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全中国的大部分人民――除沿海开放城市外――都是没有夜生活的。那时候,才晚上七点,饭馆便打烊了,商店也关门了,没个酒吧咖啡吧什么的,就连烧烤摊也还要等上好些年才出现呢。
后来南风北进,西风东渐,全国人民才有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凌晨两点到街上一看,那么多的人,那么亮的灯,还以为闹元宵呢。
夜生活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依我的经验或者说嗜好来看,则莫过于夜宵了。夜宵是什么?夜宵是夜生活圆满成功的一个句号,是在凌晨进行的第四餐,是对夜猫子的鼓励和表彰。
夜宵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各擅其能。比如说炒田螺吧,我先前的时候只知道广东那边的大排档是家家必备,后来连我住的那条小街――那时我还在四川自贡谋生――也一家接一家地挂出了炒田螺的牌子时,我才恍然明白,敢情炒田螺已经是全中国夜宵的标配了。没有炒田螺,你简直不好意思叫夜宵。
不过,炒田螺虽然是夜宵的一道靓点,于我却很不相宜。一是怕辣,二是怕不净。且炒田螺的味道究其实质,实在姿色平平,不值一品。
成都的夜宵,最多的还是麻辣烫,重庆人称为手提火锅。虽然也有不少味道纯正,比火锅味更佳者,但由于麻辣烫价钱便宜,因此一锅汤总是张三烫了李四烫,李四烫了王五再烫,宛如铁打的汤锅流水的顾客。
更有甚者,你一个星期之后再去,发现那锅汤还是上星期的――因为上星期你不慎把假牙掉进了汤里,这星期卷土重来时,竟然把它打捞起来破镜重圆。你捏着曾经和你相依为命的假牙,差一点就要喜极而泣。我的朋友老夏就有过这样的奇遇。
烧烤呢,倘是深夜的街头,人迹渐稀,路灯昏黄,你独自踏着醉步往家走。夜风吹凉,寒气逼人,这时,在大街和小巷交界处,冒出一股股浓烟,一家小小的烧烤摊尚在营业。简易的方桌前,围了三几个人正在喝酒吃肉,你很难迈开脚步对吧?你只好顺势坐下来,说,十串五花肉,五串木耳,嗯,烤鲫鱼看起来也不错,来一条吧。
众所周知,烤羊肉应该是烧烤摊的重头戏,但在南方城市,尤其在成都,这座城市的夜宵摊上,烤羊肉却乏善可陈。因为这里的羊一般都是黑山羊,黑山羊宜炖汤,不宜烧烤。
须得像北方的绵羊,油油的,且带有一定程度的膻味,用大号的铁签串了,木炭烧旺,来回慢慢地、细心地烤,一会儿便看到热热的羊油滴到木炭上,暗红的木炭猛然窜出几朵火苗,空气中全是羊肉的焦香。
前几日,一众朋友吃过正餐,和田勇沿着沙河信步而行,河岸两旁俱是高大的梧桐,落叶萧萧,灯光浓酽如温过的黄酒。梧桐路尽,却是某个新小区门前的无名鼠街。
街边,有一家专司烤羊肉的烧烤摊,摊主高鼻深目,汉语结结巴巴,一看就知来自新疆。旁边的肉架上,悬了大半只绵羊。顿时食指大动。坐下来,一人十串烤羊肉,两瓶啤酒。半个小时后,才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回家。其时,早起的清洁工人已经在清扫街道了,三两只失眠的鸟儿还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不知道是在互道晚安还是互道早上好。
就我生活过的不多的几个城市的夜宵来看,窃以为,不论是炒田螺还是麻辣烫,抑或烧烤,其实均不如我老家川南富顺的风萝卜蹄花汤。
县城以前是狭而小的,没有夜生活的时候,七点刚过,饭馆便比赛着关门,白天夹着尾巴的野狗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散步谈恋爱。现在,县城虽然依旧是熟悉而亲切的老样子,不过毕竟有了许多变化。县城体量剧增,街道宽阔,几条新城区的主街上,两旁可供人民进行夜生活的夜宵至少就有上百家。
最好的夜宵除了风萝卜蹄花汤外,还有折耳根心肺汤、粉肠汤、肥肠汤、酸菜豆花汤。总之,只要沾上个汤字,我的富顺老乡们就会将色香味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现在想要找几个词来形容一番,也是枉然。倒是不争气的口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键盘上。
风萝卜就是上一年把白萝卜一个个地用竹条穿了,挂在檐下,任风将其吹干。到得来年,取下洗净,与猪蹄同炖,须用文火。猪蹄烂熟,舌头一抿,便自化渣,顺势下肚。风萝卜除有一种特殊的风味外,还能解猪蹄之油腻。
折耳根是川南田野上随处可见的野菜,又名鱼腥草,宜凉拌,宜炒腊肉,最宜与猪心猪肺同炖。炖好后,汤色略白,食之有一种淡淡的清爽。
富顺豆花天下闻名,此乃因富顺曾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井盐基地之一,故此地制作豆花时,用作凝固剂的,不是石膏,而是井盐的副产品:卤水。用卤水凝固的豆花,汤色微黄,汤味带甜,豆花细嫩。捞几片隔年的老酸菜,与豆花一同放入铜锅内用文火慢煮,并加入腊肉、火腿、西红杮及多种配料,就成了一锅佐酒送饭皆宜的酸菜豆花汤。
吃这些以汤为主的夜宵,最佳时节是冬季。斯时,寒风呼啸,滴水成冰,一朵蓝而深的炉火上,一锅妙不可言的风萝卜蹄花汤或是酸菜豆花汤煮得噗噗作响,像是在发起向美食进攻的冲锋号。
汤鲜,肉美,酒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朋友们――统统举起了酒杯,呼三喝四,热浪滚滚。楼下便是东去的沱江,风过如瀑,静水深流,几点渔火眠就在县城的门口。有时月落乌啼,有时霜冷长河,那种豪爽与写意,亲切和适性,岂足为外人道哉?
川南人好饮,而以富顺为最。有时酒未免喝得多了,便闹出些笑话来。比如有一回,我曾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那样问一位女士:李小姐贵姓?而李小姐也喝高了,像个糊涂老妈那样起身回答说:免李姓贵。哦,原来是贵小姐,来,我再敬你三杯。
县城太小,熟人就太多,且川南人好饮之外复好客,这样的结果是:人越喝越多。有时候原本两人对酌,然而,张三打这经过,添双碗筷;李四在邻桌,一并搬过来;说起王五,打个电话,喊他赶快过来。
于是乎,二变三,三变四,四变五。最多的一次,原本三个朋友开局,最后竟然用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强坐下了二十来个人。
其实,内中好些人,虽然脸或名字熟,但无甚交情。只是,在这样的夜宵面前,在这样的大碗酒大块肉面前,相逢就是缘分,碰杯就是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我的老家川南,在丘陵起伏、紫土连绵的川南,与正餐相比,夜宵是个另类。如果说正餐是着西装的谦谦君子的话,那么夜宵就是穿牛仔的江湖好汉。在西装面前,我们尽量克制自己,尽量讲文明有礼貌,温良恭谦让;在牛仔面前,我们释放自己,我们只想用自己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夜宵其实不是饭局——所谓饭局,往往潜伏了若干可以告人甚至不可以告人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倒是夜宵,在风萝卜蹄花汤或是酸菜豆花汤之前偶然相逢,没有预谋,没有准备,你不求我,我不求你,才体现出了吃饭的原教旨之义: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就是喝酒。
总之,按我的理解,大碗的酒,大锅的汤,大声说话,夜宵就是夜里喝它个通宵。假如明天来临,我们就在古老的街头相互搀挽着、支撑着,慢慢走进早晨的阳光里。我们在晨曦中的影子,将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境,那么悠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