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凤 林
“全球正义”作为一个歧义纷呈的政治伦理学概念,其核心内容是在全球范围内不同民族和国家之间通过对基本正义原则的遵守,实现人类社会对全球公共产品的合理分配,人类建构全球正义的终极目的是要通过摆脱国家间的贫困和不平等来实现共同富裕。近年来我国学界对全球正义的研究主要分为三大类型:一是回应性研究。重点是对西方全球正义理论进行深入分析,如对以罗尔斯《正义论》和《万民法》为代表的全球正义研究进行翻译、介绍、评述,还涉及对罗尔斯的弟子涛慕斯·博格的国际正义思想研究,阿马蒂亚·森、彼得·辛格等人的全球贫困研究,布莱恩·巴里、查尔斯·贝茨等人的全球不平等问题研究等。二是还原性研究。重点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经典文本中的正义理论予以深入研究,如西方学者大卫·哈维通过对《资本论》研究提出全球空间正义理论,艾伦·伍德对马克思、恩格斯全球正义理论的研究等。三是现实性研究。主要是针对当代国际社会各种非正义性重大现实问题展开研究,如中外学界的基辛格、亨廷顿、马凯硕、郑永年、朱云汉等人,他们的研究成果尽管主要关涉国际政治、国际法律、国际贸易、东西文明、外交实践等具体领域,其主要内容并不属于哲学伦理学视域中的正义范畴,但其所讨论问题的背后却隐含着深层的全球正义价值指向。在笔者看来,全球正义一直是人类社会的核心价值目标之一,中国古代有对“大同社会”的恒久向往,西方很早就有对“理想国”和“上帝之城”的不断探索。但自从哥伦布大航海开启资本主义全球化以来,近现代意义上的全球正义是在全球东方与西方之间、南方与北方之间对照之下,被生产和再生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果。其间,不仅西方世界内部形成了贫困与富裕持续对抗的非正义性社会结构,全球范围内也形成了贫困与富裕彼此冲突的东西、南北之间的非正义性社会结构。因此,我们只有站在全球化的视角,从全球东西、南北之间不断互动的历史中探赜索隐,才能最终觅得全球非正义结构赖以生成的隐性社会根源,进而证得科学理想的建构全球正义和实现人类共同富裕之路。
在这方面美国哈佛大学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教授的《棉花帝国:一本资本主义全球史》(:)(以下简称《棉花帝国》),通过叙述棉花产业的发展历史,为我们揭橥了欧美发达国家如何经过战争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全球资本主义三个历史阶段,在数百年间重塑这一重要产业,在主权国家、跨国资本、非洲奴隶、全球劳工等各种社会要素共同作用下改变了整个世界面貌,进而造成了今天全球不平等的国际格局,并明确预示了求解全球不平等与摆脱国家贫困的正义之路。本文试图以该书的历史叙事逻辑为依据,通过对棉花产业全球发展史的深度解析,借助以点带面、比较互鉴和视域融合的哲学诠释学方法,来深入揭示全球正义与权力、资本、劳动的国际伦理冲突的内在关联,从中开辟出一条不同于回应性研究和还原性研究的现实主义全球正义理论求索之路。
贝克特将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区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从15世纪末至18世纪中期,由枪炮和账簿开启的战争资本主义阶段;二是从18世纪60年代至19世纪中叶,由欧洲科技革命开启的工业资本主义阶段;三是从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中期,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兴起后的全球资本主义阶段。在这三个发展阶段,全球范围内主权国家和跨国资本利益博弈的性质与状态各不相同。
主权国家与跨国资本的关系是《棉花帝国》历史叙事逻辑的一条主线。贝克特认为,通常情况下人们在谈及“资本主义”一词时,都会想到“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统一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但是当我们深入资本主义全球发展史中考察时会惊奇地发现,资本主义不同发展阶段所面对的主要矛盾存在“世殊事异”的质性差别,这种差别又与特定历史阶段国家权力施政重心的迁移和资本发展面临的瓶颈密不可分。
在战争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繁荣的主要表现形式不是在机械化的工厂中完成的,而是借助国家的军事财政力量,通过暴力掠夺美洲原住民土地和大量贩卖非洲奴隶,然后再在美洲大陆残酷剥削奴隶实现的。贝克特在《棉花帝国》第一章中指出,早在5000年前,棉花作为一种经济作物就在地球南纬32度至北纬37度之间被亚、非、拉各洲人民所种植,他们主要以家庭作坊的方式自产自用,少量剩余产品在乡间集市出售,远程棉纺贸易的数量很少。其间,印度和中国一直是世界一流的棉纺织品制造中心,欧洲受地理位置所限,主要是亚麻、羊毛生产较为流行,棉纺业极端落后,乃至欧洲人经常把棉花想象成“植物绵羊”的样子。然而,自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和达·迦马绕过好望角发现印度大陆之后,欧洲先发国家的商人阶层在本国军事和财政力量的大力支持下,在印度土邦的影响日增,而非洲统治者特别喜欢用印度花样繁多的棉布换取奴隶,致使奴隶贸易对棉布需求剧增,欧洲商人开始加大对印度棉布的采购,以便购买更多的非洲奴隶运往美洲大陆从事蔗糖、烟草种植和金银矿的开采,将赚取的利润再回流到欧洲本土消费,由之带来欧洲大陆的早期繁荣。再到后来,欧洲商人开始大量窃取印度纺织技术成果,直接在欧洲生产棉布,到非洲购买奴隶,再让非洲奴隶到美洲种植棉花,为欧洲纺织厂提供原料,致使本来不适合种植棉花的欧洲变成了世界纺织基地,特别是处在地球高纬度上的英国曼彻斯特,最不适合棉花种植却成了全球最具活力的棉花纺织中心。上述以印度纺织品为中介、以非洲为奴隶贸易转运站、以美洲为种植基地、以欧洲为生产中心的全球贸易网络,如果没有英国海军力量的大力支持和远洋运输业的高度发达,单纯依靠商人阶层的一般性贸易往来,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其间,国家主权与跨国资本的深刻关联昭然若揭。
如果说奴隶制、殖民控制、军事化贸易、大量土地的攫取为资本主义提供了破土而出的肥沃土壤,那么英国发明家的才智、市场规模的扩张、水运和海运的优势条件、企业家的新教伦理精神等诸种要素,则构成了英国工业资本主义崛起的重要内生动力。学界普遍认同英国纺织业的起步最早源自对印度纺织技术的窃取,但到了18世纪60年代,詹姆斯·哈格里夫(James Hargreaves)发明了珍妮纺纱机,使纺纱的速度得到极大提高。10年后塞缪尔·克朗普顿(Samuel Crompton)又发明了骡机,能够抽出五英尺长的更结实更细密的纱线。到了1769年,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发明了代替水力驱动的蒸汽机。上述发明使得纺织业逐步由家庭纺织转向工厂纺织。伴随英国纺纱厂数量的迅猛增加,如何将英国的纺织品销售到欧洲、美洲、亚洲、非洲等地,成为英国商人和政府关注的重心。特别是英国商人发现,从事纺织机械制造更是利润空前,于是,他们开始通过在世界各地出售纺织机械,进而就地办厂赚取巨额利润。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利用自己的强大海军作保障,大力提升本国远洋海运的力量,并在保护全球市场、监控国家间商业边界、规范全球纺织机械制造、确保遥远国家的合同得以有效执行、为本国企业家提供金融支持、通过提高薪酬动员劳工等方面不断进行制度创新,实现了英国由战争资本主义向工业资本主义的过渡,也带动了整个欧洲其他国家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但是此时的欧洲列强在世界各地采取内外有别的政策,在亚洲、非洲、美洲继续采用战争资本主义的方式,为本土工业输送包括棉花原料、奴隶种植、远洋贸易在内的各种工业血液,并不断开辟更为广阔的全球棉花市场。
欧洲列强纺织机械和棉纺产品在全球的畅通无阻,极大地刺激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纺织业的发展,使得棉花产业逐步由工业资本主义向全球资本主义转变,形成了全球棉花市场的精细分工:有人专注于将棉花从种植园运送到港口;有人集中向制造商销售原棉;有人专门负责进口他国纺织品;有人专门将进口的纺织品予以销售。与之配套的国际棉花和棉布质量标准体系、国际棉花市场经纪人体系、国际棉纺品金融结算体系等日益完善。在整个全球棉花市场中,美国黑奴生产的棉花数量曾长期占据世界头号位置,对全球棉花制造业影响深远,这也使得1861年开始的美国南北战争对欧洲棉花制造业形成巨大冲击。伴随内战结束,美国北方工业和南部棉花种植日益融合,美国自己的棉纺制造业迅猛崛起,与欧洲棉纺业形成激烈竞争的局面,迫使欧洲棉纺业开始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本国殖民地内寻求棉花资源和从事棉纺生产。随着工业资本主义的扩散,棉花资本更多地与后发国家主权捆绑在一起,使得后发国家成为支撑棉花产业持续扩展的重要机构,这极大地带动了中国、印度、埃及、巴西等国家棉纺业的转型发展,使得棉花产业的全球版图发生重大重组。到了20世纪初,欧洲列强内部的经济危机接连爆发,对本国之外各国殖民地资源的争夺更加激烈,最终引发了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全球南方亚、非、拉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独立运动蓬勃兴起,各民族均将发展棉纺业作为首选目标之一,今天全球棉纺业的重心已经重新回到南方各国。昔日的全球纺织中心曼彻斯特已经不见棉纺生产的踪影,只剩下残留的棉纺博物馆供世人参观,成为见证那段历史荣光的工业遗迹。
贝克特在《棉花帝国》中对全球棉纺业发展历史的描述,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先发国家如何依靠武装暴力占据全球棉纺经济发展的制高点,构筑起全球经济发展的非正义性财富鸿沟。但要深刻洞悉这一问题的来龙去脉,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对先发国家所采取的具体政治经济措施予以深度解析。
第一,欧洲先发国家最早通过重商主义政策完成了初步的财富积累。重商主义不是一种具体的经济理论,而是欧洲民族国家出现之后,各国为了增强自身实力而采取的一种经验主义政策。重商主义的核心是以各国拥有贵金属的多少来衡量其实力雄厚与否,鼓励人们出口货物赚取更多贵金属,限制进口货物以防本国贵金属流出。这就使得欧洲各国拼命提高本国制造业水平,通过生产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的货物赚取国外贵金属,同时也激发了国家之间因市场扩张引发的领土争夺和殖民扩张。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列强通过经济间谍、法律禁令、武装贸易等手段,大量窃取印度棉纺生产技术,努力提高本国制造业水平,通过低价购买北美、巴西、印度、埃及等地的白棉,再在国内加工成棉布销往世界各地,以便通过提高本国贸易收入加大贵金属的国库储备;与此同时,又制定各种措施限制以印度为代表的其他国家的棉织品进入欧洲市场。最终结果是原有的松散性、多中心、水平式的棉花世界,转化成一个集中的、整合式、等级森严的以欧洲为中心的全球棉花帝国。上述重商主义棉花产业政策,给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棉纺业带来毁灭性打击,致使他们逐步沦落成只为英国种植和出口原棉又必须大量进口英国棉布的国家,后发国家很多依靠纺织维持生存的手工作坊变成了废墟,织工们流落街头乃至沦为乞丐。
第二,欧洲先发国家通过各种贸易保护主义政策造就了全球棉纺业发展的极端不平衡。前已备述,重商主义极大地依赖国家权力的武装保护,但英国制造业初步站稳脚跟后,开始出现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贸易自由主义理论,这种理论强调自由贸易高于国家权力,只有让全球贸易自由开展,其最终结果将泽被人人,从而实现世界的永久和平。不过世界各国在后来的产业发展实践中逐步体悟到,率先实现工业化的英国之所以大力提倡自由贸易,其根本目的是要让英国商品顺畅地流入世界各地,淹没整个世界市场。一个国家如果无视本国制造业的发展水平,不加保护地任凭其他国家商品流入本国市场,最终这个国家自己的工业生产将走向自我毁灭的歧途。正是基于上述原因,工业发展落后于英国的法国、德国、美国等国家,很早就派出大批企业家前往英国获取机器图纸、工具模型,高薪聘请英国技术人员发展本国棉纺制造业,将英国当作榜样和模板予以学习和复制,这极大地提高了欧美国家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水平,将亚、非、拉各国的棉纺工业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使之成为欧洲列强随意蚕食的市场肥肉。这种局面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伴随后发国家民族解放运动的蓬勃兴起才逐步得到改观。
在全球范围内欧洲先发国家为了充分保障本国跨国资本的经济利益,除了采取上述重商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外,更要按照跨国资本的意愿来深度重塑后发国家的主权结构,而后发国家主权意识的强弱及其维护国家主权能力的大小,决定着它是甘于先发国家跨国资本的任意摆布,还是努力寻求自身的棉花产业发展之路。为此,笔者仅以美国、印度、埃及为例予以简要分析。
在美国内战爆发前夕,由英国棉花商人塑型的美国南方的奴隶制是支撑英国乃至整个欧洲棉纺业发展的重要支柱。“到19世纪50年代末,美国棉花产量占英国8亿磅棉花消费量的77%,它也占法国1.92亿磅棉花消费量中的90%,德意志关税同盟1.15亿磅中的92%。”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英国曼彻斯特棉纺业和法、德等国棉纺业的空前繁荣是建基于美国南部奴隶的艰苦劳作基础之上的。但是伴随美国西部大开发的不断推进,美国北部自由州和南部蓄奴州对西部大开发中土地使用权的争夺日益激烈,坚决反对奴隶制的林肯于1860年当选总统后,以解放奴隶为核心的南北战争正式爆发。在四年多的内战中,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棉纺业跨国资本家们,自始至终坚定地支持南方蓄奴州奴隶主的利益,暗中为其提供人力、武器、金融等各种支持,鼓励他们脱离美国独立建国,其根本目的是让南部各州继续保持奴隶制棉花种植模式,确保对欧洲各国棉花资源的充足供应。但随着林肯1861年颁布《没收法案》即没收南方蓄奴州叛乱奴隶主的全部财产和奴隶,1863年颁布《解放宣言》即南部叛乱各州奴隶永远获得自由,使得北方军队在南方自由奴隶的帮助下最终获得了南北战争的全面胜利。废除奴隶制后,南部各州的生产关系发生重大变化,由过去为奴隶主无偿劳动的奴隶制转换成钱租租佃制和棉花谷物分成制,大多数奴隶转变成自我耕种和经营的佃农,少数奴隶变为雇佣工资劳动者,这就使得美国南部各州的社会形态发生根本转变。之后,美国开始大力发展自己的棉纺工业,不断出台各种棉花出口禁令和严查棉花走私行为,迅速崛起为与欧洲棉纺业抗衡的纺织大国。但必须指出的是,由欧洲跨国资本塑型的美国南部各州的奴隶制政治基因,一直是日后支配美国这一主权国家政治运演的重要因素之一,当今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族群撕裂等各种不安定因素,诸如新冠疫情期间“黑人的命也是命”、国会山暴乱等政治运动,皆是一百多年前奴隶制历史基因图谱的现代表达。
除了北美之外,欧洲先发国家棉纺业跨国资本对亚洲国家主权的侵蚀更加严重。以印度为例,自17世纪开始,欧洲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强行嵌入全球棉花贸易网络之后,就开始在印度建立各种公司,诸如1600年的英国东印度公司、1602年的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1616年的丹麦东印度公司等,这些公司的最大特点是将世界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在母国内部高度尊重并遵守本国的法律、体制、习俗等,在国外则完全不受母国法律规制,而是以屠戮原住民、奴役人民、强占土地维持其资本运营,而遥远的母国对其没有任何监督能力,乃至大肆鼓励这种非人道的做法。以英国东印度公司为例,他们本来是一伙英王特许公司的商人,后来逐步演化为武装商人,175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32岁雇员罗伯特·克莱武率领3000名雇佣军,击溃了由两万骑兵、五万步兵组成的印度军队,从此开始了一家公司征服一个古老帝国的血腥历史。到了1765年他们竟然成了孟加拉的统治者,在此后的几十年,其所控制的领土逐步扩张到南亚其他地区。这些公司通过暴力、体罚等各种措施,迫使印度民众按照公司要求种植所需棉花品种,低价收购各色棉布。这种国家特许公司对遥远土地提出私人政治权力的主张,显然是对经济权力观念的一种革命性定义,这种跨国资本与政治力量的结合使得印度逐步丧失国家主权,最终沦落为英国殖民地。
除了美洲、亚洲外,欧洲先发国家棉纺业跨国资本对非洲国家主权的侵蚀同样值得深入分析。以埃及为例,这个国家是最先抛弃非洲模式跟随欧洲棉纺业发展的典型。埃及的棉花种植和棉纺产品生产历史悠久,早在18世纪埃及就已经开始向法国出口棉花产品,并向欧洲出口大量粮食。到了19世纪初期,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一心想仿照英国实现埃及的工业革命,通过购买英国棉纺机器、聘请英国技师、改造国内产业结构等措施,获得纺织业的巨大进步,有专家估计,到19世纪30年代,埃及人均棉花纱锭位于世界第五位。这对英国在国际棉纺业市场上的地位构成巨大威胁,之后,英国开始通过限制供应埃及棉纺工厂蒸汽燃料、逼迫埃及棉纺市场全面开放等手段打压埃及棉花产业,使其逐步走向衰落。到了19世纪70年代,伴随棉花价格下跌,埃及政府又无法偿还因挖掘棉花灌溉渠道、建设铁路运输、进口蒸汽泵等经济活动发生的各种国际贷款,最终因经济崩溃而丧失了国家主权的控制权,于1882年被英国政府全面接管。
如果说对主权国家与跨国资本关系的分析为我们奠定了把握全球不平等和非正义问题的理论基础,那么进一步对跨国资本与各国劳工利益的关系予以深入研究,就为我们探寻全球不平等和非正义结构生成的根本动因找到了更加直接的历史依据。笔者试图以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对原住民和非洲黑奴的深度劫掠为起点,进而引申出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对本国工人的残酷剥削,最后再来讨论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对亚、非、拉劳工的多重压榨问题。
在美国独立之前,英国棉花资本家在世界各地赚取经济财富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最为根本的途径是通过攫取原住民土地和榨取奴隶劳动这两种战争性的暴力方式而获得。质言之,英美两国棉花制造业的财富扩张取决于大西洋两岸的暴力掠夺和残酷压榨。
就攫取土地而言,英国资本家要想扩大棉纺工业的再生产,必然需要充足的棉花原料,而美国南部各州的土壤与气候又是最适宜棉花生长的地区,如何扩大棉花种植面积成了英国棉纺业跨国资本家的首要任务。为了攫取美国南部各州的大片土地,英国跨国资本家人体自带和货物携带的各种病菌,使得缺乏免疫力的美洲原住民罹患各种传染疾病而大量病亡。与此同时,他们又通过火枪洋炮驱赶和消灭原住民。这些拓殖者通过长期的战争活动,成功地将原住民的土地变成了法律上的“无主空地”,任由他们使用、交换、流通和买卖。此外,他们在美国西部拓殖过程中,还通过资本运作低价购买了大量土地,如1803年美国联邦政府通过借贷英国巴林银行的资金成功从法国购得路易斯安那州的土地,1819年又从西班牙购得佛罗里达州,1845年吞并得克萨斯州,使整个美国领土相对于原有的13个州而言获得了成倍的增长,南部和西部国土面积的持续扩张为棉花种植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土地资源。
就压榨奴隶而言,如何在广袤的美国南部土地上获得充足的棉花原料,其基本途径是不间断地将成千上万的非洲奴隶贩运到北美,然后再转运到南部各州,视其为不用花销养育费和天然成熟的劳动力予以使用,从中大肆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贝克特在《棉花帝国》中借助历史学家爱德华·巴普蒂斯特(Edward Baptist)的说法,通过对奴隶心、足、头、右手、左手、呼吸、脊背、死亡等各个层面的深刻分析,全面描述了美国种植园的奴隶主如何通过各种酷刑来提高奴隶的劳动效率。例如,将一批又一批身披锁链的奴隶在港口市场分类后贩卖到棉花种植基地;把试图逃跑的奴隶杀掉后,将其头颅成排悬挂在奴隶住处,时刻警示奴隶逃跑的后果;通过严酷的鞭打方式训练奴隶左右手同时采摘棉花的能力;让其他奴隶对没有完成采棉指标的奴隶拳打脚踢,通过当众羞辱、饥饿禁闭等手段予以惩罚;随时随地拆散黑人家庭,强行割断其血缘关系,将成年或年幼奴隶带到集市上任意买卖;白人监工发明了数百种惩罚奴隶的恶毒刑具和方法;乃至随意奸污女奴等。可以说,英国跨国资本家和美国北方商人们正是踩在广大棉奴的脊背上,通过拼命吸吮他们的全部血汗,先后建立起英国和美国的棉纺工业体系。这些财富大亨们庄严地端坐在资本的王座之上,镶嵌在其金色皇冠上的红、蓝、绿各色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王座之下却堆满了无数奴隶的累累白骨。
贝克特在深入分析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对美洲原住民和非洲奴隶深度劫掠的基础上,进一步对跨国资本在其母国开办各种纺织工厂的状况,特别是就其剥削本国劳工的问题,进行了深度研究。
贝克特在《棉花帝国》第七章中指出,在英国棉纺业进入工业资本主义之前,农民种植维持其温饱所需的粮食,工匠在小作坊中制造用于交换的物品,人们按时到教堂做礼拜,普通百姓和教士、贵族相安无事。但是自从棉纺工业发展起来之后,上述传统生活方式开始发生重大转型,大批人口被集中到一个又一个庞大工厂的车间中进行集体劳动,传统农民变成了工厂里的受薪工人,这些工人被当时的人们称作“新兴人种”。加之欧洲由于有着浓厚的家长制遗产和悠久的等级制传统,男性户主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支配妻子和孩子的劳动,男性户主在继续从事农业劳动的过程中,允许孩子和女性到棉纺工厂中上班挣钱补贴家用,而欧洲女性结婚普遍较晚,可以有较长时间在工厂内工作。因此,在欧洲19世纪30年代的纺织工厂里,主要以被父母逼迫去上班的儿童和未婚女性为主,而儿童和女性的工资非常便宜,儿童只相当于成人工资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女性只能挣得男性工资的45%到50%,且儿童和女性工人相对听话,也比成年男人更容易接受惩罚。
到了19世纪后半叶,美国内战结束后自身的棉纺业迅速壮大,出口欧洲的棉花急剧减少,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棉纺制造商开始在亚、非、拉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广大农村,大力推广棉花出口种植,迫使农民由综合间作种植向单一棉花种植转变,并在棉花种植区周边直接建立轧花厂和压平厂,将棉花轧花、压平后通过铁路运往港口,再直接发往欧洲各地的棉纺厂。特别是电报业务的出现和1866年第一条跨越大西洋的电报电缆的铺设,欧洲商人可以在世界各地随时了解全球市场的棉花价格波动,世界各地棉花种植中心和制造中心的信息交往更加顺畅,于是,遍布亚、非、拉各地的进口商、承购商、经纪商等中介商人逐步被淘汰,欧洲棉商在本国金融业的帮助下直接操纵全球棉花市场价格。到1870年前后,在伦敦、纽约等棉花交易场所出现了“棉花期货贸易”现象,即棉花贸易开始高度抽象化和标准化,不再涉及具体的棉花,各种棉花自然品通过约定的合同和标准直接与抽象资本相对应。毫无疑问,这极大地简化了棉花交易流程,但同时也带来了棉花交易的不确定性。1873年全球经济大萧条后,棉花价格急剧下降,致使世界各地棉农大量破产,而此时粮食价格又大幅上涨,出现全球粮食危机。在一降一升中,巴西、印度、埃及等的大量棉农在棉业破产的过程中又无法买到粮食,最后被活活饿死。仅以埃及为例,它曾经是一个粮食出口大国,受英国商人鼓动,在美国内战期间开始大面积为欧洲棉纺厂种植棉花,逐步放弃粮食种植,越来越依靠进口粮食维持国民生存。然而,1873年全球经济危机爆发后,伴随棉花和粮食价格的巨大波动,大批人口和牲畜因缺乏基本的粮食供应被活活饿死。这充分证明,任何国家要成功参与资本主义的全球市场化过程,必须强化自身的经济自主权,并大力提高承担风险和承受损失的能力。然而,在先发国家诱导和压迫下的亚、非、拉落后国家,既没有经济自主性,也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只能去承受全球化浪潮中跨国资本压榨带来的各种苦难与死亡。
早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伴随机械化棉花产业的发展,棉业资本家通过改变成千上万人的生活和工作方式,迫使其变成无产者而进入工厂工作。但因极低的工资收入、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等原因,不断激发起纺织工人的反抗活动。到了19世纪20年代,英、法、德等先发国家的纺织工人砸烧机器现象接连不断,罢工运动此起彼伏,较具代表性的有英国宪章运动、法国里昂纺织工人起义、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等。这些国家的政府机构面对上述现象,最初均采取了极其严厉的镇压措施,如英国政府1795年就出台了《危机治安集会处置法》,1800年又出台了《禁止结社法》,单是在1812—1813年就公开吊死了30多名破坏纺织机器的工人,1815年派驻军队进入纺织厂区,准备随时镇压工人暴乱。但是,哪里有剥削和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和斗争,到了19世纪中期,欧洲各国政府面对日益高涨的工人运动,逐步意识到一味采取高压政策,不仅导致警力不足和国家财政枯竭,也无助于劳资矛盾的最终解决,只会将国家陷入持续性动荡之中。
特别是欧洲各国工人运动深受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其他政治理论影响,各类工会力量日渐壮大,工会从最初的个别工厂发展到地区性组织,最终出现全国性工人联合会。工会活动内容也由工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发展到与资本家集体谈判,要求资本家缩短劳动时间、提高工资收入、改善福利待遇、优化工作环境等。伴随工人阶级力量的不断壮大,他们的要求开始由改善经济状况转向获得政治地位,迫使国家废除各种限制工人罢工和集会的陈旧法律,并逐步给予工人政治投票权。而各类工人阶级政党的出现,不仅使工人运动卷入议会席位的争夺之中,也使大批工人政党领袖进入各级政府的执政队伍之中。以英国工党为例,它最早源自英国纺织业工人协会,后来逐步扩展至各个行业的工会之中,最终又从工会运动中脱离出来,成为英国议会中的一个独立党团,并不断选举出自己的政党领袖,对20世纪的英国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
先发国家高潮迭起的工人运动抬高了棉纺业资本家的生产成本,挤压了其纺织品的利润空间,这就迫使先发国家资本家逐步将其跨国资本向国外生产成本较低的后发国家转移,在欧洲棉花产业逐步失去全球优势的同时,新型全球棉花产业分工开始出现重大重组。由之,极大地带动了落后的南方国家和东方国家棉纺业的快速发展,棉纺业逐步由发达国家的工业资本主义迈向贝克特所说的“全球资本主义”阶段。这必然使后发国家的社会阶级结构发生重大变迁。由于亚、非、拉各个后发国家的国际境遇存在重大差别,其政府机构对本国劳工阶层利益所秉持的行为原则与情感态度也就殊为不同。
与日本不同,由于印度、埃及民族工业直接受到英国控制,印度、埃及殖民政府主要是帮助英国曼彻斯特的棉纺织品进入印度和埃及市场,致使印度和埃及的民族工业家们要想发展本国的纺织工业,必须与欧洲政治家和资本家展开博弈。但他们开设的工厂对工人的压榨也同样严重,如印度棉纺资本家在孟买开设的工厂,纺织工人以男性为主,夏天的工作日一般要持续13—14小时,冬天要持续10—12小时,经常在32摄氏度的高温下工作,尽管殖民政府时常拿英国本土各种保护工人的法律约束当地棉纺资本家,但影响力十分有限。此外,印度、埃及民族资本家还要面临本国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纺织工人的排外斗争,这些工人在反对西方先发国家资本家在印度、埃及工厂内的剥削行为时,也会波及民族资本家开设的工厂,迫使其同时提高工人待遇,这必然使得印度、埃及的民族工业很难像日本那样在国际市场竞争中胜出。
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和最大的棉花生产复合体之一,棉花纺织一直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生产活动,这种传统优势到了棉花生产机械化时代,变成了中国走向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巨大障碍,中国棉纺市场的对外开放完全是西方先发国家逼迫使然。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尽快解决人们的穿衣问题,国家将纺织业列为重点发展行业,在上海、天津、西安、郑州、沈阳、石家庄等多个城市,建立起一大批纺织和化纤基地,初步建立起完整的纺织工业体系。广大工人阶级开始在国有纺织工厂中当家做主,成为新中国占据支配地位的领导阶级,他(她)们的劳动积极性得到了极大提高,为新中国逐步成为世界性纺织大国奠定了雄厚的社会阶级基础。
改革开放后,通过对国有纺织企业的深化改革,在压锭、减员、重组的基础上,使中国逐步由纺织大国迈向纺织强国。伴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纺织业进入飞速发展阶段,跨国资源配置能力迅速提升,既吸引了大量海外资金、技术、人才来中国投资纺织企业,也有大批中国纺织企业走向海外投资建厂,使得中国纺织品牌成为全球关注的重要对象。
通过深入探索《棉花帝国》的全球历史叙事逻辑,分析战争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全球资本主义不同阶段的棉花产业发展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现代资本主义在处理国家主权与跨国资本、跨国资本与劳工利益、国家主权与劳工利益的过程中,其伦理特质在全球不同时空中既有阶段性区别,又有总体性趋同。在21世纪新型全球化的今天,唯有从全球正义的伦理学视角,仔细检审资本主义棉纺工业发展史的是非得失,才能真正洞悉其根本缺陷,进而对主权国家、跨国资本、全球劳工之间的正义分配问题实现理论与实践的全面性转型升级,不断消除导致国际贫困和全球不平等的深层诱因,最终引领人类迈向全球正义和共同富裕的新台阶。
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以联合国为中心的各类国际组织蓬勃发展,主权国家之间的多边合作已成为全球范围内维护和平、推动发展、应对共同挑战的重要机制。今天世界各国人民已经深刻体悟到,在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世界中,任何一个国家无论多么强大,都无法独善其身。只有摆脱近现代以来西方先发国家封闭排他的小圈子意识,废除本国利益优先的虚假性多边主义逻辑,避免对多边主义采取功利主义和工具主义态度,不能由一个或几个国家对全世界发号施令,不断消解维持帝国霸权地位的各种制度支撑,把促进各国共同发展、解决全球发展不平衡问题作为多边合作的重要议程,充分保障后发国家的正当发展权益,帮助后发国家增强发展能力,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理念,让世界的前途命运由各国共同掌握,在广泛协商、凝聚共识基础上改革和完善全球治理体系,才能不断实现人类全球正义和共同富裕的恒久期盼。
资本主义发展到了贝克特所说的“工业资本主义”阶段后,先发国家的跨国资本集团在全球范围内创制了一系列崭新的现代性生产制度、贸易制度、金融制度、司法制度等。例如,纺织工厂的高效管理制度极大地提高了现代企业的运营水平;对民族国家间商业边界的管控促进了国际市场体系的规范化;全球纺织机械产品的标准化提高了工业生产的效率;棉花和棉布产品质量标准体系的确立促进了棉花期货贸易的出现;国际贸易法律规则的制定确保了遥远国家的合同得以有效执行;全球棉花产品货币结算体系促进了世界各国金融秩序的稳定运行,等等。但必须指出的是,上述各类制度创新皆是先发国家为了自身经济利益在进行精细考量基础上逐步创制而成的,正如英国对外贸易政策由重商主义向自由主义的转变,其根本目的是要让价廉物美的英国商品顺畅地流入世界市场,但这也反过来极大地刺激了法国、德国、美国纺织机械制造业的快速发展。可见,资本主义国家任何一项制度设计的形成和出台,皆有其自身的历史境遇性。在21世纪新型全球化的今天,如何对长期以来由先发国家跨国资本创立的各种生产制度、贸易制度、金融制度、技术制度等予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其真正适应新型经济全球化需要,特别是照顾后发国家的根本利益,无疑是消除东西南北之间不平等、实现国际正义和全球共同富裕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