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和它的夜

2022-10-30 12:50陈小虎
散文 2022年9期
关键词:录像带走私萤火虫

陈小虎

他所说的“黄片”,就是从香港走私进来的录像带。傍晚时分抵达这里,我就是为了看一次“黄片”。

那些年,在我生活的区域,走私随处可见。尼龙布料、尼龙袋、香烟、电子器件、录音机、录像机、录像带、旧衣服、旧电器、旧摩托车……有人因为走私暴富,有人因为走私倾家荡产,有人因为走私进了牢房。同一件事,因为不同的人而有不同的结果;即使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因为不同的时间也有云泥之别。我村里一个人,因为走私,起新厝,房子还在建,又因为船沉了家破人亡。

我还在上学,我的家人和亲戚也没有人操这营生,但走私还是渗进了我的生活之中。比如,这录像厅里播的“黄片”。

录像机是走私的,录像带也是。情色片的播放是公开而又隐秘的。公开,是面对知情者;隐秘,是对公众。播放和观看当然都是违法的行为。那时,我住校。八十人一间宿舍,上下铺。同学分高中三个年级,来自全县各个乡镇。人多,就应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句俗语。有勤奋学习的,也有吊儿郎当的,甚至还有和县城的帮派有勾连的。观看录像的各种消息自然也就在宿舍里传开了。

他们总是傍晚出去,半夜翻过学校的围墙回来。走路的声音、说话的声音、笑声、对骂声,让安静的宿舍热闹起来。没有人制止这种行为,因为他们的拳头比别人大,棍棒比别人多,骂声比别人凶。刚开始还有人嘀咕,吵了几顿,打了一次架,就没有人出头了。那个时候考大学真难,就是想考中专和技校,也不容易。更多的人盯着父母单位的招工和顶替,读书的目标也就只是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当然,这是对于那些家在城镇,父母都有工作的学生而言。像我们这些从乡村出来的,就只有高考这座独木桥可走了。

我其实与那些人的关系极为一般,像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每次对录像带内容和画面的描述,还是一次次地撩拨着我。我能感觉到心中的欲望在膨胀,在破土。不仅是我,也包括宿舍里的好多人。最初,只是那些人之间的自言自语、对话和相互嘲笑,然后,有人接话,有人追问细节,有人半夜把床摇响。播放录像的地点、时间、价钱、片子名称,就清晰起来了。他们还神神秘秘地说,开录像厅的,都有人罩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背后隐匿的细节,极为震惊。我从未想过,这世间有这样的不堪。世界在光亮的同时,向我展示了它黑色的阴影。我对一切的怀疑,在那一刻埋下了种子。

录像厅的故事继续在宿舍里传开,描述的对话、声音和画面对这个年龄段的我们有着无尽的诱惑力。我们懵懂、好奇,却又缺乏清晰的辨识和坚定的自控能力。去往录像厅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声音像一层层的装扮,增添更多的美丽、更多的诱人,也更加地令人向往了。

在学校里,我还在坚守,还是一次次拒绝别人的邀约,但防线在退缩,而且软绵,从面对他们的声音掉头而去,到放慢脚步,到伫立,到倾听,到询问,到讨论,我与原来的自己背道而行,已经越来越远。终于,有了这个下午与他们的约定。我并不知道需要等待这么长的时间,还以为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买票进入。我更没想到他们迟迟不出现。他们经验丰富沉着老到,而我只是一个跃跃欲试的新手。我的慌张和幼稚一览无余。

一阵风吹向我,弹开,和另外的风一起,把门敞开的缝推大。守门的人没有动。我往里张望,有光,更多的是黑,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具体。哈哈哈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我不知道方世玉做了什么,让里面的人这么开心。一股怪味和笑声一道飘出来,扑向我。我身上的毛孔霎时张开,多么熟悉的味道,烟味、汗味、馊味、臭袜子味、尿臊味、霉味。我好像踏进了宿舍。

八十多个男孩子住在一间宿舍,爱清洁的、不爱清洁的,爱运动的、不爱运动的,抽烟的、不抽烟的,饭后洗盆子的、饭后坚决不洗盆子的,一天洗一次衣服的、一周洗一次衣服的、一个月洗一次衣服的……个体总是独特的,但八十多种独特汇聚在一起,就是一锅馊了的大杂烩。每个学期的干净只保持在开学第一天的白天,夜晚的降临,带来的不仅仅是黑暗,还有在宿舍里弥漫纠缠一个学期的杂味。我习惯了这些。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撞到,站在录像厅的门口,莫名地想起了宿舍,宿舍里的那些人。此刻,大多数的同学应该坐在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学习,而我……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这样的自责让我沮丧。

第二场,快了!守门的人坐直身子,对我说。话音刚落,他的喉咙发出异响,一口痰落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空地上的人多了。那个卖腌制水果的孩子跳着跑过来,掏出一串黄黄绿绿的水果递给守门人,然后迅速地进入屋子。守门人笑着骂,这么小,不好好读书,不学好的,就喜欢看女人,长大了等着枪毙!

我慢慢地退出去,转过身,站着。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和守门的人开玩笑。他们相互用脏话攻击对方,越说越具体。我选择了离开。

坐在台阶上的那群人站起来,推搡着。有人看着我。我突然想到,这个村子有亲戚,尽管是远房,但大人们有往来。我心头一凛,不知道当中有没有跟父亲认识的人。如果有,如果有一天他遇到我和父亲,如果他认出我,如果他无意中说出这个夜晚,我该怎么办?怎么面对父亲?我侧过脸,低下头,快速地往前走,穿过空地,直至隐入路口的黑暗中。紧张让我的手脚僵硬,并且乏力。我蹲下去,抱着头,茫然无措。

一串串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脚步声铁环一样从我身边滚过,一个个或肥或瘦、或高或矮的身影在我眼前飘浮、游移。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就为了那口口相传的“黄片”。那群在台阶上坐了好久的人,被晃动的人头吞没了。这么多的人,这么黑压压的一片,让我的不安更加强烈。消息的传播并不以是否观看为鉴别对象,它像雨一样,落在每一只竖起的耳朵里。

我站起来,想起那些和我约好了的同学,也许他们听到了消息,也许他们就在通往录像厅的路上。小镇或大或小的动静,都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在宿舍里,每次听他们说起这条巷子那条巷子的事,我都会惊诧得合不上嘴。昨晚发生的事,今天上午已经在宿舍里传开。他们是这镇里的千里眼顺风耳?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校门口的那一排早餐摊点,就是他们消息的来源。多年后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在宿舍里公开地谈论小镇的新闻,我总会感到惋惜,如果就此走出校门,也许早就混得风生水起。那三年的高中,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时间的浪费,总归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是,那个夜晚,我还在苦苦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第一场终于结束了,打了两个小时的方世玉累了。大门的前面聚满了人,出来的,想进去的,在门口汇聚交织在一起。我知道这家录像厅的规矩。前一场结束后,有人进去清场,拎出那些躲起来妄想免费蹭看一场的人,给其中还想留下来的人补票,收钱。这个时候是进不去的,只能等他们忙完。

一团声音从路的前方轰过来,在我耳边炸响。笑声、骂声、说话声、歌声,还有口哨声。他们来了。我听到声音中的熟悉。

他们终于来了,在第二场就要开始之前,在帷幕徐徐拉开,精彩的表演即将开始的时候。我还是蹲着,焦灼无奈的等待过去了,却没有一丝放松喜悦的感觉。

他们在离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下来,背朝向我。我认出了其中的多数人,就是同宿舍的那些同学,三个是第一次来的。前天傍晚打完篮球后,我们还在一起嘀咕这件事。他们三个和我一样,在犹豫,但还是来了。此刻,他们就站在人群稍外的地方,两个挺直腰,双手交叉拘谨地放在前面,一脸的紧张;另外一个在东张西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就靠着草堆蹲在树下的黑暗中看着他们。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场景,我就慨叹命运的诡异。我应该冲上前和他们在一起,然后嬉笑着走进录像厅,但我没有。我记不清当时的心理了——对他们迟到的不满,对别人满嘴脏话随地吐痰的抗拒,对环境的抵触,心中益发强烈的不安,以及愧疚,守门人的斥责,还有父亲的教导和希望给予我的影响。不甘,不愿,不屑,不敢,所有的因素拧成一股绳,牢牢地缚住了我。

人群中还有我不认识的,四个,都是平头,都穿黑色背心黑色长裤。这就是所谓的帮派成员?口口相传的凶残无比的那些人?我极为震惊,也害怕,怎么就可以这样结伴了呢?如果父亲知道,肯定会打断我的腿吧。

收钱买票,每人五元!我听到有人说,是宿舍的同学。一个穿黑背心的人笑了起来:我们不用买票。说话的同学笑着转向他,竖起了大拇指。黑背心伸出手,压下他的手臂。他们又拢在一起,随着人流慢慢地走上台阶。

我坐在地上,靠着草堆,一只萤火虫飞起来,又一只萤火虫飞起来,我伸出双手,把它们抓在手里。

天空高远,星星密密地亮着。风从田地那边跑过来,落在我的身上,纤手一般,又远了,留下一地青草的味道。小路幽静,脚步落在路面的沙子上,细碎地脆响。虫子在路边的草丛里叫,长短粗细,此起彼伏。站在一道土坎上,我回头望向录像厅的方位,浓浓的黑把它罩住了。

一只萤火虫从我面前飞过,慢慢地,我正想放飞手中的那两只,一群人突然站到我面前。我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过来问我:干什么的,这么晚怎么在这里?我跟他说:学生,出来散步。他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对别人说:快走。一支队伍,穿制服的,背着枪的,跟着他,沿着我刚刚走过的路,无声地往前。

我突然想起那些同学,那些坐在录像厅里的同学,刹那间握紧拳头,全身僵硬。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软软地坐在地上,伸出手,那两只萤火虫已被我捏死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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