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
小剧场话剧《李叔同》有幸参加了江苏省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单元的剧目展演,作为该剧的编剧和导演,拟就其中的创作手法,谈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作为一个编剧,要编写好《李叔同》这样一个类似于传记体的剧本,至少要做好了解李叔同先生、寻找和当下的契合点、精心编排剧本三方面的工作。
编剧在创作剧目时,要走入先生的内心,只有这样才能编排好这个剧本。就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李叔同先生留给人的东西太多,甚至有点像一个万花筒、光怪陆离。要真正了解先生,必须要找到先生最亮的那束光——先生心中的圣殿所折射出的那束光。然后沿着这束光,去找寻先生的足迹,再沿着先生的足迹走一遍。先生是个人,但绝对不是个寻常之人。先生是律宗旗帜性的人物,这是先生的归宿,也是先生一生之所向。这就是先生生命中最强的一束光。可以这么说,先生的前半生是寻找这束光的过程,后半生是用这束光照亮自己脚下的路、踽踽前行的过程。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这是先生的过程。金石文章、诗词歌赋,这是先生生命中的另一束光。先生的前半生,将此阐释得淋漓尽致。这一束光,同样璀璨,但于先生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技艺。这束光,带给了先生光环,但并没照亮先生脚下的路。至于其他,对先生而言,更是末技了,只不过这些事发生在先生身上,先生做得更加明澈、纯粹罢了。虽然在世人眼中,这已经非比寻常,但在先生看来,这不过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已经不能再寻常了。
就寻找历史人物与时代的契合点而言,要找出先生与当下中国相关联的事和精神。写先生的事,要找出先生的精神之光,也要找出这束光照耀当下国人的地方。这版是校园版,自当体现先生“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为师之道,以及先生和刘质平先生之间的师生情谊。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是要放在先生一生的经历、先生的思想冲突这个大背景下来完成的。这是圆心和半径的关系。
剧本的创作要争取做到有所突破。传记式的剧本,尤其是《李叔同》这样的剧本,难点在于体现矛盾冲突。先生其实是个矛盾的人、也是个幸福的人。但先生的矛盾抑或幸福多是内心或精神的,是形而上的、是道的方面的,要把它用形而下的、器的方式表现出来,多少有些困难。依余所信,先生一生最大的冲突,在于罗马古城墙上的那句话:“认识你自己!”先生的一生是个找寻自己、发现自己、实现自己的一生。所以编写剧本的时候,我选择体现这一点。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剧中的那首诗“金鸭香炉锦绣帷,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这是北宋圆悟克勤禅师的开悟诗,也是先生开悟的写照,也是先生一生的写照。无论出走天津、名扬沪滨,还是远渡东瀛;无论是杨翠喜、李苹香还是诚子,都是少年时少年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已;少年荒唐也好、多情也罢,最妙处在于先生后期对于自己前期的否定,正是由于这种否定,也就没有了“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悲了、也就有了“独自知”了。实是非大丈夫不能为。如前所言,这一版由于要体现师生情,所以也要有相应的矛盾冲突,这点主要是通过刘质平先生的“学与不学、如何学”等来表现的。另外,之所以用半文半白的文字,重要的一点这个剧本写的是先生。先生是大家,大家自然不同于市井,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这是做出这样的文字选择的一个主要原因。再,作为编剧,要考虑效率问题。即,如何在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的舞台演出时间,实现剧本的“帕累托效应”?换言之,就是如何以最小的投入实现最大的产出。要实现这个目的,半文半白的语言形式是比较适合的,这是选择此种文风的另一个原因。
作为一个导演,要导演好《李叔同》这个剧本,至少也要做好演出架构、舞台演出样式、演出艺术完整性三方面的工作。
在演出架构方面,导演要对剧本进行二度创作,要根据舞台剧的特点,有所超越。所谓超越,即既要深入、又要间离。所谓深入,就是可以不受时间顺序的影响,选择先生的关键时刻,进行戏剧性组合。我是这样安排各种场景的:序幕,是一个超现实时空,先生在“悲欣交集”背景下,吟诵圆悟克勤禅师的开悟偈;第一幕,1912年的杭州,表现先生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及师徒二人的君子情谊。第二幕,返回至1907 年的日本,以先生春柳社同窗曾孝谷、唐肯的第三者视角,向观众介绍先生之生平及人格。第三幕,1901 年的上海,表现先生在俗世的高光时刻及人生的重大变故。这一幕是演出的高光时刻,既有外部的激烈冲突:挚友破产、长子夭折、母亲病故等;又有内在的精神裂变:“来这世上走一遭,纵一日看遍长安花,一日之后又如何?留也留不住,去也终须去,终是时光一旅人、世间一过客”。紧接着是第四幕,1918年杭州虎跑寺,先生欲出家为僧,与日本妻子的决绝离别,第一次提到“放下”二字。尾声,弘一法师圆寂,以清凉歌集阐释先生圆满的一生。全剧既是李叔同至弘一法师的发展历程,亦是先生内心上下求索的悲欣历程。而所谓间离,则是运用插叙的结构使时间顺序重新排列组合,在呈现先生人生经历的同时,破除观演幻觉,力求使感性情感升华为理性思辨。无论是第一幕浙江师范音乐教室的“人之一生,所作所为,实同蜂之酿蜜,蚕之作茧……然究竟为何”,还是第二幕日本春柳社演出后台的“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或是第四幕与妻子诚子别离时的“慈悲即是放下”的达观,无处不是先生与现场观众跨越时空的交流。每当出现这样的场面,在二度创作上都做了相似及变奏的风格化演出处理,进而诠释了“寻找自己”这一主题。无论是深入或间离,都已超越了个体人物传记的局限。
就舞台演出样式而言,选择了至简的舞台模式,这包括舞台空间、灯光设计、音乐三个方面。
根据舞美设计盛小鹰先生的建议,在原有舞台上,叠加搭建了约三十公分高的原木正方形舞台,四周围以白色沙粒,舞台上方的四个方位吊架可任意升降的半透明帷幕,这样设计的最终效果是,舞台犹如一座坛城。这种中性的设计,既消解了演出的时空背景,又营造了诗化的写意空间。简约的视觉意向,确定了全剧的演出风格——清净、纯粹。这样的“镂空”设计,摒弃了生活化舞台调度的同时,也使舞台调度样式更加多元化,演员在舞台上可以互为支点,从而达到了追求人物同景物共同构图的造型效果,再加上动静相宜、留白的水墨化视觉风格,使整个舞台呈现出一种简约美。此外,舞台美术直接融入到了叙事及主题思想之中。如在第三幕中,先生遭遇了人生若干重大变故后,不禁产生了对生死的反思。之后,遂即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出家为僧。对于先生的这个华丽转身,是借助舞台美术来完成的:在激烈的内心独白和相应的快节奏舞台调度之后,先生禅定而坐,四方帷幕下落,将其围在正中,之后是长久的舞台停顿…… 突然,先生顿悟,四方帷幕迅疾升起,舞台一片清净,同时反衬先生心中的清净光明。即:通过上述舞台装置的变换表现了先生从寻找到发现、从阴晦至光明的心路历程。
舞台灯光的设计选择了回归传统。该剧的灯光设计何异艺,放弃了投影、电脑灯等先进的技术支持,选择回归为传统的灯光设备,直接选用灯光本色,几乎没有添加彩色,整体风格素雅。但在灯位的选择上,却要破陈出新。比如,用灯光营造现实时空,场景之间的空间转换,多由灯光完成。例如第一幕门开师出的场景,就是用灯光打在帷幕上从而切出了门的效果。再如第一幕浙江师范至第二幕日本东京的换场,灯光由顶光转为了侧光,用灯位的转换完成了空间和演出节奏的转换。再比如尝试用灯光阐释心理时空,用灯光设计完成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的转换。最具代表性的表现在处理第三幕先生天问的高潮场面时,游龙般的灯光使得在任意一块帷幕上都能看到先生的影子,从而外化了先生找寻自己的内心动作,直观体现了人物内在的精神生活和全剧的舞台动作。在幕与幕之间,都是明场转换。唯一的例外是在第三幕与第四幕之间的关键时刻,辅以了音乐,用了黑场。黑场的时间很长,是整个剧目的一个重大节奏变化,因为之后先生便出家为僧了。因此,此处的黑场,既是幕间转换,又是导演语汇。
该剧的音乐选择了复古的表现,用古琴来带动和烘托剧情。之所以选择古琴,是因为“琴之为器,德在其中”,概言之,用古琴这种方式,既能体现先生的心声,又能代表全剧的音乐形象,二者相得益彰。全剧通过古琴这种形式,使现场演奏同灯光、空间及演员的表演完美结合,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演出气质;另外,由于古琴只是演奏而不是伴奏、不是演员吟诵的附属,从而也形成了另一种表现形式,即古琴是先生的一种独白——用音乐替代语言的一种内心独白。
演出中,我们通过强调演出的关键时刻,来实现全剧艺术性的完整。如本剧的结尾:弘一法师作了二偈后,与刘质平先生作最后的告别:“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但演出如果到此结束,则给人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如果前面整个的演出都在半径之内的话,那么到了关键所在的时候,却发现圆心竟然是模糊的。经过反复斟酌,最后加入了质平先生的一问:“如何才能做到放下?”这一问,也是质平先生代观众的一问,之后,弘一法师不语,施礼而去。舞台上空无一物,以此作答,用空的空间做演员,足足三分钟的停顿。这样的处理,既是对全剧矛盾冲突和先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精神的注释和解答,也使得原点更加清晰、有力,演出在艺术性上更加完整。
综上所述,写文章讲究的是“凤头、猪肚、豹尾”,文似看山不喜平,一个剧目的演出也同样如此。但囿于学识,上述浅见,不足之处,在所难免,还请贤达方家指教,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