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青铜农具普及状况刍议

杨 冲

对于商周时期是否大规模使用青铜农具，学界存在较大的争议。否定的一方认为，尽管有商周青铜农具出土，但出土数量稀少，远少于同期石制和骨制农具的数量，且青铜材料属于稀缺资源，需要优先铸造礼器和兵器。同时，结合青铜材料的机械性能和中原地区土地土质状况综合判断，青铜农具对于农耕生产力的促进并不强。而支持青铜农具大量使用的一方认为：尽管青铜农具数量较少，但其地理分布非常广泛，青铜农具的出土以及批量农具的出土，更是说明青铜农具生产的成熟。青铜农具礼器的存在，也凸显了统治者对于农业生产的重视。当前青铜农具出土数量少，主要是由于青铜的可回收性导致。

争议的关键，在于仍然缺乏基于物价信息的判断。青铜农具相对于非金属农具，具备更高的生产效率，但经济体系大量使用青铜农具，却要求青铜农具有较高的性价比。在非金属农具极其廉价的情况下，青铜农具的大规模使用，不仅要求青铜农具在性能上足够优越，还应该足够廉价。商周青铜究竟是十分稀缺，仅仅适合铸造礼器和兵器，还是已经十分丰富，可以大量铸造农具？不仅需要考古挖掘的考察，也需要基于物价信息的判断。由于殷商物价信息缺乏，本文就农具铸造所需的青铜量结合西周青铜价格进行分析。鄙陋之处，望请指正。

一、青铜农具所需的青铜量

据延晶平《宝鸡出土青铜斧锛凿》一文所考察，青铜斧有：小形斧，长77、刃宽48、长方銎39×25毫米，重188克；大形斧，长118、刃宽42、长方銎42×32毫米，重271克；大形斧，长118、刃宽54、长方銎51×28毫米，重408克。

为使计量单位一致，本文使用西周“斤”作为重量单位，西周一斤为250克。赵晓军认为“斤”这个重量单位是由斧斤实物转化而来；一些形体较小的青铜斧斤在经济交往中转化为专门衡量其他物体重量的标准。依据延晶平的考察，可知小形斧的重量为一斤左右，大形斧的重量为两斤左右。

仍据延晶平所述：小形锛，长87、刃宽31、长方銎32×18毫米，重112克；大形锛，长120、刃宽38、长方銎36×25，重256克。可知小形锛重半斤，大形锛重一斤。

斧锛以外的青铜农具的重量考察，主要参考陈振中所作系列文章。陈振中多篇文章对青铜农具的形制进行了详细的介绍。

在《中国古代青铜生产工具刍议》一文中，陈振中指出：“在出土的长大厚重的空头条形端刃器中，长度接近或超过20厘米的空头条形端刃器，有极大可能是耒的刃套。”并给出两件耒刃套形制，一件长220、刃宽47、銎47×17毫米，一件长212、刃宽47、銎45×17毫米。“空头条形端刃器中宽度在8厘米以上的还有可能为耜的刃套”，并给出一件耜刃套形制，一件长275、刃宽88、梯形銎96×37毫米，单斜面刃。虽然没有给出具体的重量，但基于器形估测，耒耜等农具的青铜耗费当在两斤以上。

在《青铜农具钱》一文中，陈振中认为钱即铜铲也称铫。记录了殷代遗址出土铲一件，全长224.5、身长155、銎长68、肩宽80、刃面90毫米；丰镐居住遗址西周铲一件，通长130、刃宽75、铲身长85毫米。另据戴志强所述，西周完整的钱镈通长160、宽100毫米左右，重约200g。因此估测农具钱需耗青铜料一斤。

在《青铜农具—镈》中，陈振中认为，镈在西周以前包括青铜钁和锄；西周晚期至东周，主要指金属锄和鎒。陈振中给出诸多器形描述：

有商周之际长条形锄片两件：一件长95、上宽40、刃宽55、厚2毫米；一件长94、上宽50、下宽30、刃宽50、厚2毫米；一件西周回字形锄刃套，出自虢国墓地，略成正方形，长方形銎，高86、刃宽80毫米。两件西周凹字形锄刃套：一件80、刃宽84、銎厚11毫米；一件高80、刃宽70、銎、厚12毫米。据器形估测青铜农具镈需耗铜料一斤。

《青铜农具铚艾》中，陈振中认为铚为镰。给出形制有：西周铜铚两件。一件器长60，宽35毫米；一件器长90、宽45毫米。西周无銎锋刃镰，长142毫米。据器形估测，铜铚的重量为半斤。

基于以上分析，给出青铜农具重量的大致估测。青铜耒、耜刃套的重量约为两斤，青铜斧、钱、镈的重量约为一斤，锛的重量为半斤到一斤，铜铚的重量约为半斤。如果以管子所述“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若其事立”。按照一耒一耜一铫的标准，一套青铜农具所需耗费的铜料当在五斤以上。

二、西周青铜价格水平

西周的交易信息很少，但金文依然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忽昌鼎铭载：“诞买茲五夫，用百寽。”意思是，买下五夫花费了百锊青铜。百寽又为百锊，一锊为五斤。通过金文交易记录，可知五夫等价于百锊青铜。

参照于琨奇对秦代奴隶的价格分析方式，分析西周的奴隶价格。

于琨奇依《秦律·司空律》“有辠（罪）以赀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赏（偿）以其令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者，日居六钱”得出秦劳动力日价格为八钱；除去伙食费，实得六钱。又依《秦律·司空律》：“百姓有母及同牲（生）为隶妾，非適（谪）辠（罪）殴（也），而欲为冗边五岁，毋赏（偿）兴日，以免一人为庶人，许之。或赎（迁）欲入钱者，日八钱”推知秦时以女奴的价格为五年劳动价格，以日劳动净入六钱计算，为一万零九百五十钱。

参考秦奴的价格分析，可以假设西周一夫的价格等价于一夫劳动五年的净收入。进而折算出一锊（五斤）铜等价于一夫三个月的净收入。也就是一套青铜农具材料耗费为一夫三个月净收入。

以下结合于琨奇对于秦代小农的经济收入的分析，进一步对西周的自由民阶层进行考察。于琨奇设定一个秦汉小农家庭为一家五口，占田50亩（大亩），亩产3石，年收入150石，副业收入折40石，年消费口粮为90石，衣服折30石，留种5石，田租及税负折为20石，年结余仅为35石。而秦奴官定劳动力价格为日8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得钱2920钱，除去年衣食费885钱，余1045钱，折为粮食为68石。基于秦汉的奴隶和小农的考察，一个奴隶的年净收入水平，是一个小农家庭年净收入水平的两倍（奴隶所赚取收入归奴隶主所有）。

若将于琨奇对秦汉小农的考察推广到西周自由民。一夫年净收入水平当为一个自由民家庭年净收入水平的两倍，一锊铜等价于一个小农家庭半年的净收入。也就是说，对于西周自由民家庭而言，一套青铜工具所耗的材料费，大致为其年净收入的一半。如果将青铜农具的价格假设为其材料价格的两倍，仅一套青铜农具就需要花费一个自由民家庭一年的净收入。这样的价格显然过于昂贵，青铜农具无法在自由民（自耕农）阶层得到普及。

青铜农具能否在贵族领地中普及呢？裘卫盉铭云：“财八十朋，厥贾（价）共舍十田……”又依倗生簋铭：“厥贾（价）卅田。”对于贵族和领主而言，一次交易动辄涉及十田、卅田；其拥有的土地和奴隶的数量应当更多。当生产规模变大，青铜农具为贵族所有，使用权由贵族管理分配，青铜农具的使用频率会提高；另一方面，田地管理规模变大，会涉及到田地肥瘦不均、土地开荒、苗圃经营等多元化的器具需求，青铜农具也可以按其技术优势进行针对性的使用。且一夫等价于二十锊，假设青铜农具价格为其材料的两倍，则一夫等价于十套青铜农具。只要青铜具备一定的生产力优势，能够在生产中节省劳动力；就可以推知青铜农具应当在贵族领地内大量使用。

三、西周与秦汉青铜价格比较

仍据忽昌鼎铭云：“我既买汝五夫效父，用匹马束丝。”五夫等价于匹马束丝，考证知匹马束丝约等于两匹马，于是五夫等价于两匹马。

又有共王时的倗生簋铭：“格伯取良马乘于倗生，厥贾（价）卅田。”格伯拿三十田向倗生换取了良马乘。一乘为四匹马，也就是四匹马为三十田，一匹马为七田半；如果乘是包括车在内，将车估价为两匹马的价格，则可得一匹马值五田。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到

百锊铜=五夫=两匹马=十田

基于秦奴的考察，一个秦女奴的价格为10950钱，秦钱为半两钱，折合价格为68锊铜，相较于西周一夫价格为20锊，显示出铜的购买力下跌。又基于西汉马匹比较，汉马的价格波动很大，这里取一匹约为2.5万钱。汉钱为五铢钱，折合130锊铜，相较于西周一匹马50锊铜，也可以显示出铜的购买力下降。

从西周到战国秦汉，青铜的价格持续下落，秦汉青铜购买力大致为西周青铜购买力的三分之一。秦时青铜农具的性价比，相较于西周时期有了一定的上升，使得青铜农具逐渐具有吸引力，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自由民也可以承受。

又取西汉土地价格为亩价1000钱；西汉的亩制，是继承秦国二百四十步的大亩制；而西周是采取百步为亩，依西周田制西汉土地约为400钱一亩；一田百亩，折合可得西汉一田值铜200锊。相较西周的土地价格一田10锊铜，土地的价格水平急剧上升。也反应出西周的土地价格极为低廉。

比较西周和秦的奴隶价格和土地价格的相对价格，在西周一夫等价于二田，在秦汉应当是二夫等价于一田。由于人口增长和土地开发；土地的相对价格上升，劳动力的相对价格下降。西周奴隶相对价格高，所以在贵族领地中使用青铜工具提高劳动生产效率，节省人工的技术增长是具备经济利润的。这再次证明，西周时期贵族领地中应当较为广泛地使用青铜农具。而秦汉劳动人口的增加，反而可能阻碍提高劳动生产效率的先进生产工具的使用。

总体而言，从西周到战国，青铜农具使用范围扩大，随着战国时期铁制农具的兴起，青铜农具逐渐被更便宜的铁制农具取代。

四、铁制农具的价格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年销铁器千石，本钱百万，获利二十万”，可以得知铁器平均每斤售价10钱。10钱每斤是商品均价，已经包含了制造人工和运输费用，铁的原材料价格应当更低。如果以西汉工价日30钱计算，一套铁制农具花费仅为佣工两三日工资。与前文提及秦奴的月收入仅够支付一套青铜农具的耗材相比，铁制农具在价格上远优于青铜农具。考虑到铁制农具在机械性能也比青铜农具优越，极高的性价比必然使得铁制农具广泛替代青铜农具。

然而，据杨际平所述：“秦汉时期，铁器农具虽已成为农民最主要的生产工具，但它仍未完全取代木器农具。”铁制农具价格已经很低，尚且难以完全替代木制农具；以西周时期青铜农具的价格，就更不可能广泛替代非金属农具。

五、结语

商周时期的交易记录极其稀少，本文试图利用西周金文提供的青铜价格线索，来推测西周青铜农具使用普及状况。

西周青铜价格较高，使得青铜农具无法普及到自由民阶层，不可能实现对非金属农具大范围的替代。正如许多学者判断，社会主要使用的仍然是非金属农具。但西周青铜的产量和存量也已经颇具规模；依规模效应和生产效率，青铜农具在贵族领地中的大量使用已经具备经济可行性；青铜使用并非仅限于礼器和兵器范围。

进一步比较西周与秦汉物价，发现铜材价格逐渐降低，青铜农具性价比提高，促进了青铜农具的扩散。西周土地丰富，奴隶的相对价格较高，有必要利用青铜农具提高奴隶效率节省劳动力。此外，西汉铁制农具相比青铜农具，性价比大大提升；但即使如此，铁制农具仍未完全替代非金属农具，也侧面印证了商周青铜农具无法大量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