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昊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上个世纪,一代国学大师顾随曾独登北海白塔,其有感于怀,怆然之余,作《蝶恋花》一阙流传于世。面对寥落山河、思诸凄凉人生,顾先生神游千仞,顿生望远怀乡、孤寂惆怅之情,于四野阒然中空自慨叹:“为惜苍茫,景色无人赏”。 几十年以后,青年学者徐晋如在论述顾随诗学影响之时,便借用了顾先生的这一句慨叹来形容其才情成就与声名影响不相符合的历史境遇。纵观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以及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景色无人赏”这一谶语同样适用于骆一禾。与死后光芒万丈、俨然成为一个时代之文化镜像的海子相比,骆一禾仿佛是被遗忘在文化长廊上的青铜雕像,在历史的阴霾中逐渐蒙尘。如果说海子是日暮时的晚霞、夜空中的流星,那么骆一禾则是深渊之火。同样是自我燃烧、血肉共焚的壮烈风景,但晚霞和流星总是比深渊之火更引人注目、更令人心生敬仰和悲悯之情。时至今日,骆一禾的诗歌生涯仍然“是当代诗坛一大块既被遮蔽,又根本不可能对其真正形成遮蔽的精神高地”,正如同那深渊之处暗流涌动的火焰,“唯精神萦绕着灰土”(维特根斯坦语),鲜有人寻津问路,却独自灿烂。
回望骆一禾短暂的诗歌生涯,我们会发现他毕生都在追逐生命诗学的理想,以一种 “言成肉身”的方式揭橥生命内层的怕和爱、痛与苦,探寻生命之源遥远而又近在、清澈而又迷离的闪光;生命与诗歌之间那种具有命定性的缠绕不休的奥妙、玄思与灵性,在他踏上诗歌旅程的那一天起便攫住了他的灵魂。毋庸置疑,骆一禾的诗歌是生命的写照,是人类存在现场中苦难、爱、美、人民、希望、宗教和土地等各种生命元素交媾缠绵下的结晶。为了“道说”生命本真的灵性之光,为了铸就诗歌本源的永恒天体,骆一禾始终以盗火者的姿态走在垂直的天路上。这是一条跨越时空的不归之路,荷尔德林和尼采他们都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诗歌的长河上从此飘满了永恒的墓碑。
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一个“品味工业化、精神娱乐化”的贫乏年代里,我们或许再也无法重返骆一禾“博大生命”的诗语场,对海子的临终一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只能保持由衷的缄默,也无法感同身受地体验那一代人的怕和爱,更无法与这位绝无仅有的诗歌英雄在三十多年前以危蹑的姿态踏入诗性澄明的殿堂时那颗为爱颤抖的心灵发生共鸣,但只要诗歌的灵魂不死、人类对诗性生命的探寻永不停歇,骆一禾非凡的诗歌成就和诗学思考,这一团“火红而不见天日”的烈焰就终将浮出历史的地表。更何况,骆一禾留给我们的绝不仅仅只是一道孤怀独往的背影,当我们眺望这位先驱者“在雪地上所遗留的红色觇标的时候,也会发现我们自身的道路”。因此在这个与骆一禾格格不入的平庸时代里,我们仍然有必要走近骆一禾,走向他的精神高地。目前学术界关于骆一禾的研究成果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对骆一禾和海子进行比较分析、对骆一禾的诗歌及其诗学主张予以解读和探讨或把骆一禾放到1980年代的诗歌运动场域中展开研究;鲜有专家学者以关键词解读的形式对骆一禾的诗歌生涯进行论述和分析。兹定于此,笔者决定从 “苦难”、“博爱”、“美神”、“还乡”、“祭祀”和“宿命”这几个重要的关键词着手,从中勾勒出骆一禾诗歌生涯轮廓之一二,并希冀通过这一研究使身处各种现实灰阑之中的现代人类获得某种精神性的启悟。
两千年前,在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华夏民族的第一个行吟诗人屈原横空出世了,他以“举贤授能”的济世理想、“哀民多艰”的悯生情怀和“探本求源”的天问精神唱响了生命诗学的华章,其奋发自励、苏世独立的人格更是如同高悬之日月彪炳千秋。这位怀沙自沉的远古诗哲对骆一禾的诗歌生涯影响深远,他不仅让骆一禾短暂的人生旅途沾染了楚人命定性的悲剧,也促使其形成了以“修远”为核心的精神人格。当然,在骆一禾幽微深邃的精神场域里,不仅仅只有一个古代爱国诗人的游魂在飘荡,还闪烁着无数盏由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爱之理念点燃的明灯。这两种思想引力在他的灵魂深处发生碰撞和冲击,互相融合互相燃动,最后形成了一种具有宗教意味的精神图式,这种精神图式使他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同肩扛黑暗闸门的义人和背负沉重苦难的圣者一般,都具有为正义和光明牺牲自我的“爱的根性”以及敢为“历史中间物”的博大胸怀。正因为如此,“苦难”与“博爱”是骆一禾诗歌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两个关键词。
从生命原点的探寻到时间尽头的言说,骆一禾的诗文创作从未忘却对“世界之夜”中“亚细亚的痛疼”(《修远》)以及人类苦难的生存处境进行吟唱和透视。可以毫不讳言地说,骆一禾很少为一己的悲欢离合而奔走呼告,他总是把自我的生命和整个人类的生死存亡、个体的苦难与世界的苦难联系在一起。作为诗人的骆一禾在 “辽阔的中国”、“1980年(代——原文脱)初期,一个多思的早上醒来”,他敏锐地感察到了那集结在地平线之下正欲喷薄而出的黎明曙光其实是夕阳垂暮的回光返照,我们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亚洲苦难的灯笼”(《五月的鲜花》)的阴影所笼罩。与那些“为暗的极端性所惊骇,而后开始永无止境的逃亡”的懦夫与隐士不同,为爱而生的诗人,眼含着悲悯与同情的泪水,直面惨淡的生存困境,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在这个辽阔无边的世界上 /只有人间是这么苦难”(《爱情(三)》),将那些虚伪谵妄的幸福谎言逐一刺破:人们世世代代供奉的精神图腾——龙“是一种罪恶/一种大而无当的谎言”(《滔滔北中国(北方抒情)》);善良纯朴的农民如同辛勤劳作的耕牛“终日地默默走着/直到双角抵进黄土/它累死了”(《滔滔北中国 (北方抒情)》),终其一生,他们也没能等来发家致富的那一天。在经历过无数次希望的落寞与现实的打击之后,人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没有温情、没有理想、没有爱、没有信仰的无尽荒原上:在这里“天下的熟人变作生人/炭条在皮肤上迅速写生/然后剥落/死于出卖者和毒气/这浑然不觉的日子像天使的尸体/零星写下的信札/没有来得及上街寄出/没有地址,没有废墟,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没有声音,没有虚妄/现在没有将来/明天没有过去”(《人歌》),这与大半个世纪前鲁迅笔下的“铁屋子”没有丝毫的异样,环顾这个死水微澜的世界,竟令人触目惊心——成千上万的“鹿无知地躺在被枪击的地方/……/这种暗算和遭暗算的事情/河流已经不知看到过多少回了”(《新月》),痛苦与仇恨因血肉的滋养而长年累月地增长,人们在异化的泥潭里死去活来。
在这种对荒原切身体验的基础上,骆一禾又接受了斯宾格勒历史文化哲学、汤因比文明再生理论以及印度轮回学说的熏陶,因此他提出了:“我们处于第三代文明末端:挽歌,诸神的黄昏,死亡的时间里;也处于第四代文明的起始:新诗、朝霞和生机的时间”的真知灼见。在这一理论的烛照下,骆一禾的诗文对其所处时代 “亚细亚的痛疼”做了进一步地揭橥:80年代初,世界文明正处在旧体消亡和新质待生的夹缝之中,亚洲黄土之上匍匐生存的人们,他们的肉体与灵魂都因疲乏饥渴而逐渐萎缩凋零,华夏民族亦面临着深刻的精神危机,古老的东方文化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虽然骆一禾深切地感知到了 “黄昏里总有什么东西在死亡”,也意识到了诗人必须承担起肩负苦难的神圣使命,但他并不是鲁迅先生所呼唤的“摩罗诗人”,也绝非尼采“强力意志”说的拥趸,他自认为是弱者,不可能像伟大的思想领袖那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深入时代的病灶,对症下药,开出改造革新的良方。他只能一边孤寂地走在寻找、勘探和求索真理的天路上,试图“寻找新的合金”,为民族之魂的复兴和世界文明的新生提供蛹体和养料;一边将自己“居天下之正,行天下之至,处天下之危”(《世界的血》)的赤子之心付诸于对爱和美的吟唱与祈祷。并通过受难和赎罪的方式跃入深渊,在自我的燃烧和焚毁中,照亮现代人类失魂落魄的生命机体,此时,诗人的这种“道说”已经从狭隘的抒情言志空间超拔而出,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骆一禾的笔下,人世间最壮观的生命风景应运而生了:“白马越向长空/扑落崖底/还不摔成一条路吗”(《青春激荡》)、“为了但丁/倾听风暴,然后熄灭/走自己的路,然后在那里焚毁,大火连篇”(《为了但丁》)、“世界说需要燃烧/他燃烧着/像导火的绒绳/……/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先锋》)。为拯救天下苍生的博爱而死,在“无因之爱”的神性光辉之下将自己烧成灰烬,是骆一禾作为一个人间圣徒既朴素又崇高的理想信条。博爱使苦难成为自我献身的基石,而苦难使“无因之爱”的信仰成为救赎的力量,这或许正是这位聆听过神之训诫的诗人所要告诉我们的启示。
对苦难和博爱的吟唱与歌颂是骆一禾念兹在兹的诗性“道说”方式,当他举目向前,眺望苦难和博爱的时候,他长出了一颗怜悯众生的圣徒之心。从此以后,骆一禾“修远”的诗魂绽放在了黑夜埋葬的地方和希望生长的地方、直到爱与美的血液流遍江河,穿透世界。
两个世纪之前,在“世界之夜将达夜半”之时,高古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曾经以诗歌冥河摆渡者的姿态向纷乱的尘世发出了千古谜题:“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这一高邈深邃的发问刺破了诗歌蒙昧的黑夜,让诗人们开始直面自我的通行证与墓志铭。骆一禾也曾为这一命题苦苦思索,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困扰终生,聪慧的诗人通过他的诗歌和诗学专论 《美神》《火光》《春天》《水上的弦子》等交出了满意的答卷——“追蹑美神”、“灵魂还乡”和“超越自我”。 其中,“美神”与“还乡”是骆一禾诗学主张和诗歌创作中隐在的两个关键词。
在骆一禾的诗学世界里,美神并不是一座供诗人顶礼膜拜,并祈求从中获得灵感的虚幻神袛,而是背靠深渊、面向未来,如同火焰燃烧一般,既奔腾不息又刹生刹灭的生命实态与生命本源。在美神的烛照下,骆一禾提出了生命诗学本体论,他认为“诗是生命律动的损耗,也是它的感情”、“诗是生命的自明”、“是整个精神生活的通明与诗化”。也就是说诗歌与我们的生命是同在共体的,它诞生于我们生命实在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呼吸,是我们情感的挥洒物、是我们思想的凝结品。它不是哲学的代名词,也绝非真理的追踪器,而是使我们生命本体意义得以凸显并呈现出来的绝对中介,诗歌是人类与生命的一次智性与诗性的对话,生命通过这一活动达到自身的透明性和存在性。
因此,诗歌创作不能“拘于精神之外的空壳之中”,让“真情、真人生……蜕壳而流于他方”,也不能逃离集物理实在和情感实存于一体的生活世界,进入到不可言说的超验世界;要从生命实在的体验出发,重在表现脉动、跳跃在我们血液骨髓中的“一团火焰,一团情愫,一团不能忘怀的痛惜”。 诗人不仅要关注生命外在的荣辱兴衰、悲欢离合,还要着重感受生命意识在情感起伏下的流动与滞凝,使内在生命力的翕张与诗歌的节奏契合谐振。这些诗学主张在骆一禾的诗歌实践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飞行》《太阳日记》《光明》《天路》是诗人以自我生命的热血、激情和痛感为燃料喷薄而出的“一团火焰”,一团烧毁黑夜,照亮尘寰的火焰,而《深树林》《四月》《歌手》《麦地》等诗歌,表现的就是骆一禾血液深处新鲜而又炽热的“一团不能忘怀的痛惜”:当“年轻的树根/浸泡在春天太深的眼泪里/岩石上刻满了/我们的年龄”(《深树林》)的时候,诗人依旧无法忘怀那逝去的青春、萎顿的生命与无人问津的理想,多少场心灵的悸动、多少回爱恨的怅然、多少次情感的澎湃都被他诗化成了一曲凭吊的挽歌。这挽歌与诗人的血脉相连,“充满了独白和沉痛”(《四月》),通过真情的演绎与灵魂的碰撞,去触发人内心深处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在这些诗歌的起承转合里,在这些语句的平声仄调中,生息零落的哀婉(如“那一天早晨春天浩浩荡荡/喂马的美丽女孩儿/也在不知不觉死去/美丽的嘴唇还含着一片翠绿薄荷”(《薄荷》))与醉梦飘散的悲怆(如“我知道/当这支歌子响着的时候/有无数少年/在沉睡中/让自己的梦背起沉重的骨骼/越过窗口/跌倒在一片月光里”(《歌手》))浑然交织,共同奏响爱与美、悲与痛的生命四重唱。
值得注意的是,骆一禾早期的诗歌创作 (即1979—1982年的诗歌创作)主要以情感体验为主,饱含着青春期特有的激情和感伤,思想境地和艺术水准都不够高。1985年前后,骆一禾意识到了诗歌创作要达到美神之境,仅凭对生命体验的书写和阐释,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沉思渴想。这意味着诗人不能够总是陶醉在生命情感发酵的陈酿之中,要把情感的血液化作思想的墨迹,摆脱感性的束缚,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到理性和哲思的畛域,把诗歌对生命的映射与谛视从形而下的涂抹导向形而上的叩问。当诗人的生命体验与生存沉思融为一体的时候,他笔下的生命机体便实现了肉体生命、精神生命和宇宙生命的融合与超拔,他笔下的文字也不仅仅只是“生命在说话,带着血色的脉动”,还担负“起对人类的精神归宿,对人的灵魂道路的抉择和确立的崇高责任”。骆一禾中后期的诗歌创作,都是在体验和沉思的淬火和拂拭之下凝结而成的艺术瑰宝。如《大海》这一首长诗,描绘了抒情主人公航行于大海,前往海底深处神秘而又玄幻的金币地帝城的探险历程。抒情主人公探险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诗人找寻人生和生命谜底的过程,也是诗人以想象和移情的方式沉浸在深渊之痛苦、新生之希望、生命之迷失,死亡之恐惧等种种情感体验之中从而探寻到生命本源的过程。这首长诗试图从挽歌与史诗、理想与现实、自由与宿命、分裂与自明、经验与超验、存在与虚无的悖论与矛盾中寻找到一叶扁舟,以此通向恬然澄明的拯救之光。
骆一禾一直“虔心地寻绎,歌唱和守护着人的生命存在的真理”,为了实现这一诗学理想,他在写作方法和审美实践方面也做出了一定的探索:他反对沿袭传统式的意象写作,特别强调生命主体精神意志是艺术创造的动力和造型力量。创作者要根据创作时的精神意志,来锻造 “生命心象”。即从自身所处时空之下对世界和生命的静悟与理解层面出发,把自我熔化汇通于诗歌之中,创造出寄托个体生命质素、承载自我灵魂烙印、情智象三位一体的意象,而不是去照搬那些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失却了现实生命力的词语或物象。骆一禾诗歌中的植物性意象、太阳意象和火意象等都是诗人苦心经营、呕心沥血、精心烧制的生命心象,它们使得骆一禾的创作上升到了生命意义的高度。
骆一禾通过沉思与体验以及“生命心象”的锻造,达到了追蹑美神的目的——使生命天生地呈现原型,但在此过程中,诗人恍然发现,我们现实中的生命早已不复原初的形态,我们内在的灵魂早已远离了我们真正应该栖息的故乡,他痛心疾首地在诗歌和诗论中反复地言说道:“我为什么来到这般异乡? ”(《诗人之梦: 人类的祭祀》)、“‘神呵、神呵’/你为什么抛弃我?”(《大海》)、“多少年,我在这里生老病死/大豆菠菜;多少年/我在这里住着/心灵的家乡不能返回”(《大海》)、“我们这些大地上的人们/都曾经衷心地感觉到这样的痛苦/眼望着家乡”(《对话》)。显而易见,诗人意识到了灵魂离开了家乡、生命失去了灵性的人们即使远离了“亚细亚的痛疼”,走出了苦难的深渊,也无法获得幸福的慰藉。因此,骆一禾承担起了“诗人还乡”的天职,带领“大地上眼望着家乡的人们”开启灵魂还乡之旅。在诗人看来,灵魂的还乡之路就是通往神性的垂直之路,因为现代人类背弃了 “神灵”,丧失了神性,自甘堕落地走上了一条语言与存在、身与心分离割裂的道路。职是之故,骆一禾认为我们应该要返观来路、在技术化的时代重拾爱与美的宗教。要正视个体、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群体的精神生态,在生与死的吟唱与沉思中,使沉沦的个体或全体的生命超拔而出,栖居于海德格尔所谓的天、地、人、神四体相联的永恒之境。那么如何返观来路呢?对此骆一禾在《素朴:语言和海洋》等诗歌及相关诗论中做出了一个陈陈相因的回答:通过语言的诗性言说;他承继了西方诗哲海德格尔的观点,认为语言和存在具有本质的同一性。语言具有贯通生命此在(可说的)和未竟终极(不可说的)的缔结功能,通过对本真语言虔心地寻绎,可以探求到通往灵魂家园的道路。而伟大诗歌的语言便是诗人虔心寻绎的本真语言。因此,现代人类灵魂的还乡之路,暗藏在由无数伟大诗人的诗性“道说”铸造而成的“伟大诗歌共同体”之中。
或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学的舞台上,骆一禾的生命诗学观并不具备独一无二的特性,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诗学见解是一流的,远超于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在那个文明与愚昧相冲突的时代里,他用嘶哑的喉咙,发出了响彻天宇的声音,这声音楔入了现代人类群体的生存困境,在审判罪恶与苦难的同时,也为他们指明了救赎的路径,并召唤贫乏时代下日益沉沦、夜露销残的生命个体返回到精神的原乡,但由于种种原因,它终究被九十年代众声喧哗的浪潮所淹没,被人遗忘,掩埋在无人问津的深渊之中,成为独自灿烂的焰火。
相传,世界上第一个署名的诗人和作家是两河流域月神辛神庙的女祭司恩赫杜安娜,而中国历史上可以考证的第一位诗人屈原创作了大量具有浓厚宗教祭祀氛围的诗篇,如《九歌》。这冥冥之中的巧合,仿佛预示了诗歌从诞生的那日开始,便与祭祀这一活动结下了无法剪拂的姻缘。荷尔德林也曾说:“诗人就像……酒神的神圣的祭司/在神圣的夜里走遍故土他乡”,在这位伟大的西方诗哲的眼里,真正的诗人必须承担起祭司的使命,用自己的诗文愉悦“神灵”,为苦难的人间祈求光明和甘霖,并追悼那逝去的光阴和英雄。骆一禾便是这些复数中的一个,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祭祀”一词出现的频率特别高,光是以其为名的诗章便有九篇:《沙漠:芬芳馥郁的祭祀》《天然:耶利米哀歌和招魂的祭祀》《诗人之梦,人类的祭祀》《乱:美的祭祀》《乔松:力的祭祀》《鸟瞰:幸福的祭祀》……骆一禾的这九阙诗章,通过复魅的祭祀仪式,来反观现代人类的生命存在,并在祈福与哀悼之中打造出人类本真生命的精神屋宇。
在《沙漠:芬芳馥郁的祭祀》中,诗人看到现代人类为了追逐“潜藏着白骨的金子”,丧失了理智,把自己曾经栖息的芬芳馥郁的家园变成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感到十分的悲痛与惋惜,他站在“沙漠的尽头”,将祭祀家园的“诗章”焚化,警示贪婪的人们,如果依旧执迷不悟,他们必将在烈火中自焚,他们的野心与生命就如同那“斑斓短命的老虎/在天国的地图上/慢慢风干”。《闪电(二):刹那的祭祀》是一首关于生命刹那与速度的祭祀词,在这里,诗人礼赞闪电——“闪电的速度,是万里的速度/速度里的白日,速度里的人歌/速度里的飓风”,他希望所有的生命都能够如同闪电一般,“在速度里面飞升”,绽放出“惊喜的光”。立身于20世纪末的中国,面对大敦煌的幻象,诗人发起了存在的祭祀——《身体:生存之祭》。敦煌岩壁经历了千百年的风化,但仍然保留着许多壮丽华美的画面,而我们人类来到“生存之地”,却不能够永远地生存。艺术长存,而人类生命短暂,这是物和人永恒的宿命。但诗人并不因此而颓丧,在祭祀的火焰中,他恍然大悟: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就迅速地生活”,亘古长存的艺术品即使能够穿越时间的长河,也终究不过是一团静止的定格的死一般的沉寂,不腐不朽看似可以永生,其实从一开始它就未曾拥有过鲜活的生命,只有动才是一种光明,我们的生活虽然短暂,却是鲜活的光明的存在。至于《天然:耶利米哀歌和招魂的祭祀》,堪称祭祀词的绝唱,诗人在聆听了耶米利哀歌之后,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招魂祭祀。耶米利的哀歌是《旧约》中最悲恸凄恻的挽歌,耶米利这位流泪的先知,他的每一滴眼泪都从破碎的心灵中流淌而出,作为神的代言人,他为圣城的人们远离怜悯慈爱的神而痛苦,为他们拒绝神的帮助与赐福而哭泣,也为他们因为罪恶和自私而被流放异乡而哀伤,更为圣城和祖国即将遭到灭顶之灾而悲恸。诗人与耶米利的灵魂是相通的,当他看到现代荒原之下累积成山的白骨,看到人类因为灵魂的空虚和精神的匮乏而沉沦于无休无止的欲望深渊之时,他的血和泪从心田上喷涌而出,逆流成河。在忏悔、悲痛、祈颂的音响中,他以自我献祭的方式,在熊熊燃烧的废墟上高声地吟唱道:“让我的思想全部为你祈祷/剥夺了我的家乡,剥夺了/我的思想,那也把我的身体拿去/那就是我腐朽的日子/把我的乐土和肋骨也一道带走/别让我的诗章和你剥下的金属活在一起”,在所有的祭祀之道中,诗人择取了最壮烈的那一条,以此为伟大的眼泪先知招魂,为人类的伟大梦境招魂。
或许,当骆一禾决心做一个播撒“无因之爱”的圣徒、做一个追蹑着美神,开启灵魂还乡之旅的诗人,做一个为人类的存在与幸福祈祷与哀悼的祭司时,他英年早逝的命运便已经悄然无息地镌刻在了“生死簿”上,这本记载了诗人宿命的“生死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骆一禾不是第一个,也绝非是最后一个。正如最伟大的光明总是在最寂寥的深夜中升起,最灿烂的黄昏中总是隐藏着最刺骨的黑暗,在诗人命途的深处也总是潜伏着两种最为可怕的宿命:在真理探索的挫败与无人问津的寂寞之中陷入癫狂,或者为所思所爱燃尽生命(燃尽生命的方式有两种:杜鹃啼血型的早逝与自我殉道式的自杀)。其实,骆一禾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宿命,在伟大先哲们的身上、在同辈中人赵仕仁和何拓宇的身上,他窥探到了宿命的气息,直到海子的死,宿命的阴影将他彻底地笼罩——“这一年的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天堂四周万物生长,天堂也在生长”(《灿烂平息》)。对于骆一禾而言,死亡虽然不是他的领地,但他从不畏惧宿命,他一边走在孤寂的天路上,一边坦然地吟唱着宿命:“——古往今来/哪一位诗人不曾失踪/……哪一位诗人的心潮不使性命汹涌——/我骤然谛视/见那诗篇之手无一缺乏惨断”(《大海》)、“我们每一个人都必然死在自己的心脏”(《零雨其濛:纪念两个故人》)、“最后来临的晨曦让我们看不见了/让我们进入滚滚的火海”(《壮烈风景》)。早在1985年,属牛的年轻诗人才24岁,便预言了自己最后的归宿——“那累死在早霞里的耕牛么/犄角抵在了土里头”(《断歌》),或许这并不是恐怖如斯的谶语,而是诗人执意前行的宣言。因此,不是诗人的宿命吞噬了骆一禾,而是骆一禾选择了诗人的宿命。于是,在生命的尽头,他眼见着深邃的湖泊之上,收尸人和掘墓人划船而来,没有丝毫的畏惧,只将满腔不甘的热血洒在了五月的原野上。
苦难与博爱、美神与还乡、祭祀与宿命这三组关键词,或许并不足以勾勒出骆一禾完整的诗歌生涯,但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走近其诗歌灵魂的道路,通过这些关键词的演绎,我们不难发现:骆一禾一直以作为一个“历史中间物”的精神姿态,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在贫乏的年代里为人们明灯指路的天命,至死不渝地追随着生命诗学的美神,不断奏响“原诗布道”的无字之歌。
时光飞逝,碧水东流,骆一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下的诗学宣言已然泛黄,于书蠹尘影之中沦落为被人遗忘的史料,他含着泪流着血吟咏的诗歌绝唱亦随时间浮云褪变成远去的风景,但深埋于地底的火焰绝不会就此熄灭,终有一日它会浮出深渊的地表,以其璀璨的光芒照亮我们精神还乡的道路,让我们能够在一尘不染的诗性光辉里聆听爱与美的教诲。当那天来临的时候,银河上不再漂浮着空空的筏子,耶路撒冷的使者终生远离失败,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守灵人走过的河边回旋着爱情的歌吟,我们心灵的屋宇上点缀着永不消隐的星辰。
(1)论文中关于海子诗歌文本的引用,出自于由西川编选的 《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2月第1版),而所有关于骆一禾诗歌文本的引用,皆出自于由张玞编选的《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2月第1版)。后面不再一一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