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与叙利亚国家重建*

2022-11-04 13:14
现代国际关系 2022年1期
关键词:叙利亚俄罗斯

游 涵 王 然

[内容提要]随着叙利亚局势趋稳,其战后重建工作成为俄罗斯对外政策的重心之一。俄罗斯参与叙利亚国家重建主要出于以下动机:服务其世界大国的全球战略,塑造有利于俄方的中东地区秩序,巩固战后利益。为此,俄罗斯分别在安全、政治、经济三个领域采取了各种支持叙重建的举措,如多边维和与协助安全机制重建,推动宪法委员会组建及运行,提供国际援助等等。这些举措具有明显的俄式特征,即务实主义的理念、多边主义方式、军事力量为依托。然而,由于重建难度加大、能力不足、意愿下降、大国博弈加剧等,俄罗斯参与叙利亚重建的效果、前景具有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自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内战以来,叙利亚政府军逐渐获得了战场优势,目前已控制90%以上的领土,这表明叙利亚战事临近尾声,战后重建的步伐加快。2021年8月随着美国从阿富汗全面撤军,美国主导的“民主化”阿富汗重建计划宣告失败,欧亚地区秩序面临新的挑战。在此背景下,俄罗斯作为叙利亚国家重建的主要参与者,其参与方式和理念折射出俄罗斯对外战略的趋势及其参与地区治理的特点,因而备受各方关注。学界对俄罗斯参与叙利亚问题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其军事介入,鲜少关注俄方其他政策工具及这些工具的综合利用。本文将以安全、政治、经济等国家重建要素为框架,系统梳理俄罗斯参与叙利亚国家重建举措,分析其动因,探索其模式的有效性。

2016年俄叙联军在叙利亚内战中取得优势地位时,俄罗斯总统普京就指出,中东地区需要一项长期而全面的“马歇尔计划”,俄准备与国际社会共同协助中东战后重建。此后,普京多次呼吁国际社会考虑叙利亚的战后重建问题。为帮助叙利亚增强政权的合法性、恢复社会经济发展,俄罗斯从军事介入叙利亚问题伊始便在安全重建、政治重建、经济重建三方面推进相关工作,表现出明显的俄式特征。

(一)维持和平秩序,助推叙利亚的安全重建。叙利亚的战事尚未完全平息,主要冲突已得到控制,其国家重建最重要的目标是恢复和平状态,并与邻国和谐相处。安全重建是政治、经济重建的基础,因此在叙利亚继续开展多边维和行动、推进叙国内安全机制的重建是俄协助叙利亚安全重建的两个主要举措。

在多边维和行动方面,阿斯塔纳机制维持了有效运行,为叙利亚安全局势的稳定提供了重要保障。俄、土、伊三方基于减少叙利亚潜在冲突的共识,建立了以平行行动充当执行和平协议的“担保人”机制,其中俄罗斯负责管控叙利亚政府军的行动,土耳其负责对叙利亚境内的各种武装组织施加影响使其停火,而伊朗制止真主党和什叶派民兵的失控行为。该机制自启动以来,取得了停火、换囚、建立四个“冲突降级区”等成果。俄、土、伊是该降级区的三大担保国,在其边界划定安全带,设置运送平民和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检查站以及停火监测点。俄通过与其他利益攸关方的互动,缔结了各类和平协议。如2017年俄罗斯、美国、约旦三国签署了在叙利亚西南部德拉、库奈特拉和苏韦达等地的冲突降级协议,2018年俄土在叙利亚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的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之间建立了非军事化缓冲区,以控制当地的冲突;2020年俄土双方再次达成新协议,使伊德利卜冲突局势升级得到控制。

在安全机制重建方面,俄罗斯以加强叙利亚政府军权威为目标,推动了叙军事改革。在俄看来,只有巩固国家机构的有效性才能增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并确保国家的生存和安全。一方面,俄方协助叙利亚重新改组和重建了没有宗教派系的新武装力量。2015年后俄方帮助叙组建第4军、第5军、第6军,以亲政府民兵团体、反对派逃兵等为主要成员,严格整合到叙利亚中央指挥部控制的军事体系中。另一方面,俄加强了叙利亚阿拉伯军(SAA)的作战能力提升,其中部分高级将领在俄接受了科研、防空、现代武器使用、军事管理等方面的培训,仅在2019年在俄接受培训的军官就有650人。由此,叙安全局势总体上得以稳定,地区安全机制正常运转,国家的安全治理能力随之得到提升。

(二)充分利用法制手段,推进叙利亚政治和解。叙利亚政治和解是安全局势长期稳定、经济社会秩序恢复正常的决定性因素。俄罗斯利用阿斯塔纳与日内瓦两大机制的分庭抗礼,促成了索契进程,并从多个层面积极推动叙利亚宪法委员会的成立与运行,使之成为当前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唯一平台。首先,俄罗斯在阿斯塔纳机制中确立叙利亚制宪目标,牵制日内瓦进程。在阿斯塔纳第一轮和谈时,俄罗斯便试图纳入制宪议题,迫使各方承认巴沙尔政权的现状,但未能如愿。2017年底,俄方再次引导阿斯塔纳和谈的工作重点转向组建宪法委员会,并提出在俄罗斯索契举行叙利亚全国对话大会的倡议。最终,日内瓦进程迫于阿斯塔纳三方团结的压力而达成妥协。其次,俄罗斯以退为进弱化阿斯塔纳机制在政治和解中的角色,确立了联合国在政治和谈中的主导地位。俄罗斯不愿与西方国家在叙利亚问题上长期处于对抗状态,它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一,始终将联合国作为其实现对外政策的首要平台,因此,反复强调阿斯塔纳进程仅是日内瓦进程的补充和协助,而非其替代品。在其推动下,2018年1月31日在索契的叙利亚全国对话会议上,所有与会者同意在联合国框架下开展制宪工作。

随后,俄罗斯在多个层面推动宪法委员会的成立与运行。一是施压叙利亚政府。叙利亚政府为谋求外交独立,一直委婉抵制宪法委员会的工作。对此,俄罗斯坚定支持叙政府反驳欧美国家批评,强调不应人为设立组建宪法委员会的最后期限,以稳定巴沙尔情绪,维持叙政府的信任度;同时加强与叙各反对派团体互动,迫使叙政府接受政治变革的现实。二是利用美欧在叙问题上的分歧,加强与法、德的立场协调。为争取两国对于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支持,俄频繁与两国讨论叙利亚局势。2018年10月27日,俄、法、德、土在伊斯坦布尔举行了有关叙利亚局势的四方峰会,最终就政治解决叙利亚冲突达成共识,一致呼吁组建宪法委员会。三是弥合与土耳其、伊朗在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上的分歧,合作确定“第三方名单”。2019年9月23日由150人组成的叙利亚宪法委员会正式成立,向国际社会展示了三大担保国在叙利亚问题上合作的积极作用。四是斡旋敦促叙利亚重返阿盟,促使阿拉伯国家承认宪法委员会和全民大选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合理性。俄罗斯将叙利亚重返阿盟的议题置于与许多阿拉伯国家谈判的框架内,与沙特阿拉伯、卡塔尔、阿联酋等国展开讨论,并取得积极成效。最终,通过将日内瓦进程、阿斯塔纳进程、叙利亚政府、反对派团体,以及各主要大国的串联,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核心作用得以稳固。这是俄取得的重大外交成果,使索契会议开启的政治进程得以持续。2021年10月,叙利亚宪法委员会召开了第六轮会议,与会各方围绕新宪法起草的问题进行了多轮谈判,尽管进展缓慢,但无疑有利于凝聚叙利亚国内各派别的政治意愿,成为推动叙利亚政治和解、最具广泛代表性的唯一平台。

(三)提供国际援助,促进叙利亚经济重建。在叙利亚结束冲突、实现和解的紧迫问题之一是经济重建,因为可持续的经济社会发展既是国家重建的最终目标,也反作用于安全稳定和政治秩序的恢复。据联合国《2021年全球人道主义概况》统计,受新冠肺炎疫情和黎巴嫩金融危机的影响,2021年,叙利亚货币急剧贬值,食品和燃料价格大幅上涨,人道主义危机进一步加剧。叙因此遭受的经济损失总值已达4420亿美元;全国1800万人中,1300多万人需要人道主义和保护援助,660万人被迫离开叙利亚,670万人在叙境内流离失所,粮食安全没有保障的人口达到930万,全国90%的人口陷入贫困。此外,叙的基础设施遭到严重破坏或摧毁,其中包括约45%的住宅,超过一半的卫生设施,40%的教育机构,以及供水系统和排水系统等能源基础设施。由于资金缺口很大、融资能力极其有限,叙政府无力独立进行重建。俄向叙提供了人道主义援助、直接投资和多边机制援助,对叙经济社会重建给与了有力支持。

在人道主义援助方面,俄罗斯通过政府、商业团体和非政府组织等多种渠道向叙利亚提供了全方面的支持,涉及基本生活物资的供应,冠状病毒、自然灾害等紧急情况的应对,促进教育、宗教等社会场所恢复开放等。2012年3月12日俄向叙运送了首批包含糖、鱼肉罐头、婴儿食品的人道主义物资,后便频繁地向叙运送食物及生活必需品。甚至在2017年,俄罗斯海关数据显示,俄向叙运送的人道主义物资占当年俄对外人道主义援助总额的84%,价值1960万美元。其中,俄军方在人道主义援助的行动中发挥了主要作用。通过2016年在叙利亚设立的交战各方和解中心,俄国防部、紧急情况部、武装力量国际排雷行动中心、特种医疗队等多机制和多部门密切配合,在叙开展了大量人道主义行动。2020年叙利亚新冠疫情暴发后,俄方迅速向叙提供1万套冠状病毒的检测试剂、200台呼吸机,以及患者的治疗药物和医护人员的防护用品。2021年2月,俄疫苗“卫星五号”在叙获得批准;2021年7月24日俄国防部向大马士革交付了25万剂“卫星light”疫苗。截至2021年8月1日,俄在叙共进行了2973次人道主义行动,运送的援助物资达5182吨,为叙13万多居民提供了医疗援助。

在经济援助方面,俄罗斯对叙利亚增加了直接投资。自2017年巴沙尔宣布“重建叙利亚”的国家战略后,便因缺乏资金采取了“土地和资源换取经济援助”的重建战略和方针。俄通过对叙直接投资和合作开发参与了叙的经济重建,双方将基础设施建设、能源、加工业、运输和农业作为优先合作领域。目前,两国签署了多项油气勘探和生产、自然资源开采的协议,达成了塔尔图斯港49年的租赁和开发合同,简化了双边贸易的海关程序,签署了叙各个经济领域重建的路线图。2020年,俄叙双方再次签订了有关40个项目的重建协议,其中包括在地中海水域重建苏联专家修建的梯级水电站,恢复大陆架矿床开采等项目。

在多边机制的援助方面,据经合组织统计,2012~2019年俄罗斯向叙利亚提供的官方发展援助约为1.094亿美元。俄还通过联合国为叙提供了各类专项援助。如2019年,俄从联邦政府预算中拨款约1700万美元用于支持联合国各机构在叙重建工作,包括联合国开发计划署580万美元、联合国儿童基金会500万美元、世界卫生组织300万美元、联合国人口基金会300万美元。2020年,俄向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拨款2000万美元用于对叙粮食援助。

总之,多年来俄罗斯为叙利亚提供了大量的国际援助,据俄叙跨部门协调指挥部俄方负责人称,出于人道主义目的,俄方已向叙拨款超过10亿美元。

俄罗斯是随着叙利亚局势趋稳而首先倡议对叙进行战后重建的国家。目前,俄是叙国家重建的重要参与者,也是影响叙未来局势发展的关键外部力量。俄之所以参与叙的重建,既是为了实现俄作为世界大国的全球战略目标、参与塑造中东地区新秩序,也是为了维护俄在叙的军事和经济利益。

(一)服务于俄罗斯的全球战略。俄视自身为世界性大国,积极谋求在全球事务中发挥关键性作用。俄的全球战略转型始于2008年,它是基于俄国家实力的上升,以及对全球金融危机后单极格局松动的认知。俄方基于两个核心判断。一是国际格局正处于“东升西降”的变革期,世界正在形成多中心的国际体系。俄作为“新的权力中心之一”,将通过参与稳定全球和地区的安全行动,实现全球权力制衡体系的重建。二是世界各国的文化和利益具有多样性,没有普适性的价值存在。西方国家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激化了更多矛盾,造成全球和地区局势的动荡。俄坚持国家和主权规范,但遭遇西方国家“民主人权”输出的严重威胁,迫切希望遏制“颜色革命”在全球的蔓延。

俄罗斯的中东战略是其全球战略的组成部分,与俄方推动世界多极化、构建多中心国际体系的总体目标相一致,因此也经历了从全面收缩到有限参与的阶段。2013年开始,俄的中东战略进入积极扩展期。它利用外交、军事、经济等多种手段,扩展了在中东的全方位利益,叙利亚问题则成为其调整中东战略的主要抓手。2013年,普京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俄罗斯呼吁审慎”,这是俄调整中东战略的重要信号,而俄对叙的直接军事介入则是扩展战略的最直接体现。首先,对叙利亚问题的介入为俄巩固其作为“新的权力中心之一”提供了契机。随着俄全球战略进入扩张期,其中东地区的战略目标从增强在该地区的经济合作机会转变为稳定中东和北非地区局势。为了转移乌克兰危机影响下的内政外交困境,并考虑到美国调整中东战略后的低成本进入态势,俄将中东地区确立为其重回世界舞台的机会窗口。通过在中东地区的武力使用,俄打破了美在全球使用武力的垄断权,迫使美方承认了俄在中东军事存在的合法性,也肯定了俄的世界大国地位。自2016年起,俄频频与美、欧在各个层面讨论解决叙利亚局势,并推动叙利亚和中东问题成为近年来慕尼黑安全会议的重点。可以说围绕叙利亚问题,俄方恢复了自乌克兰危机后与美、欧中断的各种联系,实现了相互间的平等对话关系。随着重建工作的推进,叙利亚问题成为俄参与国际议程、重塑国际规范的重要平台。中东地区万物相联,叙利亚问题中缠绕了多重问题,既包括恐怖主义、难民、人权、能源安全等全球性问题,又涉及民主化、教派冲突、国家发展等地区性问题,俄通过介入叙的重建积累了解决各类问题的经验,进而提供观念、规范、共识等方面的地区公共产品,最终甚至可以将中东经验推广至全球层面,进一步确立俄作为世界大国的身份与地位。其次,对叙利亚问题的介入意在遏制“颜色革命”的蔓延。俄力推叙利亚国家重建,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和彰显了俄的国际关系观念,尤其是反对西方民主输出、反对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人,以主权规范为国际关系准则。俄是叙利亚问题的直接参与方,它的军事行动巩固了阿萨德政权,但与西方国家人道主义干预和“保护的责任”理念相违背。与美在阿富汗推翻合法政府、实施“民主改造”的模式不同,俄在叙问题上强调,应以阿萨德政权为主体,通过和平方式建设具有可持续性和包容性的政府进行自我改革和自我完善。这对美国参与“失败国家”的“民主化”重建模式产生巨大冲击。

(二)塑造有利于俄罗斯的中东地区秩序。自海湾战争和冷战结束后,中东形成了美国与海合会等国家合作建立和以安全为主导、美国利益优先的地区秩序。然而,近年来,该秩序面临瓦解和重塑,中东地区治理上的赤字、失灵和真空等现象凸显,美国的战略收缩进一步加剧了地区大国间的博弈。叙的重建成为俄深度参与中东地区秩序构建的重要载体,使俄得以参与地区格局的重塑,也植入了俄的务实性理念。

俄罗斯推动中东回归权力制衡机制,而自己则扮演了制衡美国的角色。针对中东不同的国家,俄采取了不同的政策。其一是利用域外国家的身份,充当“失败国家”内战中的调解者。这类国家以叙利亚为代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利比亚和埃及,它们都面临外部势力干扰和内部民主变革的双重压力。俄直接干预了叙利亚内战,而且加强了对利比亚事务的参与,与利比亚冲突的各方都保持密切联系,试图复制其在叙利亚问题中的角色。其二是推动与海湾国家间的务实合作,通过积极主动的接触分化它们与美国间的关系。自俄方军事介入叙利亚问题后,海湾国家开始信服俄在自身边界之外施加军事影响的能力,因而均加强与俄方在地区政策上的协调,并寻求与俄在能源、军工和经贸领域开展合作。其中,俄与沙特更是在2016年共同推动了“OPEC+”石油减产协议,从而推升了全球油价,构建了国际能源新秩序。自2018年起,沙特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趋向一致,即保持叙的领土完整和主权,支持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其三是与地区性大国共同塑造多元化的地区格局。俄与土耳其、伊朗、以色列分别结成不同的联盟关系。土、伊都需要加强与俄的合作来巩固其在中东的新地位,因此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分别建立了战术性联盟:土俄具有最大限度将西方人从中东赶走的共同意愿,通过参与阿斯塔纳机制的合作,土耳其在中东地区的安全问题上越来越发挥着独立作用;伊俄则基于共同维护叙利亚政府的目标进行了合作,伊朗由此逐渐走出国际和地区层面的孤立处境,并利用在叙的战略性存在于伊与黎巴嫩、地中海之间建立起战略走廊,伊朗支持真主党向以色列施加压力的能力有所扩大。以色列则由于历史原因和移民因素与俄建立了密切的关系。2015年为避免两国军队在叙领土发生意外冲突,以色列国防军和驻叙利亚的俄罗斯特遣队之间建立了热线,以色列总参谋部还为此设立了专门的协调中心。

总之,通过叙利亚国家重建,俄罗斯逐步理顺与地区性大国、各宗教派别和利益团体之间的关系。俄重返中东被视为一个积极的、平衡的因素,没有一个中东国家对其介入叙利亚问题进行谴责。俄对中东事务的深度介入促使该地区回归了权力平衡,也为俄参与解决中东地区现有的各种危机如阿富汗问题、巴以冲突、也门问题等提供了契机。

(三)巩固战后利益。目前,在俄罗斯的军事支持下,阿萨德政权所控制的领土从1/6收复至了90%,这表明俄罗斯出兵打击恐怖主义、预防“颜色革命”的目标已基本实现,接下来就是进一步巩固俄在中东的利益。

首先,巩固叙利亚作为俄罗斯辐射中东和东地中海区域的“军事桥头堡”的作用。根据俄叙双方达成的协定,俄在叙利亚已建立了两个军事基地。一是塔尔图斯海军基地,俄方计划将其变成俄海军在地中海永久作战编队的成熟基地,这将显著扩展俄军在地中海的作战能力。二是位于赫梅米姆的空军基地,俄方可无限期部署航空部队,自由穿越叙边境而不受海关限制,且俄军方可以在免税的情况下将武器和弹药运送至叙。目前,俄通过“叙利亚快车”行动实现了两个基地军事力量的整合,在东地中海区域形成了多达15艘舰艇的海军作战编队,这极大地提高了俄在该区域军事存在的有效性,并将进一步影响黑海、非洲甚至东欧局势。

其次,通过重建争取更多的在叙经济利益。俄前副总理德米特里·罗戈津曾公开表示,俄军方为叙提供了和平与稳定,因此俄拥有“道义上的权利”获得经济回报。事实上,俄在叙的经济利益主要涉及两方面。一是油气和矿产资源的勘探和开采。俄叙于2018年签署能源合作路线图,俄方据此获得了在叙开采石油和天然气的专有权,相关俄企享受税收优惠和关税豁免的最惠国待遇。目前,已有多家俄企在叙陆上和海上油气区块进行勘探、钻井及开采活动。俄企在磷酸盐行业同样收获了巨大利益,拥有了从巴尔米拉矿区开采和出口磷矿石50年的权利,还控制了叙的化肥工业。二是塔尔图斯港和交通运输系统的现代化建设。2019年双方达成塔尔图斯港49年的租赁和开发协议,通过修建多条交通枢纽与其联通,该港将有望成为东地中海区域的现代化物流和贸易中心,这将长期保障俄在叙的进出口贸易,并促进俄商贸影响外延至整个中东和北非地区。此外,俄叙正在规划新的经贸战略合作协定,届时俄会进一步扩展其在叙的特殊性权利,通过推进新协议的进程,未来叙能源、工业、交通、农业等领域也很可能逐步由俄主导。

再次,借助在叙的政治影响力,扩展在中东的经济势力版图。通过介入叙冲突,俄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得到恢复,借此在军售、能源和非资源类三个领域快速占领市场。一方面,军售利益增长显著。2015年俄罗斯出兵叙利亚,俄制武器的可靠性和有效性得以展现,从而影响了中东和北非地区的军火采购偏好。据统计,2016~2020年俄在中东的军售订单比前五年增加了64%,其中阿尔及利亚、埃及、土耳其更大幅提高了对俄制武器的采购。基于军火交易的周期性和延伸性规律,俄极有可能在该区域获得长期的军售红利。另一方面,能源利益得到保障。叙利亚危机后,俄几乎介入了东地中海区域的所有大型油气项目,并加大了在该地区的核能输出,如协助土耳其、伊朗、约旦等国建设核电项目。随着项目的推进,俄能源贸易利润将逐渐显现,并且随着国际资源的占比总量不断扩大,未来将在“OPEC+”、天然气出口国论坛等能源机制中拥有更大话语权。再一方面,非资源类贸易量稳步提升。俄对中东北非国家的非资源类产品出口额2021年上半年达到175亿美元,几乎等同于2015年全年出口总额(180亿美元)。目前,俄与中东北非地区的非资源类贸易主要依托小麦、大麦、葵花籽油、玉米等农产品的出口,但随着迪拜和开罗的两个“俄罗斯制造”展馆的建设运营以及苏伊士运河地区俄罗斯工业区的建成,未来俄罗斯有望实现多种类工农业产品在该区域的市场优势,进一步提升在该区域的非资源类贸易市场份额。

俄罗斯参与叙利亚战后重建的作为是积极的,但不可能一蹴而就地使得叙立马实现和平与稳定、恢复经济社会发展。俄参与叙重建工作的成效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叙国内局势、重建能力欠缺和域内外相关国家的影响等多种因素。

(一)叙利亚仍处于安全局势严峻、政治和解停缓、社会经济形势恶化的局面。一是恐怖主义复苏和多国武装力量聚集影响了安全稳定。一方面,“伊斯兰国”、沙姆解放组织等基地主义组织利用年轻人对叙利亚经济状况的不满和恐惧正努力恢复影响力。仅在伊拉克和叙利亚,至少有10000名“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活跃在在该区域,叙利亚部分区域的权力真空使恐怖主义有了长期化的趋势。另一方面,多国武装力量同时在叙利亚存在,频繁的军事摩擦成为另一个不稳定的安全因素。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别代表盖尔·佩德森指出,在五个外国军队在叙利亚领土上活动的情况下,叙利亚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任何擦枪走火都威胁到整个地区安全。

二是叙利亚内部各派力量的严重分化制约了政治和解进程。多年战乱已使叙利亚形成领土分裂、反对派政治团体分散、军阀割据、地方分治的局面,各派力量在改革后的政治架构、意识形态等问题方面存在严重分歧。自宪法改革的共识达成以来,仅组建宪法委员会就耗费了约两年时间。此后宪法委员会召开了多轮会议,尚未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

三是美欧经济制裁、黎巴嫩经济危机、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叙利亚社会经济形势的恶化之势。十年战乱使叙利亚的法制遭到严重破坏,营商环境恶劣,外加美欧的长期制裁,使得外商在叙投资和贸易障碍重重。叙政府2019年以来先后公布了10个重建规划方案,但由于外国企业倾向于规避风险,对外融资极其困难。此外,黎巴嫩经济危机和新冠疫情的蔓延给叙造成更大的经济、金融和社会生活压力。当前,叙基础设施复建缓慢,基本生活物资供应短缺,失业、通膨严重,民众的疫苗接种率不到1%,民生陷入困境。

(二)俄罗斯国内经济长期低迷,难以在叙利亚国家重建中发挥重要作用。据俄前任副总理、现任审计署署长阿列克谢·库德林指出,俄经济自2013年以来陷入停滞,GDP最高增长率未超过2.5%,2013~2019年年均增长率仅为0.9%。其中,既有全球化周期性因素结束、乌克兰危机等地缘政治因素引起的战略环境恶化等外部冲击,也有自身结构性因素的作用。2018年叙利亚总统巴沙尔曾表示叙基础设施重建大约需要4000亿美元,约10~15年,而这笔费用额度与俄年度预算规模相当。2020年新冠疫情引发的限制性措施以及全球对能源资源需求的下降,使俄经济雪上加霜。据俄联邦统计局数据,2020年俄罗斯GDP总量约1.47万亿美元,下降3%。这是俄经济自2009年以来所受的最严重打击。在新冠疫情仍然蔓延的条件下,俄联邦预算支出必然还是会聚焦于国内经济社会领域,难以给与叙更多的切实支持。

此外,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面临“国内观众成本”持续上升。据全俄社会舆论研究中心2015年10月有关俄罗斯军事参与叙利亚冲突的调查,受访者中支持俄军前往叙打击“伊斯兰国”的比例达66%。这表明俄军事介入叙问题得到了民众的大力支持,因为它塑造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巩固了俄的大国地位。但是,随着叙利亚局势的稳定,越来越多俄罗斯人认为俄应结束在叙军事行动。2016年俄第一次宣布撤军时获得了84%的受访者支持;2018年,支持俄在叙采取积极行动的受访者比例仅为14%,认为俄当局必须谨慎的受访者比例达到约25%,甚至认为俄罗斯应完全拒绝介入叙问题的受访者比例为11%。俄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的调查结果与此类似,2019年的数据显示,受访者中的55%认为俄应停止在叙军事行动,约1/3的受访者认为叙冲突有升级为“新阿富汗”的风险。

俄罗斯国内的经济政治局势极大地限制了其汲取叙利亚重建资源的能力。一方面,俄外交新热点的频发分散了民众的关注点,如奥运会被禁赛、斯克里帕尔间谍案、纳瓦利内中毒事件等,而后苏联空间里白俄罗斯的政局动荡、纳卡冲突等更使得俄的外交政策重点发生偏移。另一方面,俄亟须聚焦解决国内的经济社会发展问题,新冠疫情暴发后战略内向化更加明显。2021年7月俄发布新版《国家安全战略》,国家战略优先事项首次将“保护人民和开发人力资源潜能”放在了第一位,跃居国防之前,并在这一事项中涵盖了增加人民实际收入、提高生育率、延长预期寿命、改善医疗保健质量、提高教育质量等一系列社会经济任务。这意味着俄以官方文件的形式确认,内部问题对国家和社会的威胁大于来自外部的挑战。

(三)域内外国家的牵制。叙利亚地处战略要地,它不仅属于中东阿拉伯国家,而且西濒地中海,又与土耳其、以色列接壤。在中东地区热点问题层出不穷的背景下,域内外大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该地区的战略竞争为俄罗斯维持全方位的力量平衡增添了风险。

首先,全球性大国对中东事务的参与不均衡。美国、欧盟把叙利亚视为治理不善和机构功能失调而陷入冲突的脆弱国家。它们认为,叙内战的性质是代理人战争,俄呼吁重建叙利亚的目的是为了降低自身的参与成本,从而使大马士革政权再次合法化,并为稳定叙利亚局势后撤军奠定基础,因此合理的政治解决方案是美欧参与重建的先决条件。俄罗斯拥有较强的地缘政治影响力,但无力主导重建,缺乏为中东地区危机的政治解决提供公共产品的能力。其他全球性力量如中国、印度和日本等则认为叙利亚仍处于战争或冲突期,由于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较弱,参与中东事务的意愿和力度都有限。

其次,地区大国伊朗、土耳其、沙特、以色列等在海湾地区和“新月地带”的博弈仍在持续,且紧张局势有向红海、东地中海蔓延的趋势。在中东,沙特与伊朗的教派之争、土耳其与沙特的泛伊斯兰主义领袖之争、伊朗与以色列的民族主义矛盾构成了主要矛盾。但是,2021年巴以局势再度紧张,并导致伊朗、土耳其、海合会成员国包括沙特以及2020年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的阿联酋和巴林等国一起谴责了以方的行为,黎巴嫩和叙利亚更是分别向以色列发射了数枚火箭弹以示对巴勒斯坦的支持。此次冲突尽管最终没有上升为地区性战争,但使《亚伯拉罕协议》边缘化,由于共同防范以色列的需要,沙特、伊朗和土耳其三国间的关系出现缓和,呈现重组的趋势。同时,围绕东地中海油气的开采和所有权问题引发的安全困境使中东地缘政治博弈不断延伸。随着2019年1月“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的设立,东地中海油气的开采和所有权等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并逐渐从油气资源的争夺发展为地缘政治博弈。该论坛的章程已于2021年3月正式生效,它实际上已经成为相关国家的地区合作联盟,成员包括埃及、以色列、希腊、塞浦路斯、意大利、约旦、巴勒斯坦和法国,美国和欧盟成为该论坛的常驻观察员。然而,叙利亚、黎巴嫩和土耳其三个东地中海国家从该论坛成立起就主动或被动地缺席活动。随着土耳其与利比亚地中海海事管辖权协议的签署以及土方东地中海争议海域天然气勘探活动的重启,希腊、埃及、塞浦路斯、以色列陆续加入到区域竞争中。

再次,围绕着叙利亚问题各方充满竞争。俄罗斯和伊朗一致维护叙利亚政府的合法性,双方在地区安全、恐怖主义和世界多极化方面的立场非常相似。但是,俄伊双方对美国、以色列、沙特在中东的角色存在认知差异,在叙利亚的目标也非完全一致,俄方期望转化当前的军事优势为政治和经济红利,而伊方则将叙利亚看作“抵抗轴上的关键节点”。叙利亚政权也在努力塑造国家重建过程不受外部影响的独立架构,寻求在吸引俄、伊资金实施重建计划时能够维护国家主权和自主权,诱导俄伊在各个领域争夺合同和特权。美欧和土耳其拒绝承认叙利亚政府的合法性,美国留有少量武装在叙东北部支持库尔德人主导的“叙利亚民主军”,土耳其则力图削弱叙境内库尔德人的力量,积极深化其叙北战略。

结语

俄罗斯已为叙利亚重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资源,也扩展了战略、政治和经济利益,因此短期内不会放弃或退出。但是,受多种因素的限制,俄会长久低强度地参与叙重建。这是俄首次全面介入外部国家的重建行动,实际上是根据俄罗斯思想、为了俄国家利益进行的外交与政治经济社会建设的新探索,具有明显的俄式特征。

第一,俄罗斯参与重建的理念是“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的务实主义。普京指出,当前阿富汗的悲剧是由于美国忽略他国的历史、文化、宗教和传统,从外部强加自己的价值观和标准,在阿富汗施行“民主建设”。因此,与美欧截然不同的是,俄在协助叙重建时始终淡化宗教、派系、民族、政治制度等因素,积极开展与利益攸关方以及地区间所有国家的合作。在叙国内,俄促成叙政府方面与其他族群、教派势力共同合作,推动政治变革;在地区层面,俄积极串联土耳其、伊朗、沙特阿拉伯、卡塔尔等海湾国家,以地区安全和经济发展等方面的共同心愿和共识促使不同价值观甚至相互敌对的国家共同参与地区问题解决;在全球层面,俄协调与美、法、德等其他全球性力量对叙开展人道主义援助、难民、反恐等务实合作。

第二,俄罗斯参与重建的主要方式是多边主义。无论是利用阿斯塔纳机制维和、推动叙利亚重返阿盟,还是积极呼吁联合国和欧盟参与叙利亚重建,普京政府都表现出了对多边主义的倚仗。俄强调发挥传统国际组织的作用,重视运用国家间的利益联合,组建非正式的多边机制。2021年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指出,“在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日益加剧的背景下,俄罗斯应加强联合国及安理会在解决全球和地区性问题的核心协调作用,并深化不分界线、集团的多边互动”。这表明在国际秩序的变革期,俄将更加重视运用多边机制应对全球和地区挑战,并越来越重视多边主义模式的包容性和机制的有效性。

第三,俄罗斯参与重建的主要工具是军事力量。俄认为,世界局势的混乱加剧,使用军事工具的风险在上升,只有加强国防力量才能“确保奉行独立自主的国内外政策并有效抵抗外部压力”。叙利亚国家重建正是俄方运用军事力量工具实现对外战略的重要实验,俄利用其军事优势完成了维和、威慑及和平援助的多重任务。在维和方面,俄方协助叙政府军打击恐怖主义、收复失地,并承担降级区的维和任务;在推进政治和谈方面,俄通过在叙境内部署新型武器和维持驻军,以威慑力量主导叙政治和解方向;在和平援助方面,俄军方建立了多机制、跨部门的合作机制,在叙成功开展了众多的和平援助联合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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