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 桃
在我9岁之前,外婆家还是外婆家;在我9岁之后,外婆家变成了外公家。原因很简单,外婆走了。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地在口头禅中改掉“去外婆家”这一说法,于是,就变成了“去外公家吃西瓜吧”“今晚到外公家聚聚啊”等。外婆刚走的那两年,大家时不时还会因为顺嘴而说错,就像每次跨年后在日记本上打开新的一页时,我总是习惯性地写上前一年的日期,反应过来后,又会马上划掉。
“外婆”成了我们生活中的“过去式”,也被划掉了。
我不敢提起外婆,怕妈妈伤心;妈妈不敢提起外婆,怕外公和姨妈们伤心。我们每年都要辞旧迎新,可我希望一些“旧”的人或事一直都在那儿。
有段时间我总在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当外公和外婆都健在时,为什么我们还是更喜欢用“外婆家”来指代妈妈的娘家?叶佳修写的是《外婆的澎湖湾》;周杰伦在《简单爱》里唱的是“我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上大学时,我很爱吃的那家连锁杭帮菜,也叫“外婆家”。
后来我明白了,外婆家和外公家是不一样的。在空间上,虽然二者指的都是同一地域、同一栋老宅,但是,外婆家就是不一样。
在外婆家时,到了饭点,总有人喊我们:“小猴子们快下楼吃饭啦!”而在外公家时,到了饭点,舅妈会喊我们:“快去辉叔家把你们的外公喊回来,他打牌打得又忘记吃饭了。”
外婆家的客厅里永远都准备有充足的花生、瓜子和新鲜的小柑橘,还有我爱吃的山楂片和凤梨酥;外公家的茶几上有抽不完的旱烟,以及泡不完的铁观音茶叶。
外婆家的柴房顶上常有白猫跳过,柴门后放着外婆留给它和小猫们的晚餐;外公家不再有大猫或小猫光顾,外公有时会举着扫帚大喊:“昨晚我在杂物房里看见一只好肥的大老鼠!”
外婆家的出行工具是三轮车。外婆蹬着它,带我和小板凳一起去市场,又载着我、小板凳和买的菜一起回家,一边蹬车一边说:“今晚吃溪妹妹最爱吃的鱼丸。”而外公家的出行工具是“哼哧哼哧”的老式摩托车,前面装着大大的油瓶,刚好能放下外公的脚,后面的座位大概只有一块砖头大,还硬得像一块金属板。我们嫌它太硌屁股,外公不好意思地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笑容。
外婆家的枕头散发出香香的阳光味,蓝色碎花枕套里装着每年采摘的“阳光叶”。细长的树叶在阳光下晒得既松脆,又充满清香。夜里睡得闷热时翻个身,我的耳畔便响起像风摇动树叶时发出的声音,“沙沙沙”,叶子们唱起欢快的歌。
外公家的枕头是硬邦邦的竹枕,蜂蜜色的小方块像棋盘一般排列着,又像一口整齐的牙齿。等你睡着时,它便悄悄张开嘴咬住你的头发,因此,每次起床时都必须向它“上缴”几根头发。
外婆的照片被高高地摆放在正对大门的八仙桌上方,和挂钟一样高。
虽然外公从来没说过想念外婆的话,但是,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来木梯,爬到八仙桌上方,然后点燃三炷香,将其插入神龛,稳稳地立在照片前,再轻轻擦去相框上的灰尘。
那时,我觉得外公就像动画片里的机械表。一到早上起床时,他就准时、敬业而忠诚地搬来木梯,完成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仪式。只是外公就像久未保养的机械表一样,越来越慢。他的腰越来越弯,爬上去再爬下来所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后来,大家就不让外公上去了。听完女儿们的决定,外公沉着脸站在一旁,不说话。满满弟弟突然说:“以后让我上去吧!”外公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满弟弟就这么接替了外公的“职位”。外婆走的那年,满满弟弟才6岁,今年他已经18岁了,长得比外公和舅舅都高。
老宅里也迎来了新的脚步声、哭声和笑声。外婆走后的第六年,小姨生下一位哭声响亮、眼睛大大的糖妹妹,老宅的客厅里便不再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音。糖妹妹在沙发上爬着,在茶几前跳舞,挥摆着肉肉的小手。她坐在外公腿上,摸着他硬硬的灰白色胡子,把外公逗得哈哈大笑。
我们都舍不得把目光从糖妹妹身上移走。她走到哪里,我们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到哪里。外公把他那辆已经老得“喘不上气”的摩托车换成一辆平稳、舒服的“小电驴”,每天往返于家和幼儿园之间,接送糖妹妹。
糖妹妹没有见过外婆,可她一定知道外婆很爱她,因为她最爱来外公家;因为外公家的每一个人都很爱她;因为很久以前,外公家也是我们最爱的外婆家。
名师点评
即使是同一个家,可在外婆去世之后,“外婆家”就变为了“外公家”。本文运用对比手法,叙述了外婆家和外公家的不同,表达了“我”对外婆的怀念。随着新生命的到来,老宅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就让那些深深的怀念化作淡淡的想念,日复一日,不停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