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船与“呼愁”的关系

2022-11-01 06:10陈诗婕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穆克伊斯坦布尔船只

◎陈诗婕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广东 广州 510080)

奥尔罕·帕穆克是土耳其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也是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帕穆克数十部高质量小说作品中,《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显得格外醒目。阿坎·伊斯拉曾言:“这本书里没有情节,没有任何两个有故事关联的章节,只有散落在文字之间的近200张旧照片,没有故事线索,没有引起其他后果的行动。”比起小说,这更像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它浓缩了帕穆克关于人生际遇和民族兴衰浮沉的感慨,也从文学的角度为世界提供了一个再次了解伊斯坦布尔的窗口。

《伊斯坦布尔》是帕穆克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他本人最为得意的作品。它几乎包含了帕穆克作品的全部主题:历史的虚无感、身份的不确定性、东方与西方、宗教与世俗、民族与世界,而这一切都被织进了一首叫“呼愁”的悲歌里。可以说,读不懂《伊斯坦布尔》便读不懂帕穆克,而读不懂“呼愁”便会读不懂《伊斯坦布尔》。

如何阐释“呼愁”?帕穆克为它营造了许多空间载体,比如像博物馆一样的帕穆克公寓、帕夏宅邸、黑白斑驳的街道、破落的废墟等等。然而在这些静态的空间载体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动态载体——船,显得尤为特别。纵观全书,37章故事里有11章具体描绘“呼愁”的空间载体,而这11章故事中全篇描写船只的就有4章,此外还有很多处零散的描写。伊斯坦布尔的船有何特别,又是什么吸引着作者对他反复书写?不妨前往博斯普鲁斯的海岸,从往来的船只上揭开“呼愁”的面纱,解锁帕穆克以及整座城市忧伤的密码。

一、船与地志自传

当代荷兰文论家米克·巴尔曾提出过“地志自传”,并用这个概念来指称视觉艺术中那些关涉到空间性、本土性和处境性的自我生命书写。实际上,可以将这一概念从视觉艺术运用转移到文学艺术上来。“‘地志自传’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实践活动,和特定地域密切关涉。而当其与特定地域相关涉,特别是以个体最基本的生存空间——地理上的家或家乡为中心时所探寻与承载的就常常超越了个体的记忆与认同,与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理空间的我们紧密相连。”

《伊斯坦布尔》显然是一部地志自传。如果说《伊斯坦布尔》是帕穆克心中的自传地图,那么船这个意向显然是地图上的重要坐标。与普通的建筑空间不同的是,船是一种可以移动的物理空间,而且形态大小各异。这种移动性为人们提供了一动一静两种观察视角,而不同的形态也分别从不同角度重构着这一熟悉的地理空间。帕穆克在借助船重构地理空间的同时,也进行了一次对自己,对民族,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命运书写。

二、船的双层视角

与普通的静态建筑空间不同,船因为堤岸与流动的关系,为人们提供了从岸上看船以及从船上看岸的两种观察视角,而从这一动一静两种视角所关注的主体却是不同的。

人站在静止的岸边看流动的船时,关注的更多是眼前具体的船和风景,思考的则是风景背后城市与民族的命运。比如,在《通过博斯普鲁斯的船只》中,“我”搬家后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公寓的阳台上细数往来于博斯普鲁斯的船只。“我数罗马尼亚邮轮,苏联战舰、从特拉布宗进来的渔船……这些船就跟我们家里的家具一样,已固定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在没有目标的眺望与毫无目的的数数中看到了来自其他帝国入侵伊斯坦布尔的恐惧与战栗。这时,流动的船承载着一座静默城市的复杂情绪,关乎对辉煌过去的怀念以及对将来困境的迷茫。

而当人站在流动的船上看风景时,城市在眼前流动,人与船相对静止,此时人所关注的更多是自身的感受,思考着自己的生命与城市的关系。比如在《勘探博斯普鲁斯》中,坐在小游艇上的“我”感受到的是童年时代和家人一起的欢乐与幸福,这片刻的幸福能让人忘记城市的失败、毁灭和贫困;在《金角湾的船》中,搭乘着一艘老船的“我”思考着爱这座城市的理由。这时,船成了把个人和家、城市、民族连接在一起的纽带。正是这两层视角的特殊性,赋予了“呼愁”由远及近,由外向内的空间感和层次性。

三、船的“呼愁”象征

虽然船只主要出现在描写博斯普鲁斯和金角湾的章节中,但船的数量、大小、种类、形态包括其衍生物,却足以概括这座城市的“呼愁”性格特征。书中描绘有各式各样的船只:博斯普鲁斯海峡上欢快的小划艇,驶入黑海的土耳其海上渡轮,往来的灰沉沉的渔船,还有日渐增加的苏联战舰,苏联气象观测船和高雅的意大利海轮。不同的船象征着“呼愁”的不同方面,不同的方面又解释着伊斯坦布尔复杂的精神特征。

(一)博斯普鲁斯的小艇——乡愁

乡愁是“呼愁”这首歌里最根本,也最温暖的歌词。如果说一湾浅浅的海峡是余光中的乡愁,那么帕慕克的乡愁便是一叶博斯普鲁斯的小艇——那里诉说着他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

多年以后,当五十多岁的著名作家帕穆克再回到故乡那唯一拥有大海的土地时,总不能忘却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坐在小艇上的美好夏日时光。

对于帕穆克甚至伊斯坦布尔而言,博斯普鲁斯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是这个灰黑世界背后的秘密花园,在失败、毁灭与损伤中歌咏着生命、欢乐与幸福,用自由兴奋的海浪洗涤这整座城市伟大却又凄凉的灵魂。“而对于许多伊斯坦布尔的家庭来说,博斯普鲁斯是他们仅有的慰藉。”博斯普鲁斯的海仿佛是奥斯曼帝国留给伊斯坦布尔的唯一遗像,默默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而海上的小艇,就不再只是交通工具,还是人们逃离现实世界的避风港,漫游心灵的栖息地以及关于辉煌过去的无尽怀念。这一切都为灰白阴冷的“呼愁”城市油画添上了一抹温柔明亮的色彩。“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沿岸”,伊斯坦布尔也是如此,无论她曾经有多辉煌,现在有多破败,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所有狼狈与挣扎都能叫作喜悦。因为乡愁,“呼愁”便有了爱的附立,深情而叫人动容。

然而,这份乡愁却在渐渐消失。一方面,民族现代化的狂风不会忘记每一个可能发展的角落,另一方面,外来文化的深入也让这份乡愁变得不再纯净。正如同书中写到的,曾经那些漂亮的雅骊别墅,划着小船兜售的水果贩,那些金色的海岸,逐渐变成了花里胡哨的餐厅,还有废弃不用的渡船站。现代文明与外来文化的冲击让这座城市仅有的乡愁显得岌岌可危,这种脆弱与矛盾也是促使“乡愁”向“呼愁”转化的因素。

(二)外来船只——恐惧

如果“呼愁“是一幅黑白油画,那么恐惧便是这幅油画最深沉的底色。当一艘巨无霸似的苏联战舰驶入博斯普鲁斯的港湾时,家中的一切都抖动了起来,平静的街区仿佛正发生着一场小型地震——许多年后,帕穆克回忆起儿时第一次看见苏联战舰时写道:“这些船只看起来就像是黑黝黝的,有如噩梦中的妖魔鬼怪。”然而,对于一个只懂得在窗前数着过往船只的孩子而言,他感受到的仅仅只是视觉上的冲击,还不明白苏联战舰入侵对一座曾经灯火辉煌的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目睹了几百万扇贪婪的窗子挤开彼此为了望一眼海上的船只后仍无动于衷,他也才终于明白,这种恐惧不仅属于他自己,更属于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这种恐惧吞噬着城里的许多人,他们眼见中东的财富溢出他们的城市,目睹从奥斯曼人败给苏联和西方以来日渐衰落,城市陷入贫困、忧伤和败落。”这种由于恐惧所带来的内视、忧伤、怀疑与嫉妒等复杂情绪正吞噬着伟大奥斯曼帝国的后裔。

历史上,中国也曾和奥斯曼帝国一样,有着帝国一夜之间溃败的屈辱历史。然而与土耳其不同的是,中国在近百年来的磨砺中浴火重生,正朝着民族伟大复兴的方向迈进。而奥斯曼帝国却永远成了废墟。16世纪苏莱曼大帝在位之时,奥斯曼帝国日趋鼎盛。其领土在17世纪更达最高峰。但是1699年《卡洛维茨条约》的签订标志着帝国扩张的停滞,到19世纪初,帝国趋于没落。最终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败于协约国之手,奥斯曼帝国因而分裂。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奥斯曼帝国灭亡。

曾经的光荣让他们无法接受西方人把他们当作肥美的羔羊竞相践踏,而现实的破败却使他们对外来势力的压迫无能为力。帝国后裔心中残存的骄傲在直面苏联战舰时,仿佛又穿越时空,亲眼目睹了一次伟大帝国的崩溃,此时这份骄傲便扭曲成了不想服输与不得不服输的矛盾体,化作一心想要追随却永远跟不上的痛苦与战栗。于是,他们只能像坐在窗前数数的孩子一样,数着从中东溢出他们城市的财富,数着苏联和西方带给他们新的贫民窟数量,也数着离更加卑微的未来越来越近的日子。这种源自于他们对失去一切所感到的压抑与痛苦,又迫使着他们在恐惧中创造出新的不幸来哀悼他们曾经的繁荣。

(三)渡轮与其他小船——遗忘

“隆冬之晨,当阳光忽然照耀博斯普鲁斯海,微微的水雾从海面升起时,你几乎摸得到深沉的‘呼愁’,几乎看得见他像一层薄膜覆盖着居民与景观。”鲁迅曾在他的乡土小说里描写过这种隔膜。在小说《风波》里,城里的大文豪来到农村,见到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其实,诗人根本不会真正理解到农村正式的生活,也不可能触摸到这块大地真正的创伤。这种18世纪以前欧洲人对中国与东方的乡愁式想象,却依旧像博斯普鲁斯渡轮上冒出的烟一般笼罩在伊斯坦布尔上空。“在无风的日子里,从烟囱里滚滚冒出的黑烟在半空中缭绕,穿行于海岸间的轮渡拖曳着一种无可讳言的忧伤。”然而这种拖曳出来的忧伤,在西方人眼中,却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欧洲的文学家、画家、诗人纷纷来到这里,在别具异国情调的街道与房屋之间捡起遗落在繁华都市里的诗意,书写着心目中的东方式田园牧歌。他们写的越是引人入胜,东方与西方的隔膜便更加模糊。

被遗忘,被忽略,被歪曲地书写,透过隔膜,伊斯坦布尔人承受着西方异样的关怀目光。博斯普鲁斯渡轮上滚滚冒出的黑烟,废弃在渡口的老船,船上一边看黑白电视一边手提水桶的船员,仿佛都在为西方人营造着一方天然的诗意栖息地,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掩藏在这所谓诗意背后的痛苦。“外人看一座城市时,感兴趣的是异国情调或美景,而对当地人来说,其联系始终掺杂着回忆。”当西方的坚船利炮强势开进他们的港湾时,伊斯坦布尔的海上却仍飘着不起眼的,被外国人当作诗意素材的小船——这个民族也已随着伟大帝国的崩溃被世界所抛弃,所遗忘。渔船一天天的出海,渡轮一天天的冒烟,船只在流动着,时间却仿佛凝滞。就像陈列在帕穆克公寓玻璃柜里的展品一样,承载着家庭与民族努力西化的梦想,却终被遗忘在了历史的烟尘里,无人问津。

(四)金角湾的老船——接受

帕穆克在《呼愁》一章中曾说过,伊斯坦布尔所承载的“呼愁”不是有治愈之法的疾病,也不是“从中解脱的自来之苦”,而是自愿承载的“呼愁”。“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仅是由音乐和诗歌唤起的情绪,也是一种看待我们共同生命的方式;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最后既肯定亦否定人生。”

这种自愿承载,来源于对如今破败不堪的接受。当一切繁华归于沉寂,个人在理想与现实中徘徊游离,在历经沧桑后再用平和的眼光审视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人们会发现在这无法摆脱的忧伤面前,个人的梦想,得与失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是年过半百的帕穆克重回伊斯坦布尔,面对着金角湾老船上凝滞的时光时得到的人生体悟。小的时候,一心想着学绘画的他痛恨这座灰白破败的城市,渴望逃离人人有一份工作一张办公桌的世界,把愤怒注入一堵堵墙,一条条街中。可当他从徘徊于愤怒中抽离出来后,却找不到恨这座城市的理由。“或许我希望说服自己,与城市浩大的‘呼愁’相比,我本身的悲伤以及对绘画的热爱——我以为这种热爱将持续一生——的丧失已不足为道。观看更潦倒、更破落、更凄惨的伊斯坦布尔,使我忘掉自己的痛苦。”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诗句完美地诠释了这种复杂的情绪——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爱我们的城市,尽管她衰败、贫困、萧瑟、肮脏,我们仍会想出爱她的理由,我们仍会走出自己的幻想,暂忘过往的荣光,放下对她的责问,接受她现在的模样。

四、结语

“呼愁”是一种混乱模糊的忧伤,就像冬日里茶壶冒出蒸汽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窗子上的这层雾气便是“呼愁”的感觉。而流动的船为这一虚无缥缈的淡淡的哀伤提供了拥有双层视角的物质空间载体,既丰富了他的表达层次,也让“呼愁”更加具体可感,更加深切动人。从乡愁到恐惧、遗忘、再到接受,层层推进,最终又回到原点,体现的是基于爱的基础上个人对自己所处城市的环状理解,从爱开始,又回到爱而结束。而帕穆克正是在船只与其他物质空间的帮助下,找到了独属于他生活的城市的调子,不仅让“呼愁”成了这座城市新的名片,更把伊斯坦布尔重新带回了世界文学的中心。

①奥尔罕·帕穆克著,宗笑飞、林边水译:《别样的色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②张虎:《〈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空间权力分析》,《当代外国文学》2008年第4期,第138-144页。

③朱研:《地志自传与文化记忆构建——评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现代传记研究》2021年第1期,第126-137页。

④钱其琛主编:《世界外交大辞典》,编委会常务组编:《世界外交大辞典A-L(上)》,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页。

⑤李宁:《王朝的葬礼:一战与各国君主》,《文史天地》201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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