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彝族)
唢呐阿务是村庄里我们左姓的一位本家族叔。
很显然,唢呐阿务这样的称谓,它和一个人的职业或是特长有关。在村里,当人们在说到这个称谓的时候,按照彝语的倒装句式,把“阿务”放在前,把“唢呐”放在后,唢呐也不是直接说的唢呐,而是用唢呐的声调“啊哩啦”来代称。在这有着众多阿务(彝语意为家里的老大儿子)的村庄里,人们在谈论到他们的时候,常常要在前面加以“谁家”或是“哪里”(这户人家所在的小地名)这样的冠语,来将众多的阿务进行区分。唢呐阿务的父亲名叫阿台,他家所在的地方是村里左姓的聚居地,为村庄西面的一小片,彝语小地名叫作“靠把”。当阿务还没有学唢呐的时候,村庄的人们叫他作“靠把阿务”,后来,当阿务学了唢呐之后,因着他那吹唢呐的独特职业身份,唢呐阿务便更多地成了人们在第三场合对他的称谓。
不若人们在影视剧里常看到和听到的那些唢呐的欢庆乐调,在故乡村庄,唢呐是为亡人而吹奏的。在这古老的彝乡,一场葬礼的整个仪式,是由两班器乐礼仪引领着展开的,一班是道师,一班是唢呐。所谓道师,行的是道教送亡的仪礼,在一天一夜加一上午的葬礼仪程中,分多个环节为亡者诵唱经文,配以铙、钹、铃、镲、鼓(木鱼)等器乐的擦打,一般由五人组成,师父摇铃主唱,其他四人各打器乐附唱。唢呐班则由两到三人组成,吹奏唢呐按照祭礼的固有规范,有时与道师的唱经同步,有时则分开进行。整套器乐包括唢呐、大筒和长号,按照祭仪环节的不同,有时以大筒和长号起先,唢呐继后,有时则唢呐在前,大筒和长号收尾。相对来说,道师的唱诵经文,更多是为亡者安魂和开路,尤其是深夜里的那一场“串五方”,五位道师不像在其他环节时那样可以着便服,而是要严整地穿戴上代表各自不同角色的道服,在上半段的坐唱之后,在后半段继之以快步的走唱,五人各自手持法乐,相互快步穿插行走,边唱边打(摇),为亡者驱除五方邪魔,得以顺利往归。而唢呐则与此不同,它高亢、苍凉的曲调,带出的意境侧重在送行,送那个在村庄的大地上劳作和生活了一辈子、穿过了数十载人世风雨的人最后告别日月、离别亲族,踏上人所不能看见的西归之路。
作为一种乡间传承久远的严肃的送亡职业,吹唢呐自然需要师承,一整套规范仪程中的各个环节和相应的唢呐曲调,以及大筒、长号的吹奏,都需要经过严格、规范的学习。相较来说,道师大多开门收徒,较少有子承父业的情况,而唢呐则多为家传,除非上一代传承人没有儿子,才会收授外徒。唢呐阿务正是这样的情形,他的师父是早先村庄里德高望重的从德老,因为膝下没有儿子,又因那时年轻的阿务努力想要拜师学艺,才以杨姓之门,收了左姓的阿务为徒。以后来从德老家的孙女们喊阿务为叔,足可见这拜师的严肃和庄重。大约历经年余之后,从德老开始带徒弟出门,这是一个学徒真正成长并最后出师的必经之路。作为徒弟,阿务每跟着师父出行,除了往返路途中负责背挂唢呐、筒号等一应班器,还要为师父端茶倒水,披衣递鞋,恪尽门徒之礼。
后两三年,从德老的长孙女招了婿,这孙婿成为了从德老的第二个徒弟。在从德老渐渐年老不便出门之后,再受到礼请时,便由两个徒弟自己前往。然而没几年,从德老的孙女和孙婿去了村庄山下的江边集上做生意,孙婿便丢下了这一门技艺。于是,唢呐阿务开始教授自己的两个半大儿子。一如他当年学艺那样,在一长段时间里,每到夜晚或是中午饭后稍歇的间隙,村庄的人们便能听见阿务家两个儿子学吹唢呐的声音,这声音有若公鸡初学打鸣,刚开始的时候,断断续续不成调,调门也明显稚嫩不到位,后来慢慢地,那音调日渐变得连贯、饱满起来,在村庄里漫开的时候,有了人世沧桑、归途漫漫的苍茫之意。村庄的人们听着这悲凉的唢呐,想起了自己去世的某位亲人的葬礼,哀惋的意绪一点点漫上心间。
自然,像这乡间每一门必不可少的技艺那样,吹唢呐也有着所有技艺共有的实利,勿庸置疑,这正是唢呐阿务当初努力投师学艺的本意所在。在乡间,在还没有打工这种事物的年代,普通人们经济收入的来源大体有三种:一是售卖地里出产的农产品,二是售卖家里饲养的畜禽,三是采挖售卖药草、山菌、山果等山野物产。而不论是农产品还是山野物产,都有它们固定的季节限制,为此,在村庄里,人们常会因为收入不到时节、家里一时不便而向人赊欠款物,甚至赊欠着请乡间草医的微薄药钱,然而却从来不会有人赊欠亲人葬礼上给道师班和唢呐班的酬金,这一来是因为葬礼上有各方亲人朋友们的吊礼收入,二来,赊欠道师班和唢呐班的酬金,意味着对亡者的大不敬,事关亡者的身后尊严和丧家的脸面口碑。甚至于有的丧家为了这种脸面和口碑,哪怕在老人在世时并没有十分孝敬,当老人去世时,也要极力把葬礼办得风光。
不像如今通信方便,当家里有人去世时,丧家打个电话就可以自请“两班”。在过去交通和通信不便的年代,丧家在派人上门请“两班”时,先要递上一份水礼,待结束返回(有些人家为了表示礼敬,还要特意让家里的年轻男子们牵着骡马驮送其回家)的时候,除了付给行业标准的酬金,还要赠以公鸡、火腿等隆重的礼品。这使得乡间的道师班和唢呐班们多有着一项让村人们羡慕的收入。而这一行的潜规则也正在这里:一如在牧区里人们划分草场那样,在乡间,在一定数量的村庄范围内,往往只养一个道师班和一个唢呐班,一旦有了一班,一般情况下便不会有人另起班子,尤其是唢呐班,师父自家有了儿子传承,村人们羡慕归羡慕,却没有人会动上门拜师的念头。
唢呐阿务的两个儿子出师后,每每受请出门时,作父亲的有时带着两个儿子一起,有时带着其中一个,有时则是兄弟两个自己出门。平日里,吹唢呐的阿务父子和所有的村人们一样,种田收谷,牧牛砍柴,而在一场又一场的乡间葬礼上,他们就成了肃穆的吹唢呐的送行者,送那些亡故的人们离别他(她)曾走过的沧桑人世。在故乡村庄的大地上,千百年来留下了数不清的坟塚,许多坟塚已在时间的漫漫流逝中被荒草和杂树湮没,而如潮水般不断前来的日月,又为这大地一年一年增添着新的坟塚。除了在瘟疫和大灾荒中人们已无力为大量死去的人举办葬礼外,躺在那些坟塚里的大多数的人们,他们都是在道师的唱诵和唢呐的悲惋曲调中最后离开人世的。
一如剃头匠剃不了自己的头,乡间的道师班和唢呐班也有自己送不了的人,那就是他们的家人至亲。当家里有亲人去世,丧家成了他们的第一身份,按照乡间的传统,丧家要向所有帮忙料理丧事以及前来吊唁的亲人朋友们磕头。葬礼上的道师班(唢呐班)是从更远的村庄里请来的,在整场葬礼上,丧家将依例跟随着道师班和唢呐班的引领,在各个祭仪环节上无数遍地磕头,以尽对故去亲人的无限感恩与哀思。
那年在从德老的葬礼上,作为徒弟的阿务应该是行了孝子之礼的。多年之后,唢呐阿务又先后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作为儿子,他会在第二天中午起棺出殡的时候跪于门外的大路正中,让父母的棺木从自己的身上抬过,以示最后再背父母一程。
而在更多的时候,吹唢呐的阿务仍是那个乡间的送行者,在这个村庄里,许多长辈以及曾一起劳作、吃饭、闲谈乃至拌嘴的平辈人,到最后,都将在他以及他儿子们的唢呐声中离开村庄。甚至,当村庄里某个外出打工的人在异乡出了意外,亲人们也要想法将他的遗身或是骨灰带回到村庄,因为,一个在村庄出生、长大,并且在这村庄的大地上劳作和生活了数十载的人,唯有经过了这乡间的道师班和唢呐班的安抚和送行,他的魂灵才能安然西去,他的遗身才能最后道别这布满劳绩和深情的衣胞之地,才能最后道别这风打雨注、苦辣酸甜的人间。
放羊哥阿从是从二十来岁起去邻村给人放羊的,如今,他都五十出头了。
阿从家兄弟姊妹五个,哥哥高中毕业后,先是在社里的复式小学代课,后来转正,成了正式的老师;姐姐出嫁,妹妹招家,阿从排行老三,妹妹底下还有一个小兄弟。听村人说,村里若是谁家请阿从来帮忙做活,他也还是肯卖力的,反正他有的是力气,等做完了活回去,就有一顿好伙食吃。他就是对自家的活计不上心,父母也使不动他,想必其中的缘由,大体是因为做自家的活计,那是自己的份,辛苦做一天活回去,并没有特意的好伙食等着他。古话所谓民以食为天,村庄所有的人们,他们劳苦卖力的最终目标,说到底也都是为着一天两顿,然而,他们中大多数的人所看到的一天两顿较远,里面包含着生活乃至生命的种种饱满、丰富的内容以及内涵,而阿从所看到的一天两顿近切,对于阿从来说,只有最近前的这一天两顿,才能最直接地激发他投入于劳动中。
后来,阿从便去了邻村给人放羊,这个活计,使他不用费脑筋谋划春种秋收,不用操心一天两顿、柴米油盐,他每天要做的事,便是把羊群赶上山,跟着羊群漫山遍野地跑一天,等到日影西下,赶着羊群回去,便有得饭吃了,而且到了半年、一年,主人家还会给一点工钱,他便拿去买上几条劣质的烟抽,自己过得倒也自在。眼看着父母亲日渐上了年纪,而阿从并没有要回来家里照顾和分担父母辛苦的意思。
给人放羊也有假期。于是,一段时间,阿从便会出现在村里几天,然而,他出现在村里的方式大体是串门和闲逛,他不砍柴,不背粪,不下地干活,并没有说难得回来家里几天,帮着父母干点什么。一年一年帮人放羊,可能是因为成日吆喝羊群的缘故,他的声嗓像是更粗硬了许多,就像他的人。
阿从的生活使人感到:这是一个自心里没有主心骨的人,虽然人看上去是个大高个,可他的内心却无法像他健实的双腿那样自立,他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他也没能立起自己的奋斗目标。他唯一的思想,就是怎样用最简单的、不需要费脑筋的劳动,获取他的一天两顿,为此,他的人生只好依附于他人的人生规划和奋斗目标。阿从给人放着的那一群羊,每年都会新发展起很多,羊一批一批地卖出去,为羊群的主人带来良好的收益,而阿从所得的一直是不用自己费心的一天两顿,以及说好的那一份工钱。自然,羊群的主人除了这一群羊,还有更多关于未来生活的良好规划在实施,这些规划在他们的努力中一年年推进,像一幅配乐沙画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呈现出美好、清晰的样子,而放羊哥阿从的未来是不必特意期冀和猜想的,因为它永远只有一个单一的模样,那就是每天把羊群赶上山。
在家乡,人们在吵架斗气的时候,有一句比斗财富的话是这样说的:“你有多少羊子赶上山?”因为在旧时的乡间,羊以及各种家畜,即意味着一个家庭的财富。被阿从一天一天赶上山的那些羊群,它们一茬一茬地更新、长大,之后,变成了羊群主人一年一年的收益,变成了他们丰富、饱满的生活图景的真实组成部分,而放羊哥阿从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到五十岁,在年复一年的放羊生涯里,渐渐变成了一个一脸苍黑的鳏夫、一个日渐沉默的放羊人。
家里父母都已经去世,哥哥和妹妹早已各自分开,最小的弟弟后来也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家里那院灰黑沧桑的老屋子自然是阿从可回归的家了,只是,阿从依然在邻村放羊,或许有时也帮着干些农活吧,就跟他以前在村里帮人做活那样,只管卖力,不用费脑,做完了活,回去吃饭。父母去世后,阿从可能是越发地不回来了,当然,并不见得是因为父母不再、空留老屋而怕触景感伤,而是因为回到家里也只是个空屋子,没有柴米油盐可供他做炊。阿从家的老院子是一方严整的院子,有正房、耳房(灶房)、围墙,有大门和小门。阿从的妹妹和弟弟是我儿时的同伴,为此,那院子是我早先常去的地方,那时,阿从家有一只很凶的看家狗,曾经咬伤过很多人,我每次去时,都要先在远远的地方叫应了那姐弟,等他们中的谁来带着我,才敢跟着进那院子。等被带进院子以后,那狗知道我得了“门票”,便走开去了,我于是在这里才得了自由活动的许可。然而,一若旅游景区的门票那样,那一张“门票”的许可也仅限于当次,等我下一次来时,仍然要经历同样的过程。平日里割草下地,每每需要经过阿从家的大门外,也总要先小心地探看那只凶猛的白狗有没有守在门前,或是否在打盹,若是见它在打盹,便极力放轻手脚,尽量快速通过,而它若是雄目蹲坐门前,便只好远远地绕路了。
而今,数十年时间过去,那院子从外面看上去还保持着原来的老样子,只是屋瓦更灰黑和朽坏了一些,土屋墙也被时间和一年一年的风雨剥蚀去许多。那座以前白狗常蹲守着的有人字屋檐的大门也还在着,双合木门想必是许久也没有开一次,整座大门看上去见出了沧桑、衰朽的样子。门外三四级石阶下那片旧年我们常玩耍的平地长满了杂草,靠路的一小排当年曾以满树红果勾起我们许多馋涎的石榴树而今一年一年自花自叶,自结自落。虽然每年我总要回到村庄几次,但是想起来,我也已经几年没有遇上放羊哥阿从了。关于他和那方老院子里的声息,我最近一次听到也是几年前了,那回,我给母亲买去一些她喜欢吃的雪梨,后来母亲告诉我那袋梨特别好吃,母亲还说有一天阿从来到我家串门,说起她已经瘫痪了半年的妈妈病得重起来了,都吃不下饭,母亲于是将袋子里最后的两个雪梨带给阿从,让他带回去给他妈妈,母亲想着,吃不下饭的阿从妈妈,或许愿意尝一口清清凉凉的雪梨 —— 待母亲跟我说起这事,已是阿从妈妈去世之后了。
老院子在那里锁着。以阿从现在的年纪,他还可以放许多年的羊。这二三十年,阿从从早先的放羊哥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放羊叔,等以后再过些年,他就变成了放羊大爷。这些年来,随着市场行情的涨落,各个村庄的羊群数量也随之潮起潮落,行情下跌,羊群的数量便少了下去,行情上涨,羊群的数量就多了起来。随着那些羊群的调整变化,放羊的人也在不断变化,年年不变地放羊的只有阿从。放羊对于阿从和别人的意义也不一样,别人放羊,是放自己的希望和期冀,阿从放羊,放的是日子,放一天羊回去,就有现成的饭食;到了半年或是一年,就有那一点说好的工钱拿到手上。
记得早几年,在网上有一则广为传播的报道:记者在山区遇到一个放羊的孩子,问他放羊为了什么,孩子说卖钱;问卖了钱做嘛,答说等长大了娶媳妇;问娶了媳妇以后呢?答说生娃;问生了娃让他干嘛,答说让他放羊。等再过许多年,当放羊大爷阿从再也放不动羊的时候,或许,会有新的人来接替他。只是,阿从的情形和上面放羊的故事不同,鳏夫阿从没有自己的后代。若是有人来接替他,那便意味着在这乡间,又出了一个像阿从那样的放羊人。
“大姐大”出生于60年代初,是我同伴阿四的大姐,小名阿妹 —— 在村庄里,人们生了长女就叫阿妹,底下生的女儿,便大多依次二三四五妹地叫下去;生了长子,就叫阿务,彝语“阿务”是老大的意思,底下生的儿子,往往也阿来(老二)、阿巴(老三)、阿切(老四)地叫下去。为此,在村庄里,有女儿的人家,大多都有一个阿妹,有儿子的人家,大多都有一个阿务。八九十年代,“大姐大”在村庄山下的江边集市上做了十几年的木材老板,每天过手的钱哗哗如流水,套用那些年香港录像剧里的话,是个“大姐大”。
“大姐大”的母亲是个美人,生的四个女儿也都漂亮。因为家里没有儿子,“大姐大”十八九岁便招了婿,招的是邻县远村来的一个二婚男子,男方在头段婚姻里有个儿子,离婚后,儿子跟了母亲,所以男方是单身来入赘的。村中的许多人只看见这姑爷人长得黑,又听说是个二婚,一时都有些搞不懂。然而很快,事情便见出了分晓:这姑爷来了三年,“大姐大”家那间黢黑的正房草屋就给掀掉了,在那方老屋基上,很快便立起了一栋崭新的瓦房 —— 这是那个年代村里盖起的第一间新瓦房。记得有一回,夫妻两个打闹起来,大家听闻得声音都跑去看,只见那姑爷手握一柄斧子,说是要把这房子给劈了 —— 由此可见其所居之功。之后,没两年,她家还算半新的耳房草屋也被掀掉,重新盖成了瓦房。
那两年,“大姐大”家那方亮眼的院子几乎成为一村人目光的聚焦地。伴随着家里建设的发展,“大姐大”也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尤其长得像父亲,女儿几个月大,漂亮的妈妈抱着女儿在村里串门,常常为这女儿的模样而无奈地苦笑。
“大姐大”在少女时代便颇感受了些城市文明的气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家省属森工单位对家乡所在的莽莽大山的原始森林开始了计划性采伐,1972年,紧随着村下漾濞江上那座钢缆大吊桥的建成通车,采伐公路开始修进家乡的座座大山深处。此后的近二十年间,在这些蜿蜒山间的林区公路上,每天都有许多解放大卡进进出出。尤其是七十年代末之后,林业局、采伐工人和那些往来于林区和外面城市的解放大卡,为原本闭塞的乡村带来了外面城市的文明气息,牵引着村庄的年轻人们对于外面的世界生出诸多美好的向往。于是,卖橄榄的季节,村庄的姑娘们常常三五结伴,将一袋一袋的橄榄背在公路边,搭那些拉木料去城里的解放大卡,搭到了,便把橄榄袋子努力上到那高高的木料上面,人手扶车厢棚杆坐在橄榄袋子上,一路吹着风、唱着山歌进城去 ——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姑娘们那些年常常搭着解放大卡去卖橄榄的那座所谓的“城市”大仓,原来不过是邻县巍山的一个宽阔坝子里的大集镇。拉木料的解放大卡不要姑娘们的搭车费,到了城里,姑娘们卖了橄榄,吃上一碗小吃,看上一场电影,再逛逛街,住一晚两毛钱一晚的旅店,第二天,再搭着进山拉木料的车子回村。
而即便是不卖橄榄,姑娘们想进城了,只要身上揣一块钱,大家约好伴,去公路上搭上车,就能去近五十公里外的大仓走一个来回。那些年,有着柏油马路、百货商店、饭店、旅馆、电影院、理发店的大仓是村庄年轻人们心中的美好向往,而若是口袋里的钱更宽余一些,那就再往下二十多公里去到巍山县城,或是坐上班车北上下关,那便是州府,下关往北不远的大理古城外有一年一度的三月街,年轻人们若是赶了一趟这“千年赶一街,一街赶千年”的大理三月街,隔三个月讲起来都还带着新鲜气儿。
时间进入到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林业局的计划采伐渐趋收尾,广大林区却渐渐开始了乱砍滥伐,随之,村下江边的江桥集市上开始形成了木材交易市场,“大姐大”夫妻正是在这个时期去到集上的。这个因着一个护路道班的设置而形成的江边集市,主街在桥的东面,属于巍山,桥的西面是我们漾濞。随着木材市场的兴起,沿江两岸的众多村庄里都有不少人去到了这集上,建起简易的房子,以期谋求自己能入手的生意。属于巍山的便在桥的东面主街上找地落脚,属于漾濞的就在桥的西面整地搭房。去到集上不久,“大姐大”夫妻便随行入市,成为了每天买来卖去的木材老板。大约过了两年,夫妻俩买上了一辆二手大东风,姑爷自己摸索着便扭着方向盘上了路,收来的木材直接自己拉进城里,省了每次给人付大笔的运费,也省了让人在中间赚差价。
这一时期,这江边的集市以木材交易为引擎,百业汇聚,鱼龙混杂,人称“小香港”。集上开起多家录像厅,每日每夜播放港台录像剧。录像厅,台球桌,赌场,饭馆,冷饮店,百货商店,甚至修表店,私人牙科诊所,各种从城市而来的设施吸引着方圆百里内各个村庄的年轻人们往这集上聚集。当然,各种污秽亦随之而生。
“大姐大”夫妻在这集上赚了不少钱。那些年,乡政府里的公职人员每个月的工资不过百十块,而集上的那些木材老板们随身背在包里的,往往是成沓成沓的十元票子,在集上的那些赌场里,他们往往一掷千金,“大姐大”夫妻亦是其中的常客。应该也是在这一时期,“大姐大”抽上了烟,自然,她抽的都是市面上最好最贵的牌子。夫妻俩进城卖木料,姑爷开着车,“大姐大”坐在副驾上,嘴上叼着烟,脸上戴着墨镜。
在去集上之前,“大姐大”已有了她的第三个孩子,这是一个儿子。他们带着小儿子去了集上,两个女儿在村里学校上学,吃的用的都是同伴当中最好的。而姨妈家的女儿只在集上他们身边带带孩子做做饭,就能跟着他们吃好用好。那些年,在同样已为人妻母的众多同龄姐妹眼里,“大姐大”的生活,成为她们遥不可及的奢望。
直至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大山砍光,国家开始严厉整治乱砍滥伐,木材市场没落,这个多年来主要以木材交易为引擎的江边集市“小香港”逐渐萎缩、凋敝。和这个集市的命运一样,多年在这里从事木材生意的老板们也大多没能成功转行,而是和那些各种店铺一样,在这集上勉力地撑持着。
新世纪初,这个延续了三十多年的江边集市开始见出了它即将最后消亡的命运。由于下游澜沧江小湾电站的修建,集市所在高度即将没入库区,为此,集市被规划搬迁到离原本所在位置高数百米的半山上,原本在桥东面主街上的巍山藉住户统一安置到搬迁点,而在桥西面属于我们漾濞的商户们则在给予相应赔偿后,各自迁回原村。
“大姐大”夫妻重新回到了村庄。从他们当年去到集上开始,他们已脱离开土地上的劳作将近二十年。然而使人惊讶的是,当他们又回到土地上,重新进入春种秋收的劳作,却竟然没让人感觉出有不适应的迟滞和生涩,而是很快便融入进了这村庄里人们生产生活的节奏,种出的地地块清秀,庄稼井然,不同的是这土地上的种作收入,与先前的木材生意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她多年来养成的豪赌的性情却没能改变。村人们能感觉得到,“大姐大”家那方漂亮院子里的日子,从之前多年的富足,开始慢慢进入了一种维持的状况。
在回到村庄之前,那辆跑了多年的二手大东风已卖掉了。在土地上种作,尤其是像老家村庄那样三年两干旱的村庄,种地一直都还是个看老天吃饭的状况。日子一年年变得不易,孩子们长大成家,母亲日渐年老,因为生活的不易,家里更难免矛盾频生。于是,跟着多年来日渐涌进村庄的打工潮,“大姐大”以五十出头的年纪,去了沿海城市打工。这一去,她有三年多没有回来。后来因为母亲生病,身体渐渐不好,“大姐大”才又回到了村庄。回到村庄,便还是和村人们一样,下地干活,上山采菌。嘴上那一根烟还抽着,兜里有钱的时候,便想要约人打两圈 —— 这么多年,她豪赌的性情和她能闯的性情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我已许多年没有进去过她家那方院子,听人说里面现在是空得很了。
听村人们讲,“大姐大”的母亲年轻时,因嫌自己的母亲碎嘴唠叨,曾赌气说“我妈这人真嫌,我真恨不能没死就把她给抬出去。”等她自己年老时,和女儿矛盾也多,“大姐大”便也有时赌气说起类似的话。去年,“大姐大”的母亲去世,像村庄所有去世的人们那样,被村人们抬着,上了山。
“大姐大”年近六十,没有再出去打工。出嫁的三个妹妹和两个女儿在节日时回来聚聚。在家的小儿子有的时候在家,有的时候带着媳妇外出打工。我想起母亲有一回说,她因听得“大姐大”的母亲生病,去家里看她,叫了许久也没应门,便自己推开大门进去。“大姐大”的母亲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下不来。她家院子的那笼葡萄架下,落得厚厚的一层葡萄叶。
“老工人”添福叔是水电十四局的职工。在我少年时代,村庄三四十户近一百五十口人里,共有五个“吃国家饭”的人:三个是学校里的老师,在我上学后,三位老师都曾教过我;一个在部队上,是我的一位本家堂兄,一两年才回到村庄一次,对于村庄的孩子们来说是个模糊而淡漠的存在;还有一个就是添福叔,那时候,他家几个孩子是这样向别的孩子介绍的:“我爹他是在漫弯电站上。”
和三个在村公所的完小教书、周末就能回到家里帮农的老师不同,添福叔一年大体回到家两三次。每一次,添福叔一回来,孩子们便涌到他家院子里去,一来是蹭得几个糖吃,二来是想看添福叔又给他家几个孩子带回来了哪些稀奇东西,买回来了怎样的漂亮衣服和鞋子。因为添福叔在外工作,他家的四个女儿不时就会穿出山下江边集上没有的、村里孩子们没见过的好看衣服,尤其是他家漂亮又妖精的四女儿阿花有一回穿出来的一条大家都没有见过的碎花连衣裙,直羡慕得各家的女孩儿们在离开她家的时候,眼神落寞,满心怅然。
因为周末的时候就回家帮农,甚至于在收种大忙时节,放了学就忙着往家赶活,在学校里的三位老师都有着那种半工半农的感觉,又因为每日和大多都还衣袖上糊满鼻涕锅巴的学生们在一起,三位老师的日常着装也平常,看上去也就是比村里成日干活的男人们干净一些。而添福叔就不一样了,热天回来家里时,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衬衫的扣子打开,里面穿一件红背心或是蓝背心。冬天的时候,衬衫上面穿着好的毛衣,外衣则是中山装或是西装、茄克,在他的身上,使我们形成了这样的印象:“吃国家饭的工作人员”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漫弯电站在我们的脑海里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但添福叔一年两次回到村庄的情形是近切而清晰的,一次一次,我们在涌进他家那方院子看过新鲜、蹭过糖吃之后,末了,再心情黯然地回到自己的家里。我甚至曾觉得,那“漫弯电站”就是阿花他们四个姐妹和小弟阿文的幸福源泉,从那个遥远而神秘的电站里,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漂亮的衣服,好看又好吃的糖果,以及那些我们没有见过的玩具,这些像梦一样闪着灿烂光芒的东西被阿花他爹接起,带回到家里,让村庄里其他孩子们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因之黯然受伤。
添福叔得了“老工人”的称谓是在他从水电十四局退休回到村庄之后。村庄的男人们给他的这个“爱称”,除了标明添福叔的身份,连带还显出了他和村庄男人们的区别。添福叔是个上门姑爷,老家在不通公路的年代是需要走上四五个小时的远村。在僻远的乡间,农村家里能出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很不容易,而添福叔竟以这样的“身价”来上门,可以想见当年阿花她妈的模样。而今,老家的双亲已经离世,自己家里的五个孩子中,大的三个女儿已出嫁。在单位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添福叔退休回到村庄,开始了他的村居生活。
在村庄里,像添福叔这样年纪的男人们大多都还承担着田地里的重活,更何况添福叔看上去比村里的同龄人们要年轻得多。然而,一辈子在单位工作,而今一下回来,田地里的那些重活一时要下手确实不容易,二来,老伴和孩子们也舍不得让他回到家里就吃苦。为此,家里每季要收要种的重活,都是女儿女婿们回来帮着做的,他有时陪着阿花妈下下地,也就是干些相对轻省的边活儿,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家给阿花妈做做饭。余下的大把时间,他唯一的爱好是约上一桌人“摸两把”。然而,这里面却有一个矛盾:村庄里忙做活的人们大多成日忙活,难得闲暇,即便是偶有闲暇,却也舍不得将流汗劳苦所得付于牌桌;而几个不肯吃苦干活、成日游手好闲的人,虽有大把的时间陪他,兜里却往往干瘪,上了牌桌,大家都盯着他殷实的腰包,使他不胜压力。时间一长,添福叔只好划道门槛:上桌就先“亮膘”,想要“空手扑蚂蚱”的,免谈。这门槛一划,牌局就难得组织起来了,添福叔只好和老伴下地,又或是在村里转圈,隔一段时间,去乡集上转两天,在集上那些“相同海拔”的圈子里过过瘾。四女婿是乡里小学的老师,女儿阿花跟着姑爷,在学校里开小卖店,女儿女婿在这里,吃住都有人管着他。
添福叔后来出事的那天早上正是在乡集上。头天夜里,他在牌桌上熬了一个通宵。听说他是在街上突然栽下去的,后来紧急送到州里的医院,说是中风,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回来,人已失语瘫痪,每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由人服侍。
小儿子阿文已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前两年自己买了一辆卡车,到处帮人拉货,不能常在家里,儿媳妇伺候公公又多有不便,于是,便落得老伴一人整天服侍他,添福叔虽不能说话,好在老伴只看眼神便懂得他的意思,知道他是要吃要喝,还是要拉要尿。因为成日躺在床上不能活动,大便渐渐不能自排,老伴便戴上塑料手套帮他抠便。
在这之前,添福叔或许曾囫囵地想象过自己的晚岁时光,然而,当他一路被人羡慕的人生故事走到这里,像这样的结尾,或许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即便是想象过当自己年老之时,会有需要人服侍的一天,想必也不能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意外且仓促,更不能想到这“服侍”的内容里面,竟有着要人帮着抠大便这样让他尊严尽失的尴尬和难堪。难得的是老伴,每顿一嘴一嘴地喂,每天再借助着开塞露,戴上手套帮他抠大便。还记得之前有一年春节,一天傍晚,添福叔急急地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赶快去找他妈,又安排一干侄儿男女分头去找 —— 原来是夫妻俩为着什么事吵起来,添福叔打了老伴一个耳光,老伴赌气跑出去了。而眼下,当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几十年的老伴却心无隔阂,每天喂他吃饭,帮他翻身,给他擦洗,对他说话,每顿饭,不先把他喂饱,就不肯自己先吃一碗。
添福叔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受完了自带的罪,耗尽了他大半生来活在村人羡慕眼光中的优越和尊严。最后临走前,看着他痛苦难受的样子,老伴轻抚着他说:“你走吧,到了那边,穿漂亮衣服的女人也有,麻将也有。都有着呢。”
有一件事,添福叔的老伴几次对人讲起:添福叔走后几个月,她有一天上午到添福叔坟旁的地里去劳作,忽而飞来一只蜜蜂,嗡嗡地在她眼前绕,一直绕着不肯走开,她便对它说话:“添福,是你么?你是想家了是么?”这么跟他说一路,那蜜蜂才终于慢慢飞去了。
依着阿花妈的话,假若,这蜜蜂的身上真寄着添福叔的魂,想必也在他的想象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