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驰疆
1980年出生于贵州,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曾执导话剧《你好,打劫!》《将爱情进行到底》《蠢蛋》等,获第九届中国话剧金狮奖最佳导演奖。2018年因导演电影《无名之辈》为大众熟知,2020年导演电影《人潮汹涌》。2022年9月3 0日,由其导演的电影《万里归途》上映,成为国庆档票房冠军。
很难想象,电影《万里归途》的开拍是在今年4月。这意味着所有主创都面临着巨大的时间和精神压力。
饶晓志更是如此。对他来说,《万里归途》有两个维度的意义:故事里,是张译和王俊凯饰演的外交官在战火中,带领数百名滞留海外的中国人踏上回国之途;镜头外,是饶晓志带领数百拍摄、表演人员,从海南到内蒙古,从贵州到甘肃、宁夏……
某种程度上,这趟“万里归途”就是他的征途。
光看影片简介,《万里归途》跟饶晓志过去的作品的确大相径庭。无论是他导演的话剧,还是大众熟知的《无名之辈》《人潮汹涌》,大多是自带黑色幽默的现实主义题材,并以文艺的视角聚焦“草根”。
所以,观众难以将饶晓志和撤侨这样宏大的故事联系在一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万里归途》原本是好友郭帆在研究的选题,“但那时候还没有形成故事。后来郭帆找我,把这个选题推荐给我,他觉得我挺合适的”。
一开始,饶晓志是犹豫的,然而,当他采访一些外交人员后,找到了这个故事和自己的契合点。与以往的撤侨题材聚焦军队、特种兵不同,《万里归途》讲述的是一群外交官的故事。他们的出场都是西装笔挺,他们的武力值几乎为零,偏偏他们面对的还是战火纷飞中极其艰难和漫长的撤侨工作。这种反差让饶晓志看到了突破点。
片中,张译和王俊凯饰演外交官宗大伟和成朗。他们衬衫、西装、皮鞋加身,英语、阿拉伯语流利,没有一场动作戏。但是,“智取”的镜头构成了影片的紧张感:面对不肯给中国人放行的边境检察官,宗大伟迅速反应,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真情流露,此时外交官所在的是“唇枪舌剑”的战场;面对反叛军的出尔反尔,成朗手里举着摄像机,义正言辞地痛斥,激发民众的抗争之力,此时外交官展现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
影片也有不少值得回味的画面风格。一方面,饶晓志通过紧凑的剪接和天数计算表现紧张感;同时,他利用蒙太奇的手法,多角度、多线条推进故事。开场集市中特殊的视听觉处理,让爆破场面多了真实的临场感;紧张的救援里穿插着轻松幽默的桥段,让情节编排得到了喘息与过渡。这些,都很“饶晓志”。
《万里归途》剧照。
《万里归途》剧照。
饶晓志和团队提前开始勘景。“对于太阳的角度,植被情况,甚至包括天气,我们都要去感受,得把国内的这些景儿拍得像国外。”饶晓志说,“不光要打造1:1的小城,还有边境口岸,那是宁夏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们的水泥浇进去,刚开始混就冻上了,得用烧开的水去混水泥,又发现冻土根本敲不开,没法打地基。”
不仅城要像,连飞舞的纸都得像。大到商店的招牌,小到鼓风机吹起来的报纸、塑料袋,甚至孩子的糖果纸,都得是阿拉伯语的。
直到开始拍摄,饶晓志才发现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找到最像故事发生地环境的光线,饶晓志和团队做了很多观察,最终发现太阳快下山时的光是最好的。于是,剧组的拍摄流程变成:太阳最毒的时候开始排练,太阳快下山时疯狂拍摄,月亮出来了就换夜戏拍。西北白天长、晚上短,夜戏没拍多久太阳又照常升起。
追太阳、追月亮,完成了一次时间的“万里归途”。
上图:饶晓志(前排中)与李雪健(前排右)在電影拍摄现场。下图:饶晓志与张译(右一)在拍摄现场。
拍摄现场制造了巨大的风沙,工作人员都戴了很多层口罩,甚至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可是我们的演员必须把自己暴露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但凡张嘴里面就全是那些沙土。”
张译有颈椎病,可能在那几天旧疾又犯了,走路就会晕。“所以他在片场就得拄着一根拐杖,然而一开机,他立马扔掉,努力克服一切眩晕感”。
一部好看的电影,光靠1 :1的还原远远不够。《万里归途》真正打动人的,还是更本质的东西:一是人的成长,二是中国人对回家的渴望。
关于成长,饶晓志以宗大伟的几次逆行为例。“有一种人因为负责任而害怕去负责任,宗大伟就是这样。他经历过许多战争,跟死亡擦肩而过,太太又很快要生产,他一开始的‘退缩是人之常情。”
饶晓志没有直接塑造英雄形象,他想论证的是一个普通人面对特殊时刻,内心的责任感让他做出英雄般的选择。“当他的好兄弟意外牺牲,他责无旁贷替他接下任务;当他得知好兄弟的妻子被困战区,他又一次放弃回国机会踏上逆行的征程。”
有一个故事让饶晓志印象深刻:一些外交官每次出国前,会写好遗书放在床头柜里。“外交官也是普通人,普通人身处战火纷飞的极端环境很可怕。但是,一定有些东西,会让他们抛下普通人本能的恐惧和担忧。”
“我想,这是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来自国家,来自天职——一定要带同胞回家。”
《万里归途》上映不到两周,票房突破12亿,是今年国庆档票房冠军。回忆创作过程,饶晓志特别提到了剧本的诞生过程:“第一版剧本是宗大伟带领众人到边境,和边境检察官斗智斗勇,直到打通一条外交通道。”这像是一个人的传奇。之后,剧本数次大改,最终决定凸显群像。“我们最后的调子就是体现所有中国人心心念念的、我们基因里的东西——乡愁和回家。”
乡愁一直是饶晓志创作的灵感来源。很多年前,还在人潮汹涌里迷茫时,他听到了歌手尧十三的《寡妇王二嬢》,莫名忧伤。当时,他跟演员章宇一起出国参加戏剧节,章宇对他说:“还有首歌更伤,叫《瞎子》。”
飞机上,两个贵州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瞎子》,浓浓的乡愁扑面而来——《瞎子》这首歌就是柳永《雨霖铃》的贵州方言白话俚语版。
“这不是纯粹的乡愁,是不得志的人的乡愁,衣锦还乡的人不懂。”饶晓志说。
下了飞机,饶晓志找到了好友——编剧雷志龙。几个朋友撸着串,放着《瞎子》,聊着童年,家乡湿润青葱的模样徐徐展开,一些荒诞而真实的地方故事映入脑海。饶晓志对众人说:“我们做个东西吧!”
这个“东西”,就是电影《无名之辈》。故事发生在贵州,充斥着西南特色的风景和口音,透过一把老枪,展现了小城中懦弱劫匪、落魄保安、残疾姑娘的悲欢离合,最终将生活和救赎的意义呈现在观众面前。
《无名之辈》海报。
《人潮汹涌》海报。
2018年11月11日,《无名之辈》上映前,饶晓志在知乎写下:“没什么,就是我的电影新作11月16日要上映了,西片凶猛,所以热度不高,看到本条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嗯。”
这条状态,在电影上映前只有7条评论。一开始,《无名之辈》的确是市场上的无名之辈,结果凭借口碑效应,一路逆袭,拿下近8亿票房,位列当年国产电影票房榜第十一位。这部小成本电影,也像饶晓志形容的宗大伟那般,“武力值不高,破防力很强”。
饶晓志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般成功,又一个大任务从天而降。2021年春节档,《人潮汹涌》上映,这一次,刘德华成了饶晓志的主演。刘德华饰演的周全本来是一个要在雨夜中行刺的杀手,因为在澡堂的一场意外,与肖央所饰演的龙套演员陈小萌互换了身份,由此开始了交换人生的闹剧。同样,这部片也在当年贺岁档实现了一次票房的逆转。
正当所有人认为饶晓志将趁热打铁继续“小人物喜剧片”时,他又一次拐了个弯,回归他的另一个故乡——舞台。2021年4月,饶晓志发起了晓年青剧团,在线下演出极为艰难的时刻逆流而上。他写道:“电影就像是满是诱惑力的玩具,充满刺激成为兴趣所在,而戏剧,则像是找到了某种信仰,云雾缭绕仍愿埋头前行。”
饶晓志出生在贵州遵义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主街,街有多长,童年就有多大。后来,全家搬到县城,世界才逐渐丰富起来。高中时代,香港电影是他的精神食粮。周星驰的喜剧世界,杜琪峰的黑白江湖,还有小马哥、古惑仔……他最爱杜琪峰,那种克制的表达,丰满的群像,暗流涌动的故事,很大程度影响了他的审美。
高中毕业后进入贵州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一位师兄从中央戏剧学院进修归来,带了一本书——孟京辉的《先锋戏剧档案》。饶晓志因此去看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第一次知道戏剧还能这样展现。后来,他如愿考到中戏导演系,来北京看的第一部戏就是国话著名导演王晓鹰的《萨拉姆女巫》,再一次被震撼。
“这部戏对人性的拷问、反思,非常令人震撼,有种让人不能自拔的感觉。我喜欢上了话剧,也找到了自己发挥才华的场所。”從那时起,他开始疯狂地读贝克特、契诃夫、皮兰德娄……舞台成了他的“新家”。
可惜,现实很骨感。为了补贴搞话剧,毕业后的饶晓志开过餐馆和酒吧,话剧没演上,钱赔得精光。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同学打电话给饶晓志:“孟京辉在排戏,要不要来一起演?”饶晓志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回家,便把酒吧盘出去,和孟京辉签约搞话剧。”
在孟京辉的剧团,饶晓志从龙套开始演,花了3年做到副导演。舞台让饶晓志锻炼出专业素养和能力,也积累了行业资源。也是借着舞台,投资者看到了他的才华。2015年,一位投资人看完他的喜剧《你好,疯子!》后,主动找上门,想把这出戏改编成电影。
当时,正值舞台剧改编成电影的热潮,饶晓志踌躇满志。可最终,电影版《你好,疯子!》只拿下了1500万票房。他因此进入了一段漫长的迷茫期,直到听了贵州老乡尧十三的歌,才真正算是来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今天,饶晓志回看来路,曾经一起追梦的很多同学、同行,都在半途撤退了。然而,他这条从西南小镇到亿万票房的路,看起来在前进,其实也在回归——“不论遇到怎样的挫折或诱惑,都别忘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