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楷强
只是一眼,便深陷在这夜色中了。
我幻想着把自己变成一条鱼,潜入浩荡的长江和嘉陵江,衔起一支竹笛,去将巴山寻找。
或可搭上渔人单薄的筏子,深入江腹,窥探汹涌的波涛。也或可沉入江底,亲吻沉睡的礁石。
一盏渔火,把尘封的宗卷就此打开。
这里曾屹立着威严的城邦,在滔滔江声中,与漫长的黑夜对峙。
早已北上的人群与骡马,再一次把历史的轮廓放大。
远去的嘶鸣声,穿过了群山,与长空碰撞,溅出漫天的星斗。
我看到,棒棒们在夜色中收工,拖着沉重的躯体,消失在人群里。
一支竹杠挽着棕绳,摇晃着这座城市所有饱满的疼痛。
罗汉寺的钟声又响起了,隐约着,为这座城市画上一个柔美的句号。
就这样,黄昏停在鸟群里,点燃几片坠落的羽毛。
晚归的人,哼着歌谣,影子被湮没在林间小道上。
谁会遇见她呢!一条清浅河流,顺着篱笆蜿蜒入梦,梦中的白马,追逐着落日,像一次漫长的修行。
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愉快的事,黄昏在天边,哑默的铜色,映照着万物归于寂廖。
这是何其幸福的一天,谷粒饱满,野蔷薇开成你的样子。
我内心深处的孤岛,让我背靠着黄昏和虚无,写下命运一般的诗行。
可惜我不能追逐天地辽阔,我只能借着植物之名,来填补对这世上所有困惑的认知。
它们曾不止一次占据我,试图让我,在这旷野里纵身一跃。
那些还活着的树木,在山顶上淡然记录着一生的抉择。
我们离得如此近,我听见它们的呼吸,正顺着叶片延伸,直到被鸟儿的翅膀消磨。
或许,树木如我一样,时刻在与诡秘的影子博弈。正如我梦见过的群山和溪流,彼此纠缠,却沉默无言。
我们的一生如此雷同,从出生到死亡,都为了完成抵达。
与这样一种生命对视,必须让灵魂时刻保持虔诚和静止。就像我们之间的语言,在风中枯竭,也会保持静止。
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些什么,雷电绽放的瞬间,在暴风雨中汲取生命。
然后倾尽一切将身体抛开,向大地献上静谧的年轮。
到日喀则去,我的血液里泊着远行的船。
我曾遇到的朋友,就是从那儿来的,那个阔别已久的陌生人,握着空酒瓶,装下高原上深蓝的春天。
爱人已经走了,信箱里空落落,我开始细数发丝,望眼欲穿。
夜里,我梦到一列北上的火车,从南方的黎明出发,开向一个传说。
一些灵魂,从萨迦寺而来,沐浴,开斋,把转经筒传给未亡的人。
他们在喇嘛的诵经声里,得到解脱。
我和秃鹫都在追逐这人间的盛宴,被露水沾湿的清晨,饥饿与无知一起抵达。
那是一段五彩的路,我看到人们在与亲友告别,与天空告别!
夜幕下,一场乡戏即将止息,人群散去,森林在水波的战栗中消失。
月色早已流遍整个村庄,屋檐沉寂,覆盖了重叠的花影。
心底隐居的故人,闻着落寞不期而来。
今夜的天空没有繁星,只有远去的行人和鸟群,落叶,就是这满地月光遗失的嘴唇,一遍遍地亲吻着他们的名字。
那些还残留的灯火,穿过瓦缝,点燃了我内心深处一片蛮荒之地。
在这里,有人曾亲眼目睹过河流诞生的过程,像成年以后,从一个梦境抵达另一个梦境。
长路的尽头,人们称其为神明的昭示,抑或是掌握了生命本源的某些物质。
它们都曾赋予我特殊的权利,让我为花和心爱的女子,起一个动人的名字。
这样的夜色,很容易让人放下沉重的行囊,也放下年少时一个只身远行的梦。
我听见空荡的信笺里住着一匹枯瘦的白马,昼夜长鸣,却耐不住千里梦乡空无一人。
一个久居南方的陇南人,凭记忆勾勒一座城池的轮廓。
我出生的那座城,秦时置郡,距今已逾两千年。
离开她之前,北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装着故乡,装着一生都走不完的遥远距离。
一枚破碎的陶片,以鲜活的纹路,写尽了陇地千年的历史变迁。
纵有黄沙万里,依旧遮掩不了她发光的轨迹,一路风雨兼程而来,惊骇世界。
她的优雅和华贵,超越了一切用古典来命名的肉体。
陇南,一个被文人墨客念及了无数次的名字,如果你走近她,你便会深切领略到山川的含义。
我生活的那座城,有着永恒的矛盾的记忆。
在那里,我曾无数次地将自己寻找,用时间换来的远方,都被她温柔地握在手心里。
追忆过的落日与河流,原来都带着她挥之不去的影子。
一个漂泊的人为一座城池画像,怀揣着无限的敬畏和慈悲!
所有的线条和色彩,在幻想里总是透着不切实际的苍白。
索性,我还是将她定格在南方的六月吧,用阳光和盛夏去回馈她,用所有盛开着的野花,为她粉饰一个安稳的梦境。
将足以媲美江南的风光,安放在诗行里,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打开再合上。
如果有人询问我,我会诉说她的博大、谦卑、富饶和辽阔,指引着仰慕她的人在黎明前抵达。
我要告诉人们,一旦走近她,所有的生命都将被赋予全新的意义。
离开她之后,天地苍茫,笔尖能触及到的远方都是幸福的。我眷恋着的城邦,将会在嘉陵江绵延不断的波涛里被人们传承和铭记。
沿着一条记忆的曲线,我将顺流而下,给远方的游子带去故乡丰收的讯息。
我生活的乡村,隐匿在丘陵沟壑间。
像极了弗罗斯特印象里的小镇,每当起雾的时候,一道道屋檐就会融入山间,被浓雾勾勒成天空的样子。
在一滴澄澈的露珠里,乡村的颜色被无限还原。
那是所有生命涅槃后的积淀,如同大地丰厚的底蕴一般,可以将一切浅薄的目光掩埋!
她最初的血肉,来自雷电的鞭策和风雨的喂养,在日月的锻造下沉重如铁。
人们用木犁和汗水,为她塑造出挺拔的脊骨。
在乡村,善于行走的牛羊是锦簇的云朵,它们往哪里移动,哪里就有草木的香气。
七月,麦子开始成熟,在等待人们的镰刀前,鄙视麦群里一株养尊处优的杂草。
傍晚时分,飞鸟入林,麦穗开始分娩,每一粒饱满的种子,都是她痛并快乐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