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凯特·迪卡米洛 译/高雪莲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奥布塔斯克神父办公室的地板上,脑袋下枕着一个花纹粗布枕头。
奥布塔斯克神父坐在桌旁注视着我。
“啊,”他说,“你醒了。”
“我醒了。”我说。
“你晕倒了。”
阳光穿过办公室的窗户,照在他的脑袋上,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海象,却出现在了宗教画上。我从来没在宗教画上见过海象,有时画上有骆驼以及马,有时还有狗。当然,画上还会有天使。宗教画里总会有天使,但是现实生活中却见不到天使。
奥布塔斯克神父向我微笑着。
“送葬者在葬礼上晕过去是常事。”他说,“可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唱到一半就晕倒的‘音乐家’。当然了,璐璐小姐显得十分焦虑,她希望什么事都在她的计划之内,朝一个可以预测的方向发展。”
嗯,我理解她的感受。
可我经历过的事从来都不曾朝我原本预测的方向发展。
我闭上眼,看见奶奶露出全部牙齿微笑着,看见艾维夫人挥舞着账单,看见福克斯医生滴上血的白大褂儿。
然后,我看见乌鸦克拉伦斯黝黑而又闪闪发亮的翅膀,它拍打翅膀的节奏犹如心跳一般。
我睁开眼,看着奥布塔斯克神父:“刚才教堂里有没有一只乌鸦?”
“据我所知,没有。”
“哦。”我说,“那有牙医吗?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牙医?”
“没有。”奥布塔斯克神父说,“但我不得不说,要想一眼就认出他们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的女人?”
“没有乌鸦,没有牙医,也没有皮草大衣。”奥布塔斯克神父说完,再次向我微笑。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不是自己原本以为的那个人。”
奥布塔斯克神父点了点他巨大的脑袋,说道:“我猜,每个人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
外面的圣殿传来了璐璐小姐乱弹风琴的声音。
奥布塔斯克神父站了起来。“显然璐璐小姐已经不耐烦了。”他说,“葬礼还没结束,你再休息一下吧。等葬礼结束,我送你回家,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我闭上眼。
海象奥布塔斯克神父要送我回家。
真想知道我的家在哪儿。
“生活物资已经准备好了。”奶奶的幻影对我说道。又或者,只是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回响。
接着,在我想明白之前,我就进入了梦乡。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累了。
奥布塔斯克神父把我送回了艾伦家,粉色的房子还没出现在视野中,我们在树林里便闻到了烤蛋糕的香味。
奥布塔斯克神父敲了敲后门,贝蒂·艾伦打开门,说道:“有什么事吗?”她向我张开双臂,我投进她的怀中。贝蒂·艾伦紧紧地抱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放开手。
“葬礼上出了点小意外。”奥布塔斯克神父说,“啊,这儿闻起来真香啊!”
贝蒂·艾伦脸一红,说道:“我是嘉年华的官方烘焙师。”
“是的,实至名归。”奥布塔斯克神父说,“怪不得叫‘举世闻名的贝蒂·艾伦蛋糕抽奖’。我现在闻到的是什么蛋糕的香味?”
“那是一个磅蛋糕。”贝蒂·艾伦说,“算不上完美,但非常好吃。是我外曾祖母传下来的配方。”
“闻起来香极了。”奥布塔斯克神父说。
“我想在‘举世闻名的贝蒂·艾伦蛋糕抽奖’上抽到一个磅蛋糕。”我说。
“哦,亲爱的。”贝蒂·艾伦说。
“可以让我和艾伦夫人单独聊两句吗?”奥布塔斯克神父对我说。
“伯克马上就要到家了。”贝蒂·艾伦说,“你可以在外面等他。”
于是我来到门外,站在车道边。我听见奥布塔斯克神父说:“我非常担心这个孩子。”
贝蒂·艾伦回答道:“我也是。”
我有预感,奥布塔斯克神父和贝蒂·艾伦之间的谈话内容会极其悲伤,我的心脏可能承受不了。于是我走远了一些,来到车道的尽头。我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树林。
我学着伯克的样子吹口哨儿呼唤克拉伦斯——两声低音,一声高音。
但克拉伦斯没有来。
我坐在了地上。
从教堂回来的路上,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了奥布塔斯克神父——大部分故事。我没告诉他奶奶不见了,因为我不希望他报警。我告诉他奶奶留给我一封信,信中讲述了魔术师和他的女儿不告而别的故事,还告诉他在路易斯安那一元店后的漆黑小巷里、裹在花毯子里的弃婴就是我。
我告诉他奶奶因牙疼躺在车后座上,我开车去找牙医;我告诉他福克斯医生拔光了奶奶的牙,而且我在账单的事上对艾维夫人撒了谎;我告诉他“‘晚安,睡个好觉’旅馆”的门厅里有一台自动贩卖机,里面有你想要的一切,接待处还有一只短吻鳄标本,长相非常凶猛;我告诉他旅馆房间挂的是棕榈树窗帘,但在佐治亚州使用棕榈树窗帘是不合适的。
我告诉他旅馆的伯妮斯扣押了我的行李,我可能再也拿不到了;我告诉他我让伯克·艾伦给我做一个午餐肉三明治,他却给我做了两个;我告诉他贝蒂·艾伦要烤十七个蛋糕——十七个!还有,伯克·艾伦爷爷把他那碗撒着花生碎、浇了巧克力酱的香草冰激凌让给我,还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吃完。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贝弗莉和瑞米的事;我告诉他独眼小狗巴迪的事,还有我们仨曾一起把它救了出来;我告诉他猫国国王阿琪在离开我后又找到了我,回到了我身边;我告诉他那次我溺水了,蓝衣仙女出现在水中,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那时的我真想随她而去,前往更深的池底。
我告诉他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想打电话给瑞米,电话接线员对我说,没有叫泰普因斯基的人,有很多以“e”结尾的“克拉克”,但没有瑞米·克拉克。怎么会这样呢?
说到“怎么会这样”,我又问他,怎么会有人把一个小婴儿扔在一条小巷里呢?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
在我滔滔不绝的诉说过程中,奥布塔斯克神父始终直直地盯着道路的前方。
接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哭了。
我继续说着,他继续注视着前方。我看见泪水一滴滴地从他悲伤的“海象”脸庞上滑落,消失在他的络腮胡子里。
我们抵达“晚安,睡个好觉”时,我对奥布塔斯克神父说:“我想从伯妮斯那儿把行李拿回来,去艾伦家住,因为奶奶身体还不太好,需要静养。”
奥布塔斯克神父说:“在这儿等我,路易斯安娜。”
他走进旅馆,几分钟后便提着我的行李出来了。那个行李被他的大手提着,显得很小。
奥布塔斯克神父回到车上时,转头对我说道:“有件事我希望你知道,路易斯安娜。到一定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决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你被迫在过早的年纪就要做出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无法明智地进行选择。我相信你能做到,我对你很有信心。你来决定……你来决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路易斯安娜,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
其实我还不确定。
“另外,”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你的父母为什么会把你留在那条小巷里,那是你无法理解的。但是,为了你自己,也许你有必要原谅他们,而不必真正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好吗?”
他的表情那么严肃,那么哀伤。于是我说;“好的,奥布塔斯克神父,我明白。”
可我并不明白。我怎么能原谅对我如此心狠的人呢?我怎么能原谅抛弃我、一点儿也不爱我的人呢?
再后来,我坐在粉色房子前那条长长的车道尽头,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香味,我思考着是否原谅他们,以及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