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 格
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是一部经典文献,但自隋以降,它一直存在着类属分歧。著录者或将其归入释家类、地理类、历史类和小说类中的一种,或将其同时归入不同的类属,以致造成“互著”现象。即便是在当代研究中,这种类属分歧仍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或偏重地理,或偏重历史,或偏重文学,甚至将其作为史地文的综合体。《洛阳伽蓝记》存在类属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它丰富多元的内容,这使其在不同类属维度凸显出相应的类属价值。至于这种类属含混、内容丰富和价值多元的特征是何以形成的,在《洛阳伽蓝记》研究中却长期没有得到有效阐发。这一问题的悬置束缚了研究的拓展深化,已经成为进一步发掘《洛阳伽蓝记》价值的瓶颈。而要直面《洛阳伽蓝记》的文本特征问题,需要突破先前从文本内容出发的研究理路,引入新的理论视角。段义孚在运用现象学方法研究人文地理过程中,针对“人”“地”关系建构提出的“恋地情结”理论,为我们从作者创作动因的新维度切入讨论《洛阳伽蓝记》提供了可能。
所谓“恋地情结”,段义孚明确认为,“是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从“人”的维度来看,“恋地情结”的生成,既取决于个体对地方空间的感知能力和所秉持的态度、价值观、世界观,又深受个体所处时代政治、经济、宗教信仰和文化状况等因素的影响。就“地”的维度而言,“恋地情结”的生成,则取决于特定地方空间对“人”情感的激发程度,也即“恋地情结”深受其物质生存环境和精神文化生存环境的制约。当作者借助书写抒发自身关于特定地方的“恋地情结”时,便形成一种集地理性、人文性、情感性和开放性等为一体的“恋地书写”。这类书写具有强大的文学绘图功能,不仅能够客观描绘特定空间的自然地图,而且可以建构出特定空间的人文地图、精神地图和审美地图。从作品内容看,“恋地书写”文学绘图功能的发挥,建立在作者的“恋地情结”之上,同时,又在书写具体展开过程中,达成对个体化情感的超越,展现出对命运、家国、历史甚至宇宙的深情与哲思。从作品形式来看,作者所选择的诗、赋、记、词等具体文体形式,则会影响抒发“恋地情结”的深度、书写绘图的精度和囊括内容的宽度等。据此,“恋地情结”理论及由其生发的“恋地书写”,从作者与特定地方情感关系建构与抒发的维度,为《洛阳伽蓝记》提供了一条可行的新的阐释路径。杨衒之在抒发北魏洛阳“恋地情结”时形成了深度“恋地书写”——从地理书写出发、向多维度内容敞开,从而达成对都城空间的立体绘图、全景再现,并由此呈现类属含混、价值多元等特征。
作为人与地方之间的情感纽带,“恋地情结”的生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人在地方空间内生存经验的积累逐渐培养、建构起来的。杨衒之的北魏洛阳“恋地情结”,是他在洛阳生存过程中逐步积淀生成的。但因杨衒之在《魏书》《北齐书》《北史》等文献中无传可查,因而无法较为确切地知晓他在北魏洛阳的生存时间、家庭背景和交游状况等。值得庆幸的是,《洛阳伽蓝记》中的两则材料,足以证实杨衒之曾在洛阳为官生活。一是书中直接述及他曾经登临永宁寺佛塔:“衒之尝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下临云雨,信哉不虚”;二是在解释华林园“苗茨碑”的命名时,述及他曾任职奉朝请:“永安年中,庄帝马射于华林园,百官皆来读碑……衒之时为奉朝请,因即释曰:‘以蒿覆之,故言苗茨,何误之有?’”正是在洛阳的这种切身生存经验,使他能够详观细察洛阳生存空间、立体感知都城生存状况,并在此过程中与之建立深厚感情。而他观察的精细程度、体验的深刻程度和情感的强烈程度等,均作为再现繁华洛阳的内容被写进了《洛阳伽蓝记》中。基于此,借助《洛阳伽蓝记》的具体内容,可以反观杨衒之对洛阳空间的感知和洛阳空间对他情感的激发,进而揭示其洛阳“恋地情结”何以生成。
1.对北魏洛阳全方位的生存感知
在洛阳生活期间,杨衒之通过感官乃至全身心的投入,对都城空间形成了深刻而细腻的感知。在视觉感知维度,有恢宏的城门和规整的里坊,有栉比的佛寺和骈罗的佛塔,有壮丽的府邸和奢丽的园林,等等。杨衒之对都城建筑的体察,既看到了洛阳的壮制丽饰之美,又抓住了洛阳因佛寺广布而形成的显著特征。在听觉感知维度,有佛塔上的铎声、佛寺里的钟鸣,有鸟声、蝉鸣,有铙、笳、笙、篪等乐器演奏,有歌伎的演唱和僧人的诵经声,等等。杨衒之通过各种交织错杂的声音体验,捕捉到了洛阳空间的生机和灵动。在味觉感知维度,既有梨、柰、桃和石榴等水果,又有洛水中的鲤鱼、伊水中的鲂鱼等水产品。杨衒之通过物产美味,发现了洛阳别样的生存韵致。此外,他还以“身体”去体验礼制建筑及其布局所营造出的皇权威严,感受佛寺建筑营造出的信仰神圣等气氛。
当然,杨衒之并没有局限于对北魏洛阳物质生存维度的感知,而是带着自豪、真挚、深切和细腻的情感进一步关注到了北魏洛阳所承载、囊括的历史、思想、文化等内容。书中通过孝文帝、元彧等组织宴饮雅聚赋诗活动,凸显拓跋鲜卑的汉化程度、胡汉民族融合和中原文化的主体地位;通过永宁寺代表的佛教建筑对宫城建筑规制的模仿,展现中外文化审美观念的融合;通过孝文帝与王肃关于羊肉和鱼羹、酪浆和茗饮比较的对话,借助饮食习俗展现北方草原文化、江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通过华林园中建有蓬莱山、仙人馆等道教建筑,展现出洛阳宗教信仰的多元;通过西域僧人、胡商、工艺品等,展现中外文化艺术的交流。杨衒之对洛阳既细致入微又不失宏观的感性认知,为他“恋地情结”的生成奠定了现实基础,为他目睹洛阳丘墟后再现繁华洛阳提供了可能,进而也为《洛阳伽蓝记》赋予了现场感、立体感和包容感。
2.对北魏洛阳的认同态度
杨衒之深度感知洛阳的前提,在于他对拓跋鲜卑政权营建都城洛阳的接受与认同。北魏洛阳能够赢得包括杨衒之在内的汉族士人认同,关键在于以下几点:一是拓跋鲜卑政权以汉魏晋洛阳旧址为基础,以儒家都城审美理想为参照,并借鉴汉魏晋洛阳、曹魏邺城、南朝建康和北魏平城等都城建设经验,重塑洛阳正统形象;二是推行和完善礼乐教化制度,国家祭祀从西郊转向南郊,形成以南郊为核心的礼制祭祀体系;三是主动实施以“夏”变“夷”政策,禁胡语、胡服,改汉姓,与汉族通婚,加速南迁胡族汉化,等等。从杨衒之基于历史责任感撰写《洛阳伽蓝记》和在具体叙述中所抒发的强烈的家国情怀来看,他对北魏洛阳的认同态度是不容置疑的。他在《洛阳伽蓝记》中既宏观描述洛阳的建筑布局和社会风貌,又准确记述寺院、官署、里坊、府邸和市场等的地理位置、建筑造型、关联历史事件和逸闻趣事,甚至于奇珍果木等,这不仅是他对洛阳空间状况熟稔于心的表现,更是他对洛阳内心认同和情感深厚的表现。在南北正统之争和夷夏之争的时代背景下,杨衒之的书写直接表明了他对洛阳正统的认同。如借菩提达摩称永宁浮图“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和佛教行像活动中“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凸显洛阳在佛教信仰中的至高地位,进一步肯定、推崇洛阳。
基于对北魏洛阳的深度认同,杨衒之在记述佛塔、园林、府邸等壮丽奢华的建筑时,在记述盛大规模的佛教行像活动时,在记述万国来朝、胡商荟聚和四夷归附等内容时,都洋溢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如借萧梁陈庆之称颂洛阳:“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不难见出,杨衒之对洛阳发自内心的认同态度,成为一种内在驱动力,促使他带着深挚的爱去感知洛阳、体验洛阳、书写洛阳。
3.华夏正统的价值观念
杨衒之之所以对拓跋鲜卑统治下的洛阳产生深度认同,华夏正统价值观念是一个重要决定性因素。传统民族观念重文化而不重血统,对夷狄强调“以文化之”,而孝文帝不仅以“华夏”自居展现出“人的自觉”,还积极用“夏”变“夷”彰显出“文的自觉”,加速了南迁拓跋鲜卑的华夏化。正因为如此,逯耀东明确指出:“孝文帝最后却放弃邺,而选择洛阳,完全是为了实现他的文化理想。”从根本上说,孝文帝将都城从北方游牧混合地带的平城南迁到“天下之中”的洛阳,就是为了利用洛阳空间的正统性,营建作为正统象征的都城以塑造政权的合法性。杨衒之作为汉族士人,从乡野坞堡进入都城洛阳,带着深挚的情感去感知洛阳空间,本身就意味着对洛阳作为正统象征的认同。这从《洛阳伽蓝记》以佛寺为记述主题,却重点关注拓跋鲜卑华夏化和洛阳正统形象足以见出。
杨衒之借孝文帝、孝庄帝和陈留长公主等拓跋鲜卑权贵赋诗,彰显胡族汉化程度之深。同时,他借洛阳作为“王都”的空间规制,既展现拓跋鲜卑对中原文化的深度认同,又凸显洛阳的正统形象:由宫城、内城和外城郭构成的“三重城”宏观布局;宫城位于内城北部略偏西,大市、小市和四通市三个市场都位于宫城之南,“前市后朝”的布局调整;都城空间布局的轴线设计原则,形成了从宫城阊阖门至宣阳门再至圜丘的南北轴线和从东阳门经宫城阊阖门前至西阳门的东西轴线;由太庙太社、圜丘和明堂等组成的礼制建筑体系;规划整齐的里坊等。显然,北魏洛阳对华夏正统、德政仁治、礼乐教化象征审美理想的追求,符合杨衒之的都城审美期待。他因此生发的认同态度,不仅直接影响了他对洛阳空间感知的精度、深度和广度,而且影响了他对洛阳空间审美还原的叙述立场。特别是他在细微之处表明对北魏正统的维护,如将北魏称为“皇魏”:“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称南朝萧齐为“伪齐”:“综字世务,伪齐昏主宝卷遗腹子也”,直接彰显了他以北魏洛阳为天下正朔的观念。
4.以都城为核心的天下观
除华夏正统观念之外,都城中心的天下观是影响杨衒之认同北魏洛阳、生成“恋地情结”的另一深层因素。从世界观的维度看,孝文帝迁都洛阳这一行为本身,内在隐含着他对中原文化天下观的认同。这在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十月发布的《迁都洛阳大赦诏》中有较为明确的表述:“崤函帝皇之宅,河洛王者之区,绵圣同其高风,累睿齐其昌化。是以唐虞至德,岂离岳内之京;夏殷明茂,宁舍河侧之邑。逮有周承符,道光前载,姬父赞政,量极人方。微显阐幽,昭章天地之情;穷理尽性,褒博万类之表。故负斧七龄,政平人睦。遂因明辟之秋,卜以无疆之兆。仰辰紫以楷京,府灵影而树元。神龟呈祥,食维瀍洛。固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万物阜安,乃建王国。”孝文帝明确认为平城不在“岳域之内”,而洛阳不仅在“岳域之内”,并且地处“天下之中”,若模仿天宫营建都城,即“仰辰紫以楷京”,便可实现阴阳相合,得到上天的护佑。他在接受以洛阳为中心的天下观的同时,在营建洛阳过程中践行“象天法地”之原则,从空间格局维度展现出政治伦理秩序的和谐,以现实空间象征“天堂的秩序与威严”,赋予洛阳以正统性、象征性与神圣性。
杨衒之显然是关注到并认同北魏政权所赋予洛阳的象征意义,这可从《洛阳伽蓝记》关于洛阳都城空间布局、里坊命名、原有建筑或基址利用等诸多方面的记述见出。如:宫城以太极殿为正殿,而洛阳为“三重城”,这便在“天下”水平方向呈现出以太极殿为核心、逐层向外拓展的同心圆空间格局;载记北魏设置“四夷馆”“四夷里”和众多归附的南朝权贵、胡商、僧人、使节等,进一步佐证洛阳的“正统”与“中心”地位;采取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和城北的先后叙述顺序,凸显内城中心。同时,他还从多个维度塑造了北魏洛阳的垂直立体空间:在儒家维度,洛阳是一个天、地、人、神共在的空间;在道教维度,洛阳是一个神、人、鬼共在的空间;在佛教维度,洛阳则是天国或佛国净土世界、人、地狱共在的空间。但无论从哪个维度看,洛阳无疑都处于上通下达、贯通人神的中心地位。进而言之,洛阳空间是水平空间与垂直空间的合一,是世俗性与神圣性的杂糅,且融功能性、审美性和象征性于一体。
5.洛阳空间的情感激发
从文化生存环境的角度来看,北魏洛阳是一个文化融合共同体:以儒道为代表的中原文化作为基础,与因拓跋鲜卑南迁而强势植入的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因统治者佞佛而加速传播的佛教文化,和以由南入北士人为主所带来的融入江南地域元素的中原文化等,在洛阳空间内冲突、交流与融合。多元文化的融合充溢整个都城圈空间,并且从日常饮食、服饰着装,到城市建筑及布局,再到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等,都有或多或少的体现,可谓是全方位的。这种文化氛围滋养并促成了杨衒之昂扬、开放、包容的文化心态,使他能够积极接受洛阳空间生存状态,并立体式感知洛阳生存空间。
杨衒之因行役重返故都洛阳时,那里已由盛世繁华洛阳沦为残毁丘墟洛阳,即将被时间湮没于历史尘埃。崩毁坍塌的城郭、毁为废墟的塔庙、断壁残垣的宫殿和零乱散落的片瓦等都城建筑遗存,以及穴居石阶的野兽、巢居庭树的山鸟、游儿放牧的牛羊、农夫种植的禾黍和四处丛生的荆棘等非都城事物,这两组物象在言说洛阳荒芜的同时,也预示着它终将荡然无存,归于空无。而在杨衒之遍览丘墟洛阳惨况、触发洛阳“恋地情结”的过程中,他与洛阳的情感纽带发生了情感迁移和新变,并超越了个体化的情感。杨衒之对洛阳自豪、眷恋、温暖的情感纽带,因丘墟洛阳审美物象的激发,在进一步醇化盛世繁华洛阳美好记忆的同时,融入凭吊国破家亡的悲情和慨叹历史兴衰的深情。换言之,杨衒之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历史意识,是在他洛阳“恋地情结”的基础上被激发生成的。正是基于“恋地情结”,杨衒之以士人的情怀、史家的态度和文学的笔触撰写了《洛阳伽蓝记》,使北魏洛阳得到书写和呈现。而《洛阳伽蓝记》也因杨衒之对“恋地情结”的抒发,成就了自身多元敞开的内容,并由此凸显出“恋地书写”的多维度特征。
1.从北魏洛阳出发的人文地理性书写
当杨衒之带着爱感知洛阳生存空间时,他自然可以更细腻地感知其中的人与物,并在感知过程中进一步强化对洛阳的情感。这便决定了他对北魏洛阳的书写必然会溢出自然地理书写,而走向一种富有情感的人文地理书写。所以,他在记述“伽蓝”时,基于北魏洛阳寺院具体地理分布状况,述及水流、物产、气候等自然风貌,同时将与之关联的宗教、政治、历史、经济、文学艺术、民俗风情和逸闻趣事等囊括其中,且浑然一体。据此,他以洛阳地理为基点,赋予《洛阳伽蓝记》以客观性,在精准描绘北魏洛阳地理风貌的同时,赋予《洛阳伽蓝记》更为丰富的内容,形象地呈现了北魏洛阳的社会、文化、艺术和审美等方面的状况。所以,从文学绘图的维度来看《洛阳伽蓝记》,它不仅绘制了北魏洛阳的伽蓝图、礼制建筑分布图、城市空间规划图,而且勾勒了北魏洛阳的文化地图、精神地图和审美地图,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北魏洛阳的生存空间样态。
2.关于北魏洛阳的情感书写
3.基于北魏洛阳空间的生存经验书写
《洛阳伽蓝记》能够成为古代“恋地书写”作品的经典代表,关键就在于它并非侧重于“恋地书写”内容的某一个维度,而是综合囊括了多个维度。它内容丰富多元的重要体现,便是类属划分的含混。它被归入地理类或历史地理类等,原因在于北魏洛阳地理的确是其书写展开的根基;被归入释家类、历史类、文学类,则是因为它溢出了北魏洛阳地理的书写,走向了内容更为宽泛的历史人文书写。值得追问的是,《洛阳伽蓝记》何以能够有机承载“恋地书写”的多个维度、涵盖丰富多元的内容?这主要得益于其独特的书写形式。
1.选择“记”的文体
2.采用“合本子注”的书写体例
《洛阳伽蓝记》“恋地书写”的多维性,促成了其类属的含混性、内容的敞开性和价值的多元性。无论将《洛阳伽蓝记》强行归入某个类属,还是认为它兼具两种或多种类属,整体上都是对它内容和价值多元敞开特征的认知。需要强调的是,《洛阳伽蓝记》多元敞开的内容和价值并不是简单的拼贴或叠加,而是基于北魏洛阳都城地理空间的自然生发,即在以洛阳佛寺地理分布为线索展开叙述的过程中,有机囊括政治、历史、社会、经济和文学艺术等内容。相应地,在《洛阳伽蓝记》的诸多价值维度中,地理维度最受关注,宗教、历史、社会和文学艺术等维度在不同程度上受其制约。因此,开掘《洛阳伽蓝记》的多元价值,应从其蕴含的北魏洛阳地理价值出发,逐步向北魏洛阳空间承载的精神价值延展。
1.呈现北魏洛阳现实和审美的双重样态
杨衒之“恋地情结”生成于对整个北魏洛阳空间的感知与体验,这决定了《洛阳伽蓝记》的“恋地书写”必然要植根于整个北魏洛阳。所以,他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式描绘洛阳时,在时段选择上有所延伸,实为自北魏太和十七年(493)至东魏武定五年(547)之间的洛阳城。该时期的洛阳,经历了一个从丘墟到辉煌、再到丘墟的历史过程,即从曹魏西晋之洛阳丘墟,到北魏迁都洛阳重现辉煌,再到534年北魏迁都邺城洛阳遭到严重破坏而重新沦为丘墟。杨衒之在“序”中宏观描述了北魏洛阳丘墟的状况,也即现实中的“丘墟洛阳”;在正文部分,他以文学绘图的方式,载录了北魏洛阳的空间规划、城市建筑和社会生活等,也即往昔现实中的“繁华洛阳”。在“繁华洛阳”现实样态的载述中,有关北魏洛阳都城规建的珍贵史料得到了保存,不仅为现代汉魏洛阳考古发掘和空间格局的复原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史料支撑,而且为研究洛阳都城美学甚至管窥北朝美学提供了重要支持。盛世繁华之北魏洛阳的审美还原,乃是杨衒之依托“恋地情结”、凭借审美回忆达成的,这就意味着盛世繁华洛阳具有审美意象的维度。深言之,即便杨衒之尽力保持北魏洛阳的客观性,但审美回忆只是让他接近却永远无法达到,审美想象注定是无法抹去的。由此,《洛阳伽蓝记》关于北魏洛阳城市规建的载述和审美意象的营构,展现了南北朝时期都城审美理想的演进与落实。
2.记载佛教在北魏洛阳的发展和影响
3.再现北魏洛阳时期的历史
4.载录北魏洛阳的社会状况
5.记述北魏洛阳时期的辉煌艺术成就
“恋地书写”在借助审美回忆、审美选择和审美想象等再现、重构特定地方空间时,特色建筑、文学艺术等凸显空间特征和审美化生存的艺术性内容往往成为选择的重点。杨衒之所要致力铭记的北魏都城洛阳,不仅自身是城市艺术时代最高成就的代表,而且是各类艺术时代最高水平作品汇聚展示的空间。所以,杨衒之一方面展现了洛阳城市艺术的辉煌成就,佐证了北魏洛阳何以成为古代都城建设史上的里程碑;另一方面则重点呈现了洛阳空间内各类艺术的发展状况。关于建筑艺术,《洛阳伽蓝记》自然对佛教建筑着墨最多,对永宁寺、景明寺、法云寺等闳丽寺院建筑的描述,足以让人深切感受到宝塔林立、佛寺棋布的佛教建筑艺术成就之高。关于音乐舞蹈艺术,杨衒之记载有礼乐、佛教音乐、草原音乐等,并特地记述了调音里、乐律里,以示洛阳音乐舞蹈从业人员之众。同时,他还记述有代表人物、具体作品和乐器等,如善于吹笳且能演奏《壮士歌》《项羽吟》的田僧超,能为《团扇歌》《陇上声》且善于吹篪的朝云,能为《明妃出塞》、善弹箜篌的徐月华,能为《绿水歌》的修容,善为《火凤舞》的艳姿等。这些音乐艺术史料,既是洛阳音乐艺术成就之高的见证,又具体展现了多元审美文化的融合。关于园林艺术,杨衒之记述了以华林园为代表的皇家园林,以景明寺园林为代表的佛寺园林,以张伦宅、元怿宅为代表的私家园林。这些园林既是对理想生存环境追求的体现,又是对宇宙认知的浓缩与象征,彰显了对中原园林审美艺术的承续、对南朝园林艺术审美的借鉴和对佛教自然审美思想的汲取。此外,《洛阳伽蓝记》中还述及了北魏洛阳时期的百戏、魔术、角戏等艺术形式。总之,杨衒之关于北魏洛阳艺术状况的记述,从整体上勾勒出一幅都城审美地图。
6.成就一部北朝时期的经典文学作品
综上可知,依托“恋地情结”与“恋地书写”理论阐释,《洛阳伽蓝记》的多元内容与价值能够得到深度开掘。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地方或者说地理空间本身内在具有意象维度,古代史地类文献大都可被视为审美地理书写,作为直接载述北魏都城洛阳的《洛阳伽蓝记》具有鲜明的审美地理书写属性;“恋地情结”“恋地书写”作为现代审美地理学的有机构成,凭借对“人”“地”情感关系建构及抒发的理论建构,可以将包括《洛阳伽蓝记》在内的古代史地文献囊括进阐释范围,展现出强大的审美阐释力。值得注意的是,“恋地情结”与“恋地书写”理论存在着“窄化”作者和作品情感的风险性,因此,必须充分注意到“恋地情结”激发时对个体性的超越,即家国情怀、历史情怀等多维度情感的植入。而《洛阳伽蓝记》研究瓶颈的突破和多元价值的彰显,也有效检验了通过“恋地情结”与“恋地书写”理论阐释古代史地类文献的可行性与适用性,具有进一步向《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拓展的可能。当然,“恋地情结”与“恋地书写”理论的阐释范围并不局限于史地类文献,因为诗、词、赋等文学作品在根本上也是“人”“地”关系建构的书写形式,只是更为注重对情感的抒发而不注重对特定地方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