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华
“文革”初期,我正在上高中,同学们造反之余无所事事,便一个个无师自通学起了笛子二胡。那时,笛子四角一支,最便宜的二胡要二块二一把,不是每个学生都买得起的。宿舍里有个同学买了把二胡,大家抢着拉,整天“吱吱呀呀”没闲下来的时候。走出校门时,几乎个个都能拉几首革命歌曲。
1969 年,我入伍来到海岛,部队条件艰苦,连把二胡都没有。后来我到司令部机关工作,一天,在一位首长家,见他老伴正往畚箕里扔几块小木板和一根有俩洞眼的木棍。我很好奇。首长告诉我,1953年,他进岛后,花8600 元(旧币,相当于新版人民币8 角6 分)买了一把二胡,但随着职务提升,工作繁多,二胡也就躺在床底睡觉了。没想到海岛湿气大,二胡散架了,他便叫老伴拿去烧火。老伴说,这木头太硬,难烧,再说咱住在半山腰,柴火到处都是,干脆扔了。我有点惋惜,说这木质挺不一般的。首长说你觉得有用,拿去好了。
我寻思着将这散落的六块小木板整合起来。那时有国防施工用的强力胶,于是两块一粘,第一步拼接成三部分,胶干后,再合拢成筒。
我们驻守的岛小,当然没有乐器铺,但岛上每天有警卫员乘船到县城取文件,我托警卫员带去找家琴行将木板蒙皮。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乐器铺。店员仔细看了琴筒,说他们只卖琴,不加工,但可以把琴筒留下,在货架上挑一把琴带走。警卫员很精明,他知道这琴筒的价值肯定超过这里任意一把琴,就把琴筒带了回来。
为了防潮,我把琴筒挂在墙上。一天,有位在连队当副指导员的老乡来玩,得知琴筒没有蒙皮的原因后,他灵机一动,说连队上山训练施工时,经常见到蛇,下次打一条剥皮来蒙上。
不久一日,我到该连驻点,刚要吃午饭,忽听通讯员在外面喊:“大家快来帮忙,二班长逮住一条大蛇!”南方兵都爱吃蛇,一听去逮蛇,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欢呼着向外跑去。只见一条两米左右的蛇正拼命往石缝里钻,但缝外宽里窄,蛇只钻进了个头。二班长正拽住蛇尾巴,使劲往外拉,蛇有倒刺,一个人怎么也拉不出来。有个战士上来抱住二班长的腰一起拉,还不行,又接上一个,就像小学课本上小朋友合力拔萝卜那样,可就是不得劲。一个江西战士说:“哪要这么复杂!”他拿来一把锹,一下就将蛇剁成两截,饮事班长立即拿去处理了。这条蛇真大,剥了半脸盆肉。我想起二胡蒙皮的事,但见到那蛇皮怪瘆人的,心理上过不了关,只好作罢。
蛇炖好了,通讯员给我端来一碗鲜香四溢的汤,里面还有一段肉,可我不敢吃,就说:“交给你一个任务,把它吃了,然后把蛇皮刮净晒干!”通讯员乐颠颠地“啪”地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我回了机关,几天后,通讯员将晒干的蛇皮送来,竟有20 多公分宽,我剪下一截,将皮中间打湿,仍用强力胶粘在琴筒上,两天后中间干了,一敲,紧绷绷的,发出脆响。
一位木工班的老兵说,高档二胡底下都有个托子,我给你也刻一个吧。琴托做好后,还用紫红色漆涂了几遍。
一位修械所的技师又拿来铜条,给蒙皮周围上了道漂亮的箍。那个曾去找乐器铺的警卫员说:“二胡上都有商标,有敦煌牌的、牡丹牌的……对了,政委抽的就是牡丹牌香烟。”他立即从政委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捡来两个烟壳,将上面烫金的牡丹花剪下,贴在琴杆和琴筒上,一把“有品位”的“牡丹牌”二胡出现在眼前。
我兴头头地找来弓弦,一拉,不禁大失所望,声音又涩又躁。从此便将这琴挂在墙上作摆设。
1977年,我到江浙沪接新兵,带回一个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二胡专业的学生。人家那二胡拉的,简直如同天籁。再听听自己拉的,简直是杀鸡杀鸭。我想请他帮我提高提高,他听我拉了一曲,又看了看我的手指,说我学琴走上了歪路,加上手指粗短,不宜学琴。我听了,心灰意冷,就此不再拉琴。
1984 年我转业前整理行装,扔了不少东西,可这琴让我犯难了,留下吧,一点用没有;扔掉吧,上面镌刻着我青春岁月的印记和战友的深情。
这琴真正成了一块鸡肋,最后还是恋旧心理占了上风,带了回来。到地方工作后搬了几次家,终究没扔。1990 年新居装修后,我便把这琴搁在天花板上,二三十年来再没碰过。想想它的命运也够悲催的,就像林黛玉笔下的柳絮——“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溜。”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它。
一日想起它,便打开天花板取下擦净,一敲蒙皮仍梆梆作响,可迎光一照,上面有三个小洞,显然是虫子蛀的。原来声音就不好,现在又有洞,自然不能拉了。到街上找了几家琴行,只有卖的,没有修的。无奈之下,我决定自己动手补,用一般万能胶肯定不行,干后太硬一振动容易掉,无意间瞥见墙角上有筒填塞马桶底座用剩的玻璃胶,这胶干后仍很柔韧,对,就是它了,我就挤一点来糊在皮上的小洞上。
两天后胶干了,我拿弓子一拉,奇迹出现了,琴声纯净明亮,高音激越,低音醇厚,我大喜过望,也不怕丢丑了,越拉越兴奋,对面楼上在老年大学学二胡的邻居闻声来敲门,问我什么时候买了把好琴,我就将这把“鸡肋琴”的来龙去脉说了,他听后啧啧称奇,说音色比他花2500元钱买的琴还好。
我也有些不解,就去请教从江苏省歌舞团乐队退休的曹老师释疑,曹老师翻来覆去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连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他告诉我这是一把越胡,是越剧乐队的灵魂。现在这材质的越胡已找不到了。他说,若是当初你把六块琴筒板和琴杆保存至今,请专业制琴师修整一新,这琴可卖2 万元,如今给你瞎捣鼓成这样,声音再好也不值钱。我说,那把它掰开重整,卖个几千块钱不成问题吧?曹老师说掰开要重新打磨,尺寸就小了,差之毫厘,声音就远不是那个味了。
曾经的“鸡肋琴”被岁月酿成了宝贝,一直陪伴着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