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底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性格特征。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八十年代初进入大学时代的这一代人,被统称为“六十年代人”。在这一代人身上,有一种明显的所谓“六十年代气质”。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要描述出来,似乎又不太容易描述清楚。简单说来就是:性格上带着几分天然的伤感与忧郁;朝气浩荡、壮志凌云的年华里,会情不自禁地为远大的抱负和献身的高尚而感动,骨子里崇尚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再加上一点浪漫主义;由寂寞的乡村进入陌生的城市,对逝去的童年含情脉脉,对现实总是保持距离,对自我倾情而对未来忧心;尝到过寂寞、孤独、艰辛甚至饥饿的滋味,因此心灵并不缺少坚强的垫底的基石;喜欢在想象中经历艰难与辉煌,甚至也幻想着踏上为理想而受难的旅程,即便是“在烈火里烧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无怨无悔,并且期待着某一天,会有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随时会为一声关切的问候或轻轻的叹息而泪水盈盈……
所有这一切,源于“生于六十年代”这一代人大致相似的成长经历。对于这一代人的“精神底色”,倒是可以借用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里的一段话来作描述: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有可能是位诗人或作家……
怀旧是必然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一代人是这么早地开始怀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旧书、旧信札、日记本、笔记簿、手稿,甚至一些不经意留下的小纸片、老照片,这些东西只要一看到,就会引起我对过去的回忆和感念。刘欢出过一张碟,名字就叫《六十年代生人》;梦鸽也录过一张碟片,演唱的都是诞生于七十年代的电影插曲和流行歌曲。这些歌曲竟然让我百听不厌。伴随这些歌而映现在脑海的,是样板戏、《新闻简报》纪录片、阿尔巴尼亚和朝鲜电影的画面;是贫穷而淳朴的乡村小学、谷场上的露天电影、各种题材的“小人书”的记忆;是寒冷冬夜里半军事化的长途拉练行军,是在乡村简易的戏台上为贫下中农表演节目的经历……当然,时间再往后推移一点,占据我们这一代记忆的,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涌入中国大陆、来自台湾地区的校园歌曲,包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湾》《蜗牛与黄鹂鸟》《爸爸的草鞋》《龙的传人》《童年》,等等。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外婆家是在胶州湾的海边小渔村,我的童年的小脚印,有一部分也永远地留在了海边的沙滩上,所以在诸多台湾校园歌曲中,我对《外婆的澎湖湾》更觉亲切,感情尤深。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
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
踩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
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
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还有一位老船长
这首歌的曲调柔婉抒情,歌词也全是形象和细节的白描。童年日常生活中的点滴记忆,不再仅仅具有个人色彩,而成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和永恒价值的追忆与咏唱,足以唤醒每个人的心灵共鸣,勾起自己对童年时光的怀想与留恋。
我的许多童年时光,也是坐在外婆门前的石头矮墙,走在赶小海的沙滩上,或是挽着拄着杖的外婆的手臂,踩着薄暮走向夕阳映照的小渔村的。所以,这首歌也唱出了我对外婆深切的感恩之情,歌中也有我温暖的怀想与永远的乡愁。
从音乐的角度看,三段音乐,第一、二段从中低音区缓缓进入,曲调舒缓平稳,第三段的升高和跳进,使歌曲产生了动感,形象地刻画了一老一少相挽相偕,漫步在夕阳下的海滩上,留下了两串清晰的脚印的情景,也抒发了对怡怡亲情的无限依恋。
一提到台湾校园歌曲,人们自然会想到李建复、侯德健、叶佳修、罗大佑这些代表性的音乐人的名字。我认识的一位英年早逝的台湾小说家李潼,本名赖西安,也曾是七十年代台湾校园歌曲创作的主力之一,他的《月琴》《散场电影》等,至今仍被人传唱和怀念。我在最初接触台湾校园歌曲的时候,几乎对叶佳修的每一首歌都情有独钟,《外婆的澎湖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爸爸的草鞋》等,词曲都出自叶佳修之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原唱是齐豫,后由潘安邦、刘文正等翻唱并传播开来;《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曲是叶佳修根据歌手潘安邦童年时在家乡澎湖与自己的外婆真实的亲情故事创作,也是叶佳修第一次为潘安邦填词作曲、量身定做,由潘安邦原唱。1979年,潘安邦凭借这首歌获得年度“最佳新人奖”。这首歌同时也成为叶佳修、潘安邦两个人的代表作。
潘安邦祖籍浙江省温州市瓯海区,1961年9月10日出生于台湾省澎湖县马公市金龙头眷村,出道后素有“民谣王”之称。二十世纪整个八十年代,是潘安邦演艺生涯最活跃的时期。1989年的央视春晚上,他首次赴大陆演唱《外婆的澎湖湾》《跟着感觉走》,音色温婉而深情,迅疾赢得无数大陆粉丝的拥戴。我也是他的粉丝之一。后来看到一部拍摄于他的“外婆的澎湖湾”那个小渔村的电视片,知道了他与外婆祖孙情深的故事,对这个总喜欢戴着太阳帽的“大男孩”,就更有好感。
据说,1979年,叶佳修在海山唱片公司安排下,第一次见到潘安邦,知道了潘安邦童年在澎湖与外婆的故事,瞬间感动得不能自已,很快就为潘安邦写下这首歌。叶佳修不愧是音乐才子,这首歌整个创作过程仅仅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潘安邦拿到歌的当天,用公用电话从台北打长途电话给在澎湖的外婆。在电话里,他给年老的外婆哼唱了这首歌。可是,他唱完后,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潘安邦能感觉到,外婆是在那头啜泣、流泪。这首歌是潘安邦在用真情演唱自己的故事,表达对挚爱的外婆的无限感激和怀念,所以,抵达听众心中的这首歌,就更有温度,也更具感染力,也更容易唤醒和慰藉与潘安邦同龄的、“生于六十年代”的一代人心底的乡愁。
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六十年代人”似乎都与伴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和新世纪而来的那个越来越喧嚣的、物欲横流的世界格格不入。1993年,潘安邦竟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退出演艺界,到美国经商发展,并在那里结婚生子。2013年2月3日,一代“台湾民谣王”潘安邦,因肾癌不幸早逝。与我认识的那位台湾校园民谣的创作主将之一李潼先生一样,都终于五十二岁的英年。
潘安邦去世后,家人将他的骨灰撒到了澎湖内海,永伴着亲爱的外婆,也永眠于外婆的澎湖湾。如今,凭借着一首家喻户晓的《外婆的澎湖湾》,澎湖湾已成为当地最热门的旅游景点之一,澎湖地方政府多年前特意在有着阳光、沙滩、海浪的美丽海滩,建造了澎湖湾主题公园。前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不仅能看到外婆门前的矮墙,还能看见潘安邦搀着外婆走在夕阳里的塑像。
我早期的诗歌创作,就深受台湾校园歌曲的濡染。八十年代初期,正是我创作起步的日子。毋庸讳言,我在这个时期创作和出版的数百首校园诗歌,都带着台湾校园歌曲的那种情调。再夸张一点说,教会我怎样“抒情”的,除了普希金、艾青、何其芳几位抒情诗人,就是台湾校园歌曲。
我的第一部诗集《歌青青·草青青》,1989年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时,就特意在封面上标注了“中学校园诗”五个字。当时在我心目中,我所追求的就是台湾校园民谣的风格,我要抒写的是一代人的少年挽歌,也是这代人心中永远的乡愁。1990年,我的第二部诗集《我们这个年纪的梦》在湖北出版,也仍然不脱校园民谣的风格。直到第三部诗集《世界很小又很大》1996年在福建出版时,才总算走出了台湾校园歌曲的那种略带忧伤的情调,进入了一个新的抒情世界。
我很庆幸于自己经过了这么多岁月的颠簸和淘洗,不但没有失去童年时代的“伟大的馈赠”——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相反,我倒越来越感觉到它们的宝贵与伟大。或许正是它们,教会了我如何去面对现实和热爱生活,如何在一种妥协中,与世界达成“和解”。这也许是每个人的“时代病”,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轻”。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前几年里发出过这样的慨叹:
在我此生中,我的感官见证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分量日益轻薄,滋味愈发寡淡,华而不实,浮而不定,人们习惯用膨胀得离谱的货币来交换伪劣得寒碜的物质……
是这样的。也正因为我们置身在这样的现实之中,才显得昨天的那些激情、誓语和梦想格外崇高与珍贵。
今天,我发自心底地怀念和感激那一段既贫困又坚实的岁月。那些浪漫的激情和誓言,虽然只是那么短暂地出现在我的少年时代的某一时刻,但它们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直到今日。它们是我坚强的意志的奠基石,是我渴望为理想献身的信念的源头,是我有时候不得不遁于内心而守护住自己的秘密的精神支柱,也是我今生今世赖以在这个浩大、纷纭和凛冽的世界上继续奋斗和生存下去的全部资本与最后的退路。
怀旧,当然不是一种“奢侈病”,而是一种心灵需求、一种情感上的安妥与释放。对于无法适应日新月异的生活潮流、生活节奏、价值观念、人际关系的一代人来说,想起过去的少年时代、青春时光比较单纯、比较真诚,人与人之间容易相处,当然就容易怀旧。怀旧,也是对过去的一种感恩。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曾有过许多小小的、明亮的瓜灯和小橘灯,给过我们温暖、光明和幻想。少年酒神与美丽乡愁,往往也会成为成年后的热情、信心和力量的源泉。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就是那种永不回返的“幸福感”。有时候,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美好而让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于是我们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它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更加让人难以忘怀。有怀念,才有感恩的心,才能更加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