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进迄今已逾百年的传播学,自滥觞之日起就饱受行为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影响与规制,实证、经验、效果为其拓荒轨迹上的三个关键用语。虽然说传播学研究也借用了不少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政治学、现象学的理论与范式,但客观实证从来都是主流传播学派的不变范式。这种内卷化趋势陆续经历了批判学派、文化学派、后现代主义转向的洗礼,一直延续到认知科学的出现与繁荣才显现出其松动破裂的迹象。认知传播学的兴起与发展,为传播学理论大厦的建构发现了新的视角,打开了新的研究之窗。有学者认为,中国认知传播学研究已整整发展了30年,经历了缓慢发展期(1987—2003年)、理论自觉期(2004—2010年)、体系建构期(2011年至今)等三个阶段。现今的认知传播学已逐渐显现出传播学未来发展的中国特征,被学界认为是当下传播学宏观体系的重要分支之一。它以超越客观、实证、经验、技术等经典层级的传统框架为己任,其理论仪轨在多学科交叉融合的催化下已形成间性意义、体验实践、心智加工等三大价值题域,拓宽了传播学研究的时代主线与学科进路。
在传播思想史上,媒介技术研究是学者们历来重视并致力深耕的一个领域,麦克卢汉甚至为此专门设计了一套以媒介进步改变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的唯技术历史哲学。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是人体器官的体外延伸,电视、摄像头、网络直播是眼睛的外化,电话、收音机、音响是耳朵的假体,电脑、控制中心是心脏的另类象征,可触摸式电子媒介则是皮肤的模仿物……媒介的机械式扩展被认为是对人的器官、感官或曰功能的强化和放大。深受麦克卢汉影响的德布雷则提出了超越传统传播学的研究方法——媒介学,他认为技术创新性完全可以中和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二元论,而且,在他的眼里,一部人类文明史就几乎等同于一部媒介进化史。这种对媒介技术的狂热偏好在数字媒介高速发展的趋势下不断得到加强,人的主体意识在传播研究中日渐淡出,或者被层出不穷的技术导向所压制,生产力而不是生产关系取代了对主体自由意志的操纵。认知传播学适时呼吁人的主体性的回归,并在思想和实践层面对其进行深化和扩展,我们认为,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将是未来传播研究必然关注的一个价值题域,并且这也有可能引领传播学进阶的又一次转型。
1.芝加哥学派的技术人文范式及其拷问
芝加哥学派是传播学史上涌现出来的一个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学术群体,近年来,芝加哥学派的学术传统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被认为是反思传播学的一个关键思想资源。
有学者指出,芝加哥学派归根到底是以技术主义作为其核心视点的。其一,在杜威和库利那里,传播技术一直被视为人类文明繁衍生化的主要推动力;其二,传播技术的发展带来了社会的进步。英尼斯、麦克卢汉等媒介技术论者也从芝加哥学派中汲取了思想养分。确实,面对当时美国国内外形势的动荡、移民的大量涌入、社会矛盾的激化,杜威、库利、派克等人对大众传媒给予了厚望,期待其成为拯救美国伦理道德和政治共识的利器。
但是,芝加哥学派仍然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情怀,他们广泛采用以田野调查为主的定性研究方法,可以说,热衷于研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符号互动论与纯粹迷信技术进步、希望以之改变美国社会的技术决定论,这两种视野迥异的学术观点在芝加哥学派的思想体系中体现得十分明显,而且前者的比重可能还要远远大于后者。潘忠党在分析美国传播学的发展时指出,以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传播学思想重镇“以人文价值取向为动因,以理解人及由人的活动所建构的社会关系并使之升华为目的”,这种价值追寻与“以控制论为代表、以社会控制为根本目的、以信号传递为基本观念、以实证主义自然科学为基本模式的传播学”有着明显的精神分野和根本的理论区隔。
被誉为美国文化研究之父的詹姆斯·凯瑞在其重建芝加哥学派的努力中,更是力图摆脱传播学以降行为主义和科学主义对其学科版图的约束与操纵,探索一种人文、互动、仪式的整合轨道。尽管他也离不开芝加哥学派的实用主义传统与经验主义研究方法,但凯瑞依然把人本主义视作其实用主义传播学的一个突出表征,他呼吁“把传播学的目标设想为文化学科较为合适,且更具人性”。
故而,在实证主义、技术主义、人文主义的纠缠交织中,我们依然强调芝加哥学派的人本主体性学术意指,而关系的互动、人本的立场、思想意识的偏向确乎折射了其有别于经典传播研究的启蒙精髓。
2.认知视角下贝特森的托勒密变革
贝特森一直是致力于从人类认知的视角去思考传播的。受益于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等人文科学的多重滋养,他提出了一种普遍的认识论,即认为传播是理解人类行为、社会结构、相关组织等文明重要问题的出发点。由此,他提出了那句著名的论断——“人类不能不传播”。
贝特森认为,信息可以同时生产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聚焦内容的意义,一是暗示关系的意义。“内容意义”关注何人、何时、何事(客体的视野),“关系意义”揭示的是传播过程中参与者之间的对象性勾连(主体的视野)。他指出,关系意义可能比内容意义更加制约传播的效果,因为这涉及人的情感、喜怒哀乐、知识结构、价值取向等,也即是说,主体性的“何人说、何时说、何处说”的条件前提往往能够超越实体性的“是什么”的内容,从而施效于传播的运行进程。贝特森也因为提出了“关系传播”、彰显了传播角色的主体性律动而被称为“关系传播理论的开拓者”。
贝特森的理论旅行不仅涉及人类精神世界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的核心深处,也广泛触及具体而细微的传播学实践探索。在人类传播史上,他第一次提出了“元传播”的概念,即这类传播活动并不是要传达明确的内容,用内在的精神之镜去映射、达意外界的事物或事件,有可能只是提示、批评、赞赏、请求、停顿等人际关系的模糊反应。他从人类学和精神病学的角度排列了一种生物学类比,认为任何有机体个体意识的形成、社会关系的建立等演变都应该纳入传播的过程,而不是让依靠技术媒介的内容意义独霸正统的传播层级。
贝特森与瓦茨拉维克的互动关系学派强调了对人际交往行为的深层次理解,而这种有机体而非机械装置的串联互动,不仅牵涉到事件的发生、价值的接受、内容的释义、参与者的反馈,更指涉关系的判断、情感的定位以及所有互动如何产生的互动,这也是贝特森与瓦茨拉维克等人被定位为“互动关系学派”的原因。
从传播认知的普遍意义入手,贝特森及其追随者实现了对经典传播理论的质疑与反拨,完成了一场传播领域的托勒密式变革,凸显了人的主体性在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被认为是对媒介技术学派和机械实证主义的批判与跨越。
3.间性思维的传播学指向
传播思想史上技术性与主体性的博弈是主客体二元论迭代延续与脉络派生的结果。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认知传播学高扬人的主体性的旗帜,凸显人的主体性在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也在现代技术的观照下,秉持一种重思主体、技术、环境等复杂关系的学术视野,从而建构一种映射实体与非实体、审视存在与非存在、有机互动、总括统一的间性思维。
在具体的传播实践中,弗卢瑟间性论寄身于一种诸多大哲都钟情的对话模式,这种对话模式与哈贝马斯注重交往理性的对话、巴赫金“多音齐鸣、众声喧哗”言语交际模式的对话、彼得斯吁求平等交往的对话有着内涵的殊异,与德勒兹标榜自我消解和循环生成的内卷式对话也有着明显的区隔。弗卢瑟强调,对话的本质是一种创新,而不是存量的消化、无奈的延续,这包括说话者内心的独白、与他人的互谈,也包括人类与机器装置的界面呼应、与传播假体的彼此勾连等。在认知传播学的理论架构中,对话反映了创造性的生活,它是民主的、流动的、共鸣式的信息沟通与精神吁求。
在斯蒂芬·李特约翰和凯伦·福斯合著的《人类传播理论》(第九版)中,一些站在学科前沿的学者已明确把现象学列为传播学研究的七大传统之一。作为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流派,从胡塞尔到梅洛-庞帝,从海德格尔到雷科夫和约翰逊,现象学的开枝散叶对哲学和语言学都产生了极大影响,并在认知科学的助力下,催生了认知哲学、认知诗学、认知语言学、认知翻译学、认知传播学等新的学科分支,丰富了世界知识版图。
现象学的一个关键概念就是“体验”(embodiment),也有学者把它翻译成“具身”“涉身”等,都是意指人的主体性感受。但从我们总是通过个人的主体性探索来感知、理解外部世界,并以之形成概念、生成意义来阐释外部世界这一基本逻辑来看,这种主体性行为早已超越了肉身(flesh)的实体层面,迈向了肉身与思想、意识相结合的更高维度,所以我们认为译成“体验”更为恰当。这个“体验”也是认知传播学对人的主体性感受进行聚焦生发的精粹要素。在丰富的体验实践基础上,人类运用心智的认知加工进路,形成了不同的对象性认识,展现给了自己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1.从意向性(intention)中认知世界的直接体验
在这种对对象的个体化、偏向性关注中,人的身体扮演着十分关键的角色,即人既处身于世界之中,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的身体及器官又面向着整个世界,关联着万事万物。这种意向性身体图式的描摹勾画是梅洛-庞帝试图远离传统形而上学束缚而进行的一场认知现象学知识历险,这与胡塞尔要求丢弃偏见、抛开个体固有思维模式和处事习惯的“聚焦性意识”的方法论有着本质的不同。胡塞尔的经典现象学具有一种精密设计的客观性,它要求人们在观察世界、感知世界、体验世界的时候,不能把自己的固有立场和经验重叠带入这个双向内化和外化的认知过程,这实际上标举了对人类主观性的一种排异。而梅洛-庞帝的知觉现象学把“意向性认知”作为剖析事物外在联系或内在机制独立存在这种体验假象的手术刀,他认为人的目光对外界的注视就像探照灯一样,只照亮自己想要照亮的地方,这就形成了一种世界只存在于人的主观感知之中、关于世界的意义也是由人类个体来赋予的激进式隐秘话语。需要强调的是,他提倡的“意向性体验”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意识或感知,它总是“面向”“朝向”“看向”“关注”或“包含”一个特定对象的立场或兴趣。
梅洛-庞帝的“意向性体验”方法论极大地影响了雷科夫和约翰逊对体验哲学的建构,也为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枝繁叶茂,进而为认知传播学的成熟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向和框架形塑。从而,人类的注意力如何产生、怎样关涉客体由心理学范畴跨界移入传播学的旨趣追求,注意力问题与意向性体验成为认知传播学体系架构中必须要解决的实质题域。
认知传播学把直接体验作为一种真实性构建的充分前提,并发展出一种多重真实的普遍性理念。通俗地讲,即你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我观察到的世界也是真实的,由此及彼,每个人甚至每种生物都拥有自己亲身体验的真实世界,但由于个体意向性的区别,我们各自体验感知的世界可能略有差异,无法完全重合而已。在苏轼的《题西林壁》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形象地勾勒了一幅认知视角下多重真实的庐山图景。在不同角度、不同立场、不同的观察者眼中,庐山千姿百态、气韵多变,并非静止、划一、固化的客观存在,而是人的身体、器官、位置、偏向、爱好、心情等赋予了他们面前庐山的多元面貌。这些“构建”出来的庐山形象都是主观体验视角下真实的庐山,并非完全脱离实际臆想出来的庐山,但形态上各有特点,韵味上各具擅长,呈现出齐泽克所指的不断抵抗符号化的实在界多样化表征。
2.关注阐释传播与对空言说的间接体验
一般情况下,人们倾向于通过直接体验来认识世界、形成概念并以之影响现实行为。但在很多时候,由于受各种条件的限制,人们无法亲身体验事物与事件,必须要借助一定的介质,如语言、文字、图像、声音、信号、符号等,在别人的讲述或叙事中,在转发的图示或复刻的符号中去了解事物的存在或事体的发展,从而习得一定的知识并加以实际运用。听故事、上补习班、读书、聊天、看电视、听广播、使用手机电脑等网络媒介,都是一种非亲身在场的体验。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间接体验,这也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最典型的间接体验就是教育。教育是把自己积累的经验和习得的知识以传授的形式普及于大众的社会实践活动,它改变了只能靠亲身体验去认知和改造世界的单一渠道,使知识和经验的大规模习得成为可能,掀起了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一次认知革命。教育最基本的手段就是阐释传播,即施教者把个人的体验从特殊到一般、再从一般到个性化的循环往复,而受教者则根据自己的禀赋、能力、背景、情绪等习得施教者的经验和知识,并进而了解外部世界。
1.依赖于周密计算和逻辑推断的信息加工
2.取决于情感或者情绪的信息加工
在一定的语境下,人的心智面对外物进行摄入时很大程度上会受制于自身的情绪或情感,或者说是一种“诗性”的发挥与延伸。
从2013年新华网发布的“年度十大反转新闻”开始,由情绪化(情感化)推动的反转新闻就成为中国新闻界出现频率最高的媒体现象,而每一次反转都牵动着公众和媒体敏感的神经,并造成了舆论的极化甚至真相的推倒重来。例如,2018年10月28日上午,重庆市万州区一辆公交车与一辆小轿车在万州长江二桥相撞后坠入长江,15人不幸遇难。随即,网络上迅速爆出车祸的原因是该小轿车在桥面上逆行导致惨剧发生,目前,女司机邝某娟已被警方控制云云。随着网络舆论的情感发酵,舆论矛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女司机”,甚至有媒体捕风捉影地指出是女司机穿高跟鞋开车导致了事故,并配上了女司机无助地坐在地上的高清无码图作为佐证。而后来经公安机关全面排查,还原的事实真相则是:公交车乘客刘某因坐过站而与司机冉某发生争吵、抓扯,导致公交车失控越过中心实线,与对面正常行驶的小轿车发生相撞,随后坠入江中。在这起反转新闻中,公众与媒体的情感导向(对“女司机”的偏见)是先入为主,拼贴部分事实片段,最终建构现象真实的主要因素,也是情绪(情感)加工在“后真相时代”的一种典型运用。因而,引导或者控制好公众与媒体的情绪化表达,注重心智与行为之间的密切联系,将是有效解决“后真相时代”谣言、流言、传言蜂起,遮蔽事实真相难题的关键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