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 娟
光线好得惊人,站在窗前,总能看到一条马路之隔的森林,会在一阵风过时,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我喜欢这样的绿色波涛,令人心旷神怡,会使得纷乱的心处于宁静状态。所以在闲暇之余,我喜欢站在二十二楼居所的落地窗前,久久地凝视它们,想象着林子里有小鹿跳跃奔跑的样子。室内的冷气充足,门外那个穿湖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将双腿轻微地错移,高跟鞋摩擦地板划出了低哑的声音,这才将我的视线转移,我扭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她裸露出麦色皮肤的表面凸显了一层颗粒,是那种受到了外来刺激后的应激表现。
我不讨厌她。她好像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无论是西门大街还是东直门,她麦色健康的皮肤总能引起我的注意。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我们似曾相识,但又记不清到底是否真的相识,她出现在我二十二楼敞开的房门之外时,我毫不惊讶她的到来,只是微微地点了头,她便轻盈地走了进来。
我带了你爱吃的酱牛肉,你爱喝的德国黑啤。她从容地从提着的浅黄色袋子里掏出切好的熟牛肉和两罐德国黑啤。汤纳,她轻声叫了我的名字。我注视着她有点冒汗的鼻尖,有几颗雀斑在汗水下调皮地若隐若现。当然,她知道我的名字一点儿都不意外,三十多岁的我是一名健身教练,身材健硕,有着良好形象的我,还是一家知名刊物专栏作家,且这家刊物经常用我的帅气图片打广告,我的连载悬疑小说颇受读者欢迎。我经常走在外面被人认出,是些青春逼人的女孩,她们看到我会忍不住一番大叫,那激动引起的波澜,又像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让人很享受这种明明白白的扩散。
眼前这个穿着湖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毫无例外,也是我的追随者吧。我自信地扬起下巴,看着她年轻柔美略带忧郁的脸庞。我喜欢她这种类型的,我之前爱恋的一个女人,跟她如此相似。我坐下来,拉开啤酒易拉罐的圆环,啤酒像憋足了劲,“噗”地窜了出来,我的脸上洒满德国啤酒的香,她抽出纸巾熟练地替我擦拭,我惊讶地望了她一眼,毕竟我们还不太熟悉。当然,我也无法拒绝她传递过来令我奇怪而熟悉的亲切感,和她身上淡淡散发出的迷迭香的味道,这些令我心安。
你多久没有下楼了,她依旧像老朋友般地跟我说话,并从厨房取出一个铮亮的不锈钢刀叉递给我,出去透透气也好啊。
我盯着她红润的唇,她抿着唇的样子很可爱,脸上的酒窝盛满了笑意。我发现她身上除了迷迭香之外,还有一股隐隐的来苏水的味道。这些味道好像在记忆的时空曾被占据过,但又无从记起,只是让洁癖的我略微踏实些。我卷起白色的亚麻短袖,吃了几片牛肉,喝了一大口黑啤,肉糜的香和黑啤苦涩的香在舌尖和唇齿间回旋。我将头摆向窗口一侧的健身器材,示意给她看。跑步机、哑铃、杠铃等等,闪着金属冷幽的光,我不也经常锻炼吗?我捏了捏自己结实的臂膀,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朗声说。
我又望向窗外,那片森林在太阳下面闪耀着,依旧有徐徐的风在它们的叶片上滚动,每一次起伏,明亮和阴暗缓缓地交替着,像极了晨曦和暮晚在眼前可见的瞬间变化。那些小鹿呢?我自语道。她顺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什么?她挑起淡淡的眉问。我摇头,转过头继续喝啤酒,不再说话。
汤纳,她吸了口气轻声说,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呢?
当然不觉得,奇怪的是变幻莫测的世界吧。我笑得呛了一口说,肩膀抖动着,让线条毕现的肌肉都跟着抖动了起来。她忧郁的眸子讶异地望着我的脸,无辜清澈如鹿般的眼睛盯了我片刻。她的眼神使我迅疾地想起了我的祖母。看着她有些瑟缩地收紧了身体,我起身调高了温度。我从她身旁的沙发换到对面,我习惯面对面地与人交流。突如其来的说话欲望,使我变得有些亢奋起来,更也许,啤酒里的酒精也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那满满的一大罐液体注入肠胃,五脏六腑包括全身的毛孔都在欢畅地舞动。
我的祖母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我看着她的脸沉思,接着开始了让我有些兴致盎然的话题。
要知道,我的处所可是少有人光顾的。我的确是个奇怪的人,鲜有人交往,经常独来独往。但独来独往更便于思考问题,或者说对我的创作有利。我对周围熟悉的人设置的聚会和活动,压根不感兴趣。我厌倦他们醉醺醺之后,那些放浪形骸的语言和动作。我那个笑起来一脸褶皱比我还老的表弟,说我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不过很无趣。
我在三十岁时曾经深爱着一个女人,她来自西部的一个边远小镇,皮肤麦色,有健壮优美的身材,经营一家旅馆。我在游历的路途中邂逅了她,我们一见钟情。我说。
不妨说说看。她微笑着看着我,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夏日的午后,对这个女人打开了话匣子,时间正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排序进行着,或交错,或平行,让我以往的经历如同骏马飞驰,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
这是一群互不认识的人组成的旅游团队,我在一个冬天参加了这次所谓探险之旅。看到的景点不过是几个空荡荡的、类似黄土砖块建成的空城,绕来绕去要绕迷路的,给人的错觉是无休止的空和绕,那一个个巨型的土黄色没有章法的构造,参差不一的门洞和窗子,像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和张开的大嘴,再加上风沙激荡空城,所产生的呜咽和呼啸声,令人惊悚。
这多刺激!跳下车后,我暗自狂喜,感官带来的高度紧张激化了身体的某些功能潜质,相比较同行的其他十来个男女——他们大多是疲倦掺杂着瑟缩或者畏惧的反应,他们打着呵欠,踢着僵硬的双腿,扭动着脖子,凑在一起不敢单独行动。我仿佛比一般人更为精神和果敢些。我直着脖子,双目炯然,不想漏掉任何一个观察的细节。一个面相猥琐却女人缘极好的瘦高个男人,一路上不停地和几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们说笑,他凭借自己抹了蜜一般的嘴巴,哄得女人们花枝乱颤地笑,我还看到在空城时,有两个女人装作惊恐的样子拱在他怀里。而他居然放肆而淫荡地在我身旁,毫无顾忌地、趁机伸手在其中一个女人的乳房上揉了一把,我看到女人的乳房硕大无比,像两个水袋子挂在胸前晃晃悠悠的,但我认为这两个水袋特别廉价。我对萍水相逢就这样做派的女人不屑一顾甚至是嗤之以鼻的。直到我遇到了微米。
那晚下着瓢泼大雨,天地一片混沌,白天通畅的道路在蛮荒的野外,在视线的尽头看到的仿佛是悬崖的边缘,前方永远是在无边的黑暗里,好像一不小心,连车带人都会跌入万丈深渊。车灯照耀着湿漉漉地面上散落的枯枝败叶,车上的一行人在喝醉了酒般的旅游车的摇晃下,开始变得不耐烦和恐慌。司机一脸严肃地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毫不理会车里嘈杂的声音。
见鬼,这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城市,我们可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发生什么意外。瘦男人看了看周围,又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我环顾了一下视线能够触及的地方,突然发现了左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有灯光,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夜幕,好像还传过来一阵歌声,像被风雨切割后断开,又连接上的声音。
啊,前边有人家,也许是旅店呢。我抑制不住惊喜的情绪,大喊:朋友们,你们看左前方。司机依旧不说话,他拧着眉头握紧方向盘,加大了油门。车里的人们开始激动起来,气氛热烈。
汤纳!有人开始欢呼,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说,还是汤纳先发现的。于是有几个人带有感激的目光齐齐地看了过来。
果然是旅馆,一家有着古老意味一排连在一起的两层楼房,在灯光下闪着古铜色的字体:微米旅馆,顶部有椭圆形装饰几个带有藏青色和宝蓝色、以及暗红色花纹的方形和尖形的固体物件。车停靠在旅馆的一侧空场,人们鱼贯而出,进入灯火通明开着暖气的室内。我扫视着附近的地形和风景,门前的四个大理石柱子上,吊着的环形缀件上,挂着几个花朵状罩着奶白色玻璃的灯。地势略微不平,有阶梯递增的即视感,灯光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是荒漠或者土坡都不一定。天色愈加沉暗。旅店内,一楼是一个大房间用木篱简单隔开,显得很规整,木篱上缠绕一些粗粝的藤蔓植物,烤肉和啤酒以及异域风情的音乐,使得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看起来都醉醺醺的,油亮通红的脸,狂放的声音,放浪的笑,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拥挤而不真实。
我将行李提到二楼的客房,帮我开门的是一个麦色皮肤身材健美的女孩,她用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庞,说了一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谢谢。我冲她点头,她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微微一震,但却说不清什么原因引起的震动。然后关上白色的房门,进去冲洗了一番,在柔软洁净散发着百合花香的床上躺了片刻,然后下楼准备吃点东西。
一楼的大厅里那些隔断里各型各色的人们,兴致盎然地和门外的大雨一起放荡着。夜晚旅店的歌舞升平和人声鼎沸,对我这个有着孤僻性格的人来说,有些不合时宜。看着喧哗的人们,为了不表现出我的不合群,我在柜台点了一大罐啤酒和一份只有三片的烤肉。找了个临窗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一个柔软的带有靠背的沙发,在凉意十足的冬天,让人很是舒适。
不久,带我上楼的女孩端着盛有烤肉的白色盘子,拿着啤酒走近我,我才注意到她穿着水红色的长裙,带着大大的金属质地的耳环,波浪大卷的乌发垂肩,身上香味淡雅。我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女孩放下食物和啤酒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我对面一张空沙发上坐了下来。
怎么一个人?她带着一抹笑容看着我,又扭头看着不远处另一拨和我同行的人,他们正热火朝天地猜拳行令,瘦高个男人正好朝这边看来,他一脸坏笑地冲我眨眼睛。我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才不会和他一样下作,对女人一点都不尊重。
就这几片牛肉,够你吃饱吗?女孩的眼神带着关心。
晚上尽量少吃,不增加肠胃负担,也对体型的保持有好处。
啊,和我一样。另外,我也不喜欢热闹。
女孩像遇见知音一般身子向前倾,她的声音轻柔婉转,略微有些西部人独有的鼻音,这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旁边有人在大谈人活着的意义,和关于人死后发生的种种奇怪现象。那位胡子稀疏眼睛凸出,像得了甲亢的老头参与的讨论最多,每说完一段,就抬眼看着旁边另外两个听得津津有味的年轻人。老头神情得意且自负,瞧他扬起脖子灌酒的样子便知,一大杯烈性酒痛快地干掉,一滴不剩,并用看起来脏乎乎的手指捏起酒杯,反倒过来,在另一个手掌上猛磕一下。
我是个不善于观察且有些迟钝的人,但今晚我却细致入微地观察了身边的人,包括面前的女孩。我叫汤纳。你的名字子呢?冒昧问一下。我拿刀叉吃完第一片撒有胡椒粉和薄荷沫的牛肉,用餐布抹了抹嘴,看着一脸淡定的她问,你怎么看待活着的意义?
她愣了一下,继而语速缓慢地说,我知道你,汤纳。微米,我的名字。我没那么多大道理可讲,只是我觉得活着就是把我的这个旅店经营好,等我的母亲回来。每天醒来看到窗外的阳光和生机勃勃的植物,感觉日子充满希望,这就是意义吧。
我沉默了一下,不再多问。因为我看到了她眉间的忧郁,这个花儿一般的年纪,不该有忧郁的,也许生活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如此吧。寥寥的几句,让我脑补了一个凄凉哀婉的场景,日复一日,她独自经营这旅馆,和住店的陌生人逐个说着客气而礼貌的话语,千篇一律的热情,千篇一律的微笑下藏着深深的孤独,她只字未提的父亲,等待归来的母亲,都令人遐想联翩。
那晚还说了什么,我记得不太清晰了。第二天,又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就多睡了会,醒来已经接近中午。我下楼去餐厅找吃的,一楼仍然有滞留的客人,他们有的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鬼天气让人无法脱身,烦死了!男人们喝着酒,脸色酡红地在和身边的女人调情。
我点了一份牛肉炒面,一罐黑啤。仍然坐在一个角落,低着头默默地嚼着面,炒面混着牛肉粒和洋葱,混着几条火红的辣椒很是刺激味蕾。微米悄悄地坐在我对面。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衣裙,外罩一件长款棕色毛茸茸的大衣,看起来像小熊一般可爱。她眨动着眼睛对我说,不如出去走走?
我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啤酒还剩大半,取了餐布擦了擦嘴巴,起身跟她一起走出门。门外的雪已经铺得很厚,枯萎的灌木和花草都披上了银色的毯子。我听到瘦高个男人在我和微米的身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远处一望无际,阒无一人,分不清哪里有道路。
微米用带了黑丝手套的手拉了我一下,我加快了步伐,跟紧了她。
我昨晚梦见了妈妈,微米仿佛沉浸在梦里,露出甜蜜的笑容,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都汪了蜜糖一般。停顿了片刻,她又说,妈妈将我搂在怀里,还像小时候一样,给我讲故事。
我和微米踩着厚厚的雪,继续朝前没有目的地走着。她的脸有些绯红,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冻的,红得像苹果。你说话啊,她红润的嘴唇哈着白色的雾气,转过头看着我。
白雪下的微米美极了,我看得发呆,心有些狂跳。我知道自己可能爱上她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不可思议地爱上了她。多年沉默寡言的我,很想跟她表明自己的经历或者其他,想和她分享心里所有的秘密。这是个危险的事情,打破了我自己封闭的习惯。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我的确爱上微米了。
面对她扬起头,鹿一样清澈的双眸看着我的脸,那谜一样微微开启的唇,如泣如诉,令我激动得手足无措,一瞬间涨红了脸,眼睛看向别处,双脚无处安放地在雪地上画着圈圈。
一只少见的大鸟沙哑着声音飞过头顶。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我的诉说。
其实,我是个没有明确方向的人,我说着,目光越过她带着绣有茉莉花瓣的红色布帽,看着远处两个好像在移动的黑点。声音低了下去。
我活着的意义好像不太明朗,我的生活单调枯燥,连工作也熟悉得烂透了。得过且过吧。
这得拜我那个糟糕的父亲所赐。做生意的父亲在年轻时养了一个情人,他隔三岔五地把情人带回家,老实巴交的母亲苦苦哀求都没用,最后忍无可忍,将我送回郊外村庄的祖母那里,就离家出走了。天知道,我那下巴右侧长颗黑珍珠一样的痣的母亲,漂亮又温顺,长着一双鹿一般的大眼睛,就这么丢下年幼的我走了。
我那时才八岁。同样遗传了母亲下巴右侧黑痣的我,脸上整天挂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可恶的是,同伴们都嘲笑和孤立我,除了祖母给予的温暖,这个世界对我来讲都是冷酷的。
乡村的生活单调且贫瘠,年迈的祖母靠做些手工过活,早已逝去的祖父,留下的那点积蓄也已经所剩无几。祖母那双粗糙的手能做出许多漂亮的布偶,每个布偶都独特而活灵活现:粉色的小猪憨态可掬,彩色的小鸟似乎要展翅高飞,咖色的猴子在跳舞……每次到了集镇上,便被抢购一空。换取的一些钱,买些米面以及生活用品。我很馋,想尝一尝镇上一家卖的熏肉饼的味道,也许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我每次看着那排着长长队伍的人买到饼后,都欢天喜地的样子,很是渴慕。我跟在卖完布偶、准备返回的祖母身旁,多希望她能给我买一个来吃。肚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左冲右突,眼睛好像被一根胶带紧紧地黏在了那一张张烤得金黄酥脆、香味扑鼻的熏肉饼上,祖母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心思,但她只是提着装有物品的袋子,催促我赶紧随她往回走:走快点啊,汤汤,日上三竿啦,回去还得给小羊割草呢。
祖母瞪着浑圆的眼睛看我,那一刻,我想到了鹿的眼睛。我曾在一条长满荒草的僻静小路,看到了一只长着浅白色斑纹的小鹿,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看到我的一瞬,鹿也用黑亮湿润的眼睛,直直地和我对视,那眼睛里藏有温柔和爱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掉头跑开,一路小跑,冲向不远处密密的丛林里。此后,在很多年以后,回想起和鹿对视的镜头,都一度令我怀疑是不是错觉,我们住的地方没有山峰和森林,一马平川的,怎么可能会有鹿出现呢?那么多年后,能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
我很诧异,身材佝偻瘦小的祖母,脸上的皮肤充满了褶皱,镶嵌在褶皱之下的眼睛却如此年轻,有一双像鹿一样的眼睛。
还磨磨蹭蹭不走?祖母有些恼火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听,你听到小羊饿得咩咩叫了没?她夸张地挥舞着手,掀起衣服的一角擦着脑门的汗对我说。
瞧,即使这样,即使跟祖母一趟一趟地赶集,从没有给我买过熏肉饼,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我爱她。祖母给我烙极薄的沾着芝麻粒的脆饼,味道棒极了,我喜欢用牙齿轻轻地咬一小口,用很响的声音嚼着吃,让那些孤立我的坏家伙们羡慕地吞口水,一张饼从头吃到尾,他们的口水就从头吞到尾。
留一口给我尝尝呗。一次一个长着三角眼厚嘴唇的家伙央求我,我傲慢地昂起头,在他绝望的眼神里,迅速地将最后一小片薄饼吞了下去。
我一直在等一场丰盛的宴席,来慰藉我贫瘠的胃,因为祖母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即将到来的盛宴。
祖母兄弟的孩子结婚那天,阳光灿烂得出奇。冬天时分,大风像怪兽般呼呼地吹着,我竟然感觉不到寒冷。祖母穿着一件平时不常穿的银灰色粗布棉衫,花白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也给我穿戴一新。她在头上包起一个有印花的深蓝色布巾,瞪着圆圆的眼睛,朝门边柜子上镶嵌着绘有鸳鸯戏水的镜子瞟了一眼,然后拉上我出门。
今天中午你可以吃到美味的东西了,祖母拉着我的手带着喜气大声说。走在铺满阳光的大道上,空气里有干裂土地和枯草混合的味道,还有田地里燃烧秸秆的浓烟味道。
你可以吃从没有吃过的肉,祖母比画着,香葱和熟牛肝凉拌,腊肉炒竹笋,香芋炖鸡块,对了,还有一道香味无比的梅菜扣肉,可比镇上的熏肉饼好吃得多。祖母用粗糙的手捏了我冰凉的脸蛋:哎,汤汤,不要总一副忧伤的模样好吧!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呢。
我的表情大概一直这样,很难改变,只是祖母的手用劲过猛,差点将我满嘴的口水都挤了出来。我步履轻快,佝偻着身子的祖母,步伐一点儿不比我慢,我们走了近半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那天中午的宴席果然丰盛。我吃到了有生以来也许只有天堂才有的美味。祖母提到的那些菜果然都有。我顾不上观察祖母那个长得像门神一样黑壮的侄子,更顾不上看和他并排坐在一起穿着大红绸缎、低眉顺眼怯生生的新娘,顾不上看新娘是不是个标准的美人。我眼里只有面前香喷喷的肉。我吃了很多块梅菜扣肉,入口即化的肉香和梅菜的劲道,吃得我浑身轻飘飘的,嘴角淌满了酥肉的汁液。祖母一边和她的本家亲戚说着话,一边不时地看我一眼。我低着头尽管吃。
回去的路上,祖母不停地说些今天的所见所闻,我第一次发现她话特别多。
我那侄子好幸福,她得意地咂着嘴,娶了个漂亮的小娇妻。
人长得铁塔一样,怎么这么有福气哇。
我兄弟都笑得合不拢嘴哦。
今天的酒席好丰盛啊。
咦?你怎么不说话?汤汤。
我盯着祖母的脸,说不出话,视线模糊,有些头发晕。胃里像有无数个虫子在搅动,翻江倒海地搅动,紧接着,我在祖母失声的尖叫里,剧烈且喷射状地呕吐。呕吐了好一阵,感觉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过了好一阵才平息。
我虚弱无力地靠在祖母怀里,祖母的眼睛蓄满了心疼的泪水。我可怜的汤汤。她紧紧地抱着我说,一定是平时没吃什么肉,吃多了,胃受不了。
我们在冬日的风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太阳落下,天色深邃幽蓝,才慢慢地走到家。
你看,那里有颗很亮很大的星星,祖母牵着我,右手指着幽蓝的高空。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说。
你认真看,尽管每天都有重复的东西出现,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默默地陪着你呢。所以你不孤单,你有很多朋友。包括你走掉的妈妈,也在远远地望着你呢。所以你开心些,汤汤,祖母说着,用枯瘦的手摸了摸我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她取掉印花的深蓝色头布,在我的脸上抹了一把。听着祖母的话,我心里竟有些异样的感动。
只是她提到我的母亲,我的眼前飞速地出现了母亲美丽温柔的脸,和哀怨的眼神,也一并浮现出父亲凶神恶煞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喜欢旧事重提,可他们如同梦魇,紧紧地攫取了我的肉身,根本无法逃开。
自此我不再触碰梅菜扣肉。也再没有见过我可怜的母亲。她和她唱着的歌谣以及身体的乳香都随风而去。我恨极了我那个常年酗酒、喝多了就打母亲、还明目张胆地找野女人的父亲老汤。他毁掉了我的家。
祖母多次劝说我不要记恨父亲,说他给了我生命,再怎么差劲也养了我几年。没有多少文化的祖母总能说出些禅意的话:放下仇恨,就是放过自己,就是解脱。
可我真的能放下吗?
祖母的衣服总有一股浓烈的汗味,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味道,但这些味道那么令我着迷,令我倍感亲切,她的衣服大概几天才换洗一次,每次取出里间一件陈旧得不知什么颜色的衣服穿上,脱掉经常外出穿的那件银灰色半长的棉服,用肥皂沾水,边搓边看着一边玩耍的我嘟囔着,这衣服洗得多了会洗破的啊。怎么这么快又脏了呢,是不是你这个小脏驴给蹭上的污渍呢。我蹲在地上,正用沾满泥巴的两手做一个泥人,听着祖母一个人絮絮叨叨,并不接话。
祖母带着我给小羊割草的日子比较美妙。太阳,绿草和花,头顶飞过一群一群的鸟。祖母苍老的声音沙哑、且带着深不见底的神秘,给我讲祖父去世后的几天,睡到夜半,突然醒来,发现床边站着高大的祖父,在同她说着什么,但祖母一句也听不到。就看到祖父一脸严肃,嘴巴一张一合地说。
我蜷缩在祖母身边,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听着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虚幻。
我在夏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人睡在院子里,又是半夜,除了有些小虫在叫,村子里是那么安静,连邻居胖大婶家的狗都不叫一声。祖母说着,转过头瞟了我一眼。黄昏的野外安静得只剩下小羊吃草的声音,而我迎着祖母那双鹿一样的眼睛,期待又害怕,等待令人心跳的下文。
突然,祖母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眼神里布满了惊恐,好像那晚发生的事情又再次降临,突然,我躺着的那张窄窄的帆布折叠床被人抬了起来,感觉像是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你看到了什么?我紧紧地贴在祖母怀里问。
我闭紧了眼睛不敢看,担心看到可怕的东西吓到自己。祖母的嘴唇有些哆嗦地说。
我的天!微米惊叫着扑进我怀里。
我将快要溢出表面的笑容悄悄地收起来,我知道有件事情基本可以确定,微米也爱上我。就这么神奇,短短的时间内,我们相互吸引。
对于一个三十岁还独身的男人,对于爱情的到来,多少还是幸福和激动的。以前的我可没有奢望过一见钟情,严谨和挑剔使得女孩们对我又爱又恨。
此刻,看着怀里的微米,看着她同样有着我熟悉的鹿一样的眼睛,和诱人的红润的唇,我禁不住俯下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我没有做梦吧?我拉着微米有些颤抖的手说。她又将头埋进我的怀里。
接着讲啊,还有吗?微米似乎对我的过往很感兴趣。
我看着远处愈来愈近移动的黑点,看着风雪里艰难移动的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但他们好像与我们眼前的甜蜜和幸福无关,于是我接着讲下去。
苍老年迈的祖母有一天真的离我而去。祖母突然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倒下了。已经虚弱不堪的祖母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不能陪伴你了,汤汤,去城里找你的父亲。我噙着眼泪拼命地摇头,根本不想面对那个令我憎恶的男人。
快乐些,汤汤。祖母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她那双鹿一样的眼睛已经黯淡无光,但她还是那么热切地看着我。这人世间本来就充满坎坷,人活着不容易,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那还不如开心些。答应我!祖母的声音嘶哑和不连续,间或剧烈地咳嗽。
我心痛极了,无以复加的痛楚情绪,使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火燎了一般的难受和拥堵。我轻轻地给她捶背,但一点儿都没减轻她频繁的咳嗽。
小羊在大声地叫。它被拴在祖母院子里的一棵栽种了两年、却还枝干纤细的石榴树上。它已经长得膘肥体壮,所以叫声格外响亮,是在为快要离开人世的祖母放声哭泣吗?记得祖母在上一个春天,土地刚刚复苏的日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棵树苗,在院子的一角,用铁锨挖了个坑,将树苗种下去,蹲下去用双手悉心地培着土,又盛满一瓷碗水端过来,慢慢地浇下去。
石榴树开的花可好看了,祖母喜滋滋地扭过头,对蹲在地上玩蚂蚁的我说,火红色的,能够把你的小脸照亮,照得你开心起来。长出的石榴果可甜呢。喂!汤汤,你有听我说话吗?
长大后有能力了去找回你的妈妈。你的妈妈是个好人。祖母喘着粗气费力地说。
我这才将飘忽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我去村外的镇子找医生来。我对眼皮耷拉着嘴巴微微张开的祖母说。
不用了,我的生命期限到了,该走了。祖母摆了摆手。
去哪里?我急忙问。可能太过着急,我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水还是不断地往外冒。
去天堂找你的祖父。祖母扬起嘴角微笑了一下。眼睛又发出些光亮来。你的祖父在天堂等我咧。祖母有些黑斑的脑门,有几颗汗珠滚动着,落在干瘪的嘴角处。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高大的、寡言少语的祖父的脸庞。想起祖父喜欢把幼年时的我举起来,放到他肩膀上稳稳地坐着,到处走动,并一本正经地给一脸懵懂的我,介绍些村子里的人和动物。
我抱紧了瘦弱轻盈得如同一片棉花的祖母。她伸过手,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叠卷了边的纸币递给我说,给你攒的,给你读书用。
说完,祖母就靠在床头的陈旧垫子上,在我紧紧揽着的怀里,大口地喘气,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十二岁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离去。我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祖母说不让我掉泪,她去了天堂,她能看到我。
长大以后的我,对灵异的事件压根不再相信,认为是迷信,包括祖母讲过的那些,也许都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更或许是幻觉罢了。
但是,在祖母离世后的一年,我居然在沉睡中见到祖母。一次是,我刚刚入睡,祖母便站在床边认真地同我讲,汤汤,我想喝粟米粥。我很清楚祖母已经不在人世,就一下子醒来了,才知道是梦,但我一点儿都不敢怠慢,赶紧去商店里买了粟米,乘车到郊外,在她长满了草的坟头,将黄灿灿的粟米洒了一圈。
另外一次,仍然是梦。祖母在我的梦里说,汤汤,我这里雨水太大了,房屋被冲坏了,漏雨严重,你给修修吧。
我又去了她的坟头,看到祖母的坟丘果然破败严重,需要重建了。
是不是真的有魂魄存在?微米扬起头问我。看着微米写满疑问的眼睛,我有些不置可否。
可怜又善良的汤纳。微米脱下手套,用她温热的小手搓着我有些冰凉的僵硬的手。一些复苏的热流从体内冒出来。我跺了跺脚,抬眼看了看四周,空旷的四野,白色的雪,无限延伸的思绪,总使人的灵魂不受控制地出了窍。微米在我身边柔软地缠绕着我,在这冰火两重天、清晰和迷茫中的世界,我竟然从微米柔软的手指尖,感受到了遥远的另一番情愫。
祖母去世以后,我那个令人讨厌的父亲得知消息后,匆匆地赶回来,连夜埋葬了祖母。想到上一刻我和祖母还相依为命,闻着她的气息,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操持家务,为我做可口的饭菜,听着她扯着嗓门呵斥我不好好读书,总爱贪玩,下一刻却突然毫无征兆地闭上了眼睛。我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像一条狗一样,匍匐着趴在祖母的坟头。
我将脸埋在坟丘的土上,泪流不止,再也听不到祖母唠叨了。耳朵里不停地传来羊叫声,听起来凄厉无比。它会不会挣脱那棵细细的石榴树,跑过来看躺在坟丘里的祖母?我不知道祖母是不是真的上了天堂去找祖父,但我却眼睁睁地看到了穿戴一新的祖母,紧闭着鹿一样的双目,瘦小的身子平躺着,手腕带着平时很少带的一对银镯,被装进一个木头棺材里,再被人们埋入土下。
帮忙的人们散开后,只剩下我和老汤。老汤一直在一旁抽烟,那些呛人的味道,不停地随着风飘来飘去。我仍然趴着一动不动,面前的土已经和滴落下来的泪水和在一起,我的脸被泥巴涂得乱七八糟。时间在此刻停滞不动,大脑被忧伤填满,身体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老汤拖起我的时候,我的双腿软绵绵的,竟然无法站立。
此后,我跟着父亲老汤过活,他将我带回城市,在学校寄宿。因为我无法和年轻的继母生活在一起,我看不惯她。继母整天化着浓妆穿着时髦的衣服,和一帮牌友在豪华而宽大的家里打牌,老汤根本不会说她一句,我毫不掩饰的憎恶目光令她不悦。这个和老汤生活了几年也不会下蛋的女人,一定是和老汤说了什么,老汤二话不说就开车将我送到离家不远的学校。我成了住校生,除了偶尔送些生活费,我和老汤基本没有交集。我的成绩再好,他也不知道,他从来不到学校,即便学校通知开家长会,他也找尽各种理由,不会到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忧郁和内向的性格并没有好转一些。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对老汤的憎恨和对祖母的思念成比例地增长。我讨厌老汤,直到我长大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直到走向社会,直到他酗酒住院,我都不愿意面对他。我一度认为我的一切不正常,都是老汤造成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还保留着祖母没有卖完的布偶,一只猴子和三只鹦鹉。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拿出来在灯下细细地反复看着,那上面似乎保留了祖母的味道,我的眼前会呈现出祖母做布偶灵巧的双手,和专注的眼神。心里会好受许多,仿佛祖母就在身边陪伴着我。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那时正值九月,夏季的炎热刚过,秋天的凉爽徒增了我的思念,由于凉意丛生了的琐碎记忆,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工作再无波澜,除了惯常的赞美和妒忌,再无其他。我在健身房重复地教一些不太复杂的动作,也写不出什么心仪的文字。杂志社的老总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了解我的个性,对我的懈怠很是大度:放松一些,不用太赶,没准过阵子就能写出来些激荡人心的文字呢。
我四处游走,想寻找些新颖的事物出来。
九月的街头没有因为季节的舒适而多增加些人气。我漫无目的地在一条长满银杏树的街道上走着,高大的城市建筑物被一排排造型别致的蔷薇、和叫不出名字的球状的花簇拥着,香气扑鼻而来,路边停泊的车辆安静地和一些吹过的风以及天空温和的光摩擦而过。我在一家百货商店前逗留了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买一块香皂的时候,被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的背影吸引到了。像我这么孤傲奇怪和冷淡的男人,能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吸引到,也确实不易。
问题是,她推着一辆简易的小车,车上挂着几个晃眼的布偶。
我跟随着她走了好几条街道。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不仅仅喜欢她走路舒缓的姿势,她的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髻,穿着藏青色的宽大的裤子,藕色上衣短而紧,每走一步,宽大的裤脚都会轻微而急促地摆动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也令我心生欢喜。秋天的阳光罩在她的身上,圆润而饱满的臀部,和腰间的弧度,在移动的步履中无意间让我的目光滚烫,和衍生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念头。
当我在一个路口,看着她走过去,刚想迈开脚步追赶上去,面前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毫不客气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无望地弯下腰蹲下来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她忽然调转了方向,在绿灯通行的间隙,向我走来。
我一下子慌乱极了。我像一个偷窃自己喜爱东西的孩子,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了个现行,我面色发烫、无地自容地看着她的脸庞。她的样子五十多岁,岁月留给她的痕迹,那些脸颊的皱纹,在我看来,美丽而性感。
你想买布偶?她的声音轻柔得使人感觉浑身酥麻。我摇头,又接着点头。
她的目光注视着我,又望向别处,不远处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头,正自己剥开一个烤熟的,边吹边吃。我迎着她转回的目光,心在瞬间狂跳不已。
啊,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和祖母和母亲的眼睛如出一辙。清澈,有温暖和爱意。
我想我被施了魔法,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这双眼睛。
我竭力按捺住自己要跳出的心,慌乱地看着她:可以去你的住所看看么?
我想她一定会拒绝,毕竟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提出不太合理要求,有很难评估的风险。
但她的回答令我满意。
可以。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我是独身一个人,你不能待太久。
我跟在她身后,到了她那个不大的房间,仅仅只一间房屋,一张靠窗的单人床,一个靠墙小方桌,一个矮的木纹塑料小凳子。旁边的地上铺开的旧报纸,一堆做好的布偶整齐地摆在上面。
我忘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只记得那女人坐在凳子上,一直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坐在床沿面色苍凉的我,听着我发神经似的,说些与她毫不相干的内容。
我滔滔不绝地将多年积压的郁闷和委屈,都倒给了她。她身上散发出汗水的腥甜和体香,正随着衣服的褶皱和边缘,向我倾泻而来。
我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跪了下去,将泪流满面的脸,埋在她略微下垂、松软的双乳之间。她叹息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世界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变得狭小而密闭,小得只有我和她在呼吸。
你们发生了些什么?微米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问。雪花在她的睫毛上沾染,毛茸茸的白色,簇拥着乌黑的眸子。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我说,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却被她吸引,只想跟她说说话。可并不想发生什么。但我买走了她的全部布偶。
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过她那里一次,但那里的房子都拆掉了,成为一片废墟。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们真的没发生什么?当时的场面挺激动和香艳的?坐在对面的她也问。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我对表情意味深长的她说。
房间的灯光照亮了她好奇的和更加讶异的眼神,夜深了。我将开着的冷气又调高了两度。
你有恋母情结。她说,然后又挪动了一下姿势,将裙子压到的一角伸展开,脸上带了些许倦意。我不好开口提出让一个年轻的女孩深夜独自离开,她毕竟也是我的倾诉对象。
另外一个房间有床,我说着,给她指了指客厅左侧的房屋。
睡意正在飞快袭来。我走进舒适的卧室,将灯光调暗,躺在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夏季霸道而猛烈的光线,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将脑袋转动到另一侧。
很让人惊讶,我发现,她居然坐在我床边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早餐准备好了,起来吧。
吃完继续听你讲故事。
我清了清嗓子:那不算故事,是经历。
早餐简单,一杯热奶,和两片加有煎蛋涂了番茄酱的切片面包。
填饱了胃,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马路对面的森林,看着那些树木亲密地组合在一起,蔚然成林。
随风起伏时如波涛,鸟儿们在上面舞蹈,松鼠和鹿在里面欢快地跳跃。我念着诗意的句子:我热爱这片森林,它们让我的眼睛不寂寞,让我的心灵不再孤独。
她站在我旁边,以不易觉察的一抹浅笑,掩饰了她的不屑。
你看马路上的桉树和香樟,她说,郁郁葱葱地释放着植物的香气。在这么高的楼层,隔着玻璃似乎就能感觉到。
我和她望向同一个地方,我们应该各怀心事。她也许在琢磨着怎样将我过往的经历全部掏出,毕竟,对于我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希望知道我比较隐秘的部分。嗯,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脸上,她脸部的线条好看,皮肤在光照下毛茸茸地透明着,透着粉色,下巴淡蓝色的毛细血管微微地跳动。我的心奇妙地抖动了一下,真的感觉我和她似乎很早就认识,对于她有种熟知的心安和默契。
我不否认自己对于漂亮女人,尤其对于有着鹿一般眸子的女子,有着深深的迷恋。
我醉心且深陷于她们看着我的时候,会类似于化学反应中的氢气遇见氧气,引起的燃烧,使我浑身都充满水汪汪的滋润和舒适感。这让长久情感饥渴的我,难以抗拒她们的吸引。这是秘密。
马路上的车辆络绎不绝,人们行色匆匆,世界并没有因为我停滞在过去而止步不前,一切生物都生机勃勃,他们生活得明目张胆或者潜滋暗长,我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离开这房间半步。是太累了?还是我抑郁了?
我可不承认自己抑郁,除了不想出门,能吃能睡的,还健身。健身房我也已经告假两年了,只剩下了写作。谁还不想在自己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呢。对于我这样一个也算是写作高手的人来说,一个人独处、旅行、思考其实都合情合理。
她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我的脸,汤纳,你真的记不得我了?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到,我可笑的意念告诉我,她会这么问。从她一进门,像老朋友一样和我聊天,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听我绵长的讲述,那种自然的默契,等等一切,会让我有空前的良好预感,她会这么问。即使以前认识过和不认识的,想接近我的女孩也都会对我的漠然和拒绝,不满地发问,问我是不是不记得她们,或者将她们忘了。
但她的发问令我赧然。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将手插在裤袋里,摆出一副酷拽的样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难道我在东直门见过你?西门大街?上岛咖啡?
她皱起了眉毛,嘴角向下弯起。
你是不记得我了。
但不影响我对你有好感。我认真地看着她有些调皮地说。
你真多情。她有些不满,可爱地嘟起嘴吧,并冲了两杯咖啡,摆在了桌子上。
我缺少爱,和爱情。
我不知哪来的伶牙俐齿,和她对了一通。
我无意瞥见窗外,马路对面枝叶茂密的桉树下,站着一对情侣,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正将怀里的穿着绿色裙装、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抵在树干上,缠绵地亲吻。
他们旁边的森林正被风带动,左右摆动,像无数个舞者在起舞,几只鸟优雅地从树梢掠过,一些树在变枯,颜色颓废,一些树仍然倔强,庞杂地支撑着整个林子,没有看到鹿的影子。
这么热的天,我低语。身旁的她大概也站累了,转了身子移步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你的故事接着讲啊。她轻轻敲了敲玻璃桌面。
不是故事,是经历。我重重地坐下来,纠正她。
不管是什么,只要你讲下去,就是无限循环和重复的轨道,你会一直在这轨道上走。
她好听的沙沙的声音像是对我催了眠。
我依旧坐在她对面,房间里有我和她的味道,分泌出一些特殊的物质,我甚至想象着她一丝不挂的胴体,站在淋浴下的镜头,那柔润富有弹性的肌肤沾满了晶亮的水珠,该多迷人。这想法令我羞愧,我可是自律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刚刚开始交往的女孩想入非非呢。
不过,我又回到了梦境一般的回忆中去了。
雪花在我和微米的头顶打转,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身上,我和微米簇拥在一起,像童话世界的两个人,热烈、晶莹,美得不愿意醒来。
爱情降临了,挡都挡不住,我在心里叹息,活到这般年纪,也该放下一些事情了。
我和微米走到有一块凸起平地半人高的不规则物体前,走近才发现是一大块石头,石头上面也被雪花包裹严实,寂寞地立在雪地里。我们走到背风的一面,并排靠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微米扭过头看着我说,很神奇啊,我喜欢上你了。
我也是,我第一次动心。我说着,将领口的雪抖落。
那个卖布偶的女人呢?
微米的发问令我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继而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不算是,只是一稍纵即逝的情感错位罢了。
我好像一直活在梦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令我走出梦境的人,终于找到你了。情爱对于我来说,是奢侈的礼物,可遇不可求,也宁缺毋滥。我深情地表白着。
喔。她小巧的鼻翼翕动了下,将手自然地放进我的衣服里面。
天空是铅灰色的,大雪纷飞不止,大地苍茫无限,远处两个移动的黑点正在一点点靠近。是赶路的两个人,在飘雪的空间缓慢地前行。我甚至听到了有些熟知的歌谣,从他们的方向传递过来。
微米有些冰凉的手在我的胸部游走,刺激感随着手的触摸而增强。我的皮肤不断冒出些颗粒来,呼吸急促起来。接着,那双勾人魂魄的、柔软中带着力度的手,又探触了我的小腹地带,我一激灵,身子不能自已地颤动起来。
汤纳。微米软糯地叫着我的名字,汤纳。
世界的一切仿佛此刻都不复存在了。爱情在天崩地裂中高歌。
我和微米完整彻底地交付了自己的肉体。我靠在石块上歇息,她伏在我肩上喃喃地说,汤纳,真好。
我抱着她依然有些颤动的身子,掏出一根烟点上放在嘴边。许久没有抽烟了,难得这么放松。
可以借个火吗?小伙子?
一个西部男人的口音飘过来。我和微米同时转过身。原来是远处赶路的两个人走了过来。
他们被雪覆盖了全身,像两只白熊。
啊——微米叫了一声,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有些通红。
爸爸,微米叫,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微米的眼神里刻着愤怒。我的妈妈呢,被你气走了。你就是跟这个婊子混在一起,旅馆都不管了,出去到处游荡。
我愣住了,这狗血的场景,惊人地和我家的背景雷同。
被称之为爸爸的男人,五短三粗的却穿着考究,褐色皮大衣外套,里面一件花格子毛料衣服,斜纹绸缎的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毛呢礼帽,脚穿黑色长筒皮靴。
男人一边踱着脚,双手拍着头上和肩上的雪,拍着拍着也愣在原地,呆住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微米,对不起。我这不回来了吗。
我们走,汤纳。微米拉起我,准备离开。
我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微米的两只手套,站起身时,鼻子猛然撞到了微米的下巴,一股尖锐酸疼的感觉,顺着鼻腔流入头部,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微米揉着下巴,双手抱着我的胳膊气呼呼地往回走。
正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头部被紫色布巾包裹严实、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女人快步走到了我们面前,她带着皮手套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拉下围巾,声音不知是因为寒冷或者激动引起的变调:你是汤纳?你的父亲是汤真?
是的。我盯着她有些倦怠的脸回答。我满腹疑虑,这个被微米称之为婊子的女人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和父亲的名字。
我是妈妈。她哭着,抱住满脸惊呆了的我。
回忆像一面裂纹四开的镜子,人的映像在镜子面前,往往是残缺不全甚至是可怖的。我努力地拼凑着母亲在我童年时期,离开之前的样子。她留下带着奶香和体味的衣物,她哼唱着童谣哄我入睡,她抱起我躲避酗酒父亲拳头时的害怕和无助,等等。该死的老汤喝醉酒时看我和母亲都不顺眼,挨打成了常态。直到母亲心灰意冷地离开。
我还记得母亲在离开的前夕,在一个傍晚,给我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香芋炖鸡块,看着我大口地吃,那双鹿一样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
你怎么不吃呢,妈妈?
妈妈不爱吃这些。多吃点,不然等下你爸爸喝完酒从外面回来,吃饭都不安生,鸡犬不宁的。
我吃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香芋炖鸡块。此后的多年,我外出到过很多城市,去过很多家餐馆,吃过很多次的香芋炖鸡块,虽然同样里面有胡椒和姜片麻椒的味道,但却是千篇一律的味同嚼蜡。我再也吃不出母亲的味道。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找我的母亲。包括我追踪过卖布偶的女人,无非是她身上有母亲的影子。她们拥有同样美丽的身影,同样有鹿一般乌亮水润的眸子。
但母亲留给我的回忆是支离破碎的。我心疼而沉重地打捞这些记忆的碎片,可是无法再让它们复原。
妈妈,我叫她,眼泪涌了出来。面前这个和我一样下巴右侧长着一颗黑痣的的女人,抱着我号啕大哭。她伸出有些微凉干瘦的手,抚摸着我下巴上那颗黄豆般大小的痣。
我的孩子,妈妈不好。她哭泣的声音被风雪搅和得断断续续,像要接不住气的样子,身子不停地抖动。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看着母亲沧桑的脸布满了沟壑,眼窝深陷,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从她的脖颈那些松弛的皮肤,和凸起的青筋,以及宽大的不太合体的深红色棉袍,可知母亲的瘦。我百感交集。
我心目中的漂亮的母亲,也插足了别人的婚姻,破坏了微米一家的幸福。
微米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着我的母亲,她那个长相鄙陋的父亲一脸尴尬,不停地揉着多肉的鼻头,一双牛眼咕噜咕噜地转动着,分别看着每个人。
微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了。她身后扬起的雪足有半尺高,我望着她的背影,用尽力气大喊:微米!微米!微米!
我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声嘶力竭且绝望。直觉告诉我,我失去了她。就这么快。
微米在风雪中离开了我的视线。我颓然地转过头,看着母亲和她身边的矮短身材的肉鼻子男人。
男人笑容粗俗,一把抱过母亲瘦弱的肩膀,我爱你的妈妈。不用担心,小伙子,她跟着我很幸福的。
母亲的脸漾开一片红晕,连连点头。也许,他们真是幸福的。其实我不太相信,但也没有不相信的理由,毕竟我没有置身其中。
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人头疼,那些不断飘落的洁白雪花,并没有漂白这人世间肮脏的部分,也并没有掩盖这刻徒增的羞耻感。
我想起了祖母和我过活的那些年,想起了孤独忧伤的童年。并联想了微米,联想到微米的处境和我好不了多少。心中有一些无名之火忽地往外窜。
后来呢?你和微米走到一起了吗?坐在对面的她带着一抹诡异的笑问我。
我陡然一惊,像是在沉睡中突然被唤醒,满腹焦虑且茫然地站起来,走到窗子边。正午已经到来,记忆在此刻沉重,那些片段和天际漂浮的云朵纠缠着,缭乱着,刺痛了我的眼睛,随之心也疼痛地抽搐了一下。
我和微米没有走到一起,我大概永远地失去了她。我伤感地垂着眼皮说。
我痛楚地又将自己拉回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
下雪让整个道路封锁,在这个陌生而偏僻的地方,大概连飞鸟都稀少,地图上也找不出它的名字。我迈着木然的步子回到了旅馆,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一楼大厅里,隔开的每个台位几乎都有人堆在那里,吃吃喝喝,猜拳行令,微米的父亲带着我的母亲像归来的王者般,挥手跟大厅里的人们打招呼。
吃好喝好啊,酒肉管够。他的牛眼里写着热情和威严,一边的母亲殷勤地抱着他脱下的皮装外套跟着点头。
你和微米相爱?母亲走近我,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
她可是个倔强的女孩。母亲补充了一句。
倔强?你怎么了解?就凭借微米骂你的那些话?我在心里冷笑。
我发现,自己对母亲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好感,似乎正在慢慢地减弱和消失。
我焦急地环顾四周,希望看到微米的身影。但令人失望,除了几个不太熟识的同行的女人,正在娇笑着听围在一起的男人们说着荤段子,再无微米的影子。瘦高个男人只顾和一个身材丰盈媚态十足的女人调笑,我路过他身边,无意踩到他伸到过道的脚,他都没有感觉到。
我又去了吧台,看到一个正在发呆、头发卷得像绵羊毛一样的女孩,就问了她:请问你见到微米没有?
她看着我,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好像我打断了她的什么奇思妙想,使得她的声音含着愠怒和敌意:没看到!
我讪讪地走开,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张宽大而洁白的床让我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沉睡了过去。梦中感觉有轻轻地打开门进来的脚步声,想睁开眼睛看,但怎么都睁不开。
一觉醒来,外面已经大亮。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看似没完没了的雪终于停了。
窗外,一条被铲掉雪露出褐色地面的路,延伸向前方,不知是哪些好心人干的,我们不得而知。人们已经商议着出发的路线了,他们兴高采烈,为被风雪隔离这两天的解放而欢呼。
我坐在楼下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吃完一张饼和一碗米糊后,靠着贴有水纹壁纸的墙边,望着热气腾腾的人。没有我想要看到的身影。人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大声地谈着自己的艳遇。
及时行乐,瘦高个男人嘴里嚼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这年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情。说着拧了一把身边女人的屁股,女人娇哼了一声,捶了他一下。
微米!我在心里叫。我的悲哀情绪不可描述。那些热辣和爱意十足的交融,怎么会和及时行乐等同?我是想娶了微米的,我爱上了她。
我的母亲不知何时坐在了我面前。她睁圆了眼睛盯着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看清错过我几十年成长的光景。她的脸皱纹丛生,她嘴角和眼角下垂得厉害,母亲年轻时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既难过又对她心生怨恨,这无法改变的感觉,让我看着母亲一时语塞。
你在等微米?她清了清嗓子。
我点了点头。此刻,我整个的人和心,犹如这几日大雪下的苍茫天地,毫无方向,也辨不清方向,就那么悬在了半空。
她可能离开这里了,不想见到你。母亲说着眼睛看向窗外,一轮红色的太阳炽烈地升起来,俯瞰着大地厚厚的积雪。
你,你能跟我走吗?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我猜测母亲没有跟我走的意思,凭借直觉,但我仍然心存希望,纵然我还对她心存恨意。但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战胜了恨意,我希望失而复得的母亲能跟我回去。
我不能走,他对我很好。从我遇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母亲说着,看着不远处招呼客人的矮短男人。男人今天穿了一件咖啡色毛料衬衣,衬衣束在肥大的裤子里,一条黑色的皮带困在臃肿的腰上,倒还精神。他一边跟几位打好背包的客人打打趣,一边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瘦高个男人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眯着眼睛笑,大概矮个男人,不,我应该称呼他为继父,说了什么让他们受用的话,周围几个同行的人,另外几个不认识的男女都发出了会心而感动的笑容。
母亲的声音饱含深情,汤汤,她轻微地吁了口气,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过来的。
她那时的心情我能体会到,从她不辞而别到现在与我的再见面,我的成熟年龄,让我不难理解母亲的不容易,她无法躲开父亲的拳头,无法忍受父亲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回家寻欢作乐,只能离开。因为担心年幼的我跟着她吃尽漂泊的苦,所以就把我送到祖母身边。
我走了很多的路,身上仅有的一点儿钱花光之后,不能坐车,只能走路,在路上被野狗追赶,跑得鞋子都掉了。遇到一个开卡车拉货的司机,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哪里都可以,他就把我带到这里了。
这个男人收留了我。母亲指着继父的背影说。他给我因走路太多、受伤的脚敷药,给快要虚脱的我炖鸡汤喝,就那么一直热心地照料着我。
您那时候还年轻,我皱了皱鼻子说,并且还很漂亮,哪个男人不心动。只是,人家有老婆孩子啊。
她看似本分的老婆,却不动声色地跟一个住旅馆的有钱人跑了,我在那里出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半年了。老微不想让年幼的微米知道这件事,就编了个谎言说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寻宝藏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微米对我越来越讨厌,她单方面认为是我抢了她妈妈的位置。而我这边,无人作证,厨房里的厨子和几个服务员都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微米无法求证,只能一次次地跟我发难。
虽然老微无微不至地关爱着我,但还是挡不住微米的暗箱操作,微米悄悄地在我的食物里放泻药,造成了我差点拉肚子拉到虚脱。她还经常当着员工和客人的面,骂一些让人难堪的话,更过分的是,在一次下楼梯时,她跟在我后面,趁我不备猛推了我一把,结果可想而知:我头破血流,失去了意识。
老微郑重地跟她谈了几次,每一次微米都说,有这个女人没我,有我就没这个女人。
没有办法,老微只能带上我离开。这次回来,是因为……
母亲有些情绪激动,声音稍大了些,话还没说完,继父微微笑着转过头,并向这边走来。
我更加仔细地看清他:身材壮实,头发灰白,面色红润有光。他走路的时候,有一种笨拙的潇洒,确切地说,像企鹅的走路姿态。我至今还能记得他说话浓重鼻音下的西部口音。
他坐在我面前,抱住母亲的肩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的脸说:不要惹你的妈妈情绪激动,她乳房长了个瘤子,做了手术,刚刚好转,身体还虚弱着呢。
一旁的母亲看了老微一眼,不能控制似的,掩面低声啜泣。我有些焦灼起来,倒不是同行的瘦高个男人在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催促我出发,是我对眼前的母亲哭泣的样子,有些窒息般的心痛和恐惧,印象里的母亲是倔强和顽强的,很少掉泪,即便被父亲拳打脚踢、浑身青紫也从不掉眼泪。
难到母亲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或者事情出了问题。果然……
你的继父,母亲擦着眼泪,扭过头看着老微的脸说,得了绝症,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了。所以我们回到了这里。我不能跟你走,我得留下来陪伴和照顾老微。
生死有命,早晚都得死。老微爽朗地安慰着母亲,并用手揉了揉母亲花白的头发,只是我比你先行一步,不能继续照顾你了。
我看着老微红润有光的面容,一时有些心酸,很难相信他怎么会得了绝症。
微米不知去了哪里,老微说,孩子大了,不好管教,我看得出你喜欢她,可是这孩子性格倔强而且固执,我担心即使以后你们再遇见,她都不一定能接受你。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乘车离开。后来的日子,我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遇见微米,遇到过和她相似的人,但终究都不是她。我曾经一个人试着驱车去找曾经旅游经过的那家旅馆,但结果令人失望,找遍了整个西部,都没有发现那个叫微米的旅馆。记忆中的那条路没有名字,因为那是雪天,路的样子更是不具体。旅馆就这样凭空消失,我都无从打听,生命只有三个月的老微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随之再度失去踪迹的是母亲。微米,我更是无处找寻。
我还尝试着通过旅游公司寻找当时载我们的司机,人家告知我,司机在一年前就离职了,不知去向。每个通向白色季节的路,一阵异域音乐引起的悸动,一个个拥有鹿一样眸子的女人,都会让我的孤独更加孤独,忧伤更加忧伤。
我始终走在寻找爱的道路上。
上个礼拜我还在城市电视台录制了节目,一本新出版的悬疑小说刚刚上架,便被抢购一空。我跳开主持人脉脉含情的目光,认真地回答她提出的每个问题。关于情感,关于性,关于一切纠缠中的似是而非的各种关系,我想我回答得比较令她满意吧。她报以甜美的笑容和我合了影,并一起共进晚餐。但也只能到此为止,良好的个人素养和严谨作风,让我们也不会再有下一步,纵然接近我的女孩们无数,纵然她们盯着我结实有型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孔忍不住脸红,我都不会再心动。在大街上遇到一些女孩,仍然会激动得大叫我的名字。但我似乎已经麻木,我在去过的每个城市,寻找着母亲和微米的踪迹。
在一个灯光如白昼、两侧满是酒馆和饭店,我住所附近的街道,遇见了一个我不想见到的人。
汤纳!一个秃顶的、面容憔悴的老男人叫住了我。
在繁华而清冷的秋天街道,我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愣住了,呆站着,动不了。是我酗酒的父亲老汤。他有些消瘦的身子似乎站立不稳,穿着劣质面料的衣裤在秋风下瑟缩。他面色很不好。我看着他,脑海里迅速地浮现出他年轻的时候头发茂密而丰厚,总是气势汹汹红着眼睛的模样,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将他和面前这个瘦弱落魄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但他的确是老汤。他和我有着相同基因链上的烙印无法抹掉,每个部位都那么相似,都有彼此的影子。
我有些不可抑止地难过起来,说不出话。他上前一步拉着我的手,带着哭腔说:汤纳,我只有你了。我身体不好,肝脏出现了问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生意萧条,那个女人卷走了我全部家当跑路了。
报应啊。老汤说着老泪纵横。我掏出面巾纸给他擦拭。
我竟然对落魄而憔悴的老汤恨不起来,我拉着他进了一家饭馆,点了一盘卤牛杂,一盘炒白菜,两份米,一大份牛肉汤。老汤低着头大口地吃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他看着柜台上摆着的烈酒,喝了一口汤自语说,我戒酒了。
那晚,我送老汤回到他那有些灰头土脸的洋楼里,许久没有打扫的房间,蜘蛛网到处都是,房间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我安顿好老汤躺下,对每个房间进行了清理,包括楼梯间,都打扫擦拭。在楼梯间闲置的一张旧桌子抽屉里,我看到了父母和我合影时的黑白照片。我一边鼻子发酸地擦拭着照片上面的灰尘,一边感慨如今的情形。
等我收拾完,在老汤床边的一张沙发上躺下来,刚闭上困涩的双眼准备睡去,就听到老汤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妈妈在哪里。
我一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等待他说下文。
我知道你们恨我,瞧不起我。他呢喃着又说了一句,你鄙视我吧,汤纳。接着就呼噜声大作,睡了过去。
我一夜辗转反侧,由童年记忆里的母亲,祖母,一直到微米,她们三个人的面孔都轮番在我眼前交替出现,最后,我透过窗子在缀满星空的天幕上,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她们三个人的脸重叠在一起,是一张令我无比欣喜和温暖的脸。那双鹿一样的眸子,望着我,深情款款。之后,我揣测着老汤睡醒之后的答案,不安带来的烦躁让我久久地失去睡眠。
后来呢,找到你的母亲了没?她站起来,走近我,伸出手抚摸了我耷在脑门的一绺头发。
我再度一惊,从回忆的闸门里猛然跳出。她仍带一抹我似曾熟悉的笑容,那笑容含着我想要探究的神秘。我近距离地站在她面前,嗅着她的体香,惊讶地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想法,我实则通过这种叙述方式想要多留她一会儿,这个全神贯注神秘的倾听者,表情随着我讲述情节的起伏而起伏。我看似悲情的身世和经历,毫无疑问地引起了她的兴趣和同情心。而我对她莫名地产生了好感,自从微米走掉之后的几年,也是第一次再对女人动心了吧,于是我对自己倍感诧异:怎么又轻易地动了心。
当然,我还保留着自己的矜持部分,我竭力保持自己的平静,双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她那张俏脸。
你的父亲告诉你没有?关于你母亲的?她的眼睛里有迫不及待,微微抬起了下巴,那一脸的光泽和质感,使她的轮廓更加立体。
没有,我轻轻地摇头,喝了一口面前有些变凉的咖啡,父亲醒来后什么也没有说。
喔。她有些失望,也许,她希望有个完美的结局,这正是大多数善良之人共有的想法。
归根结底,我没有再记恨老汤,我说,他已经对过去表示了悔恨,还能怎样,年纪都这么大了。我经常去看望他,带点可口的东西给他吃,有时候陪他住上几天。毕竟母亲不知去向,不能再没了父亲。
她站起来看着窗外,阳光正浓,就将窗帘拉了大半,遮住庞大的落地窗。
我去厨房给你做些吃的来。她说着打开靠近厨房门口边的冰箱,变戏法地取出斩好的生鸡块,淘洗干净,和香芋放进一个透明盖子的炒锅里,打开燃气,炒焖炖一气呵成。当她将一盆香喷喷的散发着姜片、麻椒和胡椒味的香芋炖鸡块端上餐桌,我充满欣喜和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她的身影、她的模样,我居然恍惚间看到了祖母和母亲,还有微米的影子。
她夹起一块鸡肉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她说。
天!我忍不住叫,这味道!她睁大了眼睛,笑意从眉梢漾开,嘴角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笑,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都开了。
接着吃下去,那些记忆深处流淌出来独有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贪婪地将自己的胃填饱了。喝了一大口冰镇黑啤的时候,发现窗外的光线在渐渐地收拢,变暗。
你到底是谁?我问。
你还不认识我?她无奈地摇头。
接近暮晚。外面的街道上依然行人稀少。一曲不知名的萨克斯吹奏得如泣如诉,我走近窗子,想听听到底是从哪个方向飘过来的,结果听了一会儿,方向还是不明。我转过头看着一样在听音乐的她。
不如下楼走走。她说。
我没说什么,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
看了看时间,其实是天气变了,想要下雨引起的暗沉,而不是暮晚。许久没有下楼了,到了楼下,我禁不住长长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灰尘混合着花香的味道,以及车辆过去留下的机油味道。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脑海里却有个强烈的念头,去对面的森林里走一走,看看能否遇到小鹿呢?那可爱的动物,它的那双眼睛,曾多番出现在我想象的眼前。
过了马路,我加快了脚步接近那片森林,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裸露的胳膊,有些滑腻的感觉,她鼻息加重。
天空愈发黑暗,有一阵大风吹过来,眼前的景象不仅让我倒抽了口凉气。
根本不是森林,我在楼上看到所谓的森林,其实不过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草,幻觉而已。它居然让在高楼上的我,被迷惑至今。
怎么会!我失望地喊,有点被愚弄的狼狈。我咬了咬嘴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汤纳,她松开我的胳膊低声说,是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她看着我不解的眼神,像是揭开什么迷雾似的口气,带着了然于心的沉稳,缓缓地倒出了关于我的谜底。
原来,我在去年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开着车载着多年未见、失而复得生病了的母亲去医院,在路上车轮打滑,来不及反应,和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相撞,母亲当场死去,而我的头部受了重创,造成了失忆,很多事情和人都不记得了。
看着眼前庞大的荒草地,雷声开始不断地在耳边,制造出惊天动地的声音,优美动听的萨克斯音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给我讲述了那么多,都是你新出版的那本悬疑小说《寻找微米》里的事情,换句话说,你复述了你书里的故事情节给我听。她盯着我的脸庞,认真地一字一句说:你从来就没有去过西部,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你怎么见得?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有去过西部?我问道,且不甘地调整了一下双腿,我发现这两条腿有点不受控制地颤动。
因为你的活动范围我都知道,我清楚你。她说,你那爱喝酒的父亲身体并无大碍,和他的情人依然生活得很恩爱。
她那双鹿一样的眸子漫出一片水雾来。一些往事,像被尘沙覆盖起来的往事,在这一刻同我,一起正被唤醒,意识在慢慢地苏醒过来,像冰冻了整个冬天的大地,交汇于春天时的复苏。
那么,你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的声带像被一双大手攥着,我口干舌燥、艰难地问已经泪流满面的她。
我是微米!我就是你的爱人微米!也是你的主治医师,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她放开嗓音,在随之而来的倾盆大雨里喊道。
接着,她紧紧地抱住了浑身战栗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