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耗
周小舍第一次来到县城时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坐着晃晃荡荡的长途汽车从可蜜镇到达县城,用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汽车停靠了六个小站,每个小站都要等上下的旅客,所以,从可蜜镇到县城虽然只有四五十公里路,倒也走了近两个小时。在这段充满了灰尘和颠簸的旅程中,坐在小舍前面的那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直在跟边上的人喋喋不休——本来小舍想趁此机会打个盹,但那位脸上堆满雀斑的中年妇女的嗓门确实有点大,她说到高兴处还会发出可怕的大笑声,前仰后合的,幅度确实不小。在这两个小时里,小舍一直战战兢兢,他怕妇女突然转过身来和他讲话,那样的话,小舍脸上会被喷满唾沫,这实在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
车子到县城车站的时候正好九点半,这个时间正是文化馆通知的开会时间。不过从车站走到文化馆至少还要十分钟,换句话说,小舍至少要迟到十分钟,因此他的心里稍稍有点急。小舍走出车站时,发现外面的太阳有点刺眼,虽说是初秋,但阳光白晃晃的,他在想,县城就是县城,连阳光好像也比可蜜镇的强烈。因为刚下汽车,小舍的脑袋有点蒙,一下子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在车站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眯起来往西面望去,只见马路上人来人往,虽说文化馆的许老师在信中告诉过他到文化馆的路线,但第一次一个人来到县城,他还是感到有点迷糊。突然,小舍的左臂被一个人抓住,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竟是刚才车上那位喋喋不休的中年妇女。
小舍有点害怕,但一想,光天化日,中年妇女不见得会干出出格的事吧?
你想干什么?小舍的声音不响亮,但语气很坚定,他觉得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能露怯。
中年妇女仰起那张满是雀斑的脸说,小弟弟,问一下,到蚕种场怎么走?原来妇女要问路。
小舍差点脱口而出说我也不知道,但不知为什么,他用手往南边的马路一指说,呶,在那里。
中年妇女马上面露笑容说,谢谢啊!
谢什么谢!小舍在心里嘀咕一声,他是想快点挣脱中年妇女的手,随口说的,谁知道蚕种场在哪里呢!
看着挎着一个大竹篮的中年妇女扭着臃肿的身躯往南边走去,小舍松了一口气。被中年妇女一问路,小舍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他看到了马路边的路牌上写着:北新路。对,就是北新路,许老师在信里说的,车站出来沿着北新路往西走大概十分钟就可以看到一座灰色的建筑,门口有文化馆的牌子。
小舍看了看手表,心里想,这次开会真的迟到了。
小舍步履匆匆地赶到了文化馆,他看到那块白色的牌子上写着他要找的几个字,是黑色的宋体字。灰色的建筑有点陈旧,门口的传达室很小,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一把有几个破洞的老藤椅上,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而他那副黑框眼镜的左脚是用白色胶布绑了一下的,倒有了小品里的意味。
小舍问老头,师傅,我是来参加会议的,会议室在哪里?
老头朝小舍上下打量一番说,你来参加会议?谁通知你的?
是许老师,许清河老师通知我来的。
老头“哦”了一声,用手指着里面右边的一间房子说,从那里上楼,在二楼的第一间会议室。
小舍推开会议室的门,看到里面坐了一屋子的人,眼睛一扫,心里计算了一下,估计有三十来个人吧。他看到主席台上有人在发言,应该是领导。门口的一位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招呼他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问他叫什么名字。
周小舍,我叫周小舍。小舍轻轻地说。
女孩笑了一声,递给他一张签到表,小舍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有点紧张,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会议室挺陈旧的,两把吊扇在微微地转圈。他轻声问边上的女孩,哪位是许清河老师?
女孩说,正在讲话的就是许清河老师,中间那位胖胖的中年人是我们馆长。
小舍仔细打量着许清河老师,许老师正说到兴头上,唾沫四溅。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瘦瘦的中年人,白衬衫、黑框眼镜,看样子眼镜的度数不低。这是小舍第一次见到许老师,在这之前,他们通过几次信。
说起来,今天能够来参加文化馆的会议,全蒙许老师看得起。大概在两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小舍偶然在可蜜镇文化站看到一份县文化馆主办的叫《长桥》的文学报纸,小舍在高中时曾经参加过好几次作文竞赛,也得过几次奖,就此埋下了文学的种子,成了一名文学青年。后来可蜜镇成立了“慈云”文学社,小舍是第一批会员,他给《长桥》报投了几次稿,报纸的责任编辑正是许清河老师。小舍的第一首诗就发表在《长桥》报上,那是一首赞美祖国的诗歌,很幼稚,诗歌被安排在头版上,可见许清河老师对小舍的偏爱。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并不熟识,小舍只是一位最普通不过的文学青年。
这次文化馆召开全市作者座谈会,许清河老师通知小舍来参加会议,这是小舍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算是他业余文学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会议开得很热烈,许清河老师的讲话或者说是辅导,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接下来的作者代表交流发言很精彩,小舍显然是一位虔诚的倾听者,那些作者的发言对他启发很大,有些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最后是馆长讲话。馆长毕竟是领导,讲话高屋建瓴,他说,我市的文学事业迎来了黄金时期,撤县设市给大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养分,希望大家抓住这一机会,潜心创作,写出优秀的作品。馆长显然很兴奋,他的讲话有点长,后来基本上都是一些空话、套话、大话,但在小舍听来,却是那么令人振奋。
午餐是在一家叫“音乐餐厅”的饭店里吃的,就在文化馆的对面,同在北新路上。午餐比较丰盛,还上了啤酒,许清河老师来敬酒,敬到小舍面前时,许老师说,周小舍,你的诗歌很好,以后要多写,要多给我们投稿呀!
小舍点点头说,希望许老师以后多多指点。
许老师说,这是肯定的,你以后也要多参加我们的活动,你们可蜜镇的几位文学青年中,我看你最有前途,不要放弃,好好写下去,肯定能成功。
成功?这个小舍倒是没有认真考虑过。
小舍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因为激动,脸也涨得通红,也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吧?
刚才会议室里穿鹅黄连衣裙的女孩就坐在小舍边上,除了许老师,其他人小舍一个也不认识,不过连衣裙女孩也算是认识的了。于是小舍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来参加文学座谈会的代表吗?
女孩微微一笑,说,我叫钱一蕾,是文化馆的打字员,你发表在《长桥》上的诗歌就是我打的字,所以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
哦,原来是这样。小舍仔细打量了一下钱一蕾,她和自己年纪相仿,也许比自己大一两岁吧?小舍想。看上去,钱一蕾不是很漂亮,但也说不上难看。她的鼻梁很挺,好像比其他的女孩子挺拔,这是一个优势,有这样挺拔的鼻梁的女孩子好像并不多。如此说来,周小舍到城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钱一蕾。
周小舍再见钱一蕾是在两年后了。那时候,周小舍已经到县城工作,一家叫明日广告公司的单位正好要招一名文案,在许清河老师的推荐下,周小舍进入了明日广告公司工作。
报到那天,周小舍有了两年前的经验,他对县城的街道有了初步的了解,明日广告公司所在的红旗路就在北新路南边,从文化馆步行到明日广告公司大约十来分钟,不算远。事实上,县城不大,也就四五条马路、七八个红绿灯而已。
周小舍来到明日广告公司的那天,接待他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士。
你是周小舍?女士公事公办的样子。
周小舍怯怯地说,是的,是许清河老师介绍我来找张总的。
我知道。女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周小舍也搞不清她是什么角色,也不敢多问。
张总正在开一个策划会议,你先在小会议室等一下吧。女士指了指小会议室,给周小舍接了一杯水,纸杯上印着明日广告公司的广告词“把握今日,开创明日”,周小舍端详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句广告词不咋的。不过也算凑合。当然,他一下子也想不出更好的广告词。
周小舍坐在小会议室里感觉有点无聊,会议室太小了,也就能坐五六个人的样子,墙上贴着几张KT 板,上面的内容是公司规章制度。他看到其中有一条“不准接受客户宴请”,暗暗笑了一下,想,难道还有客户会请广告公司的人吃饭?也许混得好的人会经常有饭局吧!
张午成的会议开了有两个多小时,等到会议结束,已近十二点了,好在周小舍的帆布包里带了一本杂志,陪他熬过了这个难熬的上午。
刚才那位女士进来对周小舍说,张总会议刚结束,请你去他办公室。女士用了一个“请”字,让周小舍听来有点暖意。
于是周小舍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见到了传说中的张午成总经理。
张午成倒是挺客气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周小舍搓搓手说,没关系的。
张午成说,许老师都跟你说过了吧?随着广告业务的快速增长,我们公司要招一名文案,许老师极力推介你,我相信许老师的眼光。
张总您过奖了。周小舍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是第一次跟张总见面,而且马上要成为张总的员工,这个角色是蛮难拿捏的。
我们明日公司在本市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一定会让你有用武之地的。张午成信心十足的样子让周小舍似乎看到了自己美好的前景。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张午成问周小舍。
没什么想法,要从头开始学习。
张午成笑笑说,跟着我们公司一起成长,我看你文质彬彬的,干文案应该能胜任。
谢谢张总信任。周小舍的内心是欣喜的,不管怎么样,从可蜜镇到县城来工作,也是他一直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张午成打了个电话,刚才那位女士就走了过来。张午成对周小舍说,让蒲芳芳总助给你办一下入职手续,安排一下办公桌和宿舍吧。
哦,原来她是总经理助理,看起来蒲芳芳身高足有一米七,穿着高跟鞋的她显得更高了,而她的大波浪长发又是那么的洋气,周小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张午成说,小周你下午自己去安顿一下宿舍,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就去买点,有什么其他事就找蒲总。
一旁的蒲芳芳朝周小舍笑笑说,以后是同事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
周小舍发现蒲芳芳笑起来真好看,如果跟钱一蕾相比,很明显,蒲芳芳是上海大小姐,钱一蕾是乡镇小姑娘。他还是很满意自己作出这样的比较的。
明日公司的宿舍就在公司隔壁的一幢老式平房里,两个人一间,房子带个院子,院子里的一棵柚子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周小舍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关键在于这里是县城的中心,巴掌大的县城都在周小舍的脚力范围之内。
下午,周小舍安顿好了宿舍后决定去一趟文化馆,看望一下许清河老师。去之前,周小舍用公共电话打了个电话到文化馆,确认许清河老师是否在办公室。他觉得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许老师。周小舍知道许老师喜欢抽烟,他就在商店里买了一条“红塔山”,用报纸包了一下,放进自己那个淡蓝色的帆布背包里。
这两年里,周小舍虽然偶尔来过一两次县城,却没有去过文化馆,想到这里,他感到有点奇怪,按理说,两年前和许清河老师见面后,他们通过多次电话和信件,坐一个小时的长途车来看看许老师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是这么正常的事偏偏没有发生。
周小舍来到文化馆门口,小小的传达室里坐着的还是那位干瘦的老头,看起来比两年前更瘦了。老头的眼光一如既往地警惕,不过这一次,周小舍知道他姓朱,大家喊他朱师傅,所以周小舍见了他马上喊一声:朱师傅好。
你是谁?你找谁?朱师傅干巴巴的脸上一副严肃的神情。他的眼镜显然已经换过了,看上去度数也增加了不少。
我叫周小舍,我来找许清河老师的。
许清河?你认识他?你跟他说好的吗?
周小舍点点头,他看到朱师傅的眼光变得犀利,又带点寒意,几乎刺进了他的胸膛,或许门卫对陌生人来访都是这么警惕的吧。
一番盘问,朱师傅终于放周小舍上楼。上到二楼,楼梯口的第一间房是财会和文印室,周小舍在里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钱一蕾吗?
你好!周小舍走过门口的时候正好钱一蕾抬起了头,四目对撞了一下,周小舍脱口而出打了个招呼。
哎,是你呀,周小舍。钱一蕾脱口而出,但也有点意外。
清明刚过,天气已经很热了,周小舍记起两年前钱一蕾穿的是鹅黄色的连衣裙,而这次穿的是牛仔裤,倒是显得时尚了许多。两年不见,周小舍发现钱一蕾变漂亮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我来找许老师。周小舍这么一说,钱一蕾就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周小舍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会场上。
哦,是不是又来投稿了呀?钱一蕾的话让周小舍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下,心跳加快了起来。
周小舍“嘿嘿”一笑,朝钱一蕾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再走过两个办公室,就到了许清河老师的办公室。
知道周小舍要来,许老师已经泡好了茶。看到周小舍,许老师满是高兴的神情。他还是穿着白衬衫,白衬衫外面是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夹克衫——这种天气其实外面不穿夹克衫也是可以的,不过许老师这个年龄的人总是有点“保身价”,多穿一件似乎也是对自己负责。
坐定后,许老师笑眯眯地说,是不是到广告公司报到了?
周小舍说,是呀,张总人很好很热情。
哈哈,他是个爽直的人,也很有才,你跟着他也能学到不少东西。看起来许老师对张总赞赏有加。
我觉得明日广告公司是一家蛮不错的公司,我也看好广告业的前景。周小舍这么说着,他的这些“经验”不知道是来自哪里,总之说一些好话总归不会错,毕竟是许老师介绍去的。
张午成是个有想法的人,你可能不知道吧,他是我的小舅子,也就是说,我是他的姐夫,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不会介绍你去他公司。
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张总那么热情。周小舍得知这一层关系,有点吃惊,也有点高兴。
许老师说,你好好干吧,他们公司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
许老师点了根烟,继续说,小舍,你最近在写什么?
周小舍知道许老师是在问他文学创作方面在写什么,其实这两年他除了写一些诗歌外,还写了不少散文,也在尝试写小说,不过关于小说,周小舍觉得自己还是门外汉,摸不准道。周小舍回答说,还是老样子,写点诗歌,也写点散文,没什么进步。
许清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上个月的市报副刊上不是发了你一篇写春节的散文吗?我看写得不错,当然要说不足也有,主要是角度有点普通,缺乏一些属于个人的独特感受。
听许老师这样一说,周小舍内心很是佩服,想许老师毕竟在文坛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看文章的眼光还是很犀利的。
周小舍连忙说,那篇文章写得匆忙,也有点应景的样子,正好春节过了不久,我就写了篇关于过年的文章,确实遣词造句普通了点,里面的细节也一般般。周小舍顺着许老师的说法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了剖析。
许老师说,你能够看到自己的不足,说明你有进步,有的人文章没写好,还觉得自己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容不得人家批评。
周小舍点点头说,许老师说得对,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牛皮很大,写得潦草,不过他们这样的文章能够发表出来,说明他们还是有点本事的。
功夫在诗外嘛,哈哈哈。许老师狠狠地揿灭了烟头,“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茶。周小舍发现许老师喝的是红茶,再加上抽烟,所以牙齿黄黄的。
周小舍从背包里取出那条用报纸包着的香烟放到了许老师的抽屉里。
许清河说,小舍,你这是干啥?这是不正之风。
周小舍说,一条香烟也值不了多少钱,感谢许老师对我多年的关心,特别这次介绍我到明日广告公司,这是我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点,我也得以跳出可蜜镇来到城里工作,真的非常感谢您。
许老师说,小舍啊,你刚刚过来,还没有领到工资,我是受之有愧的。不过,下不为例,这次先收下,以后不能再送东西了。
周小舍松了口气,说,这我知道,以后您还得继续关心我,不管是文学创作上还是广告公司里的事情,都请您挂心。
许清河说,小舍你谈女朋友了吗?
没想到许老师会问这个问题,周小舍有点难为情地说,还没有呀。
哦,不过你还年轻,也不急。我们文印室的小钱谈了个男朋友,据说今年国庆节要订婚了。
周小舍不知许老师说这话的意思,想,钱一蕾谈男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据说小钱男朋友的父亲是机电公司的经理,家里经济条件不错。许老师这么一说,让周小舍有了自卑感,毕竟自己从乡下上来,没有好的背景,学历和家境也一般,到了城里才知道世界那么大,自己未知的东西还很多,就像文学创作,以前自己一个人闷头闷脑写了一大堆东西,如今看来,实在拿不出手。
那她运气挺好的。周小舍不知如何接许老师的话,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许老师听了哈哈一笑说,小舍啊,你有才能,以后肯定会找到比小钱更好的女朋友的。
怎么突然把钱一蕾作为参照物了呢?简直是匪夷所思,周小舍心里想,如果能够找到像钱一蕾这样的女孩做女朋友已经非常不错了。不过,以后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就像一年前,他哪能想到自己会到城里的广告公司来工作呢?人生是有许多不确定因素的。
这么一想,周小舍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亮了起来。
明日广告公司的工作非常忙碌。张午成确实是个人物,在这座小城里,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什么局长、主任、书记、镇长,他随口说一个名字在周小舍眼中都是一个“大人物”,周小舍对张午成很是佩服。
随着与公司里其他同事的熟识,周小舍隐约听到一个消息:蒲芳芳是张午成的情人。听到这个消息的周小舍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惊慌。确实,从蒲芳芳的行为来看,她的职务虽然是总经理助理,其实说到底就是张午成的私人秘书,张午成出去谈业务,一般都会带着蒲芳芳,在这个有二十来个人的公司里,蒲芳芳的地位仅次于张午成,而某些方面蒲芳芳甚至在张午成之上。除了周小舍,公司里所有人都清楚张午成与蒲芳芳的关系,慢慢地,周小舍也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那次应酬,周小舍亲眼看到了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那天快要下班的时候,蒲芳芳过来对周小舍说,你下班时留一下,张总有点事。
周小舍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不过他在心里想,张总找我会有什么事?难道这两三个月来张总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还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说?周小舍思索了一下,来到明日公司的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很卖力,写的几个广告文案也得到了客户的认可,而且自己对加班也无怨无悔,这些张总和蒲芳芳应该是看在眼里的。这么一想,他心里稍稍坦然了一些。
等到公司里的其他员工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周小舍听到张总在关门,他知道张总离开办公室了,一会儿,张总和蒲芳芳一起走了过来,张午成对周小舍说,走,和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位客户。
叫我一起去?周小舍满脸疑惑。
对,我们要去可蜜镇拜访一位客户,可蜜镇不就是你的家乡吗?你和我们一起去,晚上要在可蜜镇吃饭。
哦,好的。周小舍有点惊喜,毕竟到公司这么久,张午成还是第一次喊他一起出去应酬。
于是,三人一起来到了那辆黑色的佳美轿车边,司机小陈已经发动了汽车在等候了,张午成对周小舍说,小周你坐前面。
周小舍有点不知所措,张午成这么一说,他就拉开了副驾驶室的门,猫腰钻了进去。张午成和蒲芳芳坐在后排。
一路上,张午成那台笨重的“大哥大”接到了三个电话,等他三个电话讲完,车子已经来到了可蜜镇的入口。这条路周小舍很熟悉,他几乎每个礼拜六都要回可蜜镇,不过这一次坐在张午成的轿车里看这条路,倒有了许多的陌生感,他心想,一定是角度的问题吧。
车子来到了腾龙酒店的门口。这个酒店周小舍是知道的,这是可蜜镇上最好的酒店。腾龙酒店的那道酱蹄,在方圆五十公里内声名远扬,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周小舍随着张午成和蒲芳芳走入888 包厢,这个包厢是腾龙酒店最大的包厢,也可以说是可蜜镇上最上档次的包厢,说明今天张午成要见的客户非同寻常。
客人们陆续到场,张午成不停地跟他们握手打招呼,周小舍站在边上显得有点尴尬——因为这些客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蒲芳芳显然和那些人都比较熟了,她的纤手不停地和他们握来握去,那些人发出欢乐的笑声。
等到坐定,周小舍一数,正好十个人。他想,十个人至于用这么大的包厢吗?这个包厢坐十六个人都绰绰有余,坐十个人分明是浪费。周小舍看不懂张午成的安排,心里有点疑惑。
慢慢地,周小舍知道了今天宴请的是什么人,那个为首的是可蜜镇农工商总公司的总经理徐总,其他的什么副总、所长、主任之类的只是陪客。徐总长得很敦实,脸黑黝黝的,看上去比较正直,当然,人不可貌相。徐总是今天最大的领导,所以显得很开心。
周小舍去给徐总敬酒的时候,张午成在边上对徐总介绍说,这是我公司今年新进的小周,他可是你们可蜜镇的才子哦,被我们挖过来了,他发表过好多文章,是我市为数不多的青年作家。
被张午成这么一说,周小舍有点不好意思,张午成说得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徐总听了很开心,说,我最佩服作家了,我在部队当兵时也当过连队的通讯员,写文章是很辛苦的,写好文章更不容易,来来来,小周,我们干一杯!
因为已经喝了几杯红酒了,周小舍的脸有点烫、有点红,不过徐总这么一说,周小舍还是很高兴的,无形当中拉近了距离。张午成在边上听徐总这么一说,一下子来了劲,他马上拿过来一个酒瓶往周小舍杯子里倒酒,其实张午成也并不知道周小舍的酒量如何,在这样的场合,在领导面前,张午成可不管你酒量好不好,敬领导酒就要倒满。周小舍没办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上,连着干了两个满杯后,头脑一阵发胀,感觉血液全部冲到头上,连头发都像是竖了起来。
周小舍环顾四周,看到蒲芳芳正和那些人在一杯一杯地喝,看得出她的酒量了得,在喝酒的过程中,蒲芳芳也在不停地周旋,因为那些人盯着她不放,或许在美女面前,他们都有一股征服欲,表现在喝酒上就是希望对方喝醉喝倒。然而,蒲芳芳毕竟是蒲芳芳,这么多酒喝下去却面不改色,还能反灌对方,气氛一时热烈无比。
张午成也喝得有点摇摇晃晃了,而徐总则稳如泰山。在敬酒喝酒的过程中,周小舍渐渐听明白了今天这个饭局的目的:明日公司即将参与可蜜镇老街开发的广告策划、形象设计等业务,这笔业务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现在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今天这场酒一喝,基本上等于敲定了合同,难怪张午成要亲自上门来请客,而且要在最好的酒店、最好的包厢,那些写着英文、法文的红酒肯定也价格不菲,反正周小舍是第一次喝这种酒,也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吃完饭将近九点钟,这个时间不算晚也不算早,但张午成兴致正高,于是一群人又去了腾龙酒店的娱乐中心。穿过一片光怪陆离的灯光,他们走进一间KTV 包厢,包厢里霓虹闪烁、音乐暧昧,周小舍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今天跟着张午成、蒲芳芳、徐总他们,周小舍算是开了一次“洋荤”。
坐定后,徐总捞起话筒,来了一首《咱当兵的人》,虽然音调不是特别准,倒也感情真挚,大家热烈鼓掌。一首唱完,徐总有点意犹未尽,他拉起蒲芳芳,一定要合唱一首歌,蒲芳芳忸怩一番,点了首《夫妻双双把家还》,于是两个人唱了起来。显然,蒲芳芳似乎有专业功底,字正腔圆,而徐总则有点跑调,但也算过得去。徐总非常兴奋,唱着唱着竟拉住了蒲芳芳的手,周小舍发现张午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不过他马上鼓起掌来说,徐总唱得好,唱得真好!
一曲完毕,徐总好像还深陷其中。
蒲芳芳坐到了张午成的边上,张午成递给她一块西瓜。那个沙发太软了,坐在上面的人几乎陷了进去。包厢里的气味非常复杂,周小舍推门出去透气,再坐下去他就要窒息了,心想,这种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趋之若鹜呢?周小舍搞不清楚。
周小舍在外面兜了一圈,吹了一阵风后,感觉酒醒了不少,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周小舍回到包厢,发现张午成和蒲芳芳抱在一起,张午成有点醉了,而蒲芳芳还是蛮清醒的,他们就这样抱着也不避嫌,边上的人似乎也习以为常了。而周小舍则感到些许尴尬,毕竟是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出来应酬,第一次发现他们这样的举动。
对周小舍来说,广告公司的工作非常新鲜,他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写文案既是周小舍的工作,也是他的爱好。虽然还称不上得心应手,但这半年时间下来,他的工作还是得到了张午成的肯定,尤其是拿下可蜜镇的那项大业务后,张午成心情舒畅,对公司的发展也充满了信心。在一次公司内部的会议上,张午成对大家说,照这样的趋势,我们公司计划在两年内搬到刚刚落成的全城最高的那幢大楼里去,准备租下一层楼面,打造出自己的广告地标。张午成的话是有一定的煽动性的,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一边的蒲芳芳频频点头,她的做派倒像是老板娘。周小舍是新员工,不过他也看到了公司的快速发展,据说单单是可蜜镇的这项业务,就相当于公司前两年的总业务量,公司发展前景确实喜人。
周小舍的手头一下子堆积了好几个待写的文案,日子就变得忙碌起来,这样一来,自己的文学创作就无暇顾及了。时间到了将近国庆节,周小舍想,一定要去看望一下许清河老师。打了两次电话,许老师都不在单位,那座北新街上的灰色建筑变成周小舍心里颇具分量的地方,那里不单单有个许清河老师,还有一位叫钱一蕾的女孩,不过,钱一蕾马上要订婚了,想到这,周小舍心里怅然若失。但转念一想,钱一蕾跟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真是莫名其妙,周小舍苦笑了一下。
宿舍院子里的柚子树上结满了硕大的柚子,柚子正在渐渐变黄,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香味,周小舍很喜欢这种香味,也喜欢这个小院子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全新感受。从红旗路到北新街,步行差不多十分钟,但周小舍觉得还是有段距离的,这段距离因为有了许清河老师而变得很近,因为有了钱一蕾又变得很远。
虽然没打通电话,周小舍还是决定去一趟文化馆,看望一下许清河老师,这次他在商店里买了一盒茶叶,他知道烟和茶是许老师的最爱。来到北新街的文化馆,朱师傅已经认识周小舍了,看到周小舍走来,就说,小伙子又来找许先生呀?
周小舍“嗯”了一声,说,对呀,许老师在不在呢?
朱师傅说,真不巧,许先生今天下乡去了,你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给他?
周小舍有点悻悻,嗯,我打过的,没打通。
朱师傅满是皱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这些皱纹就像一朵菊花——事实上,周小舍看到文化馆门口正摆放着两盆即将开放的菊花。
朱师傅,朱师傅。周小舍说,我带了点东西给许老师,放在你这里吧,等他明天上班你帮我给他。
朱师傅摇了摇手说,他的办公室门开着,你去放他桌上吧,下班时我会帮他关门的,你可以留个纸条在他桌上。朱师傅想得真周到。
于是周小舍一路走过去,走过了文印室——门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出现。他走进许清河的办公室,把茶叶放在桌上,并匆匆留言:许老师,来看你正好你不在,送你一盒茶叶,不成敬意,再联系!——周小舍。
往回走路过文印室的时候,周小舍又往窗户里望了一眼,窗户关着,整个办公区域很安静。到传达室时,周小舍问朱师傅,钱一蕾今天也休息啊?
朱师傅抬起眼,笑眯眯地说,那个小钱呀,已经不在这里做了,离开有一个月了吧。
哦——周小舍心里有点吃惊,大概是她男朋友给她找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吧?周小舍有点走神,钱一蕾,钱一蕾,他在心里默默叫了两声。
到临近春节的时候,周小舍算了一下,来明日公司将近十个月,这段时间里,他对这个小城的几条主要的街道都非常熟悉了,当然,他最熟悉的还是北新街和红旗路,这两条平行的东西向马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
由于公司业绩不错,张午成特地在小城最好的宾馆里组织大家吃年夜饭,又给大家发了红包。再过十几天就是春节了,天气冷丝丝的,但周小舍的心里热乎乎的,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人生方向,撇开明日广告公司不说,就是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步,那种感觉也比在可蜜镇上要好得多。
那天,周小舍在公司的传达室里发现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不知道是谁寄来的,看信封上的字也不熟悉,信封右下角也没有留地址,只写着“内详”两字,看上去字体娟秀,应该是女孩子的来信。周小舍满腹疑惑,用美工刀慢慢打开信封,只有一张信纸,信纸折成一只纸鹤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用心。打开信纸,周小舍先去看落款,原来是钱一蕾寄来的。周小舍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怎么会给我写信?
信写得很简单,周小舍很快就读完了,因为信并不长,就附录在此:
读了这封信,周小舍的心“怦怦”狂跳了一阵,他看了一下落款时间,竟然是九月份的,那么,这封信在公司传达室默默地躺了有四个多月,而写这封信的时候,钱一蕾还在文化馆工作吧,她辞去这份工作也是写这封信以后的事了吧。如果当时及时收到这封信的话,自己会给她回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