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 平
隋朝南来人士,依其入北时间,主要包括以下几部分:一是西魏—北周征服萧梁而入北之南人,如西魏灭蜀地萧纪、灭江陵梁元帝,俘获相当数量的萧梁宗室与士族名士,其中多有入隋者;二是原本流徙东魏—北齐的萧梁宗室与南士,周武帝灭齐后相继进入关中,后亦归隋;三是隋取缔后梁傀儡政权,后梁宗室及士族群体迁徙关中;四是隋灭陈,陈朝宗室及其士人群体入隋。考察入隋南人之活动,其中多有以术业显达者。《隋书》卷六九“史臣曰”对袁充“委质隋朝,更以玄象自命”,“要求时幸,干进务入”,深表不解,故有“充乃江南望族,干没荣利,得不以道,颓其家声,良可叹息”之语。袁充可谓入隋南人术艺化之典型,其他南人也多有相关表现。有鉴于此,本文就入隋南人术艺化群体之表现、特征及原因略作专题考论。
《隋书》卷七八《艺术传》主要包括阴阳、卜筮、医巫、音律、相术、技巧等门类,《北史》卷八九《艺术传》序言称:“先载天文数术,次载医方伎巧。”两书所载入隋术艺化南人颇多。在此先分别考叙各类入隋南人以术艺显名之代表人物及其相关活动。
1.
庾季才,“十二岁通《周易》,好占玄象”,梁元帝“重其术艺”。梁亡后入北,得宇文泰器重。周、隋之际,庾季才以术数投附隋文帝,主要有二事:一是助其称帝,大定元年(581年)正月,庾季才进言,“甲子、甲午为得天数。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隋文帝从之。二是助其迁都,开皇初“高祖将迁都,夜与高颎、苏威二人定议,季才旦而奏曰:‘臣仰观玄象,俯察图记,龟兆允袭,必有迁都’”,“‘愿陛下协天人之心,为迁徙之计。’高祖愕然,谓颎等曰:‘是何神也!’遂发诏施行”。此后,庾季才因“术艺精通”,深受宠信,“所有祥异,常使人就家访焉”。
庾质,庾季才子,隋文帝时受命随其父“撰《垂象》、《地形》等志”,隋炀帝大业初为太史令。大业八年(612年),隋炀帝亲征高丽,庾质以为“伐之可克”,然“不愿陛下亲行”。大业九年,隋炀帝再征高丽,又问“今段复何如”?庾质表示“臣实愚迷,犹执前见”。杨玄感变乱,炀帝又问“荧惑入斗如何?”庾质表示:“斗,楚之分,玄感之所封也。今火色衰谢,终必无成。”可见大业年间,庾质参与了炀帝东征高丽与平定杨玄感之乱等重大军政事件。庾质子庾俭,“亦传父业,兼有学识”。
袁充,出自陈郡袁氏,及陈灭归国,“充性好道术,颇解占候,由是领太史令”,深得隋文帝信重。袁充在隋文帝时以天文玄象预朝政主要有三事:一是附和隋文帝行太子废立;二是编造“隋兴已后,日影渐长”之瑞应天象;三是编造“上本命与阴阳律吕合者六十余条而奏之”,以附会隋文帝个人及其国运皆“永永无穷”。隋炀帝继位,他与太史丞高智宝奏言:“今岁皇帝即位,与尧受命年合。”劝“齐王暕率百官拜表奉贺”。此后袁充完全以天文附和帝意,如以“荧惑守太微者数旬”,时值“缮治宫室,征役繁重”,袁充上表称“陛下修德,荧惑退舍”,以至“百僚毕贺”。隋炀帝后期,“时军国多务,充候帝意欲有所为,便奏称天文见象,须有改作,以是取媚于上”,对隋炀帝之建设东都、频繁巡幸、征伐辽东、民变世乱等一系列重大军政举措,袁充皆“假托星象,奖成帝意”。
周坟,陈尚书右仆射周弘正子,陈时官至吏部郎。“高祖平陈,得善天官者周坟”,“以坟为太史令”。
耿询,《隋书·艺术传》载,“时有卢太翼、耿询,并以星历知名”。耿询来自江南,隋炀帝继位,耿询“进欹器,帝善之”,“及平壤之败,帝以询言为中,以询守太史丞”。耿询“伎巧绝人”,擅长器物制作,《隋书》卷七八称“耿询浑仪,不差辰象之度”,堪称“一时之妙”。
高智宝,由耿询“见其故人高智宝以玄象直太史,询从之受天文算术”可知,高智宝为耿询“故人”,当来自陈朝,精于“天文算术”,入隋后“以玄象直太史”,隋炀帝继位后,他附和袁充奏“今岁皇帝即位,与尧受命年合”。
2.
萧吉,为萧梁宗室,“博学多通,尤精阴阳算术”。萧吉以阴阳术数侍奉隋文帝,“房陵王时为太子,言东宫多鬼魅,鼠妖数见。上令吉诣东宫,禳邪气”。隋文帝独孤后崩,“上令吉卜择葬所”,萧吉上表称:“去月十六日,皇后山陵西北,鸡未鸣前,有黑云方圆五六百步,从地属天。”“今黑气当冬王,与姓相生,是大吉利,子孙无疆之候也。”隋文帝大悦,“竟从吉言”。隋炀帝继位后,“见杨素冢上有白气属天”,萧吉“密言于帝”,以为这是兵祸的预兆,“改葬者,庶可免乎”。实际上,他深知隋炀帝对杨素心存猜忌,故寻机进言以投其所好。
3.
韦鼎,“博涉经史,明阴阳逆剌,尤善相术”,早与杨坚交结,“初,鼎之聘周也,尝与高祖相遇,鼎谓高祖曰:‘观公容貌,故非常人,而神监深远,亦非群贤所逮也。不久必大贵,贵则天下一家,岁一周天,老夫当委质。公相不可言,愿深自爱’”。陈亡入北,隋文帝“待遇甚厚”,多有咨询。如隋文帝为兰陵公主选婿与更易太子,皆有顾问。
4.
姚僧垣、姚最父子,姚僧垣“年二十四,即传家业。仕梁为太医正”。江陵沦陷,姚僧垣被俘关中,为北周诸帝及王公疗疾,多有效验,周武帝呼之为“姚公”,开皇三年(583年)卒。姚僧垣“医术高妙,为当时所推,前后效验,不可胜纪”。其次子姚最,“年十九,随僧垣入关。明帝盛聚学徒,校书于麟趾殿,最亦预为学士”,“始受家业,十许年中,略尽其妙”。入隋,官至蜀王杨秀府司马。
许智藏,“智藏少以医术自达,仕陈为散骑侍郎。及陈灭,高祖以为员外散骑侍郎,使诣扬州。会秦孝王俊有疾,上驰召之”,“及智藏至,为俊诊脉,曰:‘疾已入心,郎当发癎,不可救也。’果如言,俊数日而薨。上奇其妙,赉物百段。炀帝即位,智藏时致仕于家,帝每有所苦,辄令中使就询访,或以辇迎入殿,扶登御床。智藏为方奏之,用无不效”。许澄,《隋书·许智藏传》载,“宗人许澄,亦以医术显”,其父许奭,“与姚僧垣齐名,拜上仪同三司。澄有学识,传父业,尤尽其妙。历尚药典御、谏议大夫,封贺川县伯。父子俱以艺术名重于周、隋二代”。
5.
何稠,“年十余岁,遇江陵陷,随(何)妥入长安”,“稠博览古图,多识旧物。波斯尝献金绵锦袍,组织殊丽,上命稠为之。稠锦既成,逾所献者,上甚悦。时中国久绝琉璃之作,匠人无敢厝意,稠以绿瓷为之,与真不异”。仁寿初,“文献皇后崩,与宇文恺参典山陵制度”。隋炀帝继位,责令何稠“讨阅图籍,营造舆服羽仪”,涉及黄麾人仗、车舆辇辂、皇后卤簿、百官仪服诸方面。何稠“参会今古,多所改创”,“所役工十万余人,用金银钱物巨亿计”。隋炀帝征讨高丽,建辽水桥,“二日而就”,又速成“六合城”,“高丽望见,谓若神功”。何稠是大业间最得隋炀帝宠信的营造人物。
6.
何妥在西魏灭江陵后入北,善钟律,涉及礼乐,但乐律颇涉术伎,何妥为伎人出身,虽历任学官,但参“掌天文律度”,又参撰《三十六科鬼神感应等大义》等。何妥参与隋初历法之争,支持刘孝孙历,《隋书·律历志中》载,高祖“以问国子祭酒何妥。妥言其善,即日擢授大都督,遣与(张)宾历比校短长”。
万宝常,其父万大通随王琳附齐,图谋南归被杀。万宝常“被配为乐户”,有乐律之长,“开皇之世,有郑译、何妥、卢贲、苏夔、萧吉,并讨论坟籍,撰著乐书,皆为当世所用”,“宝常声律,动应宫商之和,虽不足远拟古人,皆一时之妙也”。
毛爽,隋文帝平陈,“遣晓音律者陈山阳太守毛爽及太乐令蔡子元、于普明等,以候节气,作《律谱》”。毛爽籍属荥阳,为江左音律世家。
此外,其他入隋南朝士大夫多参与雅乐之事,如仁寿元年(601年),隋文帝“制诏吏部尚书、奇章公弘,开府仪同三司、领太子洗马柳顾言,秘书丞、摄太常少卿许善心,内史舍人虞世基,礼部侍郎蔡征等,更详故实,创制雅乐歌辞”。大业元年,隋炀帝“又以礼乐之事,总付秘书监柳顾言、少府副监何稠、著作郎诸葛颍、秘书郎袁庆隆等,增多开皇乐器,大益乐员,郊庙乐悬,并令新制”。可见南人士大夫代表许善心、姚察、虞世基、毛爽、刘臻、柳顾言、何稠、诸葛颍等,皆曾参预雅乐声律、清庙歌辞的“详议”与创制。
由以上考叙,可见入隋南士从事术艺伎数之业者颇众,形成了一个具有地域特征的术艺群体,诸人活动所涉,不仅几乎涵盖了隋代盛行的术业诸领域,而且凭借其技能得宠于隋统治者,以至参决军政,影响甚著。
作为具有一定地域性关联的入隋术艺化南士群体,根据上述诸人的基本状况,这里就其相关活动所体现出的社会特征,特别在推动南艺北输与南北文化融通方面的作为与影响,进行具体分析。
1.
上述诸人入隋后以术业为务,就其门户出身而言,诸人虽有寒门与士族之别,但以南朝士族人物为多。就其仕宦取向而言,不仅一些原本在南朝具有术业经历的寒门人物延续旧业,而且众多士族人物术艺化,不循仕宦之正途。出自寒门之术艺之士,太史属员高智宝、太乐属员蔡子元、于普明等人在陈已有相关经历,诸人门户身份失载,当出自寒庶。耿询,从其在陈朝“以客从东衡州刺史王勇于岭南”,万宝常为入北武人后裔,二人亦当为寒人。何妥出自异域,先人“通商入蜀,遂家郫县,事梁武陵王纪,主知金帛,因致巨富,号为西州大贾”,何妥始初涉学,游学国子,然“以技巧事湘东王”,后以其聪明而“召为诵书左右”,入隋而得预儒林。其侄何稠,父“善斫玉”,本人自少“性绝巧,有智思,用意精微”。可见何氏叔侄在南朝当无门第凭借,亦当为寒门。以上诸人在南朝皆出自寒庶,多以伎能显,入北后虽取得朝臣职位而士大夫化,然其行事依然主要关涉术业。
入北南人之“术艺化”,主要是指那些入北后以术艺“干没自进”“干没荣利”的南朝士族人物。吴兴姚僧垣、姚最父子,新野庾季才、庾质父子,陈郡袁充,关中杜陵韦鼎、荥阳毛爽、高阳许智藏及其宗人许澄等,皆具有南朝士族门第背景,有的还有汉魏旧族渊源。仔细考量出自南朝士族之术艺化人物,如庾季才、许智藏、许澄、韦鼎、毛爽、周坟、袁充等,皆为江左侨姓;从门第等次看,或出自尚武次等士族,或为边境豪族之后,或为梁陈之际的新兴家族,即便门第较高者,也或因侨寓地域,或因任职履历,长期居于荆雍等西部州镇,其门户地位、个人声望与建康清贵显达存在一定的身份差异,故所谓“江南望族”云云,过于笼统含混。
至于姚僧垣,是“吴太常信之八世孙”,虽为江东“吴姓”旧族,但吴兴姚氏本为“小族”,自孙吴之后少有人物,直到陈朝姚僧垣子姚察以才学显,位至宰辅,门望稍振。姚察、姚思廉父子入隋,其家族成为吴姓士族代表。吴兴姚氏可谓南朝后期兴起的“新出门户”。究其家族在梁陈之际振兴缘由,直接因素在于姚察祖姚菩提、父姚僧垣以医术侍奉萧梁内廷。
就以上诸士族人物之家族文化而言,其家学传承与个人素养皆具有术艺因子,这体现出南朝士族社会崇尚博通之学风。如庾季才“十二通《周易》,好占玄象”,萧吉“博学多通,尤精阴阳算术”,韦鼎“博涉经史,明阴阳逆剌,尤善相术”,袁充“性好道术,颇解占候”,周坟在陈职掌太史,有其家学渊源,乃父周弘正以儒、玄著称,“博物知玄象,善占候”。许智藏、许奭、许澄、姚僧垣等,皆世传医术。毛爽,家传律历之学,其自述云:“臣先人栖诚,学算于祖暅,问律于何承天,沈研三纪,颇达其妙。后为太常丞,典司乐职,乃取玉管及宋太史尺,并以闻奏。诏付大匠,依样制管。”由此可见,毛爽父“学算于祖暅,问律于何承天”,并在南朝“典司乐职”,故其律历之学兼采江左诸名家,可谓南朝之结晶。很显然,诸人在南朝皆有术业传承,形成了相关家学传统。南朝士族社会崇尚儒玄,文史兼综,这是其主流学术文化风尚,在政治上士族子弟具有仕宦特权,故除姚僧垣之外,诸人在南朝大多不屑以术伎相炫,也不可能以此求取仕进。然而,南方士族名士多被俘或应征入北后,诸人或被动或主动地以术业为务,成为当时入北南人的一种群体性选择,即所谓“术艺化”现象,这与其入北后社会地位的变化相关。
2.
入隋术艺化南人相关表现颇为积极主动,隋统治者多有提携与奖赏。在这方面,隋文帝优待韦鼎可谓典型。韦鼎入隋,隋文帝亲自召见,授上仪同三司,出刺光州,“待遇甚厚”,且预“公王宴赏”,实属破例。特别是隋文帝以韦鼎南徙而疏离正宗,“命官给酒肴”,遣杜陵韦氏宗主韦世康携其返乡,重修宗族谱牒,使其享有“百世卿族”之尊荣。
总体而言,诸人凭借术艺技能,在隋代不断获得官职拔擢和爵位封赏。在职官方面,诸人之本职多为术业吏职,如庾季才父子、袁充等人长期执掌太史,姚僧垣、许智藏、许澄等皆为御医,然隋廷通过加官等方式提升其官职品位,使其享受朝臣待遇。在爵位方面,何妥、庾季才、姚僧垣在北周已有封爵,入隋后增封。如姚僧垣位至郡公,姚最袭父爵,许澄受封县伯。这类爵位封赏,对于流寓之南人而言,提高了其社会身份地位及待遇。需要强调的是,一些术艺化南人受到超常拔擢,何妥、何稠等以寒门身份获得显爵要职,这虽与北朝门户观念相对淡薄有关,也与他们“干进务人”的相关表现有关,尤其是袁充,隋炀帝时一再破格拔擢,以至“超拜秘书令”,位列宰臣。
除职官爵位得以提升外,他们还会获得巨额奖赏。如庾季才,隋文帝时受赏三次:襄助代周,“因赐杂采五十匹,绢二百段”;议论迁都,“赐绢三百段,马两匹”;撰《垂象志》《地形志》等,“赐米千石,绢六百段”。萧吉,开皇十四年进“五庆”祥瑞,隋文帝“赐物五百段”。许智藏,隋文帝命其为秦王杨俊诊治,“赉物百段”。袁充受赏尤多,隋文帝“赏赐优崇,侪辈莫比”,“前后赏赐将万计”。再如许善心,开皇十六年“制《神雀颂》”,隋文帝甚悦,“因赐物二百段”。
3.
作为“亡国之余”的南朝流迁人士,他们普遍具有寄寓人群的相关心理与性格特征,从上述术艺化南人群体的相关情况看,他们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典型。如庾季才以天象助隋文帝代周及迁都,隋文帝叹其“是何神也”,表示“自今已后,信有天道”,且“不欲外人干预此事,故使公父子共为之”,确立其宠信地位。其实,所谓神异之术,无非揣度君主心思,曲意以承奉其旨。《通鉴》载庾季才“劝隋王宜以今月甲子应天受命”,胡三省注曰:“庾季才持正于宇文护擅权之时,而劝进于杨氏革命之日,巫史之学自信其术耳,非胸中真有所见也。”这揭示了庾季才“自信其术”以投机的本质。
关于入隋术艺化南人群体在政治上主动投机以寻求依附之特点,由诸人对隋文帝废立太子一事的表现即可说明,其中尤以萧吉算计最精,堪称典型。萧吉“见上好征祥之说,欲干没自进,遂矫其迹为悦媚焉”。他交结杨广,杨广得立后谓之曰:“公前称我当为太子,竟有其验,终不忘也。今卜山陵,务令我早立。我立之后,当以富贵相报。”与此相似,隋炀帝时,庾质以子庾俭事齐王,隋炀帝谓质曰:“汝不能一心事我,乃使儿事齐王,何向背如此邪?”由于隋炀帝长子元德太子早死,齐王杨暕一度众望所归,成为继嗣人选。隋炀帝斥责庾质“不能一心事我”,虽出于猜疑过甚,但庾质父子之行事确实不无见风使舵的投机与依附心态。作为流寓术士,其荣辱完全在于君主之态度,这就决定了他们对权势者的依附性。
确实,就术艺化南人代表行事作风而言,诸人对隋主多应声附和、承奉旨意,少有儒学士大夫之立场与原则,扮演着佞臣的角色。在这方面,何稠颇为典型。何稠揣度并迎合炀帝心意,在改易舆服制度、营造行殿器械等方面,“善候上旨”,极尽奢华铺张之能事。更为典型的是袁充,他对隋文帝废立太子、改易历法诸事,无不刻意揣度上意,“希旨”进言,以至“上大悦”而深得宠信。对隋炀帝大肆兴造、巡游、东征等军政举措,袁充无不“候帝意欲有所为,便奏称天文见象,须有改作,以是取媚于上”。何稠、袁充所为,实属佞幸。
当然,入隋术艺化南人并非都是佞臣,也有对重大军政事务以术数相谏者。如庾质,“操履贞慤,立言忠鲠”,当隋炀帝以亲征高丽之事相询时,他皆有谏阻之言,当隋炀帝巡游东都时,他劝阻道:“比岁伐辽,民实劳弊,陛下宜镇抚关内,使百姓毕力归农。”再如耿询,也曾谏阻隋炀帝出征辽东,以为“辽东不可讨,师必无功”。不过,像庾质、耿询这样违逆隋君主之意而力谏者,在术艺化南人群体中仅此二例。
4.
入隋南人术数之士人数较多,构成隋代术业之士中一个地域性群体,其活动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质。庾季才表现颇为典型,“初,郢都之陷也,衣冠士人多没为贱。季才散所赐物,购求亲故”,“太祖乃悟曰:‘吾之过也。微君遂失天下之望!’因出令免梁俘为奴婢者数千口”。庾季才在周、隋之际入北南士群体中颇具声望,“季才局量宽弘,术业优博,笃于信义,志好宾游。常吉日良辰,与琅邪王褒、彭城刘殻、河东裴政及宗人(庾)信等,为文酒之会”。庾季才组织南朝名士群体雅集,既显示出其因“术艺化”所获得的特殊地位,也透露出庾季才与其他入北南士的南朝文化趣味。
入隋术艺化南人之活动显现出地域群体意识的自觉,可由耿询的相关经历窥其端倪。耿询被俘入隋,随“故人”高智宝“受天文算术”,耿询“创意造浑天仪”,“不假人力,以水转之,施于暗室中,使智宝外候天时,合如符契”。二人相互协作,可谓隋廷天文方面的一对南人组合。何稠也一再护佑耿询,隋文帝曾将耿询“赐蜀王秀,从往益州,秀甚信之。及秀废,复当诛,何稠言于高祖曰:‘耿询之巧,思若有神,臣诚为朝廷惜之。’上于是特原其罪”。大业七年,耿询谏阻炀帝东征,“帝大怒,命左右斩之,何稠苦谏得免”。耿询、高智宝与何稠皆为南来术艺人士,相互间既有术业合作,也有拯救危难之举,体现出南人术士群体的地域意识。
5.
自西魏灭梁以来,入北南朝术艺人士甚众,隋统治者借之转输南朝术艺。诸人在具体术业活动外,多受命进行相关著述与总结。在阴阳卜筮堪舆方面,萧吉“著《金海》三十卷,《相经要录》一卷,《宅经》八卷,《葬经》六卷,《乐谱》二十卷及《帝王养生方》二卷,《相手版要决》一卷,《太一立成》一卷,并行于世”。在医药方面,姚僧垣“参校征效者为《集验方》十二卷”。《集验方》是对其自身及其家族医药实践的总结,有助于南朝医术之北传,同时也应吸收中土医药的成就,有助于南北医药文化的汇集与整合。在天文星占方面,庾季才撰“《灵台秘苑》一百二十卷”,又与其子撰“《垂象志》一百四十二卷,《地形志》八十七卷,并行于世”。这无疑是南北朝星占术数的集成性著述。耿询则撰有《鸟占情》。
隋文帝灭陈后,将南朝天文观测仪器征调关中,并利用南朝的天官人员与器物,刊定天官舆图,形成“正范”。“高祖平陈,得善天官者周坟,并得宋氏浑仪之器。乃命庾季才等,参校周、齐、梁、陈及祖暅、孙僧化官私旧图,刊其大小,正彼疏密,依准三家星位,以为盖图。旁摛始分,甄表常度,并具赤黄二道,内外两规。悬象著明,缠离攸次,星火隐显,天汉昭回,宛若穹苍,将为正范。”不仅如此,入隋南人对天文器物有所改制与新创。如袁充曾制造刻漏器物,“至开皇十四年,鄜州司马袁充上晷影漏刻”。耿询对天文器物“创意”颇多,“大业初,耿询作古欹器,以漏水注之,献于炀帝。帝善之,因令与宇文恺,依后魏道士李兰所修道家上法称漏,制造称水漏器,以充行从。又作候影分箭上水方器,置于东都乾阳殿前鼓下司辰。又作马上漏刻,以从行辨时刻。揆日晷,下漏刻,此二者,测天地,正仪象之本也”。
隋廷还以南人培训天官人员。如隋文帝命周坟培训“太史观生”,“自此太史观生,始能识天官”。隋炀帝则以袁充传授星象之学,“炀帝又遣宫人四十人,就太史局,别诏袁充,教以星气”。由周坟、袁充从事“教习”以转输南朝天文星象术学,可以说隋廷天官系统一定程度上“南朝化”了。
在钟律方面,入北南朝术艺人士推动了隋代律历、音乐等制度变革,其中江左声律世家人物毛爽等作用显著,“爽因稽诸故实,以著于篇,名曰《律谱》”。此外,影响较著者还有万宝常,“开皇十年万宝常所造律吕水尺。实比晋前尺一尺一寸八分六厘。今太乐库及内出铜律一部,是万宝常所造,名水尺律”。
钟律关涉音乐典制,隋统治者借入北南人以转输南乐,以求完备。如何妥,《隋书》本传载其上表云:“臣少好音律,留意管弦,年虽耆老,颇皆记忆。”何妥录梁乐人所传之“三调”“四舞”,创作歌辞,隋文帝“别敕太常取妥节度。于是作清、平、瑟三调声,又作八佾、《鞞铎巾拂》四舞”。隋平陈后,南乐北输渐入高潮,《隋书·音乐志下》载:“开皇九年平陈,获宋、齐旧乐,诏于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求陈太乐令蔡子元、于普明等,复居其职。”太常牛弘奏曰:“前克荆州,得梁家雅曲,今平蒋州,又得陈氏正乐。史传相承,以为合古。且观其曲体,用声有次,请修缉之,以备雅乐。”晋王杨广后又奏请,隋文帝“乃许之”。可见隋对“宋齐旧乐”“梁家雅曲”和“陈氏正乐”加以修缉,“以备雅乐”。据《隋书·律历志上》记载,“开皇初,诏太常牛弘,议定律吕。于是博征学者,序论其法,又未能决。遇平江右,得陈氏律管十有二枚,并以付弘”。当时毛爽等人受命作《律谱》,“因遣协律郎祖孝孙,就其受法。弘又取此管,吹而定声。既天下一统,异代器物,皆集乐府,晓音律者,颇议考核,以定钟律。更造乐器,以被《皇夏》十四曲,高祖与朝贤听之,曰:‘此声滔滔和雅,令人舒缓’”。可见隋文帝以毛爽传南学,“定钟律”。
由上述可见,入隋术艺化南人群体在各术艺领域,无论其具体实践活动,还是相关理论总结,都表现出转输南术与融通南北的旨趣,这是由其所处之时代决定的。隋终结数百年南北分裂局面,开启了南北社会及其文化融合之趋向,江左术数文化日渐北传,自属当时南北社会及其文化融通与整合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汉代以来,人们普遍崇尚儒家经学义理,鄙薄术艺技能。南北朝后期,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杂艺篇》中将书法、绘画、射技、卜筮、算术、医方、琴瑟、博弈诸事归为“杂艺”,虽不无游心娱目之效,但绝不能以之安身立命,即便对与士大夫文化紧密关联的书法,也明言可“微须留意”,然“此艺不须过精”。颜之推所言,体现出士族社会普遍的文化观念。考察入隋术艺化南人群体之境遇,体悟其心态,他们之所以做出如此人生抉择,当与其入北后人生遭际及隋统治者之相关崇尚密切相关。
1.
南朝士大夫以战俘身份入北,大多丧失以往优越的政治地位与家资产业,受到歧视与虐待,甚至多有被降为奴隶的情况。魏恭帝元年(554年)十一月,“擒梁元帝,杀之,并虏其百官及士民以归。没为奴婢者十余万,其免者二百余家”。隋灭陈,“江南士人,悉播迁入京师”。开皇九年“三月,己巳,陈叔宝与其王公百司发建康,诣长安,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萧梁上层人士,也多受歧视与压制,如宇文氏统治集团对王褒、庾信等名士,虽表面优宠,内心则“视之蔑如”,“王、庾名重两国,吾视之蔑如”。
入隋后,这类自江陵北迁及废后梁入隋之南士群体,相较陈亡后入隋南人,其政治与社会地位虽有所提升,但由于地域社会文化观念和士风取向等诸方面的差异,依然受到北人的歧视与排斥。如柳庄作为后梁重臣,早与隋文帝交结,“苏威为纳言,重庄器识,常奏帝云:‘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业。能兼之者,不过柳庄。’高颎亦与庄甚厚”。柳庄出自河东柳氏,寓居雍州,为南朝边境豪族人物,其学行与北方人士相近,受到关中大族代表苏威等人的赏识,可谓例外,苏威所言体现出关中旧族对南人总体轻视的态度。实际上,入北南人中的干能之士往往受北人排斥。柳庄“与陈茂同官,不能降意,茂见上及朝臣多属意于庄,心每不平,常谓庄为轻己。帝与茂有旧,曲被引召,数陈庄短。经历数载,谮诉颇行”。柳庄因此失爱于隋文帝而被外任。又,柳彧亦出自侨寓雍州之河东柳氏,任治书侍御史,“当朝正色,甚为百僚之所敬惮”,隋文帝称“柳彧正直士,国之宝也”,然关中权贵杨素利用蜀王杨秀案嫁祸柳彧,“及秀得罪,杨素奏彧以内臣交通诸侯,除名为民,配戍怀远镇”。柳庄、柳彧等边境豪族代表人物在关中社会根基相对薄弱,故而在政治斗争与人事纠纷中难免受到中伤。
陈亡后入隋南人大多遭受压制,迁转不畅。如蔡征为陈开国重臣蔡景历子,隋文帝“闻其敏赡,召见顾问,言辄会旨,然累年不得调”。蔡征受到隋文帝重视,依然“累年不得调”。又,陆知命助杨广招抚江南反叛,“知命说下贼十七城,得其渠帅陈正绪、萧思行等三百余人”,但仍然难得信任,“数年不得调”。与此相关,入隋南士群体生活颇为困窘。如江左名士徐陵弟徐孝克,“陈亡,随例入关。家道壁立,所生母患,欲粳米为粥,不能常办”。沈光,“父君道,仕陈吏部侍郎,陈灭,家于长安”,“家甚贫窶,父兄并以佣书为事”。虞世基,“及陈灭归国,为通直郎,直内史省。贫无产业,每佣书养亲,怏怏不平”。
入隋南人多出自江左侨旧士族,普遍受到关陇集团的排斥与压制,仕宦不畅,以致日常生活也难以维持。面临如此窘境,他们寻求改变生存状况,于是多有以术艺依附隋统治者之表现,甘为争宠牟利之佞幸。可以说,入隋南人之术艺化,是在特定社会环境下做出的无奈应对之举。
2.
隋统治者重视术数,“雅好符瑞”。如隋文帝,“天性沉猜,素无学术,好为小数”,“又雅好符瑞,暗于大道”。“初帝既受周禅,恐黎元未惬,多说符瑞以耀之。其或造作而进者,不可胜计。”“时高祖作辅,方行禅代之事,欲以符命曜于天下。道士张宾,揣知上意,自云玄象,洞晓星历,因盛言有代谢之征,又称上仪表非人臣相。由是大被知遇,恒在幕府。”及至开皇、仁寿之际,符瑞之风甚嚣尘上,盛极一时,唐太宗曾谓侍臣曰:“隋文帝深爱祥瑞,遣秘书监王劭著衣冠,在朝堂对考使焚香以读《皇隋感瑞经》,旧尝见传说此事,实以为可笑。”隋炀帝也“好祥瑞”。唐太宗贞观二年(628年),“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唐太宗“常笑隋炀帝好祥瑞”,可见杨广崇尚符瑞之影响。杨广施政,多援引术士以为顾问,因此才有袁充等人一再参与军政谋划与决策的事例。
隋统治者“雅好符瑞”,成为隋代政治文化的一个显著特色。符命造作与术数之学关系紧密,一些南来人士凭借其术艺之学参与其事,表现出明显的投机性,庾季才父子、萧吉、袁充、韦鼎等,无不如此。前引萧吉“见上好征祥之说,欲干没自进,遂矫其迹为悦媚焉”,袁充深知隋文帝有废太子意,“见上雅信符应”,因而进言,“比观玄象,皇太子当废”,这是术艺化南人“希旨”投机之典型。又开皇年间万宝常参与作乐,为关中旧族代表苏威、苏夔父子排抑,苏威问其“所为何所传授”,“有一沙门谓宝常曰:‘上雅好符命,有言征祥者,上皆悦之。先生当言就胡僧受学,云是佛家菩萨所传音律,则上必悦。先生所为,可以行矣’”。这体现出南人不得已而“言征祥”。由此可说,隋代政治文化生态催生出这一独具时代特征的南人术艺化现象。
综合上述,至隋灭陈后,自南北朝后期以来南朝相继入北人士皆归于隋。考察入隋南人之境况,可见多有以术艺“干荣利”者,即所谓入隋南人之“术艺化”。其中代表人物如袁充、庾季才父子、萧吉、韦鼎、许智藏、周坟、毛爽等,皆出自南朝“侨姓士族”,姚僧垣、姚最父子则出自江东旧族。魏征论袁充,称其“委质隋朝,更以玄象自命”,“江南望族,干没荣利,得不以道,颓其家声”。其中固然出于儒家的正统观念,对入隋南人术艺化人士之品节表示鄙视,但也揭示了这一群体在仕宦途径与生活方式上所做出的自觉选择。就其术艺活动而言,天文星占、阴阳卜筮、相术、医药、舆服营造、钟律等当时盛行之术艺皆有涉及。由诸人之进言议事,主要聚焦于隋文帝代周、建新都、改易太子、为独孤后择墓与隋炀帝继位、东征高丽及其后期民变诸事。在相关事件中,术艺化南人群体在政治上普遍表现出揣摩上意,以其术数附会而助成其事,目的在于争宠求进,显示其政治品格的依附性与佞幸化的特质。当然,客观而言,隋统治者对南人术士的钦重,在南北政治统一后致力于文化整合的背景下,诸南人术士多有汇集术数,转输南艺之表现,特别在天文、钟律等领域,颇有成效,有助于南北文化之融通。至于入隋南人不惜“颓其家声”,甘于“得不以道”,主要在于南人入北后沦为“亡国之余”,政治上遭受歧视与排斥,致使他们生活困窘,而隋朝统治者“雅信符瑞”,以术数缘饰其立国与统治,从而诱引入隋南人以术艺而“干没自进”。
①与其他术艺化人物相比,何妥入《儒林传》,所涉多为乐事,谓其“术艺化”,似不甚典型。然《隋书》本传载其“性劲急,有口才,好是非人物”,与关中苏威、苏夔父子等人相互攻讦,多有是非,故《隋书》卷七五传末“史臣曰”称“何妥通涉俊爽,神情警悟,雅有口才,兼擅词笔,然讦以为直,失儒者之风焉”。可见作为儒者,何妥颇“另类”。他在萧梁本以技能为吏职,有术士经历。至于何妥之学术修养,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六说:“何妥以儒自命,至其隔碍不通,自为胡越,则人心之可畏如此。”卷三七又云:“至何妥显行馋贼,排贤害正,自为乱德之首,岂儒固使之耶?泛观后世,学衰道失,士亦无不然者。”又以其论《易》而为杨伯丑所笑,称“妥,鄙儒也,曾不能传其一二,使后有考焉,为可惜也”。可见叶适对何妥为学与为人颇为轻鄙,以“鄙儒”视之。参见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中华书局,1977年,第540、555、556页。②据《律谱序》可知,毛爽兄为陈吏部尚书毛喜。《陈书》卷二九《毛喜传》载:“毛喜字伯武,荥阳阳武人也。祖称,梁散骑侍郎。父栖忠,梁尚书比部侍郎、中权司马。”见姚思廉:《陈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388页。晋宋之际,荥阳毛氏家族人物多以尚武著称。此外,关于毛爽父名,《陈书》载“栖忠”,《隋书》卷一六《律历志上》录毛爽《律谱序》则为“栖诚”,当《隋书》避隋文帝父杨忠讳而改,应从《陈书·毛喜传》所载为是。③《陈书》卷二七《姚察传》载,陈后主以之为吏部尚书,姚察一再上表谦让,甚至垂涕自称“臣东皋贱族,身才庸近”云云。见姚思廉:《陈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351页。姚察自谓“贱族”,固为谦称,但从南朝士族社会的传统观念而言,姚氏确实门户相对弱小,人物不盛,加上其祖、父的医士身份,确实难称清显。④术艺之士普遍具有投机性,不唯入北南人如此,出自北方者也大多如此。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六论及隋代张宾、张胄玄、刘焯、袁充等有关律历之争,有论云:“然方其时,君蔽臣谄,往往诬天席宠以售其术,如历差日长之类,固步足凭;而焯为儒者,乃与之较是非耶!”参见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中华书局,1977年,第5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