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一千三百二十六年前,报国无门的蜀人陈子昂,登上传说中堆满耀眼黄金,而今早成废墟的土丘,举目四望抚今追昔,宇宙辽阔,历史幽深,人类又是多么孤单渺小!快到不惑之年的陈子昂,唱出了二十二个流着泪滴着血藏着火的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一千二百六十年前,杜甫避难梓州南行,先后来到射洪和通泉两地寻幽访胜,向诗歌先贤陈子昂、游侠郭元振和艺术家薛稷致敬。登金华山,作《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随后谒陈子昂故居,又作《陈拾遗故宅》。杜甫对陈子昂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并特别推崇陈子昂的《感遇》组诗:“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略晚于陈子昂的张九龄,也写过《感遇》诗。八世纪后期的僧人皎然指出,《感遇》来源于阮籍的《咏怀》。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陈子昂的《感遇》才是诗人最严肃的作品。讽喻家们将《感遇》解释成“感慨时遇”,将“遇”解释为“成功”的政治意义,也就是处于个人才能得到明君赏识的历史时机。其实,所谓“感遇”就是感时伤怀,是感慨际遇或托物寓志的一种诗歌抒写方法,它与个人的命运相契,更与时代的脉搏相关。
九十年前,青年诗人梁宗岱在德国海黛山(海德堡)尼迦河畔,诵读《登幽州台歌》之后,写下一段内心独白:
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不是一首很小的自由诗!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那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古今中外的诗里有几首能令我们这么真切地感到宇宙底精神(world spirit)?有几首这么活跃地表现那对于永恒的迫切呼唤?我们从这寥寥廿二个字里是否便可以预感一个中国,不,世界诗史上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之将临,正如数里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你们的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
陈子昂的生平,在两《唐书》中均有传: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遂宁)人。父亲陈元敬是当地知名的慈善家,曾在岁饥之时,出粟万石赈济乡里。陈子昂十八岁时还未知书,以富家子弟身份崇侠尚义,弋博自如。有一天,他突然厌恶起这样的生活,决定痛改前非发愤读书。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胸中涌动着无限的才气与豪情。
调露元年(679),踌躇满志的陈子昂顺江东下出了蜀门,北上而入长安,于次年参加科举考试。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志在必得的诗人落榜了。二十一岁的陈子昂在经历短暂的悲伤之后,立即收拾好心情返回故乡,在金华山上再一次扎进浩瀚的坟典之中。永淳元年(682),陈子昂第二次来到京华长安,这一次走的是陆路,从金牛古道出发。他一边在长安苦读,准备迎接两年后的大考;一边苦苦寻思胜出长安的招数。其时长安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所有心怀理想的青年才俊,都希望能到此一试身手。陈子昂知道,要达成自己的人生愿望,除了非凡的才华、雄厚的学问功底之外,还需要一些特别的机遇。
陈子昂的血液中,一直激荡着一种祖传的“瑰玮倜傥”之气,这种气息既表达于诗歌,亦会表现于行为。逡巡于长安的青春诗人陈子昂,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据唐人李亢《独异志》记载,高宗永淳元年,来自西蜀名不见经传的陈子昂,在长安市上,表演了一场惊人的行为艺术。
陈子昂信步于繁华却令他备感落寞的长安东市上。来自西域、中亚甚至欧洲的各色商人、艺人和僧侣,以香料、黄金或经卷,将长安装点得分外国际化。眼前的繁盛似乎都与这个默默无闻的蜀人没有多少关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猛一抬头,前面围了一群人,而且人越聚越多。陈子昂拨开人群,一位老人怀中抱着一把来自西域的胡琴。精通琴艺的诗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少见的名琴,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琴师的经年打磨,为之镀上一层迷人的光泽。
琴是好琴,老人开出的价码也令人咋舌:一千缗,这相当于百两黄金啊!
陈子昂决定买下这把众人惊叹的琴。
人们被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给怔住了。
围观者中不乏长安的世家子弟,惊愕之际纷纷询问,这个一掷千金的人,是谁?
陈子昂对人们拱手,朗声说道:在下西蜀陈子昂,初通琴技,明日请各位赏光,我在宣阳里为大家演奏一曲以清耳目,也不枉这稀世好琴的一番眷顾。
次日,好奇的人们,包括众多京城名流一起来到宣阳里(这个地方后来还关押过被安禄山胁迫做过几天伪官的大诗人王维),他们倒要听听看,这个举止不凡出手阔绰的西蜀学子,用这把价值百金的胡琴,会演奏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曲!
陈子昂在庭院中布置好临时的舞台和道具:一把胡琴,几轴诗稿。表演的时候到了,陈子昂环顾人群,猝然高高举起乌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胡琴,用力向青石地面砸下去——人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千缗胡琴已经粉身碎骨!由不得大家细想,陈子昂回身抱着诗稿愤怒地吼道:一把琴算什么,和字字珠玑的诗歌相比,简直就一文不值!只有诗歌,才是我们最值得痛惜和传诵的文化珍品!
有人惋惜,有人赞叹,有人长啸,有人落泪。
陈子昂将几案上的诗稿,悉数赠予在场的人们。
人们蜂拥而上,很多人因为没有抢到诗卷而懊悔不已。
典籍上这样记载: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还有记载说,京兆司功王适读到陈子昂的诗作后惊叹:此人必为海内文宗!
毁琴之举,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谈论相同的话题,而陈子昂是这个话题的唯一主角。
两年后的睿宗文明元年(684),自带流量的陈子昂如愿中取进士,并为武则天所赏识,任麟台正字,后升为右拾遗。
这个出生于四川广元的女子,中国历史上唯一正式登基的女皇帝,虽然其政治道路上充满了阴谋、谎言与血腥气味,但对于才华的渴慕,使她能容忍很多行为孤高的角色,甚至是自己的批评者或反对者。陈子昂说不上是她的反对者,但至少是一个敢于直言的批判者。诗人在多次上书言事直陈时弊的过程中,不仅没有受到武后的排斥与打击,反而频频得到认可。究其原因,应与武后必须打击关陇贵族集团、大力扶持新兴庶族势力的政治背景相关,不拘一格广选才干。陈子昂抓住了这个机会,得以跻身朝堂。
《新唐书》记载了几次陈子昂的上书事件:
文明初,举进士。时高宗崩,将迁梓宫长安,于是,关中无岁,子昂盛言东都胜垲,可营山陵,上书……武后奇其才,召见金华殿。子昂貌柔野,少威仪,而占对慷慨,擢麟台正字。垂拱初,诏问群臣:“调元气当以何道?”子昂因是劝后兴明堂、大学,即上言……后召见,赐笔札中书省,令条上利害,子昂对三事……于时,吐蕃、九姓叛,诏田扬名发金山道十姓兵讨之。十姓君长以三万骑战,有功,遂请入朝。后责其尝不奉命擅破回纥,不听。子昂上疏……后方谋开蜀山,由雅州道翦生羌,因以袭吐蕃。子昂上书以七验谏止之……后复召见,使论为政之要,适时不便者,毋援上古,角空言。子昂乃奏八科:一措刑,二官人,三知贤,四去疑,五招谏,六劝赏,七息兵,八安宗子……俄迁右卫胄曹参军。后既称皇帝,改号周,子昂上《周受命颂》以媚悦后。虽数召见问政事,论亦详切,故奏闻辄罢。
陈子昂对武则天是抱过幻想的,满以为可以施展一番经天济世的抱负,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骨感得可怕。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辽宁朝阳)。武后派侄儿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以幕府参谋之职奔赴战场。武攸宜轻率少谋略,《新唐书》中这样记载:
次渔阳,前军败,举军震恐,攸宜轻易无将略。子昂谏曰:“陛下发天下兵以属大王,安危成败在此举,安可忽哉?今大王法制不立,如小儿戏。愿审智愚,量勇怯,度众寡,以长攻短,此刷耻之道也。夫按军尚威严,择亲信以虞不测。大王提重兵精甲,屯之境上,朱亥窃发之变,良可惧也。王能听愚计,分麾下万人为前驱,契丹小丑,指日可擒。”攸宜以其儒者,谢不纳。居数日,复进计,攸宜怒,徙署军曹。子昂知不合,不复言。
陈子昂的言行毫无书生气,他是可以披甲带兵冲锋陷阵的勇士,可惜,历史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子昂深觉痛苦,登上当年的黄金故台,写下悲怆的《登幽州台歌》。
黄金台,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昂贵的舞台,位于河北定兴县高里乡北章村,战国燕昭王为延请天下名士而筑就。燕昭王即位之后,为报齐国之仇遍揽天下人才。历史学家推测,其筑台时间当始于燕昭王三年(前310)。所筑之台,当时记载并没有使用“黄金”,直到晋人孔衍在《春秋后语》中,才出现这样的记载:
燕昭王曰:“安得贤士以报齐雠?”郭隗曰:“王能筑台于碣石山前,尊隗为师,天下贤士必自至也。”王如其言,作台以金玉崇之,号“黄金台”。
黄金台是燕昭王与贤士郭隗共同导演的一场财富与功名的历史大戏,黄金有多么耀眼,铠甲就有多么灿烂。《战国策》载,高台筑成之后,天下贤士有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在这些英才的帮助下,燕国联合秦楚韩赵魏组成六国联军,一举击溃不可一世的齐国,以雪燕国之耻。此事后来在南朝刘宋作家鲍照的《放歌行》中得到铺写:“岂伊白壁赐,将起黄金台。”唐人写黄金台颇多,如李白《南奔书怀》诗:“侍笔黄金台,传觞青玉案。”更为著名的是李贺《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诗人的天真,既是其一生宝贵的财富,亦是其厄运的源头。尽管陈子昂饱读经史子集,胸怀雄兵眼望天下,仍然没有看透政治的本质。因此,陈子昂的悲剧几乎是注定的。《新唐书》载:
圣历初,以父老,表解官归侍,诏以官供养。会父丧,庐冢次,每哀恸,闻者为涕。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
按照这个说法,陈子昂死于贪婪的酷吏县令段简之手。陈子昂的家人倾尽家赀最终也没能把他从死狱中救出来。这里没有明说纳钱二十万的货币单位,应该就是二十万钱,也就是两百缗(贯),折合成黄金相当于二十两。看来,此刻陈家的财富,已然大不如从前了。
据说,陈子昂被捕之初即在狱中自占一卦。卦成,惊曰:“天命不佑,吾殆死乎!”但是,陈子昂的死实在也是蹊跷,以陈子昂当时的身份,一个小小的县令是不可能捕之入狱并杀得了他的。现代史学家岑仲勉提出质疑:陈子昂虽退居林下,犹是省官,唐重内职,固足与县令对抗,何以急须纳贿?县贿纳廿万,数不为少,何以仍敢诛求无已?岑先生推测:
子昂家居时,如非有反抗武氏之计划,即必有诛讨武氏文字,《别传》(卢藏用《陈子昂别传》)所谓“附会文法”,匣剑帷灯,饶有深意。唯如是,斯简之敢于数舆曳就吏,子昂之何以惧,何以贿,均可释然。
这个推测是有道理的,光是一个县令的贪婪,其能力不足以杀陈子昂。果真如此,县令段简,只不过是杀害陈子昂的武氏爪牙而已。陈子昂倒不一定非有反抗武氏的计划,但至少对武氏比如武后侄儿武攸宜很有看法,这个人很可能是杀害陈子昂的直接凶手,其背后是否还有武则天的支持,则不得而知。
诗人之死,竟是如此黑暗和无助:
终于明白
璀璨的是此刻
仰望长夜未央
那儿比幽州台更为空虚
心若枯蓬何妨笔走龙蛇
我挚爱的人生
哦 风泉月露的世界
我要你们把这个名字
刻进汗青刺入骨头
我是诗人陈子昂
字伯玉 大唐梓州射洪人
一生骨气端翔字字音情顿挫
一千三百一十二年前
在风雨如晦的长歌
和故乡的夜色中死去
(《感遇陈子昂·夜色》)
诗人陈子昂,历史记住了你,我用我的诗歌记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