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雅仪
美国电影史学家珍妮特·斯泰格曾指出,每个人在某种时刻或多或少都是粉丝,痴迷于某事物或某现象。粉丝即“fans”的中译词,是指对某一现实或虚拟的对象持深度崇拜情感与符号消费行为的人,而粉丝群体就是这些人的集合。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粉丝古已有之,“对特定对象有持情感崇拜的人”都可以被称为粉丝,但是在国内由于电子媒介的发展,伴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粉丝才真正出现。粉丝与文本及文本对象形成了持续性、能量性的情感关系,将自身阅听行为转译为文化活动,与他人分享并讨论,甚至创造新的文本。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四大天王”,到2004 年的《超级女声》,再到2018 年的《偶像练习生》《创造101》,以及时至今日的养成偶像,粉丝的身影随处可见,强大的粉丝群体正在影响甚至决定着文化议程。
“文本”一词的意义相差巨大。文本较窄的定义为任何文化产品;而在当代符号学中常使用宽定义,即文本是能让接收者理解为有合一的时间和意义向度的符号组合。结合以上定义,粉丝是由情感文本和行为文本组合构成的双文本符号系统,情感是表意的内在逻辑,行为是表意的基本方式,因此粉丝的表意活动是“大局面”的符号表意,不再局限于个别语句或个别符号的表意,而是整个文化场景甚至整个历史阶段的意义行为。其包含了两层:第一层是粉丝的情感,情感是解释者在符号解释过程中,对符号文本所产生的最直接的感觉。情感是接受者感知、解释符号文本的基础与做出行为文本的起点,符号意义活动的每个环节都可能带着情感,情感直接与符号对象相联系、与文本所指内容相链接;第二层则是粉丝群体的行为,行为是有机体在各种内外部刺激下产生的外表活动,粉丝的行为基于自身的情感与外部的刺激。
从文本主导到文本盗猎,从图腾崇拜到主客颠倒,从早期神祗的拥趸到现在掌握话语权的主宰,粉丝情感与行为符号的意义建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变化?这其实绝非偶然,而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任何文本都携带着大量的社会联系。互联网重塑了信息传播模式及社会关系结构,甚至产生了卡斯特意义上的网络社会,“以人为中心”成为传播的主要特征。粉丝符号表意形式也必然受其影响,从单向浪漫的拥趸,到市场邻接的大众、偶像泛化的主宰,再到后现代审视的奶妈,粉丝的演变形成了一系列饱含社会文化因素、呼应社会文化变迁的符号文本。
本文结合互联网的发展,考察不同时期粉丝的符号修辞,客观反应演变概貌,思考四体演进的最终面向,以期为当今媒介文化的健康发展提供参考借鉴。
四体演进是人类文化大规模的“概念基型”与“历史规律”。四体演进这一关系最早见于十八世纪初西方的维柯,他将世界历史分成了“神祗时期”“英雄时期”“人的时期”“颓废时期”这四个阶段。“神祗时期,比喻为主,给自然界的每个方面以意图或精神,是神权时期;英雄时期,转喻为主,某些特殊人物具有这种精神,是贵族时期;人的时期,提喻为主,上层与下层共享某种人性,特殊向一般,部分向整体升华,是理性时期;颓废时期,反讽为主,意识走向谎言,人已经意识到真实与伪装的差别。”
在符号学领域中,赵毅衡教授从语言反讽到符号反讽,再到大局面反讽,层层深入,指出符号修辞中的隐喻、转喻、提喻、反讽四个修辞格逐步分解、层层否定:隐喻(异之同)——转喻(同之异)——提喻(分之合)——反讽(合之分),构成了一种四体演进的发展路径。“任何教条、任何概念甚至事业,本质上都是一种符号表意模式,只要是一个表意方式就很难逃脱这个演变规律。”
四体演进对人类社会的表意活动拥有强大且普遍的解释力,不少学者以该概念关系为基础展开相关媒介研究,例如陆正兰在《“跨媒介音乐”的符号修辞》总结了电影音乐与“主媒介文本“的四种配合方式;饶广样在《广告表意模式演变的符号修辞学分析》以四体演进为规律分析了广告如何表意;何一杰在《“拟物化”的兴衰:手机交互界面的符号修辞演进》探讨了手机界面的演进规律等。这些研究从不同角度证实,四体演进为当今的媒介研究提供一种切实可行、规律清晰的分析模式。
隐喻时期:单向浪漫下的“拥趸”。比喻是利用某一事物来对比、看待另一事物,达到此中见彼、彼中见此的效果。比喻作为符号修辞最基本的修辞格,是其他修辞格展开的基础。比喻主要包括明喻和隐喻,赵毅衡教授认为明喻是“文本中的强迫性连接,不容解释者忽视其中的比喻关系”,而隐喻则为“解读有一定的开放性,喻体与喻旨之间的连接比较模糊,往往只是在发出者的意图之中”。语言修辞学说比喻的两物之间有“像”“如”等字称为明喻,没有则是隐喻。粉丝符号表意活动无法使用“是”“像”等连接词,是具有开放性的隐喻。根据符号修辞的四体演进规律,隐喻即“神祗时代”,在这一阶段主人公在行动力和力量上均远高于凡人,就如同神落到了大地上。我国粉丝在最开始就是神祗单向支配下的拥趸。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文化市场蓬勃发展,以香港“四大天王”为代表的港台明星,以金庸为代表的人气作家,背着吉他的摇滚教父崔健,就如同艺术领域的“神祗”,每一个人都有神的特质,四大天王的帅气、金庸的武侠、崔健的歌喉……他们如同“神明”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粉丝作为凡人自然无法知晓他们,但是报纸、杂志等印刷媒介以及录音机、电视、录播室等电子媒介为这些“神祗”的文本作品奠定了技术基础,让“神明”在平凡世界可以被普通观众仰望、观赏。
但是粉丝受限于信息渠道和传播方式的单向性,只能被动接受、欣赏荧幕上偶像展现的信息,粉丝无法评论他们的个人品德更无法左右他们的文化事业。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提出,“最原始的宗教产生于氏族社会,即图腾崇拜。”在氏族社会中,每个人都有信仰,这是整个氏族的集合心理。偶像在其粉丝群体当中已然成为一种浪漫的图腾符号,粉丝对偶像进行原始社会式的图腾崇拜,其崇拜行为正是宗教仪式活动。宗教时期核心特点在于“文本中心”,粉丝只专注于同某个“文本”建立联系,粉丝购买歌碟、观看电视剧、购买海报,成为文本的消费者,粉丝群体与偶像的情感是通过作品连接的,而偶像的其他情况并不是“信教徒”所能评价的。“我”知道你支持你,却没有幻想僭越关系窥探私生活,此种连接是单向浪漫的。
转喻时期:市场邻接下的“大众”。转喻是指通过联想用时空邻接的事物替代原有事物,强调邻接性,本质上是关联性的、非语言的类比,基本特点就是“指出”。转喻即维柯口中的“英雄时期”,这一时期贵族和平民截然分开,两者之间展开激烈的阶级斗争以争夺婚姻、土地所有权。
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以“家电下乡”为宣传口号的电子媒介不断发展,看电视成为每个人的日常消遣之一,传统电视业步入黄金期。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掀起了一场“全民造星”热潮,完全颠覆了以“四大天王”为代表的明星直接登台无需选拔的造星模式。该节目首先在全国海选参赛者,之后参赛者登台表演,由观众手中的投票来决定去留。因此,各家粉丝不仅会通过手机短信来为喜爱的偶像投票,而且会到现场举灯牌、喊口号为偶像拉票助威。
当然,能够从节目中成功晋级的歌手,虽然成功做了明星,有一大批不断追随他们的人,但是他们在粉丝心中并不是“神明”,其形象与“平凡英雄”较为接近,在歌唱等才艺上高于凡人,但是在节目中也会不断展示他们参赛前的日常生活、身世背景以及在台上的心理活动,比如李宇春在决赛夜的落泪与脆弱。偶像的心理活动不断被粉丝所感知,偶像的日常生活让粉丝感同身受,偶像的身世背景让粉丝感叹惋惜,偶像与平民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拉近。市场变革与媒介发展改变了粉丝的地位,粉丝不再视偶像为不可接近的“神明”,不再是被动的“拥趸”,而是在支持他们的同时也可以知晓舞台背后来评价他们的大众。
提喻时期:偶像泛化下的“主宰”。 提喻是以小见大,用微观代替宏观,局部代替整体。“许多图像都是提喻,因为任何图像都只能给出对象图景的一部分”,提喻为第三个阶段,是人的时期、理性时期,“上层与下层共享某种人性,特殊向一般,部分向整体升华”。
在互联网技术的加持下,受众具有更大的能动性,受众发展成了“网众”,即由网络化用户组成的群体。这一群体作为信息消费者的身份变得更加多元化也更加细分化,其不仅可以积极使用媒介,主动接受传播内容,能动选择媒介信息,还可以转变身份以传播者的姿态来传递信息,发表评论,生产传播原创内容。
此前的明星偶像,无论是四大天王还是超级女声,无论演戏还是唱歌,他们在某一方面拥有接近“神祗”的水平,即优秀的歌喉、精湛的演技。但是移动互联网的这一普世性变革,将这一视点下移至极致,2018 年《偶像练习生》《创造101》等偶像养成类综艺节目从关注著名明星到关注普通人,这些综艺从普通人中来选拔、培养明星,通过对他们的关注展现一个时代普通大众的面貌,以部分取代整体,提喻手段明显。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引起粉丝关注。有的是不会唱跳、缺乏快速学习能力的“笨女孩”,如杨超越;有的是正在工作爱好唱歌的人,比如王菊;有的是之前去过韩国练习但是没有机会出道的“失败者”,比如蔡徐坤;有的被所签公司强迫来参加比赛的人。相比“四大天王”“超级女生”,这些综艺的参加者有着各种缺点,是来自观众、接近观众的“凡人”。
在这种养成模式下,粉丝的符号身份出现了反转,从偶像的拥趸变成了决定去留的主宰,粉丝能够有组织、成规模地参与到与偶像相关的作品宣传、网络投票、数据打榜等活动之中,甚至出现了以追星为职业的粉丝。粉丝的打榜投票成为决定偶像去留的关键因素,草根性进一步增强。于是,偶像泛化的趋势不断增加,在持续细分的领域中拥有特色的人都可以成为偶像,专业娱乐明星不再是粉丝追逐的唯一对象,“凡人”代替“浪漫神明”或者“平凡英雄”,成为故事的主人公,维柯口中的“人的时代”来临。
反讽时期:后现代审视下的“奶妈”。 反讽的修辞学定义,是指符号表达的并不是直接意义而是正好相反的意思,字面义与实际义对立而并存,其中之一是主要义,另一义是衬托义,冲突的意义发生在不同层次。赵毅衡认为反讽是对前面三种修辞格的总否定,是任何一种表意体裁演进的必然结局。维柯的“颓废时期”与反讽相对应,这一阶段人的主体性上升、个人意识觉醒,但是也逐步走向没落。
从《超级女声》到《偶像练习生》《创造101》,从短信投票到网络打榜,从原子化的单人追星到组织有序的控评应援,从被动的偶像拥趸到主动的话语主宰,粉丝群体的行为与情感具有鲜明的社会环境特征和媒介技术特征。近来,后现代主义开始波及全球,它所提倡的去中心化、解构权威等思想与网络传播不谋而合。身处后现代语境下的粉丝在狂欢中,以颠覆关系为主逻辑,以盗猎文本为主策略,以本末倒置为主格局,最终造成了圈层壁垒的反讽困局。粉丝凭借着对偶像的情感,他们自恃“奶妈”,不需要对官方“表示惊奇、感激、虔诚的尊敬”,反而认为是粉丝自己给了偶像在娱乐圈生存与发展的权利,文本作品、事业、私生活等必须让粉丝满意,通过解读、盗猎文本来对抗精英话语中心,借助已有的符号来衍生意义,彰显他们存在的价值。文化是一个社会相关表意活动的总集合。当今整个文化场景已经进入宏观反讽阶段,符号表意不再局限于个别符号,在后现代文化场景中,粉丝的反讽尤为明显。
第一,关系颠覆,是反讽的主要逻辑。正如上文所说,粉丝视偶像为宗教神明,他们作为一种图腾符号,让粉丝都对其疯狂崇拜。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粉丝从不过问偶像的私生活,专注于支持偶像事业,偶像于他们而言,是心中的信仰,陪伴着自己生活。在互联网视阈下,偶像完成了“神化”到“祛魅”的转变,粉丝与偶像的关系拉近,粉丝日常性地去偶像微博私信、转发、评论,以“女友”“妈妈”“姐姐”等身份要求偶像按着自己想法来发展,一旦发现不符合自己要求的便会“劝删”“举报”,从而引发了“饭圈”的战争。粉丝能一夜之间把偶像推向顶峰,也能在瞬间将偶像拉下神坛。
第二,圈层壁垒,是反讽的主要困局。粉丝基于使用与满足的需要,同自身喜好一致的受众进行横向沟通,在共通的意义空间里谈论自家偶像的文本作品来获取情感上的共鸣和个人身份的认同。粉丝怀有深厚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在网络环境下经过思维的构想变得更加符号化、部落化、碎片化、圈层化,受众的交流仅限于同类粉丝之间,形成一种“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的封闭局面。当偶像面对不利因素时粉丝们会迅速出面集体站队,各方矛盾表意只能通过相互矫正的解读来取得妥协,众声喧哗的言语混战,一方沉默不应,另一方不了了之。正是由于这种过度化的个人情感因素阻碍了粉丝的理性判断,成为群体极化现象的催化剂,甚至引发人身攻击和人肉搜索等网络暴力。
总的来说,粉丝的四体演进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在一个阶段中,其他几个阶段也有表意方式,只是均处于从属地位,而主要阶段处于主导地位。如今,粉丝发展如火如荼,关系颠覆、文本盗猎、本末倒置虽是大多数粉丝的符号表意方式,但是也有单向浪漫、理智清醒的粉丝。他们或许只关注偶像的作品,或许把偶像视作心中的神明,或许仅仅将追星视作生活一小部分。这些粉丝存在于反讽阶段,不能说他们与这个阶段格格不入,而是每个人解读方式、生活语境使四体演进历时出现、共时推进。
反讽之后,粉丝又会如何发展?本文认为,粉丝并不止于反讽阶段,而是将开始甚至已经催生新的表意方式。互联网连接法则的终极价值就在于,首先改变了人类的社会连接方式,进而凭借连接的力量作用于媒介文化的各个层面。人们置身的媒介文化正在经历着一种革命性的变迁,粉丝从单向浪漫的拥趸历经大众主宰阶段,最后粉丝在“未完成的现代性”层面上又纠结了很多的“后现代镜像”,成为后现代审视下的“奶妈”。粉丝的符号修辞演进与媒介发展息息相关,随着互联网向后现代社会的全面渗透,“连接”的力量将继续作用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混杂的双重文化语境中,构建发展媒介文化景观。在政治上,粉丝民族主义成为政治传播研究新题材;而商业资本已嗅到粉丝的强大消费力和生产力,“粉丝经济”得以发展。赵毅衡教授指出:如果我们只看到秩序的崩解,而看不到形式新生的前景,那是我们让自己成为世界性反讽的笑柄。当政治与商业的收编滚滚袭来,未来的粉丝或许是在被支配、妥协与反抗中寻求自己的生机与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