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雨水来自大地的蒸腾,天降的雨水是对大地的滋润。雨水里,有着芸芸众生里的命运。我珍惜每一滴雨水。每一滴雨水,都晶莹发亮,与我的目光相逢。
在春天,天空垂下浩大雨帘,雨烟升腾中,最密集的雨声来自古代。
比如那一场被杜牧遇见的春雨,它在清明时节纷纷飘洒,牧童对他指点的杏花村方向,恍如我那薄雾缭绕的故乡。“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南的春江山水里,张志和诗中那位垂钓的农人,也如我的乡人龙老大,他正给怀孕的儿媳妇钓鲫鱼准备熬汤呢。
我想念从前的雨,譬如巴山夜雨涨满了秋池,一窗红烛婆娑地摇曳,我最痴迷的三国女子小乔,她款款而来,为我在窗前燃烛。宋朝的雨中,有着大眼袋高颧骨的苏东坡在湖边踱步,他感叹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宋朝的天空翡翠一样蓝,江南梅雨中,一所古老的庭院在柳色青青中如水墨画铺开,爬山虎不动声色蹿上了老墙,浅浅青苔如一层绒毛柔软地覆盖着庭院旧梦。
我想念从前的雨,想得深沉时,俨如当年乡下嗷嗷待哺的干渴土地,渴望着雨水来临。那年我好像七岁,天旱,土地龟裂,有天下午,天色浑黄凝重,一阵暴雨铺天盖地而来。起初,豆大的雨点儿从云团里扑下来,披挂成银白雨瀑,雨点儿打在土里,腾起一股股白烟。我来不及往家里跑,躲在岩洞里看大雨如注。暴雨停歇,青山如洗,目光也变得更明亮。我看见干裂成口子的土地,已被雨水泡软,在风中混合着草木庄稼的气息,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肺叶仿佛膨胀着,成了掩映在草丛里的阔大南瓜叶片。
有年夏天,大雨中,一头老牛突然冲出圈舍,在院坝中惬意地打着滚,它在雨水里忘情洗澡。一个驼背老头儿,在屋檐下双手捧起清亮亮的雨水接连送入嘴中,我看见他喉头滚动,贪婪地咂巴着嘴,让我想起一个沉醉在老酒中的酒鬼。早年,乡间有一个中年男人,一遇下雨天,他就坐在土墙边的木门前,闭着眼,嘴里喃喃有词。我后来才明白,他是在祷告,在心里感恩。这上天赐予的雨水,恩泽了大地万物。去年冬天,我去医院探望这个生命垂危的乡人,一双小眼睛用力地睁开望着我,闪烁着对生命的渴求。还有一个乡人,他在大雨中披蓑衣戴斗笠,扛了锄头冲向山梁,他要把山上奔流的雨水,都引到沟渠里,温顺地归流到池塘、水库中,等他返回,走在水井边老黄葛树下,天空中传来一声霹雳,这个人在一股白烟中倒地,再也没爬起来。后来听说是黄葛树在雷声中导了电,这个人撞到了电流。
童年春天,春雨如牛毛纷纷,朗润山色中又带着一丝朦胧,李花、桃花、野花都开了,老屋顶上鱼鳞般叠起的青瓦上,雨水顺着瓦檐潺潺而落,一只花猫睁着绿眼与我对望。秋天的淅沥雨声中,收割后的土地刚刚新翻,雨水浸润,如一个奶水鼓胀充足的产妇,大地上弥漫着一种淡淡香甜味。走下山来,村庄里牲畜的粪便在雨水里发了酵,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于风中扑鼻而来。
这些从前的雨,从未苍老,在深卧的岁月里,一滴一滴给我的生命以润泽,一滴一滴给我的命运以浸染。
我去乡下漫游,下雨了,我见胡子花白的董大爷把舌头伸出来,舔着雨水,面露喜色地吞下。
见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董大爷对我说起了五十多年前那场天旱。他回忆说,那一年老天爷发火,土地干得到处都是裂口,如一张张渴望饮水的大嘴。有天乌云翻滚,晚些时候,一场大雨果然就来了。站在雨中的人,呆呆地享受着一场大雨的淋浴,等雨停了,人们恍若从梦里醒来,才想起忘了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用来接这天赐的雨水,后悔不迭。那以后,每逢下大雨,人们都要在屋檐下用木桶接住雨水。
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我的老乡刘永贵,扛着锄头去屋后淘沟,他要把雨水引进池塘里去。永贵对我说,春天到了,要播稻种,得把雨水收集好,种庄稼没有雨水,苗子会渴死的。
这些年来,我见过一些收集雨水的人,他们让我想起了一部小说。那是一部温暖和悲伤都同时浸透了肺腑的小说,每一个映入双目的字都是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它是英国作家朱莉娅·斯图亚特的《伦敦塔集雨人》。在小说中,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为英国女王守护着伦敦塔,伴随他们的,还有一只180 岁的乌龟,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平静幸福。可有一天,他们的儿子突然离世,男人竟没有一滴眼泪,深深的痛苦如海潮,吞没了面部的悲伤,以至失去了语言,哪怕坐在亲人的面前,刻骨的悲伤也依旧笼罩着孤独的他。沉默的男人,开始拿着积雨器收集雨水,向伦敦塔里的动物默默倾诉。直到有一天,男人把收集的雨水,送到了失物招领处,让雨水去寻找它们的归宿。
我常冥想着一滴雨水的旅程,它从地上到天上,从飘忽的尘埃到滚滚的云。当我乘飞机在空中望着一团一团的云,我知道,那里面是浩大的雨水,当它们降落为雨,扑向山川大地时,每一滴雨水,都落到了大地的心窝窝,那里就是它们最后的家吗?其实收集雨水的容器,在苍穹之间。因为大地山川上的水,也不停地在蒸腾和降落之间来回循环着。这样来说,雨水的一生,奔波忙碌就是它的宿命。
乡下还有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就是王老大。那时我才七八岁,一到下雨天,王老大就把水桶、盆子、钵子端到屋檐下,接从瓦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我就不明白,有时山洪也会咆哮,况且又不是雨水贵如油的季节,王老大干嘛非要去接雨水呢?有一次,天上乌云压来,起大风了,雷声中,我看见王老大跌跌撞撞往家中老屋跑,赶去把木桶水盆放到屋檐下,准备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在我40岁那年,王老大病重了,住进了城里医院。我提着水果去看望他,他已很虚弱,吃了几口苹果就吐了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问起他:王叔,在我小时候,你为啥要去接那些雨水啊?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抽抽鼻子,哭了。王叔说,我一辈子就一个人过,天晴的日子总担心干旱时没了水,看见屋里有水,心就不那么慌。我看见王叔床前,只有一个人守护着他。那人是王叔的堂弟,一双小眼睛总睁不大开,佝偻着腰跟我结结巴巴地说话,对每一个医生都点头哈腰轻声相求,救救他的堂哥。我猛然明白了,王叔是担心老无所依,只要家里有几桶水,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在城里的下雨天,50多岁的老韩也是这样。他用一个玻璃瓶子,拿到屋檐角、大树下去接雨水。老韩把这些雨水拿去浇阳台上的花草,或者放在案前,默默凝望。有一天老韩告诉我说,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带着云的气息。老韩的话,让我的心一热。从雨水里,能嗅到云的气息,这需要一个人对雨水饱含多深的感情啊。
下雨的时候,我听着雨声,它落下来,成为大地江河血脉里的一部分,也落在人心里,成为滋润灵魂的一部分。我眼前浮现出那些收集雨水的人: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晃动,成为人世间苍茫命运里的一滴水。
夏日,我妈站在阳台望着城市上空一团团凝重的黑云,她嘴里喃喃不停,好久没下雨啊。
我妈从乡下进城这些年,随时关注着天气,在她心里,装着一个敏感的雷达。在乡下,一年的天气与大地上的收成难解难分。来到城里以后,内心触满老家根须的我妈,依然以一个乡下人的心态感受着天气的变化、农历二十四节气的天光雨露。
我也是一个对雨水特别敏感的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每当吟起这诗句,我的灵魂就要经历一次遨游,仿佛乘风飞临千年前的古都城上空,俯瞰那烟雨楼台。在城市雨中,一颗心最容易变得透明而多汁。
有什么能够让灯红酒绿的城市充满古典而又温情脉脉呢,那就是雨了。在夏日,出门凝望一团积雨云正迈着骆驼的步子,缓缓抵达这个城市的上空,凉爽的雨意便早早浮起在城里人的心坎儿里。
一个疲倦的人,最惬意的沐浴便是站在雨中,那清凉渐渐透过肌肤与骨骼,沁人肺腑,直达灵魂最深处。喧嚣的城市丛林,有了这雨最温柔的清洗和抚摸,有了那些临窗伏案听着大自然絮语的人,还有那些撑着伞在雨中急匆匆赶回家园或漫步街头的逍遥者,以及那些客居本城的旅者在雨中涌起对家园淡如青烟的怀念。这场雨,给这城市增添了多少古典温润的意境。
城市的最美便是在这场雨后,洗尽铅华。天空横跨一条彩虹,枝叶绿得逼人,延伸的街道整洁宽阔,清新的空气送进城市人的肺腑,步出家门的人越聚越多,仿佛经过这场雨的沐浴,肺叶舒卷,人也年轻了许多。
盼这场雨已经很久了。望着南方天空耀眼的白云,望着城市中那些积满了尘灰的枝叶,满脸倦色者、脾气暴躁之人,以及城市孩子们吃冰淇凌后依然干焦的嘴唇,这场如期而至的雨,终于说来就来了。
在这场雨中,平时匆匆奔波的城市人才能悠闲地坐在一窗灯火下,聆听雨声,与最亲近的人共进晚餐,娓娓谈心,涌起那种久已迷失的对家园依恋的温暖。
在城市的雨中,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便是读书与交谈。
雨声中,翻开唐诗宋词,便会听到很古典的雨声沙沙而来,那雨声托起身体飘飘乎游在古今的时空中。
那些年的雨声淅沥中,同友人推心置腹,更体验出此生得一知己足矣的人生况味。
人到中年,一些老友走散,庆幸的是,还有身边人柔声对我说,她愿陪我听这雨声,过那一个又一个缠绵的雨夜。
城市的雨,带着一种诗与歌的韵律,弹奏我敏感的心弦。身居城市,我会在雨声中幻想采莲的江南,那一湖烟波浩渺的水波,有我最倾慕的江南采莲女子在莲花中低眉含笑。
城市的雨,也会让我远眺雨纷纷的杏花村,酒旗猎猎,杏花村里浓烈火辣的烧酒,足以暖透旅人的心肠。在雨声中,我有时候忍不住冲动,梦想着也在那种“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大道边开一处酒家,结识天下品性相投的“绿林好汉”。
静默于城市的雨中,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同关心天气预报的我妈一样,无法超脱于那片养育我的土地,那里有我的牵挂。
在乡下,听见这雨声,从木窗一望,便可见层层的水田中央,农人躬腰劳作的情景。
身居城中,我是带着一种诗意来欣赏这纯粹的雨声。但我的血统,从故土绵延。所以,春雨潇潇里,夏雨滂沱中,我的视线便奋力越过城市高楼,眺望我故乡土地上的那些庄稼与田园,我的父老乡亲们那一双双渴望与祈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