,盯着叶子看,突然想起母亲来,如果母亲知道,一定得惊掉下巴,说不定会让自己转学。大学难转学,正好母亲找到借口,让他回去复读。老许有些不开心,不开心里包着一些愤怒。似乎是为了对抗母亲,他又一把拉过叶子,紧紧抱住,与她继续在嘴巴构筑的狭小城池里对战。叶子开始还要反抗,两军一交战,她就没有了退缩的理由,虽然战败,但也心甘情愿。

战斗结束,两人又抱在一起。叶子整个身子陷进老许怀里,老许把头停靠在叶子头顶,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头上缠绕,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他说:“你头发真香。”拿一缕放进嘴里,老许抿一口,闭了嘴,从一旁抽出去。叶子说:“别这样,头发沾了你的口水,又变臭了。”老许奸邪一笑:“这是谁的口水还不一定呢!”叶子打他一拳,说:“刚见到你的时候,还是正正经经一个人,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流氓。还特不要脸。”老许忽然叹口气,说:“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以前的我都是假的,都是被硬性包了厚厚一层宣传布的我。人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感谢你,让我活成了人!”叶子被这突然正经的话吓到了,又想起老许讲过的经历,才明白过来。她也悠悠地说:“我也得感谢你,让我的魂灵重归了我的肉体。”太阳已攀到正中,地下的光斑变多,也变大。叶子拿了包,和老许出了林子。

外边阳光刺眼,立定许久才恢复过来,老许想起刚才,仍旧像做梦一样,看看身边叶子还在,就安了心。进入大学,老许虽离了家,但无形中似乎仍受着母亲的压迫。今天,他终于把母亲从心里驱逐了出去。现在的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自己。看向远处,学校巴掌大铺在眼前,山很高,显得山下一切都很小。心里突然砰的一声,似乎有东西生长出来,老许望望高耸的山,突然对叶子说:“叶子,总有一天,我要从这个地方,对,就是这个地方,飞跃而下,我会有飞翔的本事,像鸟儿一样安全落到你家门口。”叶子说:“好,到时候我就做好笼子,专等你来,一把抓住你。”两人依存一会儿,老许牵起叶子的手,大大方方下了山。

叶子学校只放一天假,她得今晚坐车赶回去,两人山下分了手,叶子临走在他耳畔轻语:“国庆等我,我们放四天假呢。”说完,像孩子一样蹦跳着离开了。老许突然觉得身子很轻,轻到不费一丝力气就可以把腿抬起,放下腿,反倒需要用力。老许飘飘然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详细回味早上的经历,突然冒出不相信的念头,打开手机看到和叶子在山顶的合照,才把悬的心放下。

老许耐心数着日子等国庆,时不时回忆起那天早上,亲吻的场景慢慢变淡,同叶子讲自己要飞的话却越来越清晰。他的身子不知为何,也忽然轻了起来,放到秤上,比之前减了十斤。他认为是这几天想叶子,饭吃得少的缘故,可内心对于飞这件事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

国庆放假前一天中午,老许躺在床上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想飞的念头,应该老早就埋在了心里,只不过那天,叶子的口水流到自己体内,循环到心的位置,才将那颗种子唤醒。后背有些痒,他挠挠,居然一指甲的血,应该是夜里给蚊子咬的,看来得买蚊香治治了。他昏昏沉沉睡过去,梦里的他,从白翅山顶一跃而下,划开气流,轻巧落到了叶子家门前。

老许醒来已是傍晚,舍友订好车票,全都回了家。宿舍空空荡荡,窗子开着,不时有风把残阳的味道送进来。老许立起身子,双手飘浮在空中,他用左手按右手,才摁下去。QQ有新的消息,老许打开,是叶子发的语音:“我回家了,今晚要陪陪父母,天也黑了,就不出来了,咱们明天学校后门,十一点见,我想睡个懒觉,哈。”老许把语音听了十遍,床上五遍,床下四遍,到厕所戴着耳机,又放了一遍。后面次数少,是因为感觉这场所对叶子造成了冒犯。

学校里人数骤降,老许有种莫名的畅快,他夹着《城堡》到林子里找落叶,少了人的干扰,很快找到一片。叶子不大,叶脉却很清晰,老许小心翼翼夹到书的中间部分,准备去食堂吃饭。迈不开步子,也踩不到地上,移动有些吃力,老许垂头一看,自己双脚飘离了地面。刚刚在宿舍,手臂就奇怪地浮起,老许以为是梦,没注意,现在可看得清楚,好在周围没人,不然得惹上麻烦。老许看路旁有两块石头,拿起揣进兜里,脚这才贴住地面。日头只露出半个脑袋,趴在山的肩膀偷看,老许有些不自在,身体出了奇怪的毛病,照这样发展下去,哪一天自己就飘没了。事情从和叶子亲吻开始,明天得问问叶子。

这次老许早早到门口去等,手里握着书,街上人少,他一眼就看到了叶子,跑过去把书递给她,说:“书里夹了叶子,书也送给你。”叶子接过,老许身子猛地一轻,后脚跟离了地面,用力才压下去。叶子翻开书,看看叶子,说:“还不错,这次至少没碎。”老许看她把书放到包里,说:“走,今天咱们不爬山,去涮火锅。”老许带叶子到正门旁的商业街。说是商业街,店铺只可怜横排了半道,生意萧条,行人也都是散装。街上火锅店不多,自助也只有一家。老许问叶子想吃哪一处,叶子歪头想想,说她吃得少,但每样都想尝尝,就提议去吃自助。老许带着叶子进到处在三楼的店里,老板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食材也才刚刚摆好。老许付了钱,找了一处角落的座位。

叶子喜欢吃水果,老许喜欢吃肉,两人满满当当拿了一大桌,才安到座椅上。叶子说:“谢谢你的叶子,还有书。”老许认为和叶子混熟到这个地步,客套话毫无必要,说:“你这话有些见外了。”叶子吃颗葡萄,把籽儿吐到餐纸上:“你这话里有话吧,不要我说谢谢,是暗示我礼物不算白给,要回礼的吗? 要不,就把我送你了?”老许想想,从小到大,在被禁锢束缚的生活中,他几乎没有朋友,叶子算是迄今为止与他交情最深的同龄人了。自从上次的吻激发了老许内心真实的躁动,老许便决定放飞自我,他要把真实的自己袒露给叶子,没有一丝隐藏地。老许说:“也不是不可以。”叶子不搭话,吃了半截香蕉,才说:“你看没看过电影《情中劫中情》,里面女主角的经历,怎么说,很刺痛我。尤其后面他们分离的时候,我都看哭了。”老许说:“我开始当色情片看,看一半,才觉出是好电影,后面男主化成飞鸟离去,独留女主在房子里那一段,运镜很棒,音乐也不错。”两人聊起电影,像打了鸡血,说到的电影双方都看过,就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要对方没看过,肯定先嘲笑一番,再作推荐。叶子说:“宫崎骏又有新动漫了,每次都说退休,电影却没断过,真是个不讲信用的老头子,哈哈。”老许说:“希望他一直能不讲信用。”一桌子菜,两人边聊边吃,也慢慢空了。吃饱,拍拍肚子,老许带叶子去喝奶茶。

两人在奶茶店安详坐着,阳光已到迟暮,劲头不大,不像夏季那样好斗,现在只把光温柔撒出去,披给万物一层淡淡的金和暖。老许肚子不舒服,去厕所卸货,出来,像在月球上,走路飘着步子。老许生怕自己飘到天花板,小碎步挪过来,坐到椅子上,拿膝盖抵住桌子。他对叶子说:“我身子出了毛病,自从上次爬山下来,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轻,轻到开始飘起,怕有一天,我就这样飘走了。”叶子让他靠近一点,在他耳畔说:“关于身子的事,这里可不好说。”老许读书多,理解能力也不差,可又怕是曲解了叶子意思。他收回身子,等脚恢复正常,就和叶子离开了。两人在一起半天,叶子还有功课要做,就先回去了。晚上,老许回味叶子那句话,恰巧叶子有题不会,发过来让他帮忙。老许答完题,说:“明天早点起床,咱们去爬山。记得带上身份证。”叶子回:“嗯。”

第二天,老许买了许多东西,背着书包,打算到山上野餐。还是上次那片林子,老许书包还没扔到地上,就一把抱住叶子,狂亲起来,弄得叶子差点缺氧。老许缓下节奏,叶子就从她怀里挣脱,说:“看看,你还有半点老许的样子吗?”老许笑笑说:“我倒觉得偶尔不当老许,挺好。”两人坐下吃东西,聊天。吃完,老许把叶子抱到腿上,不急不慢地亲,手也开始不老实,上下,里外,来回游走。叶子只穿了一件短袖,老许动手方便,可胸罩横亘在了最重要的地方,老许久攻不下。叶子被摆弄得难受,推开他,说:“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老许问:“身份证带了没?”叶子点头。老许匆匆收拾残局,走出林子。他牵着叶子的手,说:“我等不及了,要是我会飞,我带你直接飘到酒店的床上。”叶子脸一红,没等说话,就被老许拽着跑下山去。

老许领叶子进到紧邻学校的酒店,前台笑着看看他俩,只要了老许身份证登记,就放他们进去了。老许开的是日间房,下午六点前退房。现在不到十二点,时间充裕,足够他大施手脚。关了门,这世界就剩他们两个,老许说爬山太累,先去洗澡。叶子坐到椅子上,开始摆弄手机。老许进到浴室,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停,身体也开始坚硬。他挑重点洗完,披了浴巾出来。叶子抬头看看他,脱了衣服,只剩内衣,进到浴室。似乎很久,老许听水声已经要听渴了,叶子才出来。她头发湿漉漉缩在肩头,贴着后背,吹风机吹起,便四下扬散,膨胀起来。老许感到紧张,竟然有些怕叶子转过身。紧闭窗帘的房间,给昏黄的灯填充,像在即将夜幕的沙漠。老许不知该说什么,脑子突然空白一片。叶子拨下头发,说:“我有些累了,要不躺会儿。”两人并排在床上躺下,老许身上有个地方躁动不安,自进入房间那一刻,就在不断积蓄力量。

先是开胃菜,老许轻车熟路吻起来,没了第一次的慌乱和激进,有条不紊,循序渐进,他知道不可操之过急。灯开始旋转起来,房子像是漂浮在湍急的河道里,床却还平稳行驶着。

接下来,叶子脸上便只剩下痛苦,搞得老许不忍心继续。……叶子说,这次她要在上面,她要掌控他,像她预计的一样。老许平展躺下,床开始随着屋子,一同在河道晃荡摇摆。老许整个身子随了上来,老许像黏附在叶子身下的一片羽毛,和叶子合为一体了。叶子慌了,用两手使劲摁老许身子,只下去一点,最后用整个身子,才压下去。叶子说:“怎么办,出不来了。”老许让她稍微蹲起,自己身子也随之浮离床一拳高。叶子用手划过老许身下,确认没有沾床。叶子说:“老许,你玩什么花样?我虽然骗了你,可你也用不着这样对我,我难受。”老许说:“我前几天就告诉过你,我身子出了毛病,它会不时地浮起,我怀疑这是我能飞的前兆。”虽然现在有了浮力,却不受老许控制,只能等它自行消失。他双手抱头,微微抬起,凑到叶子耳边轻声说:“这下,我可完全控制住了你。”

两人静静等待,沉寂无语,开始想各自的事情,时间在他们周围起舞滑动。突然,叶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立起身子,发疯似地说:“不可能,我在你的上方,是我控制着你,我占有着你。当初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我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同你聊天,和你爬山,再到那象征主权归属的第一次接吻,都是我的计谋,是因为我想让你爱上我,你才爱上我的。我曾被别人抓捕,我也需要别人掉入我的陷阱。”老许还回忆着母亲,被叶子的话拉回现实,想了想说:“你出于什么目的和我在一起,与我拥有第一次接吻的主动权又有什么关系?再说,那次我记得清楚,是我首先发起了进攻。正因为是我主动,我才能摧毁母亲对我的绑架。”老许心在颤抖,他不是不想知道叶子所谓的计谋到底指什么,只是初吻的主动权,决定着这场恋爱,不如说战斗的性质和结果。他必须拥有那次接吻的主权,以表明是他主动要挣脱母亲长久以来建筑的囚笼。叶子不甘示弱,说:“那次分明是我先靠近你,是我的嘴唇,主动接触了你的嘴唇。而且,你爱上我,也是我的计划,你在这场恋爱里,完全处于被动。你只是恍惚间,自以为打破了母亲的铁链,却不过是误打误撞,解决了我的问题而已。”老许说:“男女互生好感很正常,哪怕之前都是你的计谋,也并不能影响整件事情的走向,唯一决定这场恋爱主导权的,是那次接吻。之前的把戏,你只是诱骗我上了战场而已,我应战,并在那次宣誓谁是霸主的接吻中,毫无争议地取得了胜利。”叶子说:“好吧,你可以理解为我接吻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让你接受挑战,可这是我的战场,一切都是我在主导,它为了实现我的目的而发起,并不能实现你的目的。”老许笑笑说:“战场从不为谁而建,我们各自背负着不同的目的,那场接吻谁拥有了主动权,这就是谁的战场。很明显,这是属于我的战场,是我对抗母亲,最终战胜母亲的战场。接吻之后,你就成了我的帮手,协助我完成这一壮举。今天,这场战斗,使我彻底摆脱了母亲和家庭的阴影,你功不可没。至于你的目的,我并不知晓,但早已没了实现的必要。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它是什么。”叶子停顿许久,才咬紧牙关,愤恨地说:“我计谋的诞生,还得从上个暑假说起,你们学校有个大三学生,租住在我们家,当时已有半个学期,他就在二楼的那个房间,靠着阳台。一次我有不会的题,去找他问,当时父母到田里还没回来。他帮我算出,让我到床上坐坐,自己也随过来。他找来别在窗户上的一片羽毛,给我看,说是在白翅山捡的,问我属于哪种鸟。羽毛有小半臂长,通体是白色。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拿在手里细看,他的手就摸索过来,扎进我的肚子,缠绕在我腰间。他的脸也靠近,贴在我的脸颊,手开始向下刺去,摸到我的大腿内侧。我呆住了,像被浇注了一层水泥,怎么也动不了,任由他摆弄。他的嘴啃过我的脸,留下长长一串难以擦去的口水,最终来到我的唇边。他就势要把我推倒在床上,突然大门一响,父母回来了,他们干完农活早,提前回了家。他被吓住,停了手。我没有喊叫,脑袋一片空白,从床上弹起,用袖子擦擦他恶心的口水,拿了作业,下了楼。几天后,暑假刚开个头,他就退房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发现身子开始不再属于我,我明明坐在床上,身子却杵在门框边,我冷冷望向它,与它隔了难以逾越的鸿沟。我的身体和灵魂分离了。有时候,母亲叫我,我并不回答,肉体在楼下桌前,灵魂却在二楼阳台。我以为母亲叫的只是一楼那副皮囊,可那皮囊不会发声,母亲连叫几次,冲进房里,朝那肉体一个巴掌,只有疼痛才能让我重新进入那副早已腐烂的肉体。母亲说我疯了,要带我去看病,一到晚上,她就盯着那副死气沉沉的皮囊,流泪。父亲也慌了手脚,要母亲别再打我,可能学习压力太大,过几天就好。他们不打我,我便永远和那肉体保持距离。这样过了一个暑假,高三开学早,学习不能耽误,我就看父亲拖着那副架子,去学校报到。我始终离他们半步。后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在那一刻,他像个暴君,掌控了我的身子,我被迫忍受他的凌辱。所以只有我掌控别人,并把自己曾经强迫交出的身子,心甘情愿交付出去,我才能洗刷那次耻辱。我寻找猎物,我必须要找一个和他类似身份的人,就这样,我遇到了你。我拉你进到这场战斗,你轻易进入,并毫不犹豫地掉入我的圈套。我掌控了你,也掌控了那场吻,刚刚,就在你进入我身子的那一刻,我的肉体和灵魂终于合二为一。现在,我在你的上面,我依旧在掌控你。”老许双手撑起叶子身体,将她反压到身下,说:“现在呢?谁占据着谁,这控制着谁?”……叶子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先吻的你,是我主导了那场战役。”老许抚摸着她被汗浸湿的头发,轻轻地说:“我们谁也没有主导那场战役,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一场战斗,我们只不过是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两个旅人,那场吻,只不过是我们延缓死亡的手段而已。我们彼此滋润,现在,终于走出了那片沙漠。”叶子从老许胸前抬起头,泪眼望着,突然吻了上去,吻完,说:“这次可是我先主动的。”老许笑笑,将叶子重新裹到身下,说:“现在轮到我主动了。”

老许结束和叶子的深入交流,抱着叶子睡觉。昏昏沉沉,叶子揽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醒来已快五点,老许看叶子还睡着,就保持姿势不动。他想,刚才真应该拍个视频,发给母亲,看看她能说什么。她一定得气晕过去。老许不想再当老许了,他想当许之修,他从生下来开始,就应当是许之修。老许,只不过是一张虚假的皮,幸好遇到叶子,帮他撕扯了个干净。

老许身子又浮起来,叶子从他左侧滑落,醒了过来。老许说:“醒了,我的身子就这样,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叶子拿一旁浴巾裹住自己,说:“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老许说:“就我们第一次接吻之后,下山感觉轻飘飘的,走路像御风而行。”叶子半立着身子,眨眼想。老许一把拉她进怀里,叶子说:“你啊你,现在哪还有点老许的样子,第一次见面,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天生下来就是老许。”老许说:“只有在你这里,我才不是老许。”叶子不说话,盯着他身子看,半晌才说:“还记得山上那座庙吗?里面供奉的是一个佛,叫大翅佛。传说以前有个牧羊人,从二十多岁开始放牧,到四十多也孤身一人,不过羊群却日益壮大。他每天勤勤恳恳地放牧,也不与人村人交谈。有一天,他在白翅山后面山坡放牧,突然一只羊滚下山谷,他也跑下去,半天没上来。 一旁种田人看到,有些担心,下山要寻,突然一道金光闪彻深谷,一双白翅从谷底飘来,那双白翅就长在牧羊人的后背。种田人看到,牧羊人周身闪着金光,拍打着翅膀在山间环绕,似乎是某种仪式。做完,他停在空中,山谷上方出现一个黑洞,隐隐亮出一些光,像是花草的颜色。牧羊人扇动双翅,飞了进去。那以后,这山名字就改成了白翅山,人们还在山上建了庙,塑了他的身子供着,因为那翅膀由羊幻化而成,也替羊塑了身子,当他坐骑。此后,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牧羊人去的地方是人间仙境,到那里,可长生不老,享尽天下之福,只要有那双翅膀,就可以去。”老许说:“这倒有意思,那翅膀怎么获取?”叶子说:“真傻,翅膀给牧羊人带去了仙境,翅膀自然在那里啊。”老许拍一下叶子的头,想去仙境需要翅膀,翅膀又在仙境,这话说的胡闹。叶子拍回去:“正因为它无法实现,所以才是传说啊。”老许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叶子说:“你有可能要实现传说了,你看看你的后背。”老许立起,扭过头,什么也看不到。叶子找来手机,打开闪光灯,把后背照了给他看。图片里,老许后背两边横斜两道长长的红印,凸起来,有扩散的迹象。老许说:“摸上去确实很大,不过我没多想,以为蚊子连续叮的,现在看看,的确很奇怪,但这和我浮起有关系吗?”叶子说:“据我估计,这印不久之后会更大,然后长成脓包,成熟后,会孕育出一双翅膀。看来传说有误,翅膀不在仙境,它一直游散在这片土地上,遇到你,就钻进了你的身体。”老许有些发怔,想自己长双翅膀,变成鸟人的模样,看叶子一旁偷偷地笑,才发觉自己受了骗,说:“你这不当编剧可惜了,我这个大学生都给你糊弄了。”叶子哈哈笑,眼角挤出了两三点泪,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平时电影看多了,自己也愿意编故事,没想到你还真信了。红印估计是发炎了,吃点药就好,至于浮起来这事,的确有些古怪。我还是相信世上有神鬼的。”老许说:“不管了,能浮也是好事,说不准慢慢我能控制这股力量,还可以当英雄,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叶子说:“咱们都是普通人,有再大本事,也还是普通人。那庙本来就古怪,估计你去了,恰好沾了点神力,不至于到能逞英雄的地步。”老许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掂量。

叶子叫老许跳过这个话题,让他重新把自己抱在怀里。她拍着他有些发福的肚子,深情地说:“谢谢你,让我重新与我和好,接受了我的躯体。我想我喜欢上了你,现在我才发现,爱是解救我的良药。谁主导了那场吻并不重要,我爱上你,才让我从过去的痛苦逃离。”老许说:“其实那场吻我们都是主导,在接吻前,我们都抱着主动的决心,它萌生于我们心中,也刚好消除我们心中的恐惧。至于外界的先后,并不重要,当我们在脑海里决定主动时,就已经获取到各自的胜利。虽然我们开始抱着各自的目的,但最终以爱画上了结局,这已经足够圆满。”

老许找柜台退了押金,带叶子出来,天已经有黑的迹象,风卷起街上垃圾,摇头晃脑地跑。余晖被对面的高楼切割,构造的阴影,为黑夜的降临提前开辟道路。两人在正门分手道别,叶子走路腿有些软,老许目送她转弯不见,才回到学校。

一阵风翻过白翅山吹来,天气更加硬冷,老许裹紧衣服,去到食堂吃饭。食堂不像平日那样拥挤,老许买了盖浇饭,剩了大半碗,免费的汤水却喝了不少。回到宿舍,只他一个,灯也不开,唯有窗外路灯零星的光,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潜进来。他坐到桌前,酒店的画面在他眼前跳动,他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翻翻手机,可惜没有留下照片,他真恨不得给母亲发几张过去,这种欲望随着黑暗的滋长,愈发强烈。他要告诉她,他谈对象了,还上了床,就在今天,而且他好久都没学习了。老许想母亲听了,肯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得千里迢迢赶过来。想到这里,他突然一阵恐惧,身体不住抖动。拿手扶住桌子,渐稳定下来,却又觉得好笑,不由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叶子发来信息,要他明天带自己逛逛校园。老许赶忙回过去,说请她吃大餐。放下手机,笑还残留在嘴角,泪却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到了鼻翼。老许长舒一口气,发给叶子:“我缺失了某些东西,所以我要掠夺你。”叶子半天也回过来:“我愿意,毕竟我征服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老许在校门外等叶子,好拿了舍友校园卡给她。门卫只远远一望,有个卡的模样,就放两人进去了。老许先带叶子吃早餐,又买了奶茶给她喝,领她到校园各处逛逛。此时的校园,已充斥足秋的气味,道路两旁的树,气数渐尽,叶子满落。老许找了僻静地方,是一片园林,只小路向各处通去,连接分散的凉亭。这里叶子无人打扫,落叶铺了厚厚一层,枯草只好憋在下面。深入进去,有两三处平房,小别墅的模样,无人居住,用砖瓦砌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两人踩着清脆的叶子,在一旁木制的摇椅上落座。摇椅旁边的树延展着枝条,遮住没有气力的太阳光线,遗漏的几束,刚好打落在叶子脸上。叶子仰面闭眼,轻轻晃动摇椅。老许吻了上去,叶子侧过身子,一手勾住老许的腰,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吻毕,叶子睁开眼,望望四周,说:“这里我小时候跟大人进来过,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摇椅,房子也破旧不堪,墙体剥落,露出刺目的砖块。现在这个模样,是特意粉刷过了,不知道里面什么模样。这个摇椅,才是去年建起的,当时领我进来的,是那个住在我家的大三学生,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过。谁能想到,他之后会对我做出那种事来。我真的恨他。”老许安慰叶子,劝她别放在心上,突然想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还坐在一处,打算问问,终究没开得了口。他对叶子说:“我爱你,真的爱你。”叶子捧着他的脸:“爱是很复杂的一件事,你想清楚了。”老许也捧了她的脸,说:“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就像我清楚你的身体一样清楚。”

日上顶空,老许带叶子去吃火锅。叶子早上吃得多,几片羊肉下肚,就再吞不下任何东西。老许见一旁有甜点,给叶子买了。叶子喊着吃不下,没等老许吃完火锅,甜点却全入了肚。吃了饭,叶子想去图书馆看看,老许领她到三楼,问她看什么书。叶子要自己去找,和老许两人穿行在书架里。叶子顺着书架看,却不挑书,到头来书没看成,倒是把书名看了个遍。叶子说:“我成绩差,但喜欢看书,不知道最后会考到哪里去,希望也能有这么多书看。”老许说:“考我们学校,我等着你。”叶子轻轻一笑,摆摆手说:“算了吧,我考不上,其实说起来,我倒挺想去南方看看的。”说完,继续在书架里游荡。老许问题想得远,叶子高考结束,去到别的地方,他该怎么办?忧愁挂在老许脸上,叶子察觉到,就让他带自己出了图书馆。日头偏西,又到了落山的时候。老许请叶子吃完饭,送她到校门外。明天叶子要回学校,下周还得补课,他们再见面,得等两周以后。老许说不出的惆怅,叶子踮起脚,轻轻吻在他脸上,就折身回了家,留下老许一人,给风摇晃在夕阳里。

剩下几天,老许买了消炎药,希望能把后背的红肿消下去,又从图书馆借了书,窝在宿舍看。他懒得去食堂,点了外卖放到门口贩卖机上,也等凉了才去拿。假期最后一天,老许定好闹钟早起,准备收拾宿舍。早上迷迷糊糊给闹钟吵醒,觉得呼吸困难,鼻子似乎给东西压着,气息不畅。额头一阵凉意,不知贴着什么东西。胳膊怎么使劲也举不起,想揉揉眼睛,挪动不了。身体正面压迫感十足,后背却一股凉意。老许断定自己趴着睡觉的缘故,翻个身,拿手鼓捣下眼睛,睁开,才发现身子飘离床榻,紧贴着屋顶。老许本能怕掉下去,双手在光滑的屋顶摸索,想抓住个东西。胡乱挪移许久,也不见掉下去,身子始终与屋顶紧密贴合在一起。老许擦擦汗,得想办法下去。好在床离他并不远,伸脚钩住栏杆,慢慢把身子拉了下去。老许侧着身子,手脚并用,抱紧床沿的栏杆,等身子的浮力减小,才小着心挪到床下。落到地上,他赶忙给书包塞满书,背在背上,又把充电宝揣进兜里,身子还有些飘,不过达不到浮起的状态。他这个模样去洗漱,好在没遇到熟人,其他人只打量他一眼,就不肯多看。老许回了宿舍,一阵后怕,幸好舍友没来,不然该如何解释。这能力越来越强大,看来得再去那庙一次,找找解决办法。老许背着书包扫完屋子,从网上订了哑铃和铁片,以备不时之需。

晚上舍友到齐,老许宣布,以后得叫他许之修,不许叫老许。舍友纷纷表示这很有老许作风。老许想想作风这东西,该是一个人长期积累的结果,一时改变不了也无需改变,但称呼可以改,他得和过去那个自己挥手告别,这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却是他人生转变的仪式,生活需要仪式感,他要将它贯彻到底。舍友叫了些日子,改口很难,给老许纠正多了,恨不得打他一顿。但老许不依不饶,充分体现出当时推广“老许”这个称谓的决心。不出三天,舍友换了叫法,叫错不等老许开口,就自罚一巴掌,叫新名号三遍。老许很满意,差点忘了飘浮这件事,等手机叫他去取快递,才记起来,好在这几天浮力不大,没出什么幺蛾子。晚上,老许背着书包,去快递点拿快递。快递很重,浮力变小的老许,也费力才能拿起。放进书包,要双手托住底部,才能稍微轻松些。

天色昏暗,路面的树叶给风卷到一旁,被人行道阻了去路,堆成一行。老许吃力走着,突然发现图书馆后面围着一群人,楼顶一个黑影,像只鸟抓着悬浮的电线。楼下人不多,看样子那黑影出现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老许停下步子,想过去,却迈不开腿,只愣愣盯住。那黑影一跃,先高出楼多半个身子,却并没持续多久,就直线坠落,硬邦邦贴在浅淡的地上。老许看到黑影没有飞起,才不敢相信地承认,那是一个人的身子。周围人各自退后半步,扩大了围成圆的半径。有些女生瘫软在地上,已经哭出了声。还有人拿着手机拍照,变换着角度,多数持续撤退,选择了逃离。有人终于记起打急救电话,虽然于事无补。老许满腔悲愤,身子发起抖来,一阵风淌过,抖得更厉害了。老许视野突然开阔,能透过人群看到现场,他低头,才发现身子已飘离地面一米多。周围人的目光全给图书馆霸占着,他赶忙把书包举过头顶,用力压下,心里默念浮力变小,才把身子稳到地面。

老许无心再看,半飘着回到宿舍,不多久,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响来,又匆匆离去。学校各个群里都在讨论,官方群却发布通告,要学生不许外传,否则要受处分。这样一来,其他群也不见了声音,似乎刚才无事发生。有人还在群里问,给群主禁了言。舍友让图书馆赶了出来,说现在闭馆,所有人都得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老许心头一阵烦闷,越烦,浮力越大,他不得不用膝盖抵住桌子,把书包抱在怀里。舍友说:“之修,你知不知道那个学长,他是学校魔术社社长,听说他自杀了,是因为……”老许打断他说话:“我不想知道他的死因,当我不知道时,他有千千万万个,他会很强大,一旦我知道,他就仅仅只能代表他自己,他会变得很弱小。”舍友听着莫名其妙,不去管他。老许背起书包,离开了公寓楼。他在学校随意走着,图书馆周围已经给封锁起来,靠近不得。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气不好,月亮星星全看不到,只剩下一大坨黑色,没有深浅地涂满夜空。路灯一排排亮着,炫耀自己的光辉,老许挑个光亮照不到的小路,直直走进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园林那里。摇椅停着不动,上面落了几片树叶,悄悄眠着。老许把叶子轻推到一旁,慢慢坐上去,慢慢摇起来。远处图书馆的顶楼还在黑夜里干巴巴凸着,显出比周围更深的黑色。老许越摇越快,心跳得越厉害,他看着庞大的图书馆,在更黑的黑里,向他挑衅。他把树叶再向一旁轻轻推去,留出位置把书包放了。他感觉身子猛地一轻,要弹射起来,幸好紧握着扶手,才稳下来。老许大口喘气,将摇椅慢慢摇停,突然起身,一个箭步直冲出去,加速奔跑,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他踩到空中,身子腾跃而起,朝图书馆飞出。老许忘记了叶子,忘记了母亲,却又似乎所有记忆都朝他涌来。他用力踩着空气,将身子继续发射。身下的校园逐渐变小,周围的田地房舍尽数钻到眼里。老许微闭双眼,他没喝过酒,但想来喝醉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不多久,他就飘到了顶楼天台。他怕降落不了,浮力却很听话,靠近时候,慢慢减退,落至地面,就完全消失了。老许正常走路,围着天台走了一圈。他趴到学长跃下的地方,向下望去,地面干干净净,比周围更光亮一些。他呆呆立着,半晌才抬起头,看向四周。远处市区的灯火朦胧在夜雾里,周围的人家也和往常一样早早入睡,只有学校主干道的路灯,不自量力地亮着。也许浮力过于消耗体力,老许打个哈欠,一股睡意涌来,屋顶风大,也冻不掉他的瞌睡。下去的门被锁死,不可能打开,老许看看楼下,浮力若有如无,不敢冒险。他本能地靠到背风的一侧墙壁,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老许给上来检查的警卫拍醒,问他怎么在这儿。老许迷迷糊糊说,就飞上来的。警卫先拉他离开,把他带到大厅安全地方,叫他拿出校园卡。老许清醒过来,直直走掉,警卫给昨天事情吓住,也不敢抢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老许离开了。出了图书馆,老许到园林摇椅拿了书包,不管白天的课,回到宿舍又睡了一天。晚上醒来,他问人找到魔术社的群号,加了进去,说:“我来当社长。”

学校打算让社团停掉,成员本来准备要解散群的,却给突然到来的老许喊了暂停。里面有大二的几个主干,剩下都是刚刚加入的大一新生。老许报了家门,说魔术社不能停,就算学校停了,我们也不能散。里面有人问:“你为什么当社长?”老许说:“就为我会飘浮术。”大二的几个本来就不愿解散,却又怕担风险,现在来个老许,就欢喜把群主让了他。老许说:“社团第一件事,这周六全体成员,到图书馆一楼开会。会魔术的同学先练习准备,我们可能要表演。”信息发出去,老许一身畅快,把浮在屋顶的身子弄到地下,又把铁片绑到腰间,去到食堂吃饭。

开会前几天,老许除了上课时间,就跑到白翅山练习浮力,好尽快掌控它。可再怎么训练,也不尽人意,老许丢了书包,破釜沉舟,飘离地面三米多,却怎么也落不了,蠕动到一旁的树,才攀附着树干降下来。老许急得直跺脚,想起叶子讲的故事,到底决定去那庙里看看。爬到顶上,庙正正方方团在林地中间,大门油漆剥落,木头露出坑洞,门顶的扎纸给风扯得七零八落,只糨糊抹足的地方还留着,和往年贴的垒成厚厚一沓。大门给黝黑的铁锁咬紧,不肯放松一口。周围墙体不高,但一般人也爬不上去。老许围着庙转一圈,决定飘进去。他挑了地面高起的一处,用力一蹬,轻轻跃过了墙面,又急忙用手抓住墙头,调换手的位置,缓缓落了下去。院落里左右两边各安置着一排树,树坑里尽是落叶,多得溢了出来。地面用砖铺成,没有人的足迹,杂草想着法从缝隙里钻出,高些的能到人的大腿。不过现在气候,多数都已干枯,狂风掀过山头,悉数拦腰斩断,也是迟早的事。院里中央一个香炉,顶着铁铸的帽子,用几根铁棒高高擎起。炉内香灰不多,应该是风手底下的幸存者。再朝前走几步,左右两座小屋,正对一个大殿。老许先看看左右两处,里面供有佛的塑身,用红布盖着,只略微漏出一点模样。来到大殿,老许透过窗子,看到案台前一个像,红布盖得不严,掉到另一边,很容易看清样子。老许并不了解,看到一旁地上银色的羊,才明白过来,应该是叶子讲的白翅佛了。老许觉得无趣,又想起叶子开玩笑说起的翅膀一事。翅膀可以载人去往仙境,可翅膀又在仙境里,一个悖论,不过要是自己有翅膀该多好,现在这一星半点的浮力,反倒是遭罪。老许抱怨起来,可依旧到院落里站定,集中精神,好让意念控制浮力。弄了半天,也驯服不了这股力量,老许见天色渐晚,费力翻出庙,落到林中。他记起和叶子的第一次接吻,就在这里,为了这个吻,他们甚至在酒店争吵起来,现在想想有些幼稚的可笑。他朝里走走,看到那块石头还稳稳立着,就坐了上去。当时的温存又渐渐浮出心头,老许闭着眼睛,刚开始感到屁股有些凉,过不久,凉意退散,想来是爱情的温热,退散了体外的冷寒。他睁了眼,发现身子飘起,离山头七八米,山下一切尽在眼中,庙变小不少。他心里念叨,降下去,降下去,身子奇怪有了反应,慢慢落下,重新到了石头上。老许反复几次,发现虽不熟练,但已基本驯服这股力量。他摸摸后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道红肿已完全消下去。他开心地拍拍石头,看着庙想:“这浮力和庙宇没半点关系,完完全全是爱情的力量,是叶子,是她的吻,她的身子,她的爱,赐给了我这力量。这浮力,诞生于一个少年压抑许久的爱情!”

等到周六,老许早早到图书馆一楼的大厅,找个靠窗的座位。半个点后,大家基本到齐,成员不多,加上老许,也才十二个。虽然前任社长离开,大家意志低沉,但那天莫名受到老许鼓舞,社员情绪却变得更加热烈,大二几个,也被老许气场镇住,甘心听遣。新生问老许,以后该怎么办。老许挠挠头,摸摸刮得干净的胡子,问:“你们会表演魔术的有几个?”大二几个举了手,说给前社长培训过,有点底子,还在学校演出过。大一也有几个举手示意。老许说:“差不多了,现在学校礼堂我们不能用,那就明天晚上,到山下那块高地上,我们办一场演出。”大家相互望望,一脸疑惑。老许继续道:“你们都提前准备了,也不用彩排,一个一个上,负责好各自部分就行,我最后出场。”大家虽然疑惑,但觉得老许靠谱,也不再多问,匆匆离开赶去练习。老许坐了片刻,才精神恍惚地爬上三楼,借了本书回到宿舍。

第二天下午,大家在群里讨论好出场顺序,各自去准备服装。老许从打印店找来一大张废弃的幕纸,挂在高地两旁的路灯上,作为舞台后幕。高地不高,几层台阶就到平地,两旁都是园地,枯草横行。学生的公寓楼就按着平地两旁排,刚好能吸引人。晚上夜黑灯亮,学生来来往往从平地经过,老许拿来喇叭,喊:“魔术社表演大放送,快来看精彩的魔术,还有难度十足的飘浮术等你观赏。”学生渐渐靠拢过来,老许见时机成熟,让大家依次登场。先是大二几个,表演徒手变花,飞扑克牌,还拉观众上来,配合表演。人渐渐多起来,大家表演也就更加卖力。众人演完,只等老许的飘浮术,下面学生被吊足胃口,已按捺不住。老许不见踪影,社员急得打转,老许发信息到群里,让他们把准备的手电打到一旁楼顶,众人见状,纷纷聚拢到楼下。老许站在楼顶上,不等楼下人反应,就一跃而下。人群里大呼起来,有些人已捂住眼睛。可再看,老许张开双臂,弯曲右腿,头微微扬起,顺着楼旁的排水管道慢慢飘落,似乎脚下凭空添了云彩,有时候,老许甚至飘上去一些,才继续下落。电光随着老许下移,最终安全落到地面。人群呆住,社员鼓起掌,才跟着拍手。老许绕到楼的后面走掉,等人群散去,才到路灯下把大幕拿下来。人群虽然诧异,但细细一想,当时天黑,只一个微弱的手电筒,想来是有机关,不过能从六楼落下,也得有极大的胆子,所以满是佩服。后面这事给学校知道,辅导员叫老许过去,严厉批评了一顿,并以退学警告。老许已无所谓,左耳进右耳出,训完话,离开办公室就准备组织下次活动。

活动不可能有了,社员都被各自院系的辅导员叫去问话,再也不敢参与。被老许一手撑起的社团,回光返照一番,就迅速消亡。群里几个大二的都退了,辅导员警告说,要敢再这样,学院直接取消以后的保研资格。大一几个也陆续退出,只有一个新闻系的同学,依旧留在群里,老许称他为小马。老许不懂魔术,没什么可教的,就和小马讨论文学,后来干脆把群名变为文魔群,并自立文魔社。和小马混熟,老许告诉小马自己浮力的事情。小马平常表情,说:“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浮力,这只是爱情的后遗症。”

叶子放假回来,和老许在一块儿,老许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叶子责怪老许不该表演跳楼的桥段,不然魔术社还能存活。老许并不认同,说魔术社能表演那一场,就足够了,解散就解散吧,要不表演那个,存在多久都没用。叶子不与他争辩,问他浮力如何驯服。老许说了去到庙里的事情,说这是爱情的结果,无关神佛鬼怪。叶子说他油嘴滑舌,怎么配得上老许这个称号。老许说:“我早就不叫老许了,以后得叫我之修,都得叫我之修。你叫个听听。”叶子不情愿叫一声,高兴得老许手舞足蹈。叶子告诉老许,以后周日上午学校组织模考,下午时间短,她可能不回来了。不过她会带手机,以后可以电话联系。老许变了面孔,生出满肚惆怅,却又无处倾吐。短短半天,也干不了什么,吃顿饭聊会天,叶子就得赶回去。到了晚上,又只剩老许一个人。

和叶子分离后,老许走在大街上,身子突然失去控制,离地一丈却无法下落,看到路边一块砖头,他揣进兜里,才挪移到宿舍。这之后,老许重新佩戴起装满铁片的腰带,裤兜衣兜也都满载重物。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周围人都习惯叫他之修,甚至忘了“老许”这个称呼。没有叶子,老许突然丧失了方向,以前每周都有个念想,现在却浑浑噩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激情,又变回了老许,他也许该让舍友换回以前的称呼了。老许找到小马,告诉他情况,让他先开始。小马说:“重点不在什么称呼,你需要找到可以愉悦自己的东西。一旦你愉悦了你自己,你就无须再变称谓。”老许摸摸衣服遮掩下的腰带,说:“对了,为什么我非得压抑着身体,我要放飞自己,像鸟儿,像风筝一样,在天上打转,在空中遨游。”老许找到绳子,爬上山,将绳子一端扎在腿上,另一端绑在粗壮的树上,然后卸下沉重的铁片,让身子无拘无束地飘离。他不再想任何事情,也不打算控制方向,只让风为他掌舵,让空气给他扬帆,让阳光紧紧包裹着他。他张开双臂,大地全在他的脚下。老许觉得自己像是水中的一片树叶,给水慢慢浇沃着身子。他甚至想解开脚上的绳索,好真如叶子般顺流漂远,漂到海洋深处的某座小岛。

老许没事就上山,往山头纵深处走,找到结实的树,放飞自我。这里不会给人发现,却又能纵览山后的风光。他时常带着书,在空中阅读,全身各个地方都和风贴紧,书也在空中舞动。他甚至打算住进庙里,但解决不了饮食问题,这个计划最终搁置。

一天,太阳正暖,老许半眯着眼睛,躺在空中睡觉,突然看到山下不远处的田地里,一匹白色的骆驼正摇晃着走动。他伸手触到脚踝的绳子,用手拉拽着,把身子移到地面,带好腰带,急忙跑到山前看。骆驼拐了个弯,向一旁走去。老许往山下奔,费劲到下面,骆驼早已不见了踪影。老许只好返回山头,恨自己不该下来,不然能多看骆驼几眼。老许生着闷气看书,到晚上,天气突转,等他套好腰带准备回去,一片雪刚好落到他的脸上。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光顾这片荒芜的土地。

老许下山,吃完饭,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他拍照片给叶子发过去。叶子十点多下晚自习,也拍了学校雪景发给老许。老许打电话过去,叶子没接,发信息问他干什么,说她现在不方便。老许说没事,就想看看你。叶子停顿许久,才发过来语音,说:“老许,那个曾凌辱过我的房客,加了我QQ,说他非常抱歉对我做过的事,还说,还说,他喜欢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老许听了五遍,走出宿舍,绕着公寓楼走了一圈,颤抖着手回过去:“我现在不叫老许,叫我之修。”叶子奇怪他的反应,说自己得去洗漱,过后还得写作业,以后再聊。老许无法猜透叶子的心思,只觉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早上起来,雪掩盖了一切,满世界堆砌着白,老许眼睛晃得厉害,看到远处山上展露的土色,才稳定了视力。他想起昨晚叶子的话,又拿耳机听了五遍,听到麻木,才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怕那人再骚扰叶子,老许发信息过去,让叶子别担心,有问题找他,毕竟老许也是会法术的。晚上叶子回过来,说也没什么大事,昨晚自己就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她怎么可能爱上一个曾伤害过她的人呢?让老许放宽心,等她高考结束一起去南方旅行。老许盯着手机屏傻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叶子说,最近回不了,得等到元旦放假。老许叫她好好学习,等她回来,送她礼物。信息发出去,老许却并未想好该送什么,看着夜幕下的白翅山,披着满是漏洞的雪被,突然觉得载着叶子飞天,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浮力不受控制,老许得抓紧想办法。一有空闲,他就爬到山上,到接吻的石头上坐着,期待奇迹的出现。期间又落了几次雪,终于在元旦前两天,老许又找回了浮力的控制权。

元旦前夜落了雪,白天叶子回来,天气却分外晴朗。两人约好,下午来到白翅山顶。山顶铺着昨夜完整的雪,深浅不一,盖住枯黄的土地。树干秃的干脆,零星几片叶子吃力的攥着,又给凝冰的雪水往下拽。山顶还不曾有人来过,雪平滑略有起伏地延展进深处。庙门下雪未能涉足,露出干硬的水泥地面。老许在地上跺跺脚,除掉鞋上的雪。叶子哈哈手,说:“太阳倒是挺圆的,可还是冷得要命。”老许活动筋骨,拍拍叶子肩膀,说:“想不想到天上看看?”叶子吓得后退:“你可别想着抱我浮起来,要你一松手,我可成肉饼了。”老许想到跳楼那个学长,呆了片刻才说:“保险起见,我找了条皮带,我背你,用皮带绑好,应该出不了大问题。”叶子摆手不敢,说自己有恐高症。老许好言相劝:“飞不了多高,本来在山上,不用浮起太多,我就想让你在更高的地方,看看你的家乡。其实我还想过背着你,从山顶上,直直飞到你家门口,只可惜现在白天,给人看见不好。”叶子问:“这有什么不好?你能浮起来,给人看到,绝对能上头条,到时候轰动全国,你就出名了。”老许说:“它是我身体的隐私,我不想让人知道,正如我不想赤身裸体,在世间游荡。”叶子瞪他一眼,说:“你们学中文的人都这么古怪吗?话都不好好说。”老许拉她过来,半蹲在地上,让她跳到背上。叶子不情愿跳上去,用手勒紧他脖子。老许用皮带绑住腰,叫叶子把双腿交叉,盘住他身子,又用绳子绑紧小腿,顺道把脖子前的双手也绑了,这样,叶子完全附着在了老许身上。老许说:“怎么样,周不周全?这下你不害怕了吧?”叶子不说话,算是默许。老许用力蹬地,身子慢慢浮了起来,先是高过了庙门,然后高过了周遭的树,最后整个山顶都在他们脚下。叶子不敢睁眼,等老许固定高度,才略微开出一些缝隙。叶子吓得直叫,让老许赶快放她下去。老许不听,向山后飘去。叶子没有办法,只好适应,把眼睛睁大看向远处。山谷里的田地虽被雪覆盖,但依旧能区分开来。叶子找到自家的地指给老许看,她从未用这样的视角审视过生活许久的土地,平时宽阔的田地,现在只有巴掌大小。老许绕山转一圈,最后降落到两人接吻的石头上。

叶子跺跺脚,怪老许飞的时间太长。老许不说话,盯着叶子看。叶子给看得不自在,擦擦脸,说:“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老许身子前倾,打算吻上去,却被叶子躲过了。老许呆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叶子低下头,看着已被践踏脏乱的雪地,说:“老许,其实我最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现在想想,觉得有些荒唐。”老许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答,细细一想,的确难以言说,他们是因为爱吗,还是仅仅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老许说:“不管以前,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像你的头发一样爱你。”叶子说:“那个人来学校找过我,他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他说一直以来,他都生活在痛苦里,他是因为爱我,才做出那样的举动。他是那么的可怜和无助,我决定原谅他了。”老许说:“可以,你原谅他,放下过去,好好地爱我吧。”叶子说:“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他,如今我已将他原谅,你虽然拯救过我,但那是过去,我也曾救赎过你,现在,我想我不再需要你了。”老许说:“可我爱上你了,你就是目的本身。”叶子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也许只是我们当时的目的是伪装,只不过欲望过于炽烈,让我们自身都难以分辨。你想要掠夺我,我想要征服你,刚开始我们就各怀鬼胎,可是现在,我终止了我的目的,我突然明白那并不是爱。也许我们该分开一段时间,仔细想想。”旁边树上给冰拖拽的叶子,终于扛不住,重重掉下来,砸进雪里。老许不知该说什么,那果真不是爱吗?他对叶子的爱,真的只不过是对抗母亲的工具吗?叶子围好围巾,先下了山,老许不顾冰冷,在石头上坐到傍晚,才失魂落魄回到宿舍。

自那以后,老许恍惚如梦,等到期末考试结束,就坐车往家赶,他头一次这么思念家乡。坐着校车赶到市区,老许身上浮力减弱,等回到家里,浮力完完全全消失了,倒是后背的两块红肿,有增大的迹象。

父亲开着车,老早在北站门口等,母亲坐在副驾驶上,看到老许,瞬间流下了眼泪。老许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却又明显的轻松,他似乎摆脱了和叶子的过往。晚上躺到熟悉的床上,大学发生的一切,真实而又朦胧,似乎离他很遥远,遥远到成了别人的经历,他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县城的冬天冷而干,他本来也不愿出去,就窝在房里看动漫看书。母亲开头几天好好对他,后面学校发来成绩单,一看,就冲进房里质问老许。老许突然有种高三的感觉,穿了衣服,从家逃离出来。他坐了公交车,一直到城边的洮河。河边零散着一些锻炼的老人,年轻人里,就老许一个。河水远没有夏天老许离开时深,平时能被没过的周边杂草,现在疯狂展现枯黄的身段。老许缩着脖子,沿着河边漫步,脑海里全是和叶子一起的画面。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了,他和叶子在一起,是为了证明给母亲看,叶子终止了她的目的,可他的目的还远没有结束。目的也好,爱也罢,他只知道,他的身边必须要有叶子,他爱她,与她终止目的无关。老许握紧双拳,朝空气挥动两下,心情舒畅回了家。叶子还没放假,忙于高考,他不能打扰她,等开学,当面和她说清楚。老许顺从母亲,告诉她自己会好好学习,等寒假结束,坐上返校的火车,却把和叶子在一起的照片全发了过去。母亲打来电话,老许也不接,他已决心要发起战斗,不单单是对母亲,还对准了过去的自己,图片就是宣战的标志。

老许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去叶子家找她。出了校门,老许穿过错综的小巷,找到叶子家,在门口站定许久,听了院里有人说话,却急忙跑开了。老许稳下心,想进去遇到叶子父母,也不好解释,干脆约她出来。QQ没有上线,电话打过去,却是她母亲接了,说叶子上学,学校不让带手机,女儿嘱咐说,要有人打电话找她,就说高考后再联系。老许匆匆挂了电话,突然感觉后背一阵痛,用手摸摸,才是红肿变大了。老许想等就等着,高考结束后,他们还得一起去南方旅游呢,以后还得永远在一起,何必在意这点时间。

晚上躺在床上,老许浑身发热,直冒虚汗,又后背痛得厉害,只能趴着睡觉。舍友看出老许异样,摸摸他脑袋,直烫手,体温计一量,将近40度。舍友说:“之修,感觉怎么样,要不去医院吧?”老许摆手说不用,让舍友翻出感冒药给他喝,第二天就好。早上醒来,老许退了烧,却浑身无力,后背红肿的地方扩张,先前长长两条,开始变成两块。老许请了假,卧床三天才勉强起身,后背红肿长成了两个大包,从背骨一直延伸到腰际,老许穿了厚衣服,才勉强遮住一些。

缓了些日子,老许有了体力,爬到白翅山顶。他脱下厚重的衣服,露出上半身,拿手机照后背,才看到两块大包的面目。他原本打算进到庙里,可浮力从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绕着庙宇走一圈,叫了小马上来。小马赶到山顶,老许把后背露给他看。小马说:“这脓包里一定孕育着什么东西,你现在需要静养,一直等到它完全化开。”老许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可我又无处可去。”小马说:“我看到校园林地里有散落的平房,无人居住,我曾弄开锁进去过,里面有床,水也通着,我帮你把被子带过去,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老许感激地望向小马,说:“我要住摇椅旁的那间屋子。”

下了山,两人来到老许宿舍,舍友都去上课了,老许留下字条,告诉舍友自己搬了别的宿舍,和小马抱着被子,偷偷潜进隐蔽的平房。小马又陆续拿来生活用品,告诉老许以后不要出门,饭他每天带过来,上课签到和辅导员那里,他会想办法。老许说:“感激不尽,可你为什么帮我?”小马说:“当我看到你从楼顶落下,仿佛秋天丛林里的树叶同时坠落,我就想,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此后,老许就安稳待在房里,看小马从图书馆借的书打发时间。地方虽然偏僻,但还是有人来,多数都是情侣,几次老许弄出声响,引得人过来看,好在窗帘拉得严实,没有暴露。过来情侣担心有人,就不愿再来,老许落了个清净,但也不敢乱动,乖乖趴在床上。没过几天,包越来越大,硬块变软,全化成了水,用手按压,能感到明显的水流。老许只能趴着睡觉,包变大,积攒了好些脓水,看上去比老许身子还大,起身都成了问题。小马每天来送饭,就顺带扶着老许,让他在地上活动。小马说:“现在包里硬块全化成了水,不出十天,必然会破。到时候,你就能解脱了。”老许趴着,总觉得有两块铁板压在后背,侧转身子也不能,呼吸困难。过了三天,原本可以摁压的包,全鼓胀起来,像充满气的皮球,透过黄色的液体,隐隐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物体。终于,在某个星月隐匿的夜里,脓包炸裂,黄水流了一床,老许倍感轻松,撑着起床,感觉背后多出两样东西,等第二天小马回来拍了照片,他才知道,是多出了一对翅膀。

老许搬回了宿舍,舍友问他缘故,他胡乱找个说辞搪塞过去,跑去洗澡。全身一阵畅快,他摸摸翅膀,只半臂长,长满白色的羽毛,收起到后背,并不占多少地方。老许回归到正常生活,但食量大增,狂吃一个月后,那翅膀已有胳膊长,完全打开,比两手伸直还多出半臂。翅膀虽长,但蜷缩到后背,衣服穿多,也只隐隐有个轮廓。老许空闲,就跑到山顶,找个僻静地方,张开双翅练习飞翔。他虽然失去了浮力,但拥有了更为强大的翅膀,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飞过海洋,飞到世界的尽头。

老许卖力训练,因为从高处跳下练习,腿上全是疤痕。他想好了,等学会飞翔,他就去找叶子,当面告诉她自己的爱。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要和她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拥抱,亲吻,当着全世界的面做爱。他还要和她去南方旅行,到时候,他会背着她,展开双翅,划过天际的云,和南归的大雁一起前往南方。苦练之下,老许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冲上了云霄。他从未如此高的俯视过这块土地,它是如此的小,小的如一粒尘埃。老许在群山之间环绕,他决意不再害怕别人的眼光,打算就这样盘旋着,起伏着,飞去叶子的学校。

突然,在满山洋溢的绿色里,出现一个移动的白点。老许降低高度,才发现是一匹白色的骆驼。他落到地面,仔细打量一番,确认是去年冬天看到的那匹,可它为什么会再次出现。骆驼摇晃着往前走,并不在意一旁的老许。老许被它纯白的身躯吸引,忘记了叶子的事。骆驼挑偏僻的山谷走,老许飞在天上,默默跟随。一路上,老许移动轻便,找到食物和水给骆驼,骆驼也不拒绝,吃完继续赶路。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片沙漠。老许降下,落到沙地上,回头再看,骆驼已不见了踪迹。老许步行到一座沙丘,放眼望去,远方皆是雄浑粗犷的黄沙,天也在远处被黄沙吞噬。老许找到一块沙石,靠着,缩成一团,用双翅包裹住整个身体,在沙漠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开始返回的行程。

回到学校,老许睡了足足三天,才起来上课。他规划着和叶子美好的未来,计算着日子,只等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燥热的六月,叶子结束考试回家,在门前那条小巷看到了老许的身影。她不同老许说话,直直回了家,不久出来,手里拿着老许送她的《城堡》。她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轻轻念出最后一段:

克里斯凝望着在寒冷夜幕下闪烁着灯火的远方,微弱的灯火和悬挂在远处天幕的星星巧妙地对接在一起,看上去变成了星河的一部分。他站在敞开的城门前,星星倾撒进护城河银白的光随着水流跃动,忽明忽暗,映照进他略显急迫的眼睛。河水永不休止地围绕着城堡缓缓流淌,没有人窥探到它何时开始也不会有人亲眼见证它的消亡。克里斯摆弄着自己厚重的嗓音,好和流水保持相同的节奏。这是他四十多年来第一次透过城门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终于要迈出离开城堡的第一步了。这时,城堡和之前一样响起了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克里斯,一声,克里斯,两声,克里斯,三声。之后,整个城堡被喊叫声淹没了。

念完,叶子问老许:“老许,你说克里斯最后会走出城堡吗?”老许长叹一口气,说:“书的开头写到:‘克里斯是城堡居民里唯一一个在城堡外出生的孩子,他被母亲带回城堡后,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城堡半步。’我想克里斯的结局,在开始就已经确定了。”叶子从书里拿出老许送她当书签的叶子,把书递给老许,说:“书还你吧,叶子我就收下了。”说完,走进屋子,只留老许一人站在巷口。老许垂下拿书的手臂,他还没有告诉叶子他长出翅膀的事情,他还要和叶子一起飞去南方,跟随南归的大雁。不对,大雁秋天才回南方,他和叶子暑假就得去,那么就在返回的路上,和它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打个招呼吧。老许走着,走出巷口,突然飞跃而起,一直冲进云层,又直直落到白翅山顶。他跃进庙宇,把书放到正殿门口,走回了宿舍。

期末考试后,老许申请了校外租住,他不打算回家,而是搬进了叶子家。叶子母亲热情地招待了他,领他到二楼的房间,告诉他这房子上次的房客,是和他同校的学生。那学生现在是她女儿的男朋友,今年毕业,考研去了南方。自己女儿也考到了南方城市,两人正在南方旅游,这家里就她和丈夫两人,让他安心住,没有人打扰。老许当天搬了行李住进来,晚上躺在床上,起身,床上全是掉落的羽毛。他挑了里面最长最大的一支,别在窗户上。

台灯昏暗地亮着,老许坐在桌前神游,眼前浮现起骆驼白色的身影,它也许还在朝沙漠腹脏跋涉,不知它会不会再次迷失方向,来到这个地方。老许盯着洁白的羽毛,摸摸后背枯萎的双翅,有种释然的感觉。他下定决心,开学第一件事,就是让别人叫回“老许”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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