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渔
朋友寄给我一本他的新著《中国古代声乐艺术》,欣喜之余,突然感到疑惑:“古代声乐”,听起来怎么有点别扭?中国古代有“声乐”吗?于是我走到窗前,呆呆看着池塘里的漪涟和月亮的倒影,“今人不见旧时月,旧时明月照今人”。古代、声乐,声乐、古代,似乎不太顺,我凝视着书的封面,苦苦惆怅了半天,回头看见桌上放着早年收藏的算盘,这难道是“中国古代计算机”?还有一把大蒲扇,难道是“中国古代手动空调”?晚风中,思维逐渐展开,冒出了好多奇怪的“古代”,古代白领,古代公务员,古代干部?可是古代叫吏,叫巡抚、尚书、翰林,飘着小旗帜的酒肆会不会是“古代Bar”或者“古代Starbucks”呢?我顿时被这个“古代”搅乱了思绪。于是,我努力寻找,试图还能找到一些古代的“神马东西”。我迷茫了,也无心去阅读书里是怎么论述的了。我想,这位朋友可能和很多老师一样,把开口唱的都理解成“声乐”了,然后就把一个现代的东西说成古代的,因为我们常常有个习惯,或者说是爱好,也是一种研究套路,觉得有关联、有传承,有历史就好,就可以研究历史,就可以写论文。我不知道舞蹈老师会不会写《中国古代芭蕾》呢?体育老师会不会写《中国古代Boxing》呢?
我知道,古代唱歌谣、唱曲牌、唱宫廷雅乐、吟唱诗词,形式非常多,但是,他们从来都说是“唱”,有一本名著叫《唱经》。我也知道,中国有许许多多唱的形式,譬如昆曲、京剧、二人转、梆子、坠子,实在是太多了,可是他们从来也没有说自己是“声乐”!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原副主任周荫昌先生说过:“中国各地区各民族有浩如烟海的民歌,成百上千种戏曲、说唱,它们各有自己的演唱规范,尤其戏曲、说唱,不仅规范严格,还有不少专门的演唱方法、技巧,以及系统的练习活动,但它们既不自称也不被称为‘声乐’。”我也好像知道,“声乐”是个外来的名词,外来的歌唱形式,“Vocal music”,是20世纪差不多20年代从西洋流传到中国的,用钢琴或者乐队伴奏,唱一些当时极少有人听懂的“洋歌”。我们可以从介绍周淑安先生的文字中读到“周淑安先生是中国第一位声乐教育家,1914年获得清华学校官费留学奖金赴美留学。历史的潮流将声乐这门艺术推进了中国大门,致使中国也诞生了第一批声乐教育家和歌唱家,这些前辈们对中国声乐事业所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对我们现在的声乐体系和概念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于我们后辈来说,铭记历史才能创造历史学,任何学科都要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文章似乎很明确介绍了我国“声乐”最早的时间和人物,中国的“声乐”(Vocal music)应该是从那个年代才开始的,而不是把“唱”(Sing)断定为“声乐”。
后来,我的师爷爷苏石林来中国教声乐,从发声技术到音乐风格,我们才系统地接触了声乐,一知半解地了解西方声乐学科。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周淑安、黄友葵、郎毓秀、周小燕等前辈从国外学声乐回来,我们才开始真正的声乐学科建设。如果把古代的“唱”理解为“声乐”的话,那我们的声乐学科简直是太古老了!当人类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可以用不同的音调进行沟通和表达情绪,太神奇了,古代声乐!
最近审阅了一篇声乐的博士论文,其中论证说“我国民族声乐从奴隶社会就开始了……”恕我无知,声乐怎么从奴隶社会开始的呢?为什么不是封建社会开始的?如果这样推论,倒不如还可以追溯更远,“两岸啼不住”中的猿声才是声乐最遥远的祖先?是啊,某权威老师在“青歌赛”点评原生态歌唱时说“听到了祖先的声音”,祖先的声音是啥样的呢?站在“央视”舞台上的现代年轻人发出了“祖先”的声音,我怎么觉得严肃的艺术突然变成了荒唐的笑话!
特定的名词和事物必然产生于特定的时代、年代,产生于特定的时空。
我们不能因为要编论文而轻浮地篡改它的特定时空和特性,来增加貌似历史性。看起来挺唬人的,其实,带来的误解后果是严重的。一旦作为成果被用于教育后代,那世世代代就乱了。当一些特定的名词被误解之后,带来的是更多的误解。就好比说了一个谎话之后,要用十个谎话来掩盖。譬如,“艺术歌曲”原来可能是指浪漫主义时期德奥的“Lied”,是欧洲浪漫主义时期特有的歌唱形式,其实翻译成“德奥歌曲”即可,可是被翻译成“艺术歌曲”。我们知道所有的创作歌曲都不会认为自己是“不艺术歌曲”或者“非艺术歌曲”吧。所以,“艺术歌曲”这个概念就如同废话一样,很不艺术地被无数次地研究了!英语也有“Art song”,但不知道有没有“Non Art song”。最后,大家谁也说不清了,也只好“莫言”了。
任何东西都有它产生的时代性,只有在特定的时代才能产生某种新事物。新事物一定是应运而生的,新事物未必一定有传承的基因,有许多是从来没有的。譬如,手机、支付宝。因为以前没有,所以新事物更是重要,我们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去追溯它的“祖宗”,有些新生事物根本就没有祖宗;文化艺术形式也是这样。所以,当我们的学术研究到了一个去挖空心思的怪圈的时候,学术研究就变成了无稽之谈。如果我们冷静地摸着良心想想,资料显示,2020年全国本科毕业生874万、硕士毕业生65.59万,博士毕业生6.49万。2020年,高校在职教师126万,如果按人均1.5篇计算,每年仅高校就要生产1600多万篇论文,还不包括在校学生,也不包括其他行业,其中真正有用的论文能有多少?而其间浪费的精力和财力又有多少?可是,我们不愿意想,因为从学生毕业到职称晋升再到业绩考核,谁也逃脱不了论文,我们只能辛辛苦苦地绞尽脑汁。
我的朋友潜心研究,孜孜不倦。我没有任何取笑他或者嘲弄他的意思,只是对“中国古代声乐”这个提法感到有点不“文化”。我很担心不久会读到“古代气息运用”“古代横膈膜研究”“声乐共鸣研究”之类的论文,因为人类是在不断地进化,古代猿人和现代人在生理结构上显然是不完全相同的。问题是,如果这些“理论”被“论证”了,那我们还要写更多的论文来论证这些“理论”是否正确,让那么多优秀的头脑误入无用之用。我们的学术研究啊,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