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珏 马 楠
(1.邯郸学院夏青传媒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2.河北体育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1)
《小伟》是中国青年导演黄梓的个人首部导演作品,主要从母亲慕伶、儿子一鸣、父亲伟明三个人的视角讲述伟明患癌后的情感变化和生活状况。该片获得了2018年第2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发展中电影计划”单元最佳导演奖以及2019年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会大奖。2021年1月初影片与观众见面,同年另一部抗癌影片《送你一朵小红花》在中国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与后者不同的是,《小伟》是一部半自传影片,导演黄梓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编写进影片中,并采用不同于一般商业剧情片的叙事视角讲述故事。影片分别从母亲、儿子、患癌父亲三人不同的角度描述癌症患者的生活经历和人物情感冲突,颇有“立体主义”的思想内核。影片的自传性质、对癌症患者以及癌症家庭的真实描写、对人生道路的选择等问题的表现展现了导演的“存在主义”思想。“存在主义把人的不可避免的命运、纯粹的定在抬高成一种思想品质,个人必须去选择它,但又没有选择的确定理由,而且实际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本片便是围绕人在命运抉择下的挣扎、痛苦、回忆与和解展开叙事。
慕伶这一篇章,突出表现传统中国女性作为妻子、母亲的辛劳、隐忍。
慕伶篇以女性的视角展现母亲与儿子、妻子与丈夫的家庭关系。开篇的几组长镜头、跟拍镜头视觉呈现出一对有隔阂、不亲密的母子关系。学校教学楼,和班主任交谈过后的母亲开始长达70秒的长镜头寻找儿子,视线从教室到篮球场,镜头跟随母亲的脚步运动停留。随着“一鸣,一鸣”的喊叫声,镜头从篮球场少年再次回归母亲的视线,38秒的长镜头尽现母亲的焦灼和面对班主任问候之后的尴尬无奈。这两组“寻找”的长镜头以及儿子的“缺席”一方面体现了母亲和儿子之间关系的紧张,另一方面在观众心中打了一个问号,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矛盾?空间从学校转换到街道小区,又是两组长镜头表现母亲和儿子剑拔弩张的关系。母亲在儿子后面一边唠叨一边跟着儿子,儿子在前面默默听着,这符合中国母亲和儿女的关系。造成母子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是青春期的叛逆以及高考的压力。随后,儿子从默默不语到爆发,观众又窥探到这对母子关系不和的另一个因素——父亲。从一鸣口中,观众听到父亲病重,这又加速了家庭关系的紧张和这个中年女人的疲惫。
镜头一转,慕伶来到医院,父亲出现在影像中。画面里,母亲、儿子、父亲三人成三角形构图,展现一个稳定的家庭关系。当慕伶从医生那里得知丈夫身患癌症,可能命不久矣后,镜头远景、手持,慕伶呆呆地侧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嘈杂的医院环境和她呆立的动作形成对比,护士从她身边穿过,她没有丝毫关注,可能护士也见惯了家属对疾病到来的痛苦,对慕伶的反应早已免疫,这种动作的反差也加剧了癌症对慕伶的打击。镜头里墙壁的投影将画面分割成两部分,左边是昏暗的灯光,将真实空间照射得并不均匀,右边的投影空间则是更加昏暗不明。整个画面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下,正好符合当下人物的情景和心境。下一个镜头,慕伶在卫生间哭泣,儿子一鸣问母亲关于父亲的病情。这一组镜头通过镜像展现慕伶的真实与虚假。母亲强装镇定,告诉一鸣他的父亲只是肝脏不舒服,镜头虚化一鸣,聚焦慕伶。当儿子要亲自问医生的时候,镜头向右摇,镜中的慕伶变成真实空间的慕伶,她呼唤儿子不要去问医生,一鸣回到卫生间,镜头虚化哭泣的慕伶,聚焦儿子一鸣。这种镜像画面关系,准确地表现出作为母亲的慕伶她的内心矛盾性,一方面她想要撑起家庭的重担,让儿子能专心高考,一方面她又内心脆弱难忍,需要排忧、需要依靠。好在儿子没有被“虚化”,他作为家庭三角关系内重要的一角,正在扛起家庭的责任。有趣的是,导演安排了慕伶的高中男同学和她的偶遇,把中年中国女性早已遗忘的女人本质提点出来。面对曾经的同学,慕伶谨记丈夫的病痛和儿子的叛逆,面对同学想要递名片,进一步交流的行动,慕伶快速拒绝并逃离。她内心谨记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一鸣的视角给观众呈现的是个人选择与家庭变故之间的矛盾心理。这一篇章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呈现一鸣的学生生活,抽烟、懒散、抄作业、参与打架等青少年在叛逆期的种种挑战行为。其余表现家庭生活的影像,则是突出一鸣和父母之间的隔阂、矛盾。一鸣甚少和父母出现在同一时空,即使在同一个叙事时空中,通常利用墙体、语言来隔开他和父母的互动,展现一种冰冷的矛盾的亲子关系。在父亲患病之前,他的校园生活和其他“学渣”一样,学习不努力,家里有钱可以不参加高考直接出国留学。但父亲的病症,让一鸣的未来出现变动,虽然收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面对可能不久于世的父亲时,他开始动摇、徘徊。一鸣和两个朋友去公园玩的那场戏,导演再次以三角构图的形式框定三人的关系。三个人在凉亭大谈未来,一个幻想成为保安,一个幻想成为教导处主任,一鸣幻想自己成为小卖部店家。虽然是玩笑话,但足以证明学生时期的快乐生活和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残酷的现实笼罩在一鸣的头上,父亲的病越发严重,一鸣再次来到和同学曾经畅谈的公园,画面里,他站在一片翠绿的茂密林丛中。背景声音是班主任在讲课,这个画面可以看作是一鸣在上课时候的幻象,这片丛林是他青春时期美好时光的代表。一鸣走神被老师罚站,他的思绪也许还在丛林中,突然一阵呕吐,似乎暗示着一鸣关注现实、告别幻象。
父亲的癌症让一鸣失去了去国外读书的信念,母亲的哭诉让本就处于青春期的他性格更加暴躁。镜头中,一鸣正在睡觉,母亲的哭泣声让他从梦境中回到现实。母亲跟父亲哭诉,邻居的老婆婆走失一周有余,老婆婆的家人却没有去寻找,母亲哭泣地责备父亲,是否也希望自己如老婆婆一样走失并且不希望被找到。一鸣愤怒地朝母亲的屋子墙壁扔书。这个画面里,右侧后景是一扇方形防盗窗,母亲离家经过这扇窗户。这一连续镜头表现出母亲和儿子的隔阂,封闭的窗户表示一鸣对父亲封闭自我的内心,远去的母亲表示了她孤单一人承担重担的痛苦。一扇窗户、隔绝的墙壁、不隔音的声音、愤怒地扔书本这些符号或动作十分典型地表现出青春期男生的性格特征,他的愤怒不只是叛逆的表达,更是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无声抗议。显然这种无声的抗议只能是“无声”。
一鸣和家庭的紧张关系是众多中国家庭面临的问题,他需要和家庭“和解”,需要理解母亲的内心,需要了解自己的责任,需要看清自己的未来。他和西方崇尚的个人主义不同,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以家庭为核心、以血缘为纽带。一个人的选择和成长离不开家庭成员之间的影响。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的道德伦理观念决定的。导演本人和一鸣一样,青春期时叛逆,总是和父母的行为思想相悖。高中毕业后去往国外留学,留学归国两年后,父亲被查出癌症。正是这样的人生经历,让导演本人产生深刻的思考,他和家庭达成和解。影片最后一鸣当然和母亲和解,和解的方式就是回归自己的“根”。从祖辈的艰难生活寻回自我,这不仅是一鸣的寻根之旅,也是父亲伟明的询唤自我的过程。
伟明的叙事时空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是生与死的人生究极意义之展现。伟明篇开始后,第一组镜头是他的梦境展现,雾蒙蒙的烟雾吹散开,伟明站在几艘破败的大船中间。他疑惑不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去往何方。回到现实生活中,他的梦境凸显了自己在患癌后的心境,不接受癌症,不肯吃药。虽然穿着得体试图再次踏进工作的公司,但现实的赤裸裸还是击退了他。回家后,梦境再次出现,他站在破败不堪的房屋前看着滚滚浓烟,原来是自己煮的饭菜煳了锅底。这次他的疑惑、烦躁上升到极点,不配合不吃药是对自己癌症的反抗和不解。还有一直困扰他的梦境仿佛在召唤他。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伟明一家三口回到祖地,沉默了几十年的记忆即将拉开帷幕。中国传统文化向来重生轻死,对待死亡的态度,中国人向来采取逃避、悲观的态度。影片中的伟明、慕伶和一鸣即是这种传统思想的代表者。中国的主流思想是儒家,孔子在看待生死问题上秉承着“未知生,焉知死”的理念,荀子则认为“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从孔子到荀子,几代孔门学家的生死学说是先民对生死的认识,也成为几千年来中国人对生死问题的看法。似乎儒家看待生比死更珍重,其实儒家以死为终点倡导人们珍惜生的可贵。在这来之不易的一生中不枉费人生,尽力充实自己。
伟明篇最重要的一场戏是,伟明在梦中又回到破败的船只旁,这次一个小女孩作为引路人带领伟明找到哥哥伟国,穿过大雪纷飞、破败阴冷的一排石屋。画面一转,几座同样破败的小楼出现在伟明眼前,偏暖黄色的画面一扫之前的阴冷印象。伟明走向修补渔网的母亲和哥哥,画面的光线有些过曝,这表示现在伟明处在梦境中,也暗示他终于回到了温暖的母亲怀抱。同样在梦境中的还有儿子一鸣,在他的梦境里,父亲记忆中完整温暖的小院破败不堪、残砖废瓦、人去楼空。走进其中一间房,发现是自己的母亲慕伶在缝纫衣服,母亲的打扮俨然一副渔家妇女的样貌,粗糙、简朴,和梦中伟明母亲的形象十分相似。这一梦境的出现标志着一鸣与母亲的和解,他在祖屋中真正感受到了母亲的艰辛和辛劳。随后伟明跟随哥哥来到父亲的坟地。那个引路的小朋友再次出现,小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大哥,仔细观察发现这两个人其实就是年幼时期的伟明和哥哥。来到山头,摄影机的运动也暗含韵味,它既是伟明哥哥的眼睛,又是做梦时伟明的视线。摄影机向后拉,伟明从近景变成远景,从伟国的视线来看,这是跟伟明道别,冥冥之中在帮助伟明找到自己的根。从伟明的视线来看,自己终于在梦境中找到了祖地祖坟,这次寻根之旅的任务圆满达成。
三人家庭通过“寻根之旅”达到各自的目的,父亲伟明在生命末期,得到已故亲人的感召,从心理安慰上来讲,他找到自己的祖坟祖地是对自己往生之后有个归宿的落实感,是死亡后,又可以回归到“脐带子宫”那种安全地带的自我安慰。儿子一鸣则是从根源上理解了母爱,理解生者活于世的责任和方向。母亲慕伶则是更加体会到生生不息的含义。丈夫过世后,她的表现不是哭天喊地,不是悲伤欲绝,她很平淡,甚至开始和他人约会。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重生。母子俩作为活着的生命个体,都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知,不纠结于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悲哀,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走完一生。当慕伶和一鸣站在楼道一起抽烟的时候,二者对彼此敞开心怀,放弃之前纠结的母子关系,他们不再是为彼此而活的关系,而是为自己精彩人生过活的人。
影片结尾,慕伶和一鸣在画面右侧,一鸣试穿父亲生前的衣服,淡然地聊天。画面中间电视机播放着三人在祖地游玩的录像,父亲的声音传播了整个屋子。镜头移动,走向画面左侧,推开房门,走到阳台,镜头曝光直至全白。这个镜头的视线非常接近父亲伟明的视角,这表示一鸣和慕伶在伟明过世后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同时也代表了导演的美好设想,鉴于自己少年时期的叛逆和出国后甚少陪伴父母的事实,他想要回到少年时期,重新选择。但电影只是电影,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