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姝宏
辽宁师范大学体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日本武士道,如同樱花,是日本土生土长的花朵,它并非成文法典,但却是武士应遵守的道德准则。伴随着武士社会阶层地位的攀升,武士道诞生于11世纪后半叶的平安时代,佛教、神道、孔孟之道构成了武士道的三个起源。镰仓时代,即1190-1333年,正值佛教各个新宗派的创立和广泛传播,伴随武士阶层的抬头,一种新的伦理道德观念逐渐崭露头角,再经平安时期的酝酿,至镰仓时代便成为了武家时代的统治思想。德川时代,即1603-1867年,在德川幕府巩固了自身统治的前期,日本进入了天下太平的时代,武士阶级很少有机会在战场上大显身手。明治时代,即1868-1920年,起初武士阶级遭遇致命打击,作为武士生命戒律的武士道日趋文明化,隐匿至武艺和武道中。而后,随着日本向全球开放对外贸易和外交关系,欧洲和北美流行的大量西方体育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为了促进军队的现代化发展,日本政府允许引入体操、击剑和滑雪运动。20世纪以来已经组织化、文明化的棒球运动也由美国引入日本,武士道在这些体育项目中初具雏形,西方体也育在武士道精神的基础上实现“日本化”,例如在棒球运动中,政府禁止使用英语术语,强迫使用日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武道”精神指引下,现代体育作为纯粹的体能运动,演化为一种独特的日本风格。二战后,即1945年,由于二战中日本战败,昭和天皇影响式微,美国化进程在日本国内加速,柔道被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司令部命令日本教育省禁止所有类型的军事教学,武术从学校和大学的体育课程中删除,但那些避免分裂为极端民族主义的私人机构被允许保持开放。这时的日本武道开始急速衰退,这一事件也被日本武道人称之为“武道一时的衰退”,但讲道馆却顺应趋势地被保留下来。二战后,美国化和西方化的趋势,对日本体育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柔道和剑术等日本传统体育的发展受到同盟国钳制。
柔术是以攻防格斗取胜为目的,原是武士必修的技术,呈现着“武士道”精神,用于实战,随着“武士道”的起起伏伏,柔术的发展也在波折之中。在柔术的基础上,嘉纳综合当时流行的各派柔术的精华,对其进行更适用于现代化的价值改变,创立了以投技、固技、自身技为主的柔道,改进内容包括将女性纳入参与对象,关注口头交流和理性经验的意义等,1882年,日本传统柔道运动诞生。柔术是一种纯粹的技击术,而嘉纳创立的柔道把技击术的目的提升为育人的目的,是把健身和修心的功夫融合在柔术之中的一种运动,其不仅仅是单纯作为对抗的竞赛,而是包含双重意义 “自我和他人共同发展”和“最大限度的利用身心的力量”,之后被简化成“精力善用,自他共荣”,这既强调了身与心的融合,又在精神层面上将自己与他人的发展联系到一起。嘉纳治五郎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以柔克刚”“以小胜大”的柔道技法理念是建立在老子的哲学思想上的。孟子的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是他为人的信条。
嘉纳治五郎作为柔道的创始人,在亲身实践中发觉“柔道”具有塑造品格的教育价值,因此一直将柔道作为教育手段来推行并逐渐纳入教育体系。他首先成立讲道馆柔道并教授柔道,规模从最初的9名学生逐渐扩大,至1892年约有2755名学生入学。1885年起,柔道被纳入警官职业训练内容。1893年后,嘉纳治五郎担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成立“柔道部”,培养柔道教师。1925年,第50次帝国议会众议院通过决议将剑道与柔道作为初中的必修课,柔道便以教学的形式在日本更广泛地广泛传播开来。而后,由于1937年开始的侵华战争与1941年至1945年的二战,柔道开始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影响,发生潜移默化地变化。1945年以后,因为武道与日本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有着强烈的联系,美国占领军开始禁止武道。然而,柔道却受到宽容地对待。
诺兰德认为全球化最主要特征是文化借用,表现为全球和地方的复杂互动过程,对于体育全球化也同理,体育全球化这一观念最初的表现形式是克莱恩在体育领域提及的美国化,而后马奎尔提出体育运动全球化的过程不局限于美国化或西方化,而是一个地方或群体在重新诠释美国或西方体育的进程中,也保持着在地的传统文化。瓦格纳表示体育全球化以如下形式体现,体育项目的全球扩散;体育赛事的全球竞争;边缘地区对体育的关注度提升;体育的国际政治交往功能。体育全球化的过程中既有融合发展也有抵制。如板球作为西方国家的体育项目,随着侵略殖民传播到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地,最后却被这些后殖民地的人民取得比赛胜利,又如在欧洲,爱尔兰社区利用传统游戏来维持他们的身份、语言和音乐形式,并形成了一场抵抗运动,最终形成了爱尔兰自由国。在体育全球化进程中,多数项目是由欧美国家传播开来,而柔道是例外,伴随着规则的规范化和组织规模的复杂化,逐渐从日本走向国际。起初于1918年传入欧洲,1934年首届欧洲锦标赛在德国德累斯顿举行,1948年欧洲柔道联盟成立,1949年日本柔道联合会成立,1951年在巴黎举行的欧洲锦标赛,同年,国际柔道联合会成立,1956年在东京举行第一届世界柔道锦标赛,1980年举办第一届纽约女子世锦赛,自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起,男女比赛都是奥运项目的一部分。欧洲柔道组织和国际柔道组织的建立加速了赛事的举办和柔道的传播,但是他们聚焦的更多在于比赛,而非柔道在精神上的教育功能。国内外学者关于柔道的历史起源,柔道文化,民族传统运动全球化传播进行了研究。上原安提出在柔道的奥运全球化进程中需要将格斗技巧而非单纯的输赢体现在比分得失之中,展现在观众面前。佐藤翔平郝云海梳理了在柔道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到成为一项全球化的运动过程中,其规则的更迭过程。李若洋等人阐述了柔道等日本民族传统体育发展进程中积淀的值得我国借鉴的优秀经验。赵进以社会学视角从总结柔道,空手道等国家民族传统体育发展成功的因素及武术文化式微的原因。金珠允、乌尔达研究了柔道在全球化进程中所受到的西方体育文化的影响。沈开阳、杜杰、王宇新等人分别从传播学、社会组织等视角指出柔道对全球性传播为我国武术的启示。以往研究多从社会学,史学视角聚焦于柔道的发展历程及全球化成功经验的提炼,但实际全球化进程中伴随的问题如精神文化传播滞后,文化认同薄弱,传统特性缺失等却鲜有关注。
嘉纳的柔道训练是为了推进阶级、性别、种族和宗教的社会融合,但在全球化进程中,柔道的可及性受到了限制。1891年时,嘉纳就已经为对柔道感兴趣的女性进行教学,吸引女性参与运动。大女儿渡边纪子成为讲道馆柔道部长,学生乘富雅子出版了畅销书《女子柔道》,女学生宫川久子创建樱花学校。1926年,在讲道馆内正式开设了女子柔道部。但是女性参与这一原则在柔道国际化中却未延续,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女性才有机会参加国际比赛,1992年,国际奥委会才接受女子柔道比赛。
日本柔道在推广过程中形成了以“道文化”“礼文化”“禅文化”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如今柔道的运动含义基本是唯一的含义了。当今“柔道”这个名词所包含的意义,已远离当初其创始人所想象和建立时的初衷,理论研究和哲学思维都已经不合时宜。嘉纳将柔道技术视作在达到道德理想道路上自我完善的手段,视其为包罗万象,并且计划将它们运用在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关系领域中。“精力善用,自他共荣”是柔道“道文化”的精髓。它不是单纯的胜利至上主义,而是把精神锻炼作为目的。精力善用,即巧妙利用自己的体力和精力,用最有效的方法来发挥出人类本身最大的能力,并且强调双方共同进步,共同受益。“以柔克刚”“以小胜大”的柔道技法理念是建立在老子的哲学思想上的,但如今世人关注点主要集中于其竞技性。
讲道馆的后继者为了让世界范围内更广泛地接受柔道这项运动竞赛,主动将传统的柔道规则和形式进行转变。1927年英国人采用蓝色带是规则的第一次改变,以此为起点,为了霸权的政治经济下实现柔道项目的现代化和全球化发展,柔道规则随着重量级别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更改了道服颜色,采用了时间限制,并且改变了竞技场地(榻榻米)的大小。明治时期,柔道为“投技”42招。1920年调整为40招。1995 年又调整为“投技”67招、“固技”29招。“投”法的引人入胜在于动作干净利索,但现在的柔道过于拘泥竞赛的结果,不敢用或慎用大幅度的“投”,而花大力气在“固”技上,导致技术的单调与枯燥,失掉柔道原本技术的特征与魅力。
柔道在日本传播之始采用白色道服,“白”字在日本语中多处都作为成语而使用,如日语“面白”有“愉快”“心怀舒畅”之意。下围棋持白而取胜者和相扑力士中的白星,均被认为是值得尊敬的胜利者。日本柔道界元老佐藤仪一郎表示,“白”是美的象征,纯洁的化身,不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是在夜色降临之时,洁白的柔道服都是那样光辉夺目,表现着一种圣洁而高尚的形象。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洲的法国、德国、西班牙、比利时和东欧的俄罗斯等国柔道界的专家,先后强烈地提出要求将目前白色柔道比赛服改为蓝色或其它颜色,而提出此倡议的背景隐含如下商业原因:蓝道服方便观众在比赛中“定位”对抗选手,同时电视广播公司期待更具竞技观赏性的柔道比赛,此举可获得更高收视率及转播率。电视广播的利润占了国际柔联收入的90%,包括国际柔联在国际奥委会的每一个奥运周期中分到的260万美元电视转播红利,以及本身在电视广播和广告中的200万美元收益。在1997年,国际柔联与各联盟成员在巴黎举行会议,投票确定是否采用蓝色道服。国际柔联支持而日本柔联反对,鉴于国际奥委会有意愿剔除无法获得高收视率的体育项目,最终,会议采纳了蓝色道服规则,从1998年柔道世界杯开始沿用至今。柔道服的改变仅仅是其服务于商业化的沧海一粟,又如一些规则的改变,实质也是在拓展商业化版图。2008 年以前的柔道规则规定柔道有: “一本”“技有”“有效”和“效果”四种比分,2018 年比分缩减为两种,只剩下“一本”和“技有”,原因在于“效果”这种小比分要求的动作质量不是很高,对于观赏性来说有一定的局限性。另外,比赛时间由5分钟缩减为 4 分钟,对消极柔道的判罚愈来愈重,比分还减少为两种,积极的方式会使比赛变得更加具有观赏性,刺激性和不确定性,助以提高转播率和收视率。伴随着传统文化的淡化,其商品的属性已经在运动项目的全球化扩张中逐渐强化。国际柔联和日本柔联对于蓝色柔道服等问题的争议不仅是在技术上改变柔道规则的简单争论,还是国际柔联和国际奥委会在政治经济权力方面的冲突,前者试图保持柔道的传统性,而后者将柔道视为一种商品,试图对其进行全球改良发展,甚至为了利益而将其进一步全球化、标准化。
奥运会的众多项目孕育于并扎根于西方体育文化,同时,西方体育的全球化不仅是运动项目的全球化,也是西方体育观念和运作模式的全球化,各国为了加速融入,而主动改变传统以适应西方价值取向,各民族的传统体育文化、运动方式、审美取向等渐渐消弭,形成一种单一的西方价值标准的体育发展诉求。此外,如全球直播的商业化也是基于西方体育的方法,起初目的是为了回应西方电视观众的需求,以获得更高的转播率。柔道的全球化所代表的是对非西方体育的消费,之后再以西方为中心的治理模式进行再创造,更进一步是以国际奥委会为轴心的世界精英体育治理体系,产生的中心-边缘治理形式,它以间接方式体现出文化帝国主义特征的长期变迁过程。
西方体育框架下,制胜是体育的核心追求,标准化成为公平竞赛的保障。西方文化偏重实用主义,将采取行动作为主要手段,最高目的是要获得实际效果。西方柔道运动员倾向于为比赛成绩而训练,而传统柔道其实是为了个人的发展。随着柔道项目人气的高涨,传统的柔道在全球化过程中开始消失,让位给一种认为竞争是目标本身的新形式的现代柔道运动。过于追求竞技性和规则本身,忽略了传统项目背后的文化传统。文化认同是指对某一特定文化欣然向往,拥有好感并有意追求、融入与实践的程度,也就是对某特定文化的认同感,也包含对本土文化以外其他文化的认同。从文化结构角度,柔道的制度层面和物质层面已经在全球成功传播,但是内在的精神文化层面却受到忽视,经过历史积淀筛选而形成的精神文化传承着独特的文化遗产,运动项目背后哲学思想的影响甚至超越了体育运动本身,在当前各国互动频繁的环境下,加强其他国家对本国项目的文化认同才能为运动项目传播奠定坚实的基础。
柔道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的运动,但其富含的传统文化和精神层面并未在全球化进程中传播出去,失去了传统的特性和可及性,只有世界各地的人们能理解体育运动的普遍性和非语境化特征,才使得这项运动真正成为一项全球性的运动。我国民族体育文化需要在“和而不同”的大方向上摸索出中国与世界、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平衡点,在人类共同命运的视域高点上审视全球体育的未来,避免出现柔道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价值观及传统没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