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鹏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本书作者是做学问的高手。他本是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在大学里教过古汉语,因为下海打拼,离开高校,所以一直独行于学界之外。退休后,华丽转身,重回学术,一发不可收,两三年内就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钦定词谱考正》(2017)和《词律考正》(2019),订正二书的错误四千余处。没有过硬的真功夫,要发现数百年来被奉为圭臬的典范性著作中这么多乖舛讹失,根本做不到。人云亦云地说好容易,要真刀真枪地指瑕正谬很难,因为这些瑕疵谬误不是常识性的,而是观念的局限所造成,没有洞见卓识不可能发现。他的研究课题和成果,得到学界的充分认可。五年来,他主持了两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的子课题、一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两个国家后期资助项目、一个浙江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两个浙江省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钦定词谱考正》获得浙江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别说是退休的编外人员,就是高校体制内的在职教授、研究员,几年之内,也很难获得这么多项目、取得这么多成果。尤其是后期资助项目,那是要自己的成果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才能通过学界的匿名评审而获得立项资助的。
本书是一部具有开拓性、创新性的力作。词集笺注,自南宋傅干《注坡词》、陈元龙注《片玉词》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体例格局不断发展,早就成熟定型。校勘、笺注、辑评、考辨是词集笺注的四大任务。而本书在此基础上,新增韵律、谱注、疏解、附录四项。词集笺注,例有附录,但一般是全书之末附录有关词集序跋、词人生平、评论资料,而本书除了书末附录之外,每篇词作后也有附录,主要辑录并世与后世同题或追和之作,相互参证,以见周密词的创作“前因”和接受“后果”。
本书最有新意的是“韵律”考释。唐宋词,原本是音乐文学,而其音乐性,主要体现在韵律方面,故而校注词集,韵律的校释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早在清末民初,朱强村校勘词籍,就已注意词律校勘。吴熊和先生曾撰《〈强村丛书〉与词籍校勘》一文,总结朱强村校勘词籍的八条经验:尊源流、择善本、别诗词、补遗佚、存本色、订词题、校词律、证本事。其中校词律又包括校调名、校宫调、校自度曲、校句法、校字声、校用韵六项。先师唐圭璋先生校敦煌词、校宋金元词,也注意韵律的校订,曾指出,唐宋时代,“作者以歌唱为主,可以自由运用叶韵”,异部通叶、方言叶韵等是常见现象。但历来的词别集校注,不大重视词作韵律的校释。吴熊和先生的高第吴蓓教授2007年出版的《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首列“声律”一栏,说明各词的用韵情況,如谓“用仄韵,与柳永词同体”“平韵,与姜夔词同体”等,并辑录前贤往哲有关梦窗词词律的评说。其同门陶然教授《乐章集校笺》,也设“订律”一目,主要辑录《钦定词谱》《词律》《词系》有关柳词韵律的解说。
如果说吴、陶二教授对梦窗词、柳永词词律的解说,是草创时期的1.0版,那么,本书对“韵律”的校释,则是2.0升级版。一是因本书作者的韵律意识更自觉。他认为,词的韵律具有千变万化的区别,即便是同一个《满江红》,也有无数种韵律上的变化,举凡调式、韵式、句式等等,都会在每一首词中留下很自我的印记。而恰恰这种韵律上的不同和变化,才是这个词作的个性特征,是在笺注中最需要讲清楚的,否则读者就无法完整地明白它的艺术特征是什么。有鉴于此,对词集的笺注,“挖掘、梳理、剖析其韵律上的特点”,应该是词集笺注不可或缺的工作。二是因作者对词体韵律的体认更深入。本书作者深谙词律之学,全面深入考订过《词谱》《词律》的得失,对宋词的韵律烂熟于心,故而对周密每首词韵律所包含的调式、韵式、句式的体悟解说深入细致到位,不仅有助于阅读时理解欣赏,也更有益于创作时揣摩学习。三是因作者的立意更高远、更有理论深度。作者试图通过对周密词韵律的个案阐释,还原唐宋词韵的真实原貌,由个别到一般,由现象到本质,由对周密词韵律的认识而上升到对整个唐宋词韵律的普遍性、规律性认识。
长期以来,我们对唐宋词韵律的认识、评价标准,都是遵循明清人建立的体系。明清人建立的一套词体、词律、词韵体系,固然是在总结唐宋人词作实践的基础上形成的,但毕竟带有明清人特定的时代印记、主观判断和认识局限,并不完全符合唐宋词作的实际。以明清人确立的条条框框去衡量原生态的自由活泼、丰富多彩的唐宋词,不免方枘圆凿、削足适履。所以,作者下决心要在笺注中对周密词的韵律做翔实细致的分析,分析的内容包括:“该词的主韵是什么、辅韵是什么、是哪些部在混叶、其混叶的韵字是什么、其混叶的原因是什么,若有可能,还可以做进一步效果简析、协助辨析版本、协助辨析词体体式、辅助纠正句读、追溯相关字在古音中的所属、追溯相关字在方音中的所属等等学术研究。既然词为韵文,那么韵文韵文,如果我们连个韵都不讲明白,尤其是词中特有的现象都不讲明白,如此的笺注,与笺注一段散文又有什么区别呢?对大量缺乏分辨能力的读者而言,面对这种十分矛盾的用韵现象,岂不是不读犹可,越读越糊涂?”由此可见作者注重韵律分析的良苦用心。本书对韵律的解说,可成为今后词集笺注的新范式。
本书的校记也很有特色。古籍校勘,本来是既校异同,也校是非。但如今好多古籍的校勘,只校异同,不定是非。本书的校记,既校录各版本文字的异同,也尽量对异文做出是非判断,这很能见出作者的学识、素养。如歌咏西湖十景的《减字木兰慢》,较多的版本作“木兰花慢”,作者参考其他词人的同调之作,认为应是“减字木兰花慢”的别名,而非抄误、刻误。又如,该词中的“咫尺”,一本作“只赤”,校记引明人赵崡《石墨镌华》,证明二者相通,甚有说服力。再如“昼雁”一本作“书雁”,校记判断说:“‘昼雁’对‘候蛩’,均为时间范畴之文字,故‘书’字应是形近而误。”所言合理。另如,“坼”,有的版本作“拆”,或“折”,校记说:“此三字古籍中经常混淆,未必是误刻,拆、坼,均有(花蕾)裂开义,可以相通,但‘折’字既无此义,音也不同,因此是误用。”复如, “鸟啼”,一本作“乌啼”,二字意义上皆可通。校记说:“本句第四字依律须用仄声,否则四连平,韵律失谐。”故“乌啼”为误。如此判断是非,有理有据,读者完全可以信从。
语词笺释,也多新见。不仅仅是注音释义,还辨析词义异同,如谓:“薇帐,即罗帐,美称。”引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诗以证:“劳劳胡燕怨酣春,薇帐逗烟生绿尘。”又引王琦注云:“薇帐,犹蕙帐。”一般笺注,到此已完成任务。可本书作者并不满足,而是进一步辨析说,“蕙帐”词义单纯,“薇帐”尚有别意,如范成大《初秋闲记园池草木》诗云“薇帐半年春艳,桂丛四季秋香”,即意谓“紫薇”。
有时纠正旧注之误,也言必有据。如注“扶疏:植物生长得挺直而疏朗的样子,通常都解为‘枝叶繁茂而分披貌’,误”。进而辨析:“扶,即‘扶摇直上’之‘扶’,意谓‘向上攀’;疏,即‘疏朗有致’之‘疏’,意谓‘不繁密’。如南北朝谢朓《游东堂咏桐》:‘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叶落扶疏,显然不是‘枝叶繁茂’之意。至于陶渊明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似乎就是‘茂密’了,其实也不一定,因为这个语境中用‘挺直而疏朗’来解释也未必就不通,更何况汉语还有偏义复词的用法。本句或用贯休《少监三首》诗意:‘荀氏门风龙变化,谢家庭树玉扶疏。’”于此疏解辨析,既使人明白字词的原意,也豁然贯通词作的含意。这样的辨析纠误,既显学问见识,更见苦心孤诣、用力投入。确实不是搬运字典就能做到的。
对作品的疏解,时有深造妙得之论。不仅揭示作者的艺术匠心,也直陈其利病得失。如说《减字木兰慢 ·苏堤春晓》之“东园。夜游乍散。听金壶、逗晓歇花签”是“败笔”,因其“游离主题,毕竟东园远在东门附近,与苏堤隔整整一个城,并无瓜葛,写苏堤而说东园,便只剩下一个已经写透的‘晓’了,故若易‘东园’之事为‘桥边’或‘堤边’之事,则大好”。这是行家里手之言。评词,说优长易,指不足难。没有创作经验,不深谙此道,不敢轻言古人的短处。近代学者中,钱锺书、吴世昌先生喜言唐宋诗人词家的利病得失。本书作者,不独能言之,亦善言之!
本书作者为谁?杭州蔡国强也。序之者谁?鄂州王兆鹏也!时辛丑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