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慧贞
列车启动的时候,卧铺车厢的吵闹还没有静下来。斜阳的光线从窗帘缝隙挤进车厢,可以看到荡起的尘埃缓慢飘浮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人们还在归置自己的东西。有的人还在找寻自己的位置,列车员快速地穿行在过道中,车厢内任何角度的截图都像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动态速写画。
一种熟悉的味道冲入鼻腔。这味道成分复杂,方便面、辣条、煮鸡蛋、榨菜……当然还有不易察觉的尘土味和经年不散的脚汗味。常年在这条铁路线上来来回回,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混乱,同时也习惯了傍晚上车早上到站,习惯了在这种纷乱的气味中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
我的东西少,又是下铺,所以很快就将自己安妥在铺位上。大概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形:对面是位一头银发的老者,只带了一个约20寸的小行李箱,就塞进座位下面。水杯里上车前就灌好了热水,打开盖子放在窗前小桌上凉着。我头上中铺是个年轻女人,上车前我就注意到了她。因为长得好看、穿得精致,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她的箱子很大,上车时列车员还送了她一截路。来到车厢,因为箱子的宽度太大,放不到行李架上,就勉强立在床前桌和我的床铺之间。车一晃荡,这个大箱子神经质地前后滑动。我用膝盖稍稍用力抵着,这个庞然大物才勉强静止下来。当然得放在我这一边,因为,对面窗前桌和床铺的空隙被老者占领。那位老者一上车就依靠着窗前桌了。所以女人只能把箱子放在我这边,这样我就无法靠窗坐了。但我并不计较。
我的水杯和一大堆吃的,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跟我的行李是分开的。不算漫长的旅途,这些零食,是老爸老妈的感情代言,却在我手里成了累赘。我把老者的水杯往窗边挪了挪,把自己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很遗憾,桌子已没有任何空隙容纳别人的东西了。
对面的中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倒没带什么箱子,只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上了车,他就把公文包放在他的铺上,然后自己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了。每有人路过,他就把腿往里一收,别人过去了,再把腿伸出来。西装裤线条笔挺,皮鞋锃亮,可惜腿一伸,露出的是一双白袜子。
上铺的乘客是什么样的?远离我的视线,看不见。自从我们上了车。两个铺上的人就在睡觉。裹成圆筒的白色被子,随着列车匀速前进,他们发出均匀的鼾声。离天黑还有三个多小时,人们似乎暂时还不想安定下来。来回走动的人络绎不绝。
中铺的女人坐在我的铺上,四处打量。给人的感觉她不怎么经常坐火车,车厢对她来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和新鲜感。她不停地抬起眼睛看这个小空间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我相信她也偷偷地,或许不经意地打量着我和对面的老者以及坐在过道的那位男人。侧面看她,眼神晶莹,有一丝与她年龄不相称的青春气息。
忽然,有一个女人过来,挡在了我们的过道口,手臂撑在铁床架上,看向女人,惊叹地打着招呼。
“小谢。你一个人在这边呀。怎么搞的?唉!怎么没有和我们位置买在一起?大家在一起才热闹呀!”
“是呀,是呀,我买得晚了。没能买在一起。”
原来她叫小谢。
“要不跟人换换。一个人安全吗?”说完这女人大概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周围的人。表情里含着抱歉,看看我们大家。
“安全没关系的。快别换了,怪麻烦的。”小谢站起来,那女人后退了半尺地方,俩人就堵在过道里交谈。
“我们现在要打扑克,你也过来玩嘛。”
“不了,不了,你们打你们打。我的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收拾什么呀!明天上午就到了,没必要,睡一觉的事儿。过来一起打扑克吧。”
“真的不了。我从来不玩扑克,玩不了的。你们玩儿吧。”
“那好吧。想打就过来啊。”
“好的,好的!”
扫了一眼这个女人,发现她和小谢穿衣风格还是挺接近的,既有职场女性的简洁,又有时尚前沿的个性。女人转身走向自己的铺位。不一会儿就听到打扑克的声音,也在这个车厢。并不远,也就隔着半个车厢的距离吧。在一切低沉的嘈杂中她们的声音“脱颖而出”。
女人的招呼,就像忽然给一个玩具上了发条一样,小谢突然忙碌起来。她的小包本来是斜挎在身上的,此刻她摘下来放在我的铺上,把她的大箱子拽出来,放倒了打开,拿出一个大塑料袋子来。看得出是一些食物。她窸窸窣窣地从塑料袋里又提出一个略小的塑料袋,是一袋子葡萄。
她把大箱子安顿好,提着塑料袋去过道尽头洗葡萄。斜挎小包就放在我铺上,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起先,我觉得她这种做法太草率了,怎么能将小包丢在众多的陌生人周围呢?转念一想,她肯定觉得我也是个女的,比较放心,不太可能拿她的包,所以没有随身携带。想到这一层,我心中倍感安慰。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把葡萄放在过道的边桌上,大概她早发现窗前桌已被我和老者占用。她从塑料袋里挑出一串葡萄,提在手里,朝着打扑克的那群人走去。隔着几排铺位,听见女人们的声音。
“哎呀,小谢你太好了!感谢,感谢!”
“来来来,大家吃!”
“哎,住的地方你定了没有?”大概是她们谈话的声音太高了,引得周围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她们的方向。
听到小谢说:“还没有,你们定了吗?”
“我们定了。我们都定得早。就是按照会务组的要求,定了指定的那个酒店。”
“感觉条件不行,我网上查了,条件很一般。你呢,定没定?”又有人说。
“我一会儿上网查一查。我想找个好点的酒店。”是小谢的声音。
“嗨,就三天的会。凑合得了!”
“不行不行。酒店条件差我休息不好。”
我心里留意着小谢的小包,暗自纳罕她可真是心眼儿大。这年头,在公众场合,人人都对自己的东西紧张兮兮,生怕被人顺手牵羊。可小谢,在那儿跟大家谈了个不亦乐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东西。
皮鞋、布鞋、拖鞋交替在车厢里走动,有人上厕所,有人等在厕所门外,铁质门一开一关声音粗暴,里面传出急速的冲水声。过道里有两个孩子跑来跑去,家长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呵斥。列车行进的“咣当”声,车顶上空调的“嗡嗡”声,远处打扑克的热闹声和小谢她们的交谈声,近处人们的私语声,与一些其他的声音杂糅成一个略显嘈杂的傍晚。
她总算回来了,停在过道上,面向窗口,背对着我们,一颗一颗摘葡萄吃。隐约从车窗玻璃可以看到她的影子,面容姣好、身材修长。我的位置正好可以直视她的腰身,侧面曲线顺滑柔婉。她的手臂细瘦却很圆润,吃葡萄的动作娴静优雅。可惜在玻璃的反光里她的眸子不甚清晰,并不能映照出她的表情。没吃几颗,她又坐在了我的铺上。
正当我的注意力逐渐被手机占领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动静,牵引了我的视线。也许是我看错了:坐在窗边的那个男人摘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动作蜻蜓点水,了无痕迹。
我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对面的老者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或许已经睡着了。这种小动静当然不可能惊醒他。
不可能吧!大庭广众之下,偷吃别人的东西?肯定是我看错了,难道我产生了幻觉?我抬起头,向那个男人扫了一眼。他的动作还跟刚才差不多。好像并没有动,是一个静止的状态。我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想。一个大男人,西装革履!不可能偷吃别人的东西。
我继续埋头刷手机,但心脏怦怦跳,很不平静。这样的事我从来没遇到过。假如他是谋算别人的钱财,这值得他费一番心思,或许他的目标是小谢的包,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几颗葡萄,这值得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舍出脸面吗?
车厢里什么时候声音变得这么吵,难闻的味道令人窒息,尘土似乎更动荡不安了。正当我按捺不住心头的烦躁时,他好像又摘了一颗。我急速抬头看的时候,他手里还是空空如也。上衣衬衫洁白板正,西服纹丝不乱。这么快的速度,又放进嘴里了吗?但他的嘴并没有动,看不出他嘴里噙着东西。
我忽然有些冒火,佯装继续看手机,低下了头。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看错了,冤枉了他,还是他真的这么干了。
果然,在大家没有留意的瞬间,这个男人,真真切切地把手伸进了塑料袋,轻巧地摘了一颗葡萄,将它放进嘴里。被我抓了个正着!原来我并没有看错,他真的在吃别人的葡萄。塑料袋里露着几颗新鲜欲滴的紫色果实,半透明而且饱满,堆叠在上部的格外大些。
可是我身边的小谢,一直在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机,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我狠狠地盯了男人一眼。这个男人也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他也许察觉,我发现了他。但他的表情却那么坦然,并没有流露出被抓现行的愧疚感。
我该不该提醒身边的女人?为了几颗葡萄,值得吗?此刻,我微微有一些愧疚,如果不是我和老者把窗边小桌占满,这个女人也不可能把这袋葡萄放到过道边桌上,也就不可能把葡萄置于这个嘴馋的男人面前。
小谢的损失,究其原因,也有我和老者的原因。不过也不得不说,小谢有点粗心大意。何止是葡萄,刚刚不是还不管自己的小包嘛。这个男人也好奇怪,看穿着打扮整整齐齐,并不像不拘小节的样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转头看看小谢,很想提醒她,但又碍着男人也在场,无法开口。或者可以给她使个眼色,提醒她关注一下自己的东西。但小谢并没有抬头。完全沉浸在手机中。我暗暗向她身边靠了靠,希望我的碰触使她警觉。感觉到了我的迫近,她反而向外边挪了挪身子,头也没抬。
为了打破这种僵局,我站起身,虚张声势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还轻轻地跺了几下脚。被我的动作影响,身边的小谢好不容易抬起头,不料看了我一眼,又去翻看手机,我都没来得及给她示意一下。我走出去,站在过道桌旁。男人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慌张。我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塑料袋里的葡萄,很明显,被他摘去的几颗,留下秃秃的果蒂,一串水灵灵的葡萄此刻现出一分破败。
站了片刻,我无奈地发现我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为了掩饰我的徒劳无功,我走向车厢的交结处,去那边的水池上洗了洗手。
洗手的工夫,我突然释然了。不就是几颗葡萄吗?就算是都让这个人吃完,小谢的损失也不是很大。虽然心里免不了有点疙疙瘩瘩,我还是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于是,我回到铺位,坐了下来。
不久之后,扑克摊子散了,在车厢里跑跑玩玩的小孩子也上铺位睡了,车厢里安静了不少。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人们陆陆续续去水池那边洗漱。打扑克的女人们路过我们铺位的时候跟小谢一一打招呼。
“该洗漱了,早点休息。”
“好的,你们先去,我也很快就去。”
小谢去洗漱的时候,随身小包就放在我铺上。发生了那人偷吃葡萄的事,我更觉得我有责任守护小谢给我的这份信任。在她离开的短暂时刻,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少了几颗葡萄不要紧,可千万不要把包包再丢失了。
晚间,列车员已经逐一地拉好窗帘,车厢很快成了一个五方杂厝的大卧室。小谢离开我的床铺,爬上了二层她自己的铺。我松了口气,可以躺下来了。不久以后,那个男人也上了对面的中铺。基于这几个小时的经验,我想我今天更是无法入眠了。我得时刻留意着,假如他真的——我也仅仅是猜测——假如他真的动别人东西的话,我一定不会再一次选择沉默,一定要当众揭开他的真面目。
可事实就是这么不如人意。平素我坐这趟车,这个点儿,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一晚上处于失眠状态是常有的事。我总是盯着手机屏幕度过这一夜的旅程。可今天不知怎么,躺在铺上,不久之后就迷迷糊糊的了。我极力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一时清醒,一时模糊。感觉到上铺小谢不停地翻身。心里略感安慰,可见她也睡不着。这样倒好,丢东西的可能性不大。
对面的男人,身上盖着被子,看不出来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虽然我上下眼皮打着架,但我还是拿出一点精力来,隔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对面的动静。
“嗡嗡嗡”,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令我瞬间清醒。如果不是对面老者的手机,那就是中铺男人的。男人把被子往头部拽了几下。但是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手机声响了一阵,他并没有接起来,也没有挂掉,而是任由它自己停止。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我上铺的小谢发出细细的呼吸声,看来是睡着了。
男人从铺上坐起来,把被子蒙在头上,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你说吧。”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越是小声越引得我注意。
“……”
“什么?又跟你要钱了?这臭小子。”他极力压着声音,再加上蒙着被子,这声音确实微小得像我上铺小谢断断续续的鼻息一样,不那么明显。
“我昨天已经给了他两千,怎么又跟你要?才一天又花完了!”
“……”
“这臭小子!就是两头骗!跟我这边要完,又跟你那边要。”男人的话语里压抑着愤怒。
“……”
“不论买什么,都要双份儿钱。下次给钱之前,我们提前沟通一下。”
“……”
“知道啦,知道啦!”
“……”
“他当然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这小子学会骗人了!再说,你也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他再一次压低了声音。
“……”
“我最近没少给他钱!咱们这种情况,我就怕委屈他。知道了,知道了。我,我在外面有点儿事儿。”
他蒙着头打电话的样子很滑稽,也不嫌闷得慌。他打完电话,慢慢地躺下来,把被子轻轻盖在自己身上,又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看。可见他还残存着一点点良心,担心惊扰了车厢里众人的休息。我赶紧闭上眼睛,佯装睡着。
我把自己的随身小包挎在肩膀上,这样的话,不论怎么翻身,包带总在自己身上缠着,安全一点。尽量把小包抱在自己的胸前。虽然睡意渐浓,但也不敢放心地睡去。今天的旅程莫名的疲劳。装着装着,我便真的睡着了。
早晨醒来的一刻。我立即用手去摸我的小包。还在,还好还好。看到小谢已经从铺上下来,在整理她的东西。下意识地去留意她的包,好幸运,她的包仍在铺上,细长的包带从栏杆边上耷拉下来。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到了肚里。
对面的男人,也早就醒了。已经早早地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担心了一晚上,竟然什么都没发生。我有点放心又有点失落,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庆幸这种“平淡的结局”。
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装葡萄的塑料袋,已经瘪瘪的了,塑料袋不规则的褶皱里,残留着些紫红色的汤汤水水,上面支棱着些葡萄的枝枝叉叉。葡萄已经吃完了。是小谢吃完的,还是男人偷偷吃完的,不得而知了。小谢发现男人偷吃她的葡萄了吗?这也不得而知。
我的思维惯性般的又有了一点设想和猜测。
早晨,也许是男人先起的床,吃了一通葡萄。小谢醒来以后,看到葡萄少了很多。也许在半信半疑之下,把葡萄吃完了……其实也有很多种可能。唉,懒得去想了。
我快要到站的时候,小谢的那帮打扑克的朋友们又过来招呼小谢。
“下车了,下车了!”看来她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我想我可以利用下车拥挤的机会告诉小谢,她的葡萄昨晚被偷吃了。试试看吧。可是,正在这时,男人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公文包,站在下车的队列里。心里不禁遗憾,就让这件事儿埋葬在我心中吧,这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
不过庆幸的是,小谢丢失的仅仅是几颗葡萄,她的小包和手机都还在。此刻,她跟打扑克的几个女人站在一起,可以说是很安全的。
出了站,我慢慢走在后面。因为哥哥打来电话,说他还堵在路上。
小谢她们几个在路口打出租车。打车的人很多,还得排队。一辆出租车过来,听到几个女人让来让去。
“你们住在一起正好一车,你们先走。我订的酒店跟你们不是一个方向。别客气,别客气。”小谢说。
那几个女人推让一番,上了那辆出租车。很快驶离了。
后面的出租车上来。小谢拖着重重的行李箱,走向后备箱位置,然后停下脚步,向后看去。正在这时,那个男人,偷吃葡萄的男人疾走几步迎了上来,一把拎起小谢的行李箱,打开后备箱,放了进去。
我终究是错看了。
我极其讨厌他偷吃葡萄的行为。没想到他还是个助人为乐的人。可是怎么回事儿?小谢拉开车门,坐上去,紧跟着,男人也上了车。车开走的瞬间,男人转过头,向我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容。
我站在马路边上,出租车开走后随风飘散的汽油味竟引得我连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