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风
夕照临清,夕阳就是一枚
急红了眼的银元。粮草、布匹、瓷器、香料
不分正面和反面
只要银两足够响,一律开关放行
——钞关是喂不饱的守财奴
运河之上,船是个有肚量的大先生
从北到南,从南到北
受尽了颠沛流离和委屈。但船是个
明白人:走天下,没钱怎么行
——船总是原谅贪婪的人
不远处,火车在奔驰
运河被抛远,地平线不停地在发抖
我凝视过那嘴巴紧闭的朱门
——一张年代久远卷起毛边的旧钞
不甘心接受奇异的寂静
在运河沿线城市歇脚
随便翻读哪座城池的墙砖
上面都刻着古代诗人的诗句
那些皇帝、大臣、将军、文人,还有歌女
他们的影子都在墙上活着
在山东,解说员在一张地图上比画着
当说到鲁运河某段在一百年前已断航
我就想把它救活
我是想,救活它,总比它站在墙上
一挂多年的好
枣庄盛产高品质大枣,味甜,红色的
被炮弹炸飞了的那只,深红
毛边的城墙,仿佛被啃咬过的锯齿草
脚一直被水乡浸泡着,却是火命
火车在鲁南地区山谷里哐啷哐啷来回奔跑
仿佛是为了配合打一场游击战
煤,丢进炉火就会红
砖,砌进骨缝就冒出硝烟
子弹,放进胸膛便会飞
淤青的天空,到处都贴满膏药
相之于火,我更喜欢听见水声
水声欸乃,将台儿庄暗红的脸反复冲刷
有人在叙述,有人在啜泣
一条跑船拐着弯自顾自行走
像一个老实人,肚子里装满许多话
却从不与人说
夜晚的古城更像一个城堡
红灯笼从檐下探出头来,这一枚枚惊叹号
被风儿吹得来回晃动
仿佛在向人们一刻不停地提示着
那场战役还没有结束
小时候,那个考试总是第一的小男孩
总冷不丁遭到一群坏小子围攻
后来,他发现上学路边那株最高的白杨
一夜之间也被风斩了腰
父亲说,凡事还是少露头好
会写诗时,我去了一趟山东临清
在卫运河分岔处,我被眼前
名叫“独占”的古建筑吓了一跳
这么不谦虚的名字也有人敢如此张扬
城楼上,我看见那只孤寂的鳌头
分明已被无数只手摸得秃光
庞涓孤傲万箭穿心而死
关公自大败走麦城
想到鳌头矶和这些古人的命运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人群中,迅疾矮下了高出半截的头
傍大运河而生。数百年了
它活在自己的寂寞里,但它从不知道寂寞
它的肉身是木头做的
所以,它已经不是楼阁,它是一座森林
它有内在的历史纹理
它的喉咙能倒出许多花草和鸟鸣
还有千里迢迢赶来的运河水
它比人体构造更复杂
它藏满劳役、呻吟、烟火和急急的鼓声
它的骨头是灰暗的,从不明亮
它的喘息声带有风声
它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比远更远的远方
它的肉身是木头做的
但我相信它的内部有大面积的光
夜晚越黑,它越想闪亮
大风刮过来的时候,木头长出来的叶子
全是火焰的模样
把海水泼掉,只剩下盐
再把盐拿掉,那方破旧不堪的盐运司
也只能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当我用手敲了敲它的旧骨头
那么多大小船只,便从寂静中缓缓驶出
白花花的盐被晒出温度
皮肤一片片反光,灼热感在增强
像一个人的抵抗
不远处,有喊杀声被关进音箱
盐,经由盐运司,从南方迅速调运北方
战事吃紧,盐是另一种子弹
它会日夜奔跑
两岸,咸涩的泪水也跟着跑
仿古建筑显得太苍老了
那年冬天,我千里迢迢赶到山东拜访它
积雪太厚,仿佛已在它的身上
落满几个世纪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