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分析《钢琴课》

◎马梦佳

（西安外国语大学 陕西 西安 710128）

奥古斯特·威尔逊是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黑人剧作家之一。他曾获奖无数，两次普利策奖，两次托尼奖，七次“纽约剧评界最佳戏剧奖”和两次“戏剧创作奖”足以证明他在美国戏剧界的地位。“他改变了美国戏剧的面貌，为后来的非裔美国作家铺平了道路。”（Eram, 3)与许多视民族历史为耻辱的非裔美国人不同，威尔逊认为，过去与现在相互联系，历史是他们走向未来的关键。基于这个观点，他倾向于创作以非裔美国人历史为主题的戏剧。从1980年到2003年，他完成了自己的十部系列剧，20世纪美国黑人戏剧系列，每十年一个跨度，每部剧都记录了非裔美国人在20世纪每个年代的生活和经历。在这十部剧中，有五部在百老汇成功演出。《钢琴课》就是这个系列的第四部戏剧，这部剧的背景是30年代的美国。该剧不仅在百老汇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且还使威尔逊赢得了包括普利策奖在内的三个奖项。《钢琴课》的核心问题是关于一个家族遗产，即一架雕刻有花纹的钢琴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问题。姐姐柏妮丝认为他们应该保留这架钢琴，因为它代表了自己家族的历史，而弟弟波依·威利则坚持要卖掉它，这样他就可以获得足够的钱买一块土地，来实现自己和父亲的梦想。

国内外有许多关于《钢琴课》的研究。大多数研究集中在奴隶叙事、身份认同、鬼魂形象等方面。博安在他的论文中指出，在这部戏剧中有两种不同的奴隶叙事，即表面上的奴隶叙事和隐喻性的奴隶叙事，他认为威尔逊采用这种方式来让黑人成员回忆过去，从而加强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来重新建构起他们的心理健康。在他们的论文中，李娜和田俊武从精神生态学的角度分析了《钢琴课》中所出现的三种鬼魂形象，认为其分别反映着作品中主要人物的精神生态。并得出结论，黑人后代只有保留并继承祖先的文化，才能实现精神生态的健全。作为威尔逊历史系列剧中的一部，《钢琴课》这部剧不但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还反映着威尔逊本人独特的历史观。威尔逊本人十分关注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并且对历史有着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历史并非是静态的事实，而是可以解释的，具有可塑性。这种想法与新历史学家的观点不谋而合。新历史学家也质疑历史的权威性和真实性。

新历史主义关注文本和历史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新历史主义者有一句座右铭，即“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历史的文本性”是对传统历史观的质疑和反叛。新历史主义认为创作历史文本跟其他文本一样，只是一个阐释的过程。我们所了解的历史只是由一系列历史事件构成的故事。历史学家对这些历史事件加以筛选，并采用许多文学技巧来将其编撰成文本的形式呈现给读者。“文本的历史性”一方面强调历史对文本产生的影响。文本不能超越语境，而是在语境中产生，每个文本都是某些历史和文化因素的产物。另一方面，文本也具有能动性，可以参与建构历史。基于威尔逊的历史观和这部剧中的历史元素，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来分析《钢琴课》更有利于人们把握威尔逊的创作意图和该戏剧主题。

一、历史的文本性

新历史主义者对于历史的看法与传统的史学家有着极大的不同之处。传统的历史观强调历史是客观存在的，绝对真实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新历史主义者则认为，这种观念存在着许多问题。他们认为，首先，人们只有通过语言文字才能了解了解历史。所以历史是一种叙事，是一个阐释的过程。但任何一种叙述和阐释都不会是中性的。其次，历史是复杂的，充满着各种差异、断裂、非连续性，后人想要了解历史事件的真实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一，根据新历史学家的观点，历史的书写只是一个阐释的过程，历史记录者很难做到毫无偏向地记录历史。“因为在历史上，某一历史事件从一个角度看是悲剧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喜剧的；就像在社会上，某一件事从一个阶级的角度看是悲剧的，而从另一个阶级的角度看可能只是一场闹剧。”（White, 1387）当作者记录历史时，他们将不可避免地受到自己所处阶层和生活经验的影响。威尔逊是历史的阐释者和记录者，他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和目的选择从不同的视角来讲述自己感兴趣的历史事件。

《钢琴课》的背景是1936年，也就是经济大萧条刚刚结束的阶段。然而，纵观整部戏剧，读者很难找到关于大萧条的任何线索。很明显，威尔逊是有意为之。《钢琴课》“不涉及大萧条，因为我不感兴趣，我对历史本身并不特别感兴趣。你可以从历史书中了解这些历史”。（Bigsby, 207)作为一个黑人艺术家，威尔逊认为自己有责任去描绘被忽视的非裔美国人的历史。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萧条主要影响的是富裕的白人。而对那些贫穷的非裔美国人，也就是这部剧的主角来说，经济大萧条并没有带给他们显著的影响，他们依旧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中。关注非裔美国人的生活是威尔逊的目的，所以他只是选择了一些与非裔美国人密切相关的历史事件来构成他的历史剧。从这一点来看，这部戏剧所呈现的历史是由作者挑选出来的。威尔逊的身份和立场让他选择了突出一些与非裔美国人密切相关的历史事件，而忽略另一些对于美国主流社会来说重要的历史，以此来实现自己重现非裔美国人历史的目的。

从剧中人物来看，作为家族历史的叙述者，主角们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在讲述过去的时候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当他们谈及威宁离开的原因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叔叔多克说：“柏妮丝问他要了三块钱来买食物，他为此生气了，所以离开了。”（Wilson, 39)然而，当威宁回来时，他否认了这个说法。他说他离开是因为“柏妮丝管我管的太多了”（Wilson, 47）而对于这一点，观众无法判断谁对谁错，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从威尔逊的选择以及剧中人物的话语来看，历史是被挑选的，是与叙述者的个人立场紧密相关的，读者或者后人了解到的历史真相都是值得怀疑的。

其二，历史是复杂的。每个历史事件都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原因。新历史学家认为，这些原因通常是多重的、复杂的、难以分析的。后人无法非常有把握地对过去发生的事做出简单的因果陈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很难证明的，对于那些没有目睹这些事情的人来说，很难了解这些事情的确切细节。例如，当他们讲述查尔斯的死因时，多克和威宁认为萨特在发现钢琴丢失后，派人去追停了查尔斯乘坐的“黄狗”火车，并把他和其他三个黑人活活烧死在车厢里。但是从 “我不知道，有人，没人知道 ”这些词中，读者很容易推断出，多克和威宁并不了解查尔斯死亡的真相，他们所讲的都是他们听到的一些传言和猜测。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萨特和其他三个同样掉进井里淹死的白人身上。威利他们认为自从查尔斯死后，接连有四个白人失足落入井中死去。而这都是“黄狗”的鬼魂来复仇的，因为这些死去的白人都参与了当时对查尔斯他们的谋杀。这些白人也许是被“黄狗”的鬼魂杀死的。然而，这些事发生的时间跨度很久，而且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的死亡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就像柏妮丝所说的那样，也许有人谋杀了他们，也许是因为不小心落井。后人所了解的非裔美国人的历史也是这样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许多事件的发生都有着复杂的前因后果，只去了解美国官方的历史不足以让后人认识到真相。

像新历史学家一样，威尔逊质疑历史的权威性和确定性。人们所了解的历史是白人历史学家记录编纂的，非裔美国人没有发言权。因此，威尔逊持有这样一个观点：在主流社会，非裔美国人的历史总是被忽视和扭曲。出于这个原因，威尔逊试图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这也反映了新历史学家座右铭的另一部分：“文本的历史性。”

二、文本的历史性

这一部分也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解释。它一方面强调历史对文本起着重要作用。任何文本都不可能脱离其社会背景产生，任何文本都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当时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文本具有能动性，也参与到对历史的构建之中。

首先，它意味着所有文本都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从新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任何类型的文本都是历史的。一个文学文本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的条件下形成的，所以应该在其自身的背景下进行分析，也就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和文化模式。如果没有历史背景的帮助，读者是无法完全理解文本的。威尔逊深受布克·华盛顿的影响，他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黑人运动的领袖人物。他坚持种族和解，强调非裔美国人和白人之间的密切合作。华盛顿不赞成黑人和白人之间直接对抗，这一观点在威尔逊的戏剧中有所体现。威尔逊的作品避免描写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正面冲突，而是集中关注黑人内部的问题。

在《钢琴课》中，戏剧的主要人物都是非裔美国人。唯一的白人是萨特的鬼魂。戏剧中黑人与白人的冲突是通过威利与萨特鬼魂的搏斗来体现的。与鬼魂的搏斗象征着黑人当时的困境。废除奴隶制之后，由于奴隶制不再是真实的，与其遗留问题的斗争就像与鬼魂搏斗。非裔美国人必须与大多数人看不到的东西作斗争，这比可见的障碍要困难得多。其次，威尔逊也深受美国黑人画家罗玛尔·比尔登的影响。这部剧的灵感就来自于他的一幅同名画《钢琴课》。罗玛尔是著名的非裔美国画家，因其独具风格的拼贴画而闻名。他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获得关注，至今仍在艺术界享有盛名。他善于在熟悉的生活中寻找作品主题，并且用不同的色彩、纹理和材料来突出主题。这种创作原则深深影响了威尔逊。威尔逊试图用黑人日常生活的一些碎片来拼贴出一幅非裔美国人将近一个世纪的完整的生活图景。从伯妮丝及其家人的生活经历和对话中，读者可以勾画出几代非裔美国人被压迫，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屈辱历史。

其次，文本具有能动性，也有助于构成历史。在整部剧中，这个家庭的历史映射了许多关于非裔美国人的重要历史事件。它涵盖了非裔美国人从1860年代到1930年代的历史。“要了解那架钢琴……你必须回到奴隶制时代。”（Wilson,49）首先在奴隶制时代，多克的祖父是萨特家族的奴隶。当时的非裔美国人被视为物品，可以用来偿还他们主人的债务。主人为了换取一架钢琴，就把多克的祖母和父亲抵扣给另一个白人。不仅如此，作为奴隶，他们生产的一切都属于他们的主人，就像他们自己一样。多克祖父是一名木匠，但他所做的一切成品都被萨特先生拿来赚钱。其次，对查尔斯在 “黄狗 ”号上被烧死的叙述揭示了私刑的残酷性。正因为私刑的存在，柏妮丝的丈夫和其他许多同样无辜的非裔美国人都死于残忍的美国白人和不平等的司法系统之手。

然后，故事来到了19世纪30年代。在大迁徙之后，非裔美国人仍然受到许多限制。那些来到北方的人无法找到好工作，他们的生活仍然非常贫困。多克令人羡慕的工作是在铁路上做一名厨师。柏妮丝不得不靠一大早起床为富有的白人打扫房屋来赚钱。在他们眼里，好的工作是像艾弗里那样成为一名电梯操作员，在大楼里工作，有养老金，在感恩节会分发火鸡。这样一个家庭的历史反映了非裔美国人的历史。这些在美国社会中的边人物从边缘走向中心，成为故事的主人公，书写了一段与白人不同的历史。威尔逊的目的是让观众了解到一段与历史书不同的历史，一段属于非裔美国人的，真正的历史。通过这样，威尔逊记录了非裔美国人自己的历史，引导他们正视过往并牢记过去所受的屈辱与不公。

文本的能动性也体现在威尔逊对黑人艺术功用的思考之中。威尔逊认为，黑人艺术有两种传统，一种是为娱乐白人社会而构思设计的艺术，另一种是通过讲述美国黑人的生存和繁荣策略来称赞本民族的艺术。从他的戏剧中，我们很容易可以发现，他支持第二种形式的艺术。美国黑人艺术家的职责是为同胞创作关于自己民族的作品。一味追求迎合白人社会审美，黑人艺术家将失去自我。威宁就是这样的黑人艺术家的代表。他的生活经历代表了布鲁斯音乐家的困境。他们拥有可以抵抗社会不公的力量，但他们往往不懂得如何使用。他们不理解布鲁斯音乐作为黑人独有的艺术形式所具有的精神力量，而是一味地迎合白人，忘记了自己的民族身份。显然，威尔逊对这种非裔美国艺术家持否定态度。他自己也同意，艺术可以作为一种武器。他认为，“戏剧是为了给社会带来变化，提高人们的意识，影响人们对自己处境的思考方式。”（Bigsby, 205）通过他的努力，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那段被掩盖的被扭曲的历史，越来越多的非裔美国人有信心，有兴趣去观看戏剧，因为他们看到了黑人成为主角的可能性。

三、结语

在《钢琴课》这部戏剧中，威尔逊通过讲述由一件家族遗产——钢琴引发的争端，向大家展示了一段家族历史，一段非裔美国人的受难史。历史是由人来阐释的，而非裔美国人的历史长期以来被忽视了。威尔逊试图记录他们自己的历史，来让更多的人能够对其有所了解。威尔逊书通过书写一段被主流社会忽视的历史，为非裔美国人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们回顾历史，正视历史。毫无疑问，他也为其他非裔美国人艺术家树立了一个榜样。他们应该像威尔逊一样，关注自己的民族身份，自己的历史，因为那是才他们进行艺术创作的目的和意义。只有当他们了解历史并勇敢地面对它，他们才能在未来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