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海峰
对于传统的解经学而言,经典文本是解释活动展开的中心,解释的目的就是要为了使文本的内容清晰化,以便更好地理解和掌握经典所传递的意义。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解释活动需要聚焦,一般着重在处理语言文字所带来的问题;也需要划界,以便排除各种对意义确定性所可能产生的干扰。这样,解释活动便自然地形成了一定的界域和自身的封闭性。但在现代性语境之下,“必专守旧”的经学观念已成为明日黄花,早已经远离我们的时代。而作为现代学术研究对象、分科而治的“经学”材料,或者经学史研究,又只是在做历史回望的工作,并不能从生存论的本体意义上来理解“经”的价值。如何使经典的意义在现代生活中有所体现,如何能保持经典的“活”性,这就需要有新的经学观念和新的诠释方式。
经典的本真性是一个被塑造的过程,我们不能想象回到一个静止的原点,而只能在“原初性”这个观念的理解上来构成各种各样的叙述范式。在面对经典的理解和解释活动中,人们总是想要抓住其本真性,将圣人话语的义旨突显出来,或者是在根本旨趣上能够与圣人的表达相契合。所以历代的解经者,在经义的把握方面都想要找到一条合适的路径,将个人的理解和经的原意联系起来,并且能够得到某种确证。
虽然从逻辑上来讲,可以设定一个没有规定性的原点,在这里不需要任何解释,我们即可以进入到理解活动中;也就是说,可以不带有“前见”或者“前理解”,便可以直接地面对经典。但在人类文明延续和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在所谓“经典”产生的过程中,这种“截断”式的理解,显然是一个理性的“诡计”,只是一种话语“设计”。因为在人类的认识活动中,从来就没有不带解释的理解,也没有不先进行理解而做出的解释,理解和解释恰如硬币的两面,是一个一体化的结构。因此,所有的理解都已经是解释活动。当我们面对经典时,表面上是在寻求原意,以期进入到最佳的理解状态,而实际上这本身就是在做解释的活动。所以,任何理解都是“有典可稽”的活动,都带有“前见”和“前理解”,只不过有些是显性的“引经据典”,而有些是隐性的“有典可稽”。
作为书写的文本形式,经典在凝聚观念和组织材料的过程中,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无数的理解和解释活动,其相对固定的表达也是在历史传统的传承序列上依次形成的。后人对之的理解,一方面是在逐渐熟悉文本所形成的初始环境,尽量地接近这些叙述所特有的语境;另一方面,又是带着之前的理解、想象和比拟,在无数“前见”和“前理解”的夹裹之下来面对它的。所以,我们可以设想在经典形成的过程中,产生了某种本真性,或者与之前的理解活动有一个“截断”,从而进入了一种原初性的状态。但诠释的活动,恰恰是要打开这种原初性,而不是去保持它的不变。
解经活动的本质不是寻找“原意”,回到经典文本的原初性;恰恰相反,这种退缩式的返回是不符合解释之“天性”的,解释本身就是要向外扩展,把原有的局限性和封闭性打开,将文字表达之有限的意义扩展开去。解释是一种有目的的精神活动,是用熟悉的、已知的内容来比照和想象陌生的世界,将已经明朗化的意义拓展到陌生的领域中去。这种“带入”的过程,需要精心的筹划和安排,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向着可能性筹划它的存在”,解释就是将这种造就自身的活动能够明确地揭示出来。
理解活动是用我们熟悉的、已经掌握了的内容去战胜陌生化,去除因无知而造成的障碍与隔膜,将陌生的东西变为熟知,也就是“化为己有”。对经典的理解和文本之解释,必然是“有备而来”的,这些已有的储备物是我们所熟悉的内容,是解释活动过程中“得心应手”的材料和工具。诠释的展开限度,显然是和这些储备物及其筹划的能力联系在一起的,越是储足了“前理解”的筹码,就越有可能在诠释中有所斩获。所以,理解一个文本也就是能把“前理解”的内容和陌生的东西融合起来,形成共识,达到新的理解。这也就是伽达默尔所说的,我们不能把文本所具有的意义看成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正是在诠释者的参与下,文本才“表述了一件事情”,而“本文和解释者双方对此都出了一份力量”。
所以,人们解释经典,一方面是体证其所含具的共识性,将经典中所蕴藏的普遍意义“化为己有”;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自我的理解,将这种普遍性推广到更为具体和细微的环节当中,以呈现经义的丰富性和多种可能性。而解经活动本身就是在熟悉与陌生、回望与前瞻的复杂互动中进行的。这个辗转反侧、往复循环的理解过程,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回到历史、回到以往的注解,也就是回到文本的语言性中,从新的思考和历史旁证来加深对自我体验与个人理解的确信性。
实际上,每一种对于经义的理解和陈述,都带有具体的功能和境遇,都是要把当下陈述的有限性归结到历史存在的整体性当中去,以获得对历史永久性意义的分享。当我们阅读和解释经典时,其中的每一个意义的流传都已经包含了厚重的历史积累,过去的注解链条在指引着这种理解及把握的方向,使得个体的境遇性能够尽量地向这种历史整体性靠拢。在对字词、文句进行理解时,实际上就是在做一种历史的思考:它们是在何种背景下被说出或者组合起来的,它发出的本意是什么,有哪些动机,原来的意义是什么?因此,要想理解和把握这些句子,就必须要想象它们的历史背景和特定视域,将之还原到整体性理解的历史链条之中。
但这种理解活动又不是一劳永逸的。历史上的注解所形成的某种权威性,可能使得个人之理解有了一个相对的依据,在语文学意义上也能找到永久的确定性;但人类的实践活动和认识活动是永无止息的,经典要想保持其“活”的身份,就需要在不断的理解当中来延续。而这种理解性便是一种永恒的创造精神,在思想的平缓状态下不断地激起波澜,从已经固化的视域中来寻求突破,在已经达致的同一律中揭示出矛盾和紧张性。这便需要对经典作不断的理解和解释,在文句的浅表意义上挖掘出更为深刻的内涵;而能够深入下去的全部理据,并不是来自文本本身,而是来自变化的环境、生动的实践要素以及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些日新日成的理解不断地添加到经典的意义当中,形成了经义的扩展化和丰富性,使得经典的蕴含处在一种常变常新的状态之中。
在历史上,对经典的注解形成了一整套的规则和方法,哪些是合乎规范的,哪些是不合要求的,对于入行的从业者来说都有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则。这些规则象征着技巧和方法,也确定了边界与权威——注经只能“循规蹈矩”,按照历史的轨辙和前人的共识“亦步亦趋”。解经有方法,注释有规则,这几乎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也是一直到今天从事文献学研究仍需要遵循的基本要求。但古代的解经学是如何过渡到现代学术方法论的?这中间的环节颇为复杂,中国的情景又不同于西方,有一个西学传入的背景。
在近代,随着自然科学的突飞猛进,科学方法论成了唯一的方法选择;历史上的古典语文学和注经传统,由“行而不知”的晦暗状态,一变而为明朗的、自觉的、有意识的向科学靠拢;符合实证精神的要求、具有逻辑性成为这一类学问现代转型的耀眼亮色。注释学的科学化、实证化和逻辑化,不但远离了传统信仰的背景和知识的本体论依据,而且与修辞、诠释及其人文精神等也逐渐剥离,越来越成为一种客观化的操作技术,科学方法成了注释学的“护身法宝”和不二选择。
现代诠释学不同于古代解经学的地方,除了科学方法论的洗礼之外,在道路选择上,它更接近于哲学思考的方式,而不是科学实证的历史学或者文献学。也就是说,除了方法论的自觉意识和解释技巧的工具性之外,在面对文本时,诠释学更包含了一层哲学本体探究的兴味,试图通过语言性来揭示人类存在的实际状况。这样,近代的人文主义诠释学就不只是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超越了古典的解经学,也不只是在解释典籍的技巧上要比传统的解经方法略胜一筹;而是在对何为理解、理解与解释的关系,以及理解和人的生存状态等这样一些根本问题上都有了新的认识。所以,诠释学首先是一个立场和姿态的问题,是在经典的理解和解释方面有了一个巨大的意识转变。
诠释实际上是对人自身存在状态的一种反思,反思的对象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文本作为书写表达的通行方式,成为这种反思最为重要的媒介之一。而经典是更高意义上的书写凝聚物,它所蕴聚的历史观念和普遍价值,成为反思活动得以展开的重要参照。在反思之中,我们需要理解,通过理解来消除各种存在论意义上的障碍,以证实自身存在的价值;而理解又必然地导向解释活动,这样,反思便依赖于解释,解释成为处理生存论问题的根基。诠释除了包含知性的需求以外,还涉及道德和审美领域,通过道德判断和审美判断的批判性过滤,来更深刻地理解我们存在的方式,以及人类的知性活动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所以,认识论只是诠释的一个组成部分,诠释学包含了认识论。
故诠释活动便是在时时地理解自我,文本只是提供了一个中介,通过文本所表达的内容,我们来比照和验证自我的感知。我们之所以有目的的选择一些文本或者喜欢一些文本,被这些文本的内容所吸引和打动,便是因为在文字的叙述中,我们找到了相似的处境,发现了自我。经典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能提供这种照鉴的途径,我们可以在经义的普遍性中时时地觉察到自我的处境,这种处境不是只在特别的情形下才能被感知到,而是就在我们的日常状态里。所以,当我们面对经典时,并不意味着走进了一个与我们自身毫无关系的异己的世界,而是在熟悉的处境中与经义的内容共同形成了一个更大的视域。我们理解一个传统,就是因为有着相同的视域,在“设身处地”的情景下,我们不但解释和接纳了这个传统,而且也在朝向一个更高的普遍性去提升。
儒家经典诠释因其漫长的历史积累和丰厚的资源而很容易进入一个历史性理解的领域,它是带着对经学史的反思和激活文献意义的想象,憧憬于未来的。在历史文献面前,现代已经形成的“清场”心态和“整理”方式,很可能会影响到它的批判性,或者对其建构的取向与走势起到潜移默化的支配作用。但诠释学绝对不是文献学,所以儒家经典诠释不是在现有的古典文献整理的方式上再做进一步的深化,或是直接地加入历史文献清理的大军当中去。在现代学科的分布中,与古典材料或者解经史关系最密切的是文献学和语文学,文献学想要通过整理资料来重构文本谱系和历史本身,而语文学则重在评论与重建,以使人们可以理解和进入这些文本。不论是文献学还是语文学,都是建立在崇信科学方法论的基础之上的,注重所谓对象化的客观性,在文本和研究者之间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线,以清晰化的研究效果为标准,将成果的确定性和可验证化作为最终的目的。这种客观主义的基调深受科学方法论的影响,和诠释学所追求的文本意义之探讨,有着比较大的距离。正像伽达默尔所指出的,诠释学的文本概念不是语文学家那种意义上的文本,更不是历史学家所处理的那些文献资料。
所以在本质上,诠释学并非是一种解释历史的科学方法,而仅是理解和反思历史的一个途径。历史既意味着已经发生的、已成为过去的东西,也是一种感知当下、预见未来的心灵活动。不存在可以“截断”的历史,只有依存于具体处境的历史理解。构成一种有意义的历史叙述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把人的处境化放在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件之中,以形成一个可以理解的脉络。利科指出,一种哲学解释学必须表明解释本身是如何发生在即在的存有状态中的,先是有一种即在性、有一个处境,然后是对之的理解,产生了诸种解释,最后是用言说的方式将这些意义表达出来。这样,哲学的解释就不是抛开现实存有的解释,各种言说也不是只关乎客观对象的解释,而是内含了有关“我在”的理解与解释。
由此,反思历史需要建构诠释学,这种建构是基于人的生存活动和已经形成的历史理解及其相应的传统。而以往的理解表现为各种富有意义的书写符号,尤其凝聚在为数不多的经典文本之中。我们要想进入历史的解释性,就要从各种符号的原初关联中来把握历史观念的形成意义及其特征,而这种连续性理解的最好落脚处便是经典文本。经典是形成一种叙事传统的标志,是以往历史理解的共识与精华,也是我们从具体的处境当中接续这种“活”的历史的主要媒介。
理解历史又是一个不断“交谈”的过程,“以文会友”可以思接千古,通过文本阅读来与古人的心灵世界相沟通。诠释儒家经典,即是与古人在对话,通过理解性的“交谈”,我们可以进入到儒家传统的“历史世界”当中。所以解释即是存在,解释便在哲学之中拥有了它关键的地位,没有解释,便没有可以理解的世界。对于人类文明来讲,大大小小的传统和先后相续的“历史”,都是在不断的解释之中建构起来的,我们对这些传统的理解也需要相互的“交谈”与“对话”,因为只有在共同的理解中,世界的永久和平才是可以期待的。对于儒家文明来讲,理解自身当然是重要的;但怎样理解世界、与世界达成相互的理解,可能在今天就显得更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