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千八百担》中的徽州色彩

2022-11-01 04:22◎冯
今古文创 2022年39期
关键词:宗族祠堂徽州

◎冯 露

(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 宁夏 固原 756000)

吴组缃1908年出生于安徽泾县,从地理划分来说,泾县虽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徽州地区,但紧邻徽州,因此受徽州文化的影响深远。吴组缃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社会剖析小说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相较于其他现当代作家来说并不多,却极具代表性。短篇小说《一千八百担》写于1933年,通过描写地主乡绅内部的钩心斗角,反映出当时农村经济面临崩溃的命运。仔细阅读小说文本,不难发现,徽州地域文化已经融入吴组缃的作品中,对他小说的创作题材,人物塑造以及艺术特色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创作题材的徽州指认

童年经历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是作家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古往今来,几乎每一位伟大作家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其童年经验的痕迹。吴组缃也不例外,吴组缃来自安徽泾县茂林,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小说《一千八百担》中多处展现了徽州地域的自然景致、民风民俗以及宗法制度的崩溃和衰败的农村经济,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

(一)清新的自然景致和独特的民风民俗

不同的地域拥有不同的风土人情,鲁迅作品中展示了浙东一带的风俗民情;沈从文在他的作品描写了一个独特美好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小说散文都流露出醇厚的淮扬文化。吴组缃的童年是在家乡茂林度过的,了解吴组缃的生平资料及文学创作后,能清楚地发现,吴组缃在其小说创作中,多处展现了家乡的自然景致和民风民俗。

茂林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一千八百担》开篇就描绘了一幅宗祠雨景图:七月中旬的天气闷热,天空中飘着破旧棉絮似的云,大雨飞速赶来,田禾在雨中千姿百态。宗祠高大庄严的中门两边有两只大狮子,张开大口。村民为祈雨,在祠堂门前的大草场上搭建了龙王台,一尊菩萨蹲在龙王台下面,龙王台左右插着几个写有“风调雨顺”“沛然作雨”的旗子。这些描写展示了徽州独特的自然景致,给小说《一千八百担》增添了浓郁的地方色彩。

徽州文化中有祈福拜祖的风俗传统。族人对待祈雨的态度也十分严肃认真,在《一千八百担》中,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宋氏宗族在祠堂门前搭建龙王台,摆神座、放瓦缸、插雨旗,祈求全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双喜报告柏堂祠堂东官厅漏雨,需要修理,柏堂推辞说没闲钱,双喜心想修祠堂也算花闲钱,祖先听了都要伤心流泪。徽州地区非常重视祠堂,祠堂被称为“徽州三绝”之一。宗族观念深入人心,祠堂也总是修建在“风水宝地”上,对于族人来说,祠堂不只是日常活动的场所,也不只是供奉祖先的宗庙建筑,更是身份传承的象征和全族的精神命脉所在,关乎全族的大事都需要祠堂的参与,《一千八百担》就在祠堂门口祈雨,宋氏子弟也在祠堂里商议如何解决这一千八百担粮食,这些表现都说明了祠堂的重要性。除祠堂外,义庄也是宗族社会中的重要象征,是宗族的经济基础,《一千八百担》中,宋氏义庄开办了学校,柏堂是义庄管事,松龄想把竹山卖给义庄来安葬祖先。这些描写将徽州传统风俗表现得淋漓尽致,徽州地域色彩浓厚的生活气息随处可见。

(二)宗法制度的破产与衰败的农村经济

宗法制度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形成了以家族为中心,以血缘为纽带,以等级制度为条框的封建伦理观念。吴组缃所在地区的大家族都深受宗法制度的影响。徽州地区人口是迁徙而来的北方士族,人数众多,形成了一种聚族而居的现象,且都是同一姓氏,没有外姓渗入,族人心中都形成了“家文化”的精神向导。为了团结族人,维护宗族的管理运行,徽州宗法制度森严,风俗繁杂,在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方面都有具体的管理措施。吴组缃的家族是泾县的望族,他就是在宗法社会中长大的,所以他对宗法制度深有体会的,宗族题材也成了吴组缃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

小说《一千八百担》写于1933年,这一时期西方国家爆发了经济危机,中国被迫卷入这一浪潮中,白银大量外流,出现货币紧缩的现象,农村濒临破产,荒年粮食价格不增反降,农民生活苦不堪言。吴组缃自己的家族也破败下来,靠亲友的资助他才得以在清华大学继续求学。这种真实的生活经历成了吴组缃独特的灵感来源,《一千八百担》深刻反映了这一时期徽州衰败的农村经济和即将崩溃的宗法制度。经济危机下,百业萧条,不只是农民,宋氏地主乡绅中的不少小工业者也难以维持生计,如布店老板兼商会会长子寿,豆腐店的老板步青,掌管家族事业的叔鸿都捉襟见肘,上海的毕业生松龄更是想到要把竹山卖给义庄来安葬祖先,景元被店里辞退后贫困潦倒,只能靠妻子养活。地主乡绅尚且如此,农民的生活更不堪言说了。因此,一场旱灾让宋氏祠堂里存放的一千八百担粮食饱受众人觊觎,为了处理这些粮食,义庄管事柏堂在宗族成员的催促下召开了会议。宋氏子孙聚集在祠堂里谈笑风生,气氛一片祥和,其实内心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编造着各种借口,想将这一千八百担粮食据为己有,但最后却以一场农民抢粮暴动收尾。宗族社会的经济与农村土地关系密切,宗法制度也在经济的崩溃中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一方面,小说描写了宋氏子弟自私自利的丑恶嘴脸,揭露出宋氏宗族虽表面华丽,实际却败德辱行,表达了作者对封建地主阶级和宗法制度的批判;另一方面,它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代背景出发,描绘了贫穷、落后、衰败的徽州农村社会,反映出地主和佃农之间尖锐的阶级矛盾。

宗法制度在中国传统社会中长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随着农村经济的衰败,佃农和乡绅都遭到了重创,这也预示着宗法制度的瓦解,作者在结尾将抢粮这一情节的发生地点设置在对徽州族人意义非凡的祠堂颇具讽刺意味,表达了作者对宗法制度的批判和对底层人民奋起反抗的支持。

二、徽州宗族人物形象刻画

吴组缃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塑造极具特色,吴组缃认为写小说的中心就是写人,通过人物表现时代与社会。吴组缃是在宗族社会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对宗族子弟印象深刻,了解充分。提到徽州,自然就会想到徽商,徽州大多数经商者的营生与农村土地关系密切,一旦乡村破败,经商者也迅速走向破产。小说《一千八百担》就如实地记录了这些的破产的宋氏宗族子弟,揭示了他们的自私与丑恶,批判了那个时代宗族内部的腐败与堕落。

《一千八百担》中人物众多,作者采用横截面描写的手法,刻画了作为破产乡绅的宋氏子弟的丑恶嘴脸。宋氏宗族子弟中有不少经商者:如柏堂经营着茶叶和蜜枣的生意;博学堂步青老有怡昌豆腐店维生;慎思堂叔鸿掌管着家族生意;谦益堂子寿是布店老板兼商会会长……这些人物作为剥削阶级的中坚力量,自私冷漠,为了自身利益,全然不顾族内子孙和佃农的困顿生活,想方设法镇压佃户客民,不许退佃,还要持续加租。小说全都由对话组成,吴组缃通过对话表现了人物的神态、动作以及心理活动,将宋氏子弟的丑恶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一场旱灾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面对这一千八百担积谷,宋氏子弟虎视眈眈,心怀鬼胎,为分得一杯羹,各方代表轮番登台表演,丑态毕露。柏堂作为义庄管事,表面上列举了还欠款、交粮税等用途,实际却是垄断这一千八百担积谷来给自己赚钱,连祠堂东官厅漏雨也不放在心上,看似精明稳妥,其实贪婪自私,中饱私囊,是个十足的“笑面虎”;讼师子渔一心想瓜分义庄,无时无刻不在打哈哈;叔鸿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从北京的大学毕业,但私心也算计着这一千八百担粮食做盘川,布置家用;子寿伙同松龄,两人一唱一和,借稻谷安葬祖先的黄金,想私吞这批积谷;区长绍轩要拿稻谷办壮丁队;培英小学校长翰芝要拿稻谷办学校,教育宋氏子弟;步青老满嘴仁义道德,大骂别人没良心、没宗旨、“不是个姓宋的子孙”,处处维护着宗法制度的尊严,实际自私自利,竟然在最后的农民抢粮暴动中也拿起了箩筐混进抢粮的人群,仁孝良心荡然无存,实在是讽刺。这些宗族代表人物,表面上他们都有正经的理由,但都一心只为自己,十分冷血,在实际的利益面前,祖宗孝义,仁义道德,都不复存在,长辈为老不尊,后辈肆意辱骂长辈,上演了一场狗咬狗的闹剧。小说结尾抢粮食的情节中,所有人都拿起箩筐去祠堂抢粮食,场面十分混乱。这次突如其来的抢粮暴动也意味着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不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开始进行各种反抗,祠堂作为宗法制度的象征也化为乌有了,至此,封建宗法制度终于走向崩溃。

吴组缃立足于他的家乡安徽农村,描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真实现状,刻画出了这些典型宗族人物形象,表现了全面破产的中国农村经济,以及在这种情况下,乡绅的丑恶和佃农的贫困,通过这种民不聊生的景象的描写,揭示了人性的丑恶和制度的黑暗。

三、写作艺术的徽州特色

徽州人十分重视文化教育,宗族都设置学田供后辈读书,吴组缃的启蒙教育就是在家乡茂林接受的。吴组缃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后弃文从商,在家乡创办了两所学校。受家乡文化环境和父亲的影响,吴组缃的小说的写作艺术也具有浓厚的徽州地域色彩。

(一)小说语言的地域色彩

吴组缃儿时就读于父亲创办的小学,从小阅读古典小说,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从《红楼梦》中汲取了诸多养分,学习了用白话文写作。《一千八百担》除去开头的景色描写和结尾的抢粮情节,全篇都由对话构成,在人物语言方面,呈现出口语化的特点,通俗而不粗俗,并使人物身份与语言达到了高度的和谐。以柏堂为例,柏堂其实急躁不耐烦,并不希望所有人到场,也并不是诚心想开会商讨这一千八百担粮食,但在子寿和松龄到场时,还是假装高兴地喊道:“来得好,来得好”“劳步劳步。湿了你们的脚,湿了你们的脚”。得知松龄想借稻谷时,又哭穷道:“不妨把我荷包里的邋遢在你老弟面前抖一抖。”短短几句对话,将柏堂的“笑面虎”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为使表达足够贴近现实,《一千八百担》中还运用了大量的方言俚语,吴组缃还特意在小说后做了注释,如“越活越转去了”,吴组缃注释写道“转去”就是退回去的意思,这里是骂他年纪越大越糊涂。以及小说第六部分,子寿、叔鸿和柏堂争论会几时开得成时,子寿抱怨何必多此一举开祠堂门,“素雅一块玉地请月斋老独断独行。”作者解释“素雅一块玉”就是“干脆”“老老实实”的意思。再如文中提到的“半更子”是指疟疾,“祖先的黄金”指祖先的骸骨,“撮棚”指私人开设的斗蟋蟀的地方。这些说法其他地方很少听闻,如果不加注释,读者恐怕难以理解。又如子寿冒雨来到祠堂,抱怨“这场雨,他娘的腰!”不能早下个十天。逸生来时正好碰上点心还有,说道:“我是命里有屎吃,到处是茅坑”,答应把子渔搞蟋蟀,又言而无信道:“我是小狗掉在粪坑里,吃了个饱。”这些言语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徽州地区还有不少富含哲理又通俗易懂的歇后语,如“猫儿耍耗子,制你多受点灾难”“火烧纸马店,迟早是要归天”等。徽州地区的称谓也独具地域色彩,如柏堂称松龄为“侄郎官”;六十多的庆甲背后被称为“肚脐子”,意思是他什么事也不干。这种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方言俚语的运用,使得小说的徽州风味更加浓郁。

(二)独特的悲剧艺术

吴组缃小说的另一个艺术特色就是独特的悲剧艺术。吴组缃的家乡景象阴暗,给人以悲凉的体验,他在小说中就描写了破旧的房屋、倒塌的墙、鸦片馆、赌摊,土匪兵灾等。在这样一种阴森凄凉的地域环境中成长的吴组缃,其文学创作也深深地受其影响,所以吴组缃的小说也基本上是悲剧小说。

《一千八百担》立足于1930年代,取材于吴组缃的家乡安徽农村,他描写了家乡农村的衰败以及乡村人的苦难与不幸。宋氏大家族中,一些人另有营生,如柏堂、子寿、步青、绍轩等,虽然他们不完全依赖土地,但在破产的大背景下,也难以维持往日的光鲜,子寿生意失败,债务满身,步青豆腐店生意惨淡,持续亏损,月斋老投机稻价损失惨重,叔鸿合股的几个店都相继亏损,还欠下不少债务,大部分的宋氏子孙,都因为天灾人祸的而走向了破产,生活窘迫,昔年的宗族繁盛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场旱灾更是让地主佃户颗粒无收,因此面对一千八百担积谷,宋氏子孙前仆后继,争得面红耳赤,互相辱骂,宗法制度最后的面纱被撕破,进入了苟延残喘的最后阶段。乡绅的生活都如此困难,那被压迫的佃农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小说尽管基本内容是以写穷困艰难的生活为主,但也透露出了一种悲壮美,结尾上演了抢粮的场面,写出了农民的反抗,在悲剧中显示出一种抗争的积极乐观的色彩,也表达作者对农民翻身反抗的颂扬。

四、结语

毫无疑问,文学具有地域性,吴组缃生在泾县,童年在泾县度过,作品中也流露出对家乡浓浓的眷恋之前,小说《一千八百担》在创作题材、人物塑造和艺术个性上都有着明显的徽州地域色彩,描绘了徽州独特的自然景致和民风民俗,展现了徽州的神秘魅力。又通过对封建宗法制度和衰败的农村经济的描写,塑造了一批典型人物形象,体现了吴组缃对徽州乡村人民命运的批判与同情,对奋起抗争的下层农民的歌颂。大白话和方言俚语的运用,呈现出一股浓郁的徽州地域风味,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吴组缃的创作立足于自己的家乡,研究家乡这片土地,关注家乡的变化和人民,剖析社会,反思时代,表现了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乡村,创作了灿烂的地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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