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君
(长沙学院 马栏山新媒体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5)
从文字传播的角度来看,古代诗文的传播方式主要有印刷、石刻、题壁三种。而从印刷这种传播方式来看,学术界对诗文的传播研究主要是以别集、总集为对象,很少有人关注到明清通俗小说对诗文的特别传播作用。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原本流传范围并不广,一旦经毛伦、毛宗岗增入《三国演义》作为卷首词,从此变得家喻户晓,成为经典,这就是通俗小说传播诗文的力量。
从小说创作的出发点来看,明清时期不乏以存诗存文为目的的作品。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借石头之口指出:“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可见,当时的才子佳人类通俗小说,其创作的目的就是“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其他通俗小说文体也或多或少有存诗存文的目的。这样,通俗小说就成了诗文的容器,成了一种特殊的诗文集,而且是诗文创作的“老师”与“学校”,可谓一种特殊的传播器。
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考》中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明清文学的代表是通俗小说。明清通俗小说尤其是章回小说,由于其篇幅长,容量大,相比唐传奇、话本小说、讲史平话,无疑能涵摄更多的诗词曲赋文。以“四大奇书”为例,据笔者统计,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含诗364首,词2首,赋4篇,文185篇;容与堂刊本《水浒传》含诗541首,词82首,曲2首,赋(含俗赋,下同)224篇,文15篇;世德堂刊本《西游记》含诗415首,词49首,赋279篇,文29篇;万历间刻本《金瓶梅词话》含诗380首,词19首,曲291首,赋74篇,文51篇。单就“四大奇书”而言,共含诗1700首,词152首,曲293首,赋581篇,文280篇,数量十分可观。这些诗文中,有一部分是作者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而创作的,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作的《葬花吟》,就是作者代小说人物而作的诗,这可视为对作者诗文的传播;有一部分则是从总集、别集、史传乃至类书中引用过来的,如《水浒传》第一回回前诗(“绛帻鸡人报晓筹”),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通过文本的比对,大致可判断要么是引自宋代类书《事类备要》前集卷四十一,要么是引自明代诗歌总集《唐诗品汇》卷八十三。本文标题所说的“古代诗文”,主要是指引自现成文献的单篇诗文作品。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明清时期正处于印刷传播时代,尚未进入电子传播时代,而通俗小说由于受众广,其实就是当时的大众传播媒介。明清通俗小说引入大量的诗文,可视为特殊的诗文集,这本身就是对诗文的一种大众传播;明清通俗小说中的叙述者、人物以及小说外的评点者对引用诗文的阐释,以及小说“副文本”(包括序、凡例、插图等)对诗文的阐释,相当于一所特殊的诗文学校,这是对诗文的另一种形式的传播;明清通俗小说由于发行广,受众多,具有特殊的传播力量,对诗文的经典化有着重要的意义。
明清通俗小说主要包括拟话本小说与章回小说,前者的直接源头是话本小说,后者的直接源头包括话本小说与讲史平话。
宋元话本小说,以嘉靖年间洪楩所编《清平山堂话本》为代表。南宋罗烨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指出说书人会用到一些文人诗词:“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受说话技艺的影响,宋元话本小说中包含的文体主要以诗词韵文为主。《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含6首诗、3首词、1篇俗赋,没有散文,其中有一首误为柳永写于玩江楼白粉壁上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词显然是南唐李后主的词,见于《花间集》补卷下、《绝妙词选》卷一等。又如《简帖和尚》含5首诗、7首词、4篇俗赋、1篇书信,其入话《鹧鸪天》:“白苧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救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此为辛弃疾之词,见于《历代诗余》卷二十八等。又如《西湖三塔记》含9首诗、2首词、11篇俗赋,没有散文,其入话:“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溟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这化自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见于《千家诗选》卷十五等。除去明代人写的“诗文小说”《风月相思》,以及应属于唐人创作的《蓝桥记》,《清平山堂话本》其余25篇宋元话本小说,在入话或正话中,大都有一两首诗词引自诗词总集等现成文献,这对明清拟话本及章回小说中引入数量不等的诗词韵文有重要影响。
宋元讲史平话,现存《五代史平话》《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宣和遗事》《薛仁贵征辽事略》等数种,由于其既与民间说书有关,又与史传有密切联系,故而在征引诗文方面与话本小说有较大不同。首先,讲史平话由于篇幅长于话本小说,故而其中包含的韵文数量远远超过话本小说,引自现成文献的韵文数量也远超过话本小说,以《元刊全相平话五种》为例,《武王伐纣书》含34首诗、1篇俗赋,其中3首诗引自唐代诗人胡曾之《咏史诗》等文献;《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含20首诗,1篇赋,其中6首诗引自胡曾《咏史诗》、宋代陈元靓所编通俗类书《事林广记》等文献;《秦并六国》含53首诗,12篇俗赋,其中15首诗引自胡曾《咏史诗》、宋代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诗》等;《前汉书续集》含27首诗,其中1首引自胡曾《咏史诗》;《三国志平话》含29首诗,其中5首诗引自胡曾《咏史诗》、陈元靓《事林广记》等。可见,胡曾的《咏史诗》、陈元靓的《事林广记》,已经成为讲史平话中诗歌的重要来源,咏史诗成为讲史平话中袭旧诗最重要的诗歌类型。其次,讲史平话中的散文数量也远超过话本小说,这些散文基本上为表、奏、诏、书、檄等实用文体,引自《通鉴纲目》等史书。如《五代史平话》含诏(25篇)、表(21篇)、奏疏(8篇)等实用散文共63篇,其中22篇引自现成文献,且有18篇见于朱熹之《通鉴纲目》。可见《通鉴纲目》等史传成为讲史平话中实用散文的重要来源。讲史平话引诗引文的特点,对历史演义小说的影响非常大,如第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就有9首诗引自胡曾的《咏史诗》,有104篇散文引自《三国志》《后汉书》等史传。
由于史传是讲史平话的一个源头,加上明初最早兴起的章回小说流派是历史演义小说,其与史传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有必要分析史传的引诗引文对明清通俗小说的影响。作为中国最早兴盛起来的叙事文学大宗,史传对明清通俗小说引诗引文最重要的影响是实录精神。出于对历史的客观记载,出于对历史文献存档的目的,史传往往会将传主的诗文录入,如作为正史之首、奠定了纪传体编写体例的《史记》,其《司马相如列传》就依次录入了传主的《天子游猎赋》《谕巴蜀檄》《难蜀父老》《大人赋》《封禅文》等五篇赋与散文。又如《项羽本纪》录入项羽的《垓下歌》,《高祖本纪》录入刘邦的《大风歌》,这种存诗存文的实录精神,对明清通俗小说尤其是历史演义小说影响非常大。如嘉靖年间书坊主熊大木编撰的历史演义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其中的表、奏、诏等大部分是引自《金陀续编》《通鉴续编》《通鉴纲目续编》等史书。更突出的是,卷八“秦桧矫诏杀岳飞”在叙述岳飞被杀之后,还专门来交代岳飞的著作:“愚以王平昔所作文,迹遇演义中可参入者,即表而出之,有事不粘连处,未入本传者,另录出于王之终传后,以便观览。”并把未能引入的岳飞诗文强行地附于此回(则)之后,包括岳飞的两篇散文——《御书屯田三事跋》《东松寺题记》,以及3首诗——《题翠严寺》《寄浮图慧海》《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这鲜明地体现了史传的实录精神对熊大木小说创作的负面影响。这种存诗存文的观念,不仅影响到历史演义小说,对神魔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等都有一定影响,如神魔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下称《西洋记》)343首诗歌中,有184首诗歌引自现成文献,其中73首为唐诗,这些诗歌有一部分与小说情节、人物、景物相关,也有一部分与小说若即若离,且连篇累牍,有存诗之嫌,如第十二回接连用了8首诗来形容张天师的道法、修炼、丹砂、结证、住家、神剑、玉印、符验,其中前5首皆为唐代吕岩的诗,分别见于《全唐诗》卷五百八十六、五百八十七,后3首怀疑也是吕岩的诗,只是这3首诗大概失传了。这几首诗用在这里于叙事意义不大,倒显得很累赘,罗懋登这样做,大概有存诗的目的。而才子佳人小说,如《隔帘幽梦》《平山冷燕》,小说中才子佳人连篇累牍地作诗、联诗,虽然这些诗是显示人物才华的重要依据,且在情节推动方面有重要意义,但不排除有曹雪芹所说的“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的目的。
文言小说虽然与通俗小说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但因为两者之间互有影响,故而文言小说尤其是唐宋传奇以诗佐证、逞才,对于明清通俗小说引诗当也有一定影响。如唐传奇《灵应传》中的九娘子引《诗经·柏舟》前半部分“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以及《诗经·行露》后半部分“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来向节度使周宝表明自己在丈夫死后坚贞守节、不容侵犯的心志,这类以诗来佐证作者观点或者作者笔下人物观点的做法,可以看作开话本和章回小说中“诗曰”体制的先河。而宋传奇《杨太真外传》引刘禹锡《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杜甫《虢国夫人》及张祜诗句“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只是为了印证某种细节或者事件的真实性,与明清通俗小说中的“有诗为证”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此外,古代的经书中也有引用诗文的,如《论语》就引用了《诗经》不少诗句:《学而篇》引用《淇奥》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佾篇》引用《雍》之“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泰伯篇》引用《小旻》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孟子》《大学》《中庸》等经典也都引用了《诗经》中不少句子。鉴于经书在古代文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其引用诗文的做法,对明清通俗小说应该也有一定影响。
明清通俗小说,尤其是章回小说,有不少作品引用了大量的诗文,故而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可视为特殊的诗文集。
首先,不少章回小说的正文中引用了大量的诗文,如明代神魔小说《西洋记》,其中有184首诗歌引自《唐诗品汇》《唐诗鼓吹》《锦绣万花谷》等诗歌总集、通俗类书乃至文人别集,还有不少诗句引自诗歌总集或别集等,如第二十七回中“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是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中的诗句;第七十五回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为罗隐《自遣》末两句,第八十八回中“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明月”化自李白《把酒问月》中诗句,第九十二回中“海外三山一洞天,金楼玉室有神仙”为宋代白玉蟾《赠杜省元》前两句。而这184首诗歌中,有72首(杨巨源的《赠邻家老将》分别用于在第八十六、九十六回的回首,重复不计数)唐诗,作者群里囊括皇帝(唐睿宗、唐太宗)、和尚(腾腾和尚),当然更多的是诗人。其中选诗3首以上的诗人按数量多少依次如下:杜甫(9首),吕岩(5首),李白(4首),李峤(4首),杨巨源(4首)。虽然这些诗大部分是从《唐诗品汇》《唐诗鼓吹》等诗歌总集引录的,但将它们合在一起,未尝不是一部唐代诗歌总集。《西洋记》还有23首宋诗,4首元诗。更为奇特的是,《西洋记》居然还有明诗49首,其中张佳胤15首、胡文焕9首、王阳明4首、何景明2首、高启1首、李东阳1首、李梦阳1首、王世贞1首,这些诗合在一起,岂非一部特殊的明人选明诗的明代诗歌总集?此外,《西洋记》有6首词引自《花草粹编》《鹤林玉露》等总集、笔记,有6篇赋引自类书《事类赋》,有9篇散文引自《宋文鉴》《临川先生文集》《河东先生集》等总集、别集。如果把这些引自现成文献的诗文合在一起,也是一部略具规模的诗文总集了。明清通俗小说大多有引用诗文,只是数量不等而已。如《三国演义》引诗赞47首、词1首、赋3篇、散文118篇,《水浒传》引诗22首、词5首,《西游记》引诗19首、词6首、散文4篇,《金瓶梅词话》引诗33首、词10首、套曲18支、小令66首、散文1篇。从文体来看,历史演义小说引诗文数量最多,英雄传奇小说、神魔小说(《西洋记》是例外)引诗文数量较少,世情小说引曲最多,诗词数量也较多,但引文很少。从历时性的角度看,明代通俗小说引用诗文的数量远远超过清代,这主要是小说观念发展的结果,清代中后期的小说家一方面更节制在文本中运用诗文,一方面更多地以人物诗文替代叙述者诗文。
其次,有一部分章回小说的副文本中包含不少诗词韵文。这里的“副文本”主要指插图、序跋、凡例等正文以外的文本。如明代兼具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性质的《隋炀帝艳史》,正文前有160页插图,含80幅绣像,每幅绣像背后都有几句诗词文赋,其中大多数是崔颢、杜甫、李白等唐代诗人的诗句,也有少部分《诗经》句子、宋词语句及赋语,如第2、4、6、8、10页的诗句:
(1)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采王昌龄句
(2)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
——采《诗·小雅》句
(3)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
(4)就中与君心莫逆,却来请谒为交欢。
——谪仙人句。
(5)谀言反覆那可道,能令君心不自保。
——集崔颢句。
第(1)处的两句诗是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第四首末两句;第(2)处诗句已经交代了出处;第(3)处是孟郊《游子吟》中诗句;第(4)处第一句来自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第二句来自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可见编撰者引诗比较随意,把两首不同诗歌中的句子凑到一起;第(5)处两句皆来自崔颢《孟门行》,且相邻。这5处诗歌中,只有第2处不是唐诗。其余偶数页,情况大体相似,只是非唐诗的诗句,有的是宋词,如第94页“漫道小人顽似铁,神明自有炉锤”,后面注明“宋词”,可知是两句宋词,但这两句检索不到,应该是佚词,可补入《全宋词》;有的是宋赋,如第34页,“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后面注明“《前赤壁》”,很明显是苏轼《前赤壁赋》中句子。不过,有一页比较特殊,上面写的不是韵文,而是散句,即第140页:“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尔。”后面注明“乐广”,可见为西晋名士乐广之语,出自《世说新语·德行》,第二句原文作“何为乃尔也”。该书《凡例》云:“绣像每幅,皆选集古人佳句与事符合者,以为题咏证左,妙在个中,趣在言外……”也就是说,这些诗句是与对应回数的故事情节相关联的,具有“妙在个中,趣在言外”的审美效果。虽然这些引用只是零散的诗词赋句子,但若将其中的唐诗汇集起来,亦可视为一部微型的唐诗佳句选的诗歌总集。
最后,除了插图,有些章回小说在卷前或每卷卷前会附上一首诗,如熊大木所编《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卷四的卷前诗:“隋堤风物已凄凉,堤下仍多旧战场。金镞有苔人拾得,芦衣无土鸟衔将。秋声暗促河声急,野色遥连日色黄。独上寒城更愁绝,戍鼙惊起雁行行。”此为唐代诗人吴融的《彭门用兵后经汴路》,见于《唐诗鼓吹》卷六等。同书卷五的卷前诗,为唐代诗人李嘉佑的《送宋中舍游江东》,见于《唐诗鼓吹》卷五等;卷六的卷前诗,为唐代诗人薛逢的《悼古》,见于《唐诗鼓吹》卷二;卷七的卷前诗,为唐代诗人郑谷的《渚宫乱后作》,见于《唐诗鼓吹》卷十等;卷八的卷前诗,为唐代诗人杨巨源的《观征人回》(《唐诗品汇》卷八十七作《和侯大夫秋原山观征人回》),见于《唐诗鼓吹》卷三等。通过文本的比对,我们可以得出,熊大木是从《唐诗鼓吹》中引诗,以作为《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的卷前诗。又如熊大木所编《全汉志传》卷一的卷前诗:“诗曰: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独垂钓。当时未入飞熊兆,几向夕阳叹白头。”此诗为胡曾的《渭滨》,见于《咏史诗》卷一。又如《金瓶梅词话》卷前有一篇长词(“阆苑瀛洲”),为于真人的《行香子》,见于《鸣鹤余音》卷六等。虽然引自现成文献的卷前诗数量不多,但它们也是章回小说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特殊的诗歌总集。
综上所述,章回小说不仅正文中包含大量袭旧诗文,而且在“副文本”(如插图、卷前)中也含有一定数量的诗文(主要是诗歌),将每部章回小说正文与“副文本”中的袭旧诗文汇集起来,便是一部部篇幅不一的特殊诗文总集了。所以,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不只是在读小说,还间接读了一部特殊的诗文总集。
明清通俗小说不但大量引用诗文,还经常在小说正文、“副文本”中谈论诗文。而小说外的评点家,诸如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他们不仅评点人物、情节、文法,也会评点小说中的诗文。而这些对诗文的议论及评点,无疑有助于读者对诗文的理解与习得,由此,小说中的叙述者、人物,副文本的作者,以及评点家们,就相当于通俗小说读者的诗文老师了。而明清通俗小说,便成了普通读者学习诗文的一所特殊学校。
受话本小说体制的影响,明代通俗小说通常会在入话或回前放一两首诗词,接着便有一段话对该诗词进行阐释。如拟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其入话是一首诗:“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此诗为杜甫的《贫交行》。其后便是对这首诗的具体解说:“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再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叙述者讲述了管仲与鲍叔牙以贫贱结交,显达后仍保持“知心结交”的故事,为“君看管鲍贫时交”作一注脚,然后引到正题上来。
又如世情小说《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有回前词:“丈夫双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根据周钧韬先生的考证,这首词是宋代卓田的《眼儿媚·题苏小楼》。在这首词后,作者写道:“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须眉丈夫,双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剑也。古有‘干将’‘莫邪’‘太阿’‘吴钩’‘鱼肠’‘躅镂’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霓,不免屈志于女人。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叫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这一段文字颇长,叙述者先揭橥此词主旨,并由此展开对情色关系的辨析。接着对词的上阕进行了具体的说明,如对“吴钩”一词的解释就一目了然。由于下阕主要涉及刘邦与戚氏、项羽与虞姬的故事,所以叙述者又以更长的篇幅将他们的故事一一进行讲述,以此来说明好色亡国丢命的危害,告诫人们千万不要贪色。叙述者的这一大段话,实则是对卓田《眼儿媚》再通俗不过的解说,读者读完这段话,不仅明白了这首词的内涵,也领会了《金瓶梅词话》的主旨。
明清通俗小说除了叙述者对入话或回前诗词进行阐述外,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也有对诗词进行品评。如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巅峰的《红楼梦》,其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的情节,香菱说她爱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认为它有趣,但诗歌行家林黛玉却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林黛玉认为陆游的诗句浅近,不及王维的诗好。虽说这是林黛玉的观点,但其实体现的是曹雪芹的诗学观。香菱在黛玉的建议下,将黛玉圈点的王维五言律读完了,便说了一番自己的心得:“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香菱这番话,虽然尚未深入揭示王维五律之妙处,但已经道出了其诗用词用字之巧妙,也指出了王维五律自然逼真的美学效果。黛玉听完香菱的话,说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她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林黛玉进一步指出王维“墟里上孤烟”是从陶渊明“依依墟里烟”化出,这既体现了王维对前代诗歌遗产的继承与化用,又表明在自然朴淡方面,陶渊明的诗歌略胜王维一筹。当然,林黛玉的这些看法,无疑体现的是作者曹雪芹的观点。香菱、黛玉关于陆游诗句、王维五律的对话,无疑有助于普通读者对这些诗句的理解,让读者明白什么诗是好诗,以及它们的妙处所在。
明清通俗小说的“副文本”中也包含对一些诗文的阐释。如明代李祥之《三国志传序》云:“试读《出师》二表,令千载而下慷慨激烈,宁非扶纲植常之一大枢哉?”这就揭示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后出师表》两篇散文的感人效果及其在纲常方面的重要意义。而清代毛宗岗《三国演义·凡例》曰:“《三国》文字之佳,其录于《文选》中者,如孔融《荐祢衡表》,陈琳《讨曹操檄》,实可与前、后《出师表》并传,俗本皆阙而不载。”毛宗岗指出孔融的《荐祢衡表》、陈琳的《讨曹操檄》具有与《出师表》一样的艺术价值,但“俗本”《三国演义》不载,故而毛宗岗将其增入小说中,这对于孔融的《荐祢衡表》、陈琳的《讨曹操檄》的传播具有重要意义。又如清代裕瑞《镜花缘书后》对《镜花缘》中苏蕙的《回文锦》(即《璇玑图诗》)亦有评价:“既好奇巧,故必以《回文锦》为天下极则。试观古今来学诗文家,必读大家诗文,如韩、苏、李、杜之作,而未有以《回文锦》为津梁者。此图出自苏蕙之手,固亦千古绝唱。然不过织组奇巧而已,非出风入雅,长于气味者。可有先生授徒学诗文,先务用功于《回文锦》者乎?”《回文锦》见于《回文类聚》卷一、《诗女史》卷五、《三才图会》文史卷三等文献,出现在《镜花缘》第四十一回,是该回叙述的重心。《回文锦》共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既有游戏的意味,又是才学的体现。裕瑞一方面指出《回文锦》在奇巧方面的卓绝,另一方面又指出此诗缺少李杜等诗歌含蓄蕴藉的“气味”。另外,明清通俗小说的“副文本”有时也引前人诗文来佐证作者的观点,如署名无碍居士的《警世通言·叙》云:“呜乎,《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如耳!”这里指出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子虚赋》“曲终奏雅”的特点,但其目的是为后面“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这一观点张本。又如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曰:“《三国》一书,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杜少陵诗曰:‘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此言世事之不可测也。《三国》之文亦犹是尔。”毛氏这里引杜诗,是为了说明《三国演义》在叙事上的“变化无方”。虽然毛氏只是对这两句诗稍加说明,但对杜甫这两句诗的传播亦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小说评点家除了对人物、情节、文法等进行评析外,也会对小说中的佳诗妙文进行品评,这里仅以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为例加以说明。毛评本《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回前评曰:“曹操当舞槊作歌之时,正志得意满之时也。而其歌乃曰‘忧思难忘’,又曰‘何以解忧’,又曰‘忧从中来’,何其宜乐而忧耶?盖乐者忧之所伏。《檀弓》之言曰:‘乐斯陶,陶斯咏,咏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矣。’淳于之《讽齐王》亦曰:‘乐不可极,乐极生悲。’是不独‘乌鹊南飞’为南征失利之兆,而即其酾酒临江,固知其忧必及之耳。古人亦有善用古人之文者:横槊之歌多引《风》《雅》之句,而坡公《赤壁赋》一篇亦取曹操歌中之意而用之,其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即所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其曰‘哀吾生之须臾’,即所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也;其曰‘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亦即所谓‘皎皎如月,何时可掇’也。取古人之文以为我文,亦视其用之何如耳。”这一段显然是对曹操的乐府诗《短歌行》的评析,不仅交代了曹操赋此诗时的背景,并对诗歌的情感脉络,以及此诗善用《诗经》成句等思想艺术加以阐述,其文本解读十分精彩,可谓剖析毫厘,阐幽显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毛氏评点《短歌行》还引用了《檀弓》《讽齐王》《赤壁赋》等文章的句子,对于这些文章的传播也有一定的价值。而在正文中,毛宗岗对于《短歌行》还有更细致的评点,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后评曰:“‘当歌’,‘当’字多有误解之者,如云对酒宜歌,则非也,‘当’作该当之‘当’,乃临当之‘当’耳,如当风、当是、当场之类,言人生对酒临歌之时有几时哉?即人生几见月当头之意也。”“忧思难忘”后评曰:“忽着一个‘忧’字。”“惟有杜康”后再评:“又着一个‘忧’字。”在“不可断绝”后又评:“又一个‘忧’,篇中忽着无数‘忧’字,盖乐极生悲,已为后文预兆矣。”“天下归心”后评道:“自比周公,骄盈极矣。”这些零散的评点夹杂于诗句之间,它结合具体的文本,将《短歌行》的情感脉络揭示得更清晰,并结合情节,指出这是曹操赤壁兵败的预兆,也揭露曹操骄傲自大的个性。又如第八十五回引用了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四(“蜀主窥吴向三峡”),颔联后有评语曰:“前解: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声势。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苍凉。三虚写当年,四实叹今日也。山外安觅翠华?意中却有;寺中旧有王殿?目下却无。是有,是无;是无,是有,二语闪烁不定。‘翠华’‘玉殿’,又极声势;‘空山’‘野寺’,又极苍凉。只一句中,上下忽变,真是异样笔墨。”尾联后有评语曰:“后解:翠华玉殿既不可见,所见唯古庙存焉。而昭烈故天子也,以天子而有庙,必也玄堂太室,所谓振鹭来宾,和鸾至此者也。而今乃巢水鹤耳。以天子之庙而有祭,必也八佾九献,所谓群公执爵,髦士奉璋者也。而今乃走村翁耳。祠屋近是一样水鹤杉松,祭祀同是一样村翁伏腊,非幸其君臣一体,正伤其君臣无别也。○少陵为依严武而入蜀,蜀主为伐孙权而窥吴,后人所经,前人亦经焉;后人所止,前人亦止焉。后人吊前人,后人复吊后人,不独玉殿翠华徒劳想像,抑且空山野寺亦属虚无。蜀主与武侯,同尽千载,莫辨君臣;村翁与水鹤,俱湮一时,何分人物。昔年白帝托孤,已作英雄往事;今日蜀中怀古,岂非文士空花。吾于此诗,得禅理矣。”此诗不见于嘉靖壬午本、叶逢春刊本,当为毛宗岗父子所增入。毛氏对杜诗的评点,既对诗句虚实相生、思想内涵进行了具体而微的阐发,又结合杜甫创作此诗的时代背景与人生经历,可谓“知人论世”矣。又如第九十一回回前评曰:“试观武侯《出师》一篇曰‘临表涕泣’。夫伐魏即伐魏耳,何用涕泣为哉?正唯此日国事,实当危急存亡之际;而此日嗣主,方在醉生梦死之中。知子莫如父,推‘不可辅’之言,固已验矣。……”这里仅对诸葛亮《出师表》中“临表涕泣(零)”四字进行阐释,揭示诸葛亮作表时真实而复杂的心情。正文中对《出师表》也有具体的评点,如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后曰:“落笔更不着半句闲言语,只用八字恸哭先帝,早使读者精诚发越。”揭示《出师表》开门见山的笔法,以及带给读者的感人效果。徐念慈在《觚庵漫笔》中曾说:“《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余谓得力于毛氏之批评,能使读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吃人参果,囫囵吞下,绝未注意于篇法、章法、句法,一也……”这里虽然主要是谈毛氏对篇法、章法、句法等文法评点的功效,但毛氏对小说中诗文的评点,亦可作如是观。除了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余象斗、叶昼、李卓吾评点《水浒传》,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脂砚斋评点《红楼梦》,蔡元放评点《东周列国志》,皆或多或少涉及对小说中引用诗文的评点。而这些评点文字,对于读者正确理解引用的诗文,无疑大有裨益。
作为集部的诗文,由于阅读的门槛比较高,普通人平时一般不大会去看。而明清通俗小说家把集部诗文引入小说中,这些诗文就自然进入普通读者的视野,而小说中的叙述者、人物对诗文主旨、艺术思想乃至专有名词的解说,“副文本”对诗文名篇的评论,以及评点家对于佳诗名文的阐释,就相当于扮演了普通读者诗文启蒙老师的角色,因而,明清通俗小说就相当于一所特殊的诗文学校,让普通读者间接地接受了诗文的教育。
古代诗文,主要是以诗文别集、总集为传播载体。通俗小说作为古代诗文特殊的载体,具有别集、总集所不具备的力量,有利于古代诗文更广泛地传播,有助于古代诗文的经典化。
首先,从社会功用来看,明清通俗小说要远远大于诗文别集、总集。明代张尚德曾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中指出:“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何病其赘耶?”这里虽然谈的是史传与通俗小说社会功用的区别,但古代诗文与史传一样具备“文古”“义微而旨深”的特点,故而将这段话中的史传替换成诗文,基本上也是说得通的。
通俗小说由于其语言的明白晓畅,故事情节的新奇有趣,确实具有经史以及文集难以匹敌的阅读效果。通俗小说家冯梦龙曾说:“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并指出《孝经》《论语》感人程度不如话本小说之“捷且深”。虽然冯梦龙主要谈的是唐传奇与宋话本的区别,但在语言上唐传奇与诗文一样是古雅之文言,故而某种程度上这段话亦可视为古代诗文与话本小说的区别。话本小说由于语言通俗,而“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故话本小说具有更广大的读者市场,也就具有更大的社会功用。公安派领袖袁宏道也曾在《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中借一位乡里“好读书者”之口道出:“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其又曰:“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聚讼言之不倦。及举《汉书》《汉史》示人,毋论不能解,即解亦多不能竟,几使听者垂头,见者却步!”虽然袁宏道谈论的是经史与历史演义小说在阅读效果上的差异,但经史与诗文同属于雅文学阵营,而雅文学的阅读是有难度的,正如哥伦比亚大学教授David Johnson所言:“如果没有对早期文化的大量关注和广泛了解,就无法理解雅文学,而俗文学则容易理解,即使是偶然或未受过教育的读者也能立即获得回报。”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对早期文学、文化的大量关注与广泛了解,就无法理解包括诗文在内的雅文学。而通俗小说作为俗文学,却没有这样的门槛,不管是“村哥里妇”,还是“七十老翁”“三尺童子”,都可以读懂,且乐此不疲。袁宏道作为一位有名的文人,不仅为《东西汉通俗演义》这样的通俗小说作序,还大谈特谈通俗小说相对于经史在阅读效果方面的优势,这意味着明代后期部分文人已经认可通俗小说的社会价值。
其次,从读者的群体分布来看,明清通俗小说的读者既包括农、工、商、贩,也包括下层文人乃至士大夫阶层,其传播范围显然也大于诗文别集、总集。明初学者叶盛(1420—1474)曾于《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小说戏文”条云:“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人喜谈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钞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马矣女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有官者不以为禁,士大夫不以为非;或者以为警世之为,而忍为推波助澜者,亦有之矣。”这段话一方面透露出小说戏文拥有“农工商贩”的广大读者群,另一方面也表明“有官者”和“士大夫”对于小说戏文加以宣扬。而清初乾嘉学派代表人物钱大昕(1728—1804)也看到了通俗小说对社会的巨大影响,他说:“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一语说明通俗小说的读者群已包括了社会上各阶层。明初的叶盛还只是说“农工商贩”是通俗小说的读者,士大夫不过“推波助澜”;而到了清初,钱大昕“劈头便指出‘士大夫’,这至少表示士大夫读小说这时已经公开化了”,“把小说在明清文化史上突出的地位如实地概括出来了”。也就是说,自清初开始,通俗小说不仅影响到农工商贾等普通百姓,而且影响到士大夫群体。这样,通俗小说就由下至上,渗透于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其传播的范围自然就大于诗文别集与总集了。
再次,明清通俗小说“借助于商业化的刊印、翻刻、贩运、租赁、传抄对它的普及、推广,以及民间说唱、戏文等对它的改编与搬演等”,其刊刻的次数,发行的数量,尤其是说唱、戏文的改编与搬演——相当于对通俗小说的二次传播,这是传统的诗文别集、总集所远远不能望其项背的。以首部章回小说《三国演义》为例,日本学者中川谕在《〈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中就列出了存世的32种不同的版本。更何况,不少版本的刊刻不止1次。有学者还指出,单就毛评本《三国演义》就有70多种。版本之众多,反映的是民间受众之广大。通俗小说的发行量也远远超过文人别集。有学者指出,“官刻的典制、史书,私刻的学术著作或文集,其用途多为典藏、颁赐、馈赠、应酬等,一般需求量不大,因此印刷多在数十、数百部”,而“坊刻之书,因意在牟利,亦不重质量和书版之保存,印数可以很大。如《小五义》和匡超人编选的科举用书,印数达数千甚至上万”。也就是说,一般而言,官刻或私刻的文集印刷多在数十、数百部,而坊刻的通俗小说印数达数千甚至上万,后者的发行量通常是前者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正因为通俗小说的发行量大,引起了一些文人的重视。清初刘献廷(1648—1695)曾说:“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复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刘献廷正是意识到通俗小说巨大的传播效应,才把戏文小说看作“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至于民间据《三国演义》改编的三国戏、子弟书、弹词、评书、鼓词、木鱼书等作品,更是不计其数。如据《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记载,明代杂剧写三国故事的有31种,今存剧本13种;明代传奇写三国故事的17种,今存剧本的有4种。而清代杂剧三国戏有8种,传奇三国戏有17种。据黄仕忠等人编的《子弟书全集》,可知三国子弟书有52种。这些戏剧、子弟书、弹词等作品中,由于取材于《三国演义》,或多或少也袭用了其中的诗文。如明末弹词《三国志玉玺传》,基本上是按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前十七卷进行演绎的,据纪德君先生统计,它沿袭了《三国演义》中的60首诗词,17篇散文,而其中就有不少是引用的诗文,如《三国志玉玺传》卷七中关羽写给曹操的一首诗:“月缺不改光,剑缺不改钢。月缺魄易满,剑折复铸良。势积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有死节,可杀不可量。”此诗袭自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六“关云长封金挂印”,在小说中是以“后人有诗曰”领起,显然非关羽所作。事实上,这首诗是宋代梅尧臣之《古意》,见于《宛陵集》卷五、《全宋诗》卷二百五十等。此外,《三国志玉玺传》卷十二袭用了嘉靖本《三国演义》卷九“诸葛亮智说周瑜”中的《铜雀台赋》,此实为曹植的《登台赋》,见于《初学记》卷二十四、《艺文类聚》卷六十二等;卷十三袭用了嘉靖本《三国演义》卷九“阚泽密献诈降书”中黄盖致曹操的诈降书;卷十三还袭用了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十“曹孟德横槊赋诗”中杜牧的《赤壁》,并袭用了《三国演义》同卷中曹操的《短歌行》;卷十八袭用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十五“刘备进位汉中王”中诸葛亮请刘先主进位汉中王表;卷十九袭用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十六“曹子建七步成章”中曹子建《七步诗》;卷十九袭用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十六“废献帝曹丕篡汉”中汉献帝禅国诏,这些袭自《三国演义》中的诗文,是对它们的第三次传播。另外,据日本学者上田望的论述,刊刻于光绪后期,也是现存三国说唱文学中最大部头的书——《通俗三国志全传》,其中的咏史诗就是抄自《三国演义》的。由此看来,明清通俗小说作为古代诗文的载体,其传播的力量真是非常强大。
最后,明清通俗小说能够有力地促进古代诗文的经典化。由于通俗小说的读者群体广泛,发行量大,故而有利于其中诗文的经典化。如杨慎的《临江仙》一词,本是《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这首词新颖别致、境界开阔、气魄宏大,毛宗岗将其移入《三国演义》作为卷首词,确实为《三国演义》增色不少。但同时也要看到,毛评本《三国演义》对这首词的广泛传播与经典化也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杨慎的《临江仙》,放在《廿一史弹词》中,并不算十分出色。事实上,《廿一史弹词》中与《临江仙》思想内容大同小异的词并不鲜见,如《廿一史弹词》第一段总说中的两首《西江月》:
(1)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2)滚滚龙争虎斗,匆匆兔走乌飞。席前花影座间移,百岁光阴有几?谈古谈今话本,图王霸业兵机。要知成败是和非,都在渔樵话里。
把这两首《西江月》与《临江仙》并置,我们会发现三者的风格、意境及思想内涵,皆十分相似,表达的都是英雄争胜,虽然轰轰烈烈一时,但图王霸业终究成空,带有道家出世的意味。《廿一史弹词》这样的词作还有不少,几乎都是一个模式。但《廿一史弹词》中的词作,只有《临江仙》家喻户晓,《西江月》以及其他词,知名度并不高。也就是说,杨慎的这首《临江仙》之所以家传户诵,是因为毛评本《三国演义》传播的功劳。
同样的道理,杜甫的诗歌、苏轼的词作、曹植的《登台赋》、诸葛亮的《出师表》等诗文作品,它们在民间的广泛传播,实有赖于明清通俗小说这一特殊的传播媒介。更进一步说,唐诗、宋词、元曲的经典化,也少不了明清通俗小说的一份功劳。
当然,我们也得指出,明清通俗小说对古代诗文的传播也有一定的消极影响,如通俗小说随意删改诗文,引用时通常隐去作者、篇名等信息,甚至有时张冠李戴,这就对诗文的传播有一定的隐蔽与误导,不利于普通读者准确地掌握诗文的内容与相关信息。但是整体来看,明清通俗小说对古代诗文的传播价值是利远远大于弊的,而这方面还有待于进一步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