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涵涵
2016年12月在北京保利的“中国古代书画夜场”,《五王醉归图》以6800万元的底价起拍,经过将近100轮的激烈竞价后,最终以 2.64 亿元落槌,不仅刷新了个人作品拍卖纪录,也创造了当年中国艺术品在全球的最高成交纪录。此画流传有序,画上有明代大收藏家陈继儒和“辋川馆主人”的题跋:“……此卷唐人笔,题跋剪截已去,幸人马尚尔平安……”题跋已经丢失,令人诧异的是画上有明显的印章,但是陈继儒却未辨真假也未考据印章属于何人,而是直接断定此图是唐人曹霸所画。《五王醉归图》清初曾经由梁清标、耿昭忠收藏,乾隆时入藏乾清宫,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后被盗运出紫禁城。新编《徐邦达集第九卷·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记载:“一九四八年间经琉璃厂郝葆初售于美人杜博思,想已携去美洲矣。”
《五王醉归图》拍出的天价引起关于画作真赝的广泛讨论,首先是这幅画是否为任仁发的真迹,怀疑此画真实性的依据为此画没有落款,而《二马图》不仅有印章还兼备落款,为此,徐邦达先生曾这样说:《五王醉归图》(美国)真迹,上上,有印无款。其次,至关重要的、能证明身份的钤印“任氏子明”有被挖补过的痕迹,对此赵旭晴《〈五王醉归图〉卷真伪考》中认为“任氏子明”应该是别的地方移过来的,或许是为了掩盖破损的落款,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画面上有印无款的现象,且两方印都是绝真无疑。笔者从画的材质来考究,手工纸抄纸时纸浆用纸帘滤去水分,使分散的纤维在纸帘表面形成均匀连续的湿纸页,而且由于纸帘表面凹凸不平,抄成的纸张形成跟纸帘相吻合的帘纹。此幅画为纸本,纸上有宽度达三四十毫米的帘纹,符合宋纸的特点,是宋纸无疑。虽然笔者并未见到实物,但观其图发现被质疑有挖补痕迹的“任氏子明”章为阴线刻,印章红色部分占面积较大,是有可能用来掩盖破损的落款的。且观任仁发的其他作品,基本上都是上面落款下方盖一印或两印,一印居多,而此幅画有印无款本就异常,若印是真的,那么画作应当是真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本来盖名章的地方有损坏,所以被裁去,但是名章的缺失会大大降低画的真实性和价值,所以名章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移过来的。画作上有众多印记,如“嘉庆御览之宝”、“观其大略”(梁清标)、“耿昭忠信公氏一字在良别号长白山长收藏书画印记”(耿昭忠)等,加之此画本身便精妙绝伦,颇有唐风,证明它并非凡品,所以笔者认为应是任仁发的真品无疑。
“五王醉归”题材出自《新唐书》,“五王”指临淄王李隆基、申王李撝、岐王李范、宋王李宪、薛王李业五位兄弟王,画中描绘的是五兄弟一起饮酒大醉而归的情景。对画中人物身份的争论主要是围绕李隆基和李宪展开的。2016年,保利官方拍卖时认为画中穿红衣的是李隆基,骑“乌骓马”的是宋王李宪,原因是此前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唐代韩幹的《照夜白图》,“照夜白”顾名思义是“拥有能照亮夜晚的白色毛发的马”,正是李隆基最喜欢的马,所以认为骑“照夜白”的就是李隆基,而归来大醉、需要侍从搀扶的是宋王李宪。2020年,此画第三次拍卖时,这种观点受到了质疑,因为明成化、弘治年间的程敏政曾留下一首题画诗《任月山五王醉归图》,应当是陈继儒之前被剪去的题跋。这首收录在《篁墩文集》中的诗,应当是对《五王醉归图》最早的记载。诗中记道:“彩策乌骓衣柘黄,颜赪不奈流霞浆。手戮淫昏作天子,三郎旧是临淄王。”骑乌骓着黄衣的是李隆基,而“大醉不醒危欲堕,双拥官奴却鞍座。宋王开国长且贤,谁敢尊前督觞过”的是宋王李宪。笔者认为程敏政是明代人,而《五王醉归图》是元代画,中间相隔一个时代,还有其他记载作理论支撑或许更为妥当。有学者认为,李隆基骑“照夜白”在《明皇幸蜀图》中便可见,另对比同样是任仁发的《张果见明皇图》,两人的刻画非常相似,在此基础上基本可以确定李隆基是画里着黄衣的人物。
任仁发(1254—1327),字子明,号月山道人。从任仁发的《二马图》及其画上的题跋来看,他笔下的马是有特殊含义的,作为官员的他,画的画不仅蕴含了政治意图,也表达了他对混沌时局的个人情感。程端礼在《送家铉翁诗序》中说 :“自程子朱子出而真儒之学复明,自许文贞公以程朱之学光辅世皇帝而真儒之效复著,自近年以程朱之学设科取士,而真儒之道渐于吏治。”许衡是宋明理学转向经世致用的开端。他认为三纲五常的等级秩序是天定的。“以画言志”是任仁发迫于政治压力宣泄内心情感的方式,《五王醉归图》也一样。任仁发亲历南宋的灭亡,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时即便是儒士也难逃被杀戮的命运,以至于“名家右族走河南北,得脱性命草棘间率一二焉”,这才有元好问写信给耶律楚材搭救54位士人的事件。但是在他的画面中并没有怨气,而是一片祥和,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君臣纲纪的阶级制度使得他只能以画委婉地表达出来。画中实际上暗含了他自己的政治诉求,他渴望一个稳定、温和的政权,希望自己能够被任用、自己的同胞能够不再受压迫,就像李隆基与李成器之间的相让之义。他知道自己一人无力回天,但是由于孔孟之道的浸润,心中又怀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如“哀而不愁”“颓而不废”,即使被排挤也把心中的苦闷用这种“美”的方式表现出来。
任仁发作为一个技术性官员入仕,表明他的政治理想并不是混迹于官场之间左右逢源,而是励志要在民生方面做出实绩。王逢在《谒浙东宣慰副使致仕任公及其子台州判官墓》中这样记载任仁发出生的地方:“东尽艾圻浦,皆葭荻茅筱,居氓十余家,日弋水禽、野雉为业,公产是间。”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出身于达官显贵人家,而是靠着打猎野雉、捕捉水禽维持生计,所以他有着“‘为仁由己’的‘爱人’”精神,他内心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对劳苦大众的感同身受使他着眼于现实。在《五王醉归图》里,他描绘了那个即将进入开元盛世的时代,那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之一,百姓安居乐业、万国来贺,是汉人最得意的朝代,胡人的衣饰、西域的宝马都集聚在长安城,那是汉人最自信的表现。笔者认为,他选择以唐代作画不只是为了规避政治风险,南宋对外懦弱的政治态度也令他心灰意冷,只能寄情于国富民安的唐朝盛世,他18岁便中举人或许也是想为风雨飘摇的南宋尽微薄之力,可惜生不逢时。
任仁发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水利事业,对此,乾隆《青浦县志》有简括的描述:“转潜直沽,以治水摧贰都水监。凡疏导吴淞、大盈、乌泥,开江置闸,皆仁发主其议。时河决归德,盐官海塘崩,大都通惠、会通河皆不治,镇江之谏湖久淤塞,仁发次第为修治之。其学大抵于水利最长也。……著《水利书》十卷。”这些都是任仁发治理水利的功绩,他不仅身体力行地投身到水利工程中去,最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治理思想都写到书中,供后人参阅。这正对应着儒家思想中的“游于艺”,任仁发并不是只会“之乎者也”的空想家,而是为百姓做实事的实干家,这一方面也由于当时元代废除了科举制,但是蒙古人非常看重“手艺人”。如果没有一技傍身,只凭借儒士的身份是很难被任用的。除此之外,任仁发也是一位廉洁爱民的好官,他曾在《二马图》中抨击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耻于与“苟肥一己而瘠万民”的贪官污吏为伍。赵孟頫在《跋水利书》中记道:“今日佩都水印绶者,能以任公忧民之心为心,以任公治水之法为法,仿而行之,守而勿失,千载犹一日也,何患不能久乎?”便证明了他是爱民如子的清官。收之桑榆,失之东隅。虽然任仁发在政治上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但是观其平生交往,身边好友寥寥无几,有的也不过是同僚的相互慰藉,但是面对外界的质疑,他始终坚持本心,甚至他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画家。任仁发的坚守也终于得到了好友的认可,他的好友江南遗老黄庚隐居不仕,后来态度从规劝任仁发辞官归隐转变为认同他的政绩,从“便须了却封侯事,衣锦归来客亦荣”转变成“下车方数月,早已政声驰。太守一身瘦,东川百姓肥”。这是对任仁发付出的肯定,也是作为旁观者对一个“贰臣”中肯的评价,是他付出努力和时间向世人证明的。他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才出仕元朝。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问心无愧,始终耕耘在自己的事业上,不畏人言,自有“浩然正气”。
任仁发自号月山道人,在其仅存的画上常常可以见到“月山道人”的题跋,月、山是古代诗歌词曲中最常见的意象。如唐代温庭筠的《梦江南·千万恨》:“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属碧云斜。”宋代袁燮的《山月》:“好风吹雨到山前,月与山翁故有缘。静夜相看两寥寂,水流岩下泻潺潺。”《乐府古题要解》:“‘关山月’,伤离别也。”诗人描绘的山、月往往让人联想到一个抬头望明月、若有所思的知识分子形象。自宋代起,文人取号蔚然成风,号既可以彰显个性,也可以表达自己的志向。而道人最初是佛教用语,《南齐书·顾欢传》曰:“道士与道人(和尚)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渐渐地,宋元时受挫的文人也以道人自居,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是真正的佛教中人。任仁发《五王醉归图》中描绘的五王大醉而归,虽然李隆基后来继位帝王,但画家却选择构造兄友弟恭的场景。画卷里仿佛没有尊卑之别、利益之分,有的只是兄弟的温情。李隆基还是太子时就与兄弟同床而眠,登基后他在兴庆宫的西面兴建了一座楼房,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取《诗经》中“常棣之华,鄂不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典故,比喻兄弟间如同花、萼,相生相伴。笔者认为画家是意图表现没有皇权、阶级束缚的从心所欲之态,是画家精神上的依托。任仁发自18岁中举人,又迫不得已投奔元朝从小吏做起,其中的落差、心酸可想而知,他最后作为一个“南人”,官至从三品,这在江南仕人中是少见的,在阶级分明的政治大环境下肯定遭受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康里巎巎曾为任仁发打抱不平:“且月山之为人,多才而智,有益于世。至于水利钱法,皆深造极致。惜乎不遇于世,世之士大夫皆言其精于画马是矣。然因其不遇,但知此而不言彼宜其尔也。”任仁发多才多智,“在《元史》和《图绘宝鉴》里却偏偏见不到他的名字”。那么这也符合传统美学的规律,当文人在仕途中遇到不快或挫折时,他们内心便倾向于把道家精神作为抚慰剂,这正是李泽厚先生提出的华夏千年以来以儒为主、儒道互补的美学思想原理。儒道互补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政治的,一条是艺术的,而任仁发把这两条集于一身。笔者认为,《五王醉归图》就蕴含着他在现实中寻找解脱的渴望,这种对现实短暂的逃避并不意味着他自暴自弃、不思进取,相反是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隙,作为南宋遗民的他比一般入仕的儒生背负的要更多。他自号月山不仅仅是寄情于自然,而是尽管前路漫漫、艰难坎坷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不会背离自己的初心,这是和自己的握手言和。或许在仕途上不可避免地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始终贯穿了他的生平志向,甘愿为天下“深情”。
本文通过梳理文献、作品论证了笔者对《五王醉归图》作者身份以及画面人物身份的认知,把画与中国传统美学结合起来分析任仁发作品中的情感,总结出任仁发出身贫苦靠勤学努力考取功名后又经历南宋灭亡的不易,他立志使人民安居乐业,但同时又要背负“贰臣”的指责。任仁发的画面中既有儒家的积极进取、心系苍生,也有道家的超然物外、物我两忘,虽然作为“南人”不免受到排挤和孤立,但他始终没有归去,他的坚韧与无私也最终使他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