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本人在南湖小区有一套房屋需要出租,面积为七十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屋内重新装修,带部分家具,有私人藏书约五千册,现面向需要租房的朋友招租。要求租客生活习惯良好,一个人住家的,可优先考虑。房租面议。如有兴趣,可电话联系我。联系电话:13087910539。
房屋招租者名叫舒子晨,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在我这里住了二十二年后,搬去了别的地方。他在一个高档小区,以高出我当初近二十倍的价钱买了一套四室二厅一厨二卫的新房。
我的主人舒子晨二十二岁到谭城闯荡。我通过他住在我这里二十二年的经历,将他的成功之道归结为努力奋斗加勤奋学习。勤奋学习的表现之一,是爱读书。我从主人舒子晨平时的聊天中得知,他高中毕业后,从农村来到谭城。他没读过大学,但我见证了他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毕业证书。之后,他并没有满足于此,没有止步不前,而是挤出时间认真读书。据我观察,他回到家没有一天不读书的。舒子晨不但爱读书,而且爱买书。听他说,他不但爱在书店买新书,而且每个星期六都去旧书摊上“淘”旧书。二十二年来,他买书不辍,在我的两个房间里两面整墙顶上天花板的书柜里,都挤放满了书。舒子晨不但爱读书、买书,而且极为爱惜、爱护书。他在书柜上特地贴上了纸条,上面写着“书与老婆恕不外借也”。二十二年来,他将买来的书都好好地收藏着。日积月累,据他所说,足足有五六千册呢。反正是将我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的。
舒子晨读书极为广泛,几乎是拿起什么书都读,拿起什么书都买。加上他是记者和编辑,特别是后来做了报纸的文化新闻部记者和文艺副刊部编辑,各种各样的被采访人士赠送给他的各种书籍,他书柜里的书琳琅满目,内容包罗万象。光是作者签名的书,就有三百多本;还有毛边书、杂志创刊号近百本。舒子晨将书根据内容分门别类,有“文艺评论”“外国文学”“传记文学”“官场小说”“社会人文”“散文随笔”“小说天地”“诗歌世界”“书画艺术”“读书故事”类别,放在书柜,有条不紊,丝毫不乱。他想再次读某本书时,往往能准确无误地很快找到。
我听舒子晨与他妻子闲聊得知,他在南湖小区这套房子里的书,有一部分是从东湖小区的出租房里搬来的。我隐隐约约听说,舒子晨在农村时就爱读书,每每到废寝忘食之境。他父亲很支持他读书、买书,在舒子晨高中毕业那年,父亲请木匠为他做了一个简易的书柜。听舒子晨说,他买的第一本书是《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他买的第一本小说是路遥的《人生》,他说这本小说集里收录了路遥的三四个中篇小说,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人生》。我看他后来与他儿子聊这篇小说时,反复说他的命运就像高加林。舒子晨说:命运是个注定的东西,也是个可以改变的东西。他身上有高加林具备的性格与品质,但又不甘心像高加林那样活着。于是,在他父亲去世后不到半年,舒子晨毅然决然来到城市闯荡。舒子晨不下十次讲过:知识改变命运,阅读丰富人生。他每年回家时,都会将在农村时买的书背一些到城里。
舒子晨最初来城里,蜗居的是城乡结合部东湖小区一间约二十平米的房子。舒子晨将背来的书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其实是门板,门板放在地上。整间房里,一张小床、一块门板、一张旧书桌,摆得满满当当——舒子晨讲述这些时,语气中没有丝毫悲苦,而全是幸福的怀想。那时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说:看到当时的舒子晨爱读书、爱买书、爱写东西,料定他不是一个坏人,而且将来会有出息。于是,恋爱不到三年,果断地嫁给了他。
舒子晨坦言,当初娶她,原因之一是支持他读书、买书。后来,也证明确实如此。舒子晨认为:至少妻子不反对他买书,他就知足啦。再后来,舒子晨在南湖小区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他那些搁置在门板上的书终于正正规规站进了书柜。又再后来,舒子晨有了儿子,儿子一天天长大,他买书的热忱日愈高涨。有一天,我听见舒子晨的妻子对正在用纸巾擦拭每一本刚从旧书摊上“淘”来的旧书封面封底灰尘的舒子晨小心地说了一句:往后能不能少买点书?舒子晨的妻子这样说时,我仿佛听到了卧室里的书柜歪咧着嘴在痛苦地呻吟。舒子晨的妻子指着正坐在床头看书的儿子说:你看,我怕有一天,儿子床对面书柜上堆着的书会倒下来将他压伤……舒子晨说:你怎么能当着儿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呢?你不是变相反对儿子读书吗?像儿子这么大的、喜爱阅读的年轻人太少了,我们不能打击儿子的阅读积极性啊。舒子晨的妻子说:我这样说不是反对儿子读书,我觉得你买的这些书,儿子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时读书,读一辈子都读不完,何况,现在你每个星期还在买十本以上的书……
舒子晨的妻子说完,他们的儿子接话说:你们吵什么呢,别影响我复习,我正在背英语单词呢。我看见舒子晨摸着有点花白的头发,说:你们不读书别打击我的积极性。明天开始,我就往新小区西湖小区新房里搬书……舒子晨喃喃道:现在倒简单了,我挑一些我下半辈子有可能还会翻翻的书……反正,只挑我自己爱看的……倒简单了……舒子晨又喃喃重复了一句。
在往后近两个月时间里,我看到舒子晨在南湖小区住房两个房间的书柜里东翻西找、东挑西拣,然后用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用电动自行车,两包、三包,甚至四包、五包地往他四室二厅一厨二卫的新房里搬。他的新房我无法看到,我听他们夫妻透露:新房专门辟有一间二十多平米的书房,三面墙都是专门订做的通顶书柜,实木做的,每块木板厚三厘米,能承受更多、更厚的书呢!
舒子晨忙了近两个月,听说新房里的书柜差不多塞满了,但旧房子里的书柜却不见腾出多少空间。舒子晨为了给租客一个比较宽松的空间,将一些以前塞在书桌、床底、沙发下的书籍清理了出来,放到书柜。实在放不下了,就放一部分到阳台上。阳台上越堆越高,高到晒衣线的位置,托住了晒衣线,倒也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现在,招租启事发出去了,我与主人静待租客前来入住。当然,最好是没有租客前来入住,让我过一段安静惬意的日子。
舒子晨搬去了新居。年过半百的舒子晨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迁徙”,步入了成功道路的第三段。我被闲置了一个多月后,迎来了第一位租客。
我从他站在门前往锁孔里插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他是一位快递员。因为,我之前无数次地见他为对门的年轻人送过东西。他大约三十岁左右,一身黄色的工装好像永远没有换洗过。我为我新的主人感到高兴,但他似乎并不高兴,其实是没有时间高兴。他匆忙打开门,将一只蓝色的帆布袋往主卧一丢,就跑去了洗手间。我认为租客并没有考察主卧比另一间卧室大,而是因为这间卧室离门最近,他只是坚持就近原则,而将行李往主卧一丢。我也不认为租客是去考察洗手间,而是确实内急。果不其然,只两三秒钟时间后,洗手间里就传来“哗哗哗”的“雨声”——这快递员许是急坏了!
舒子晨一直追着快递员,他的话语短促而支离破碎:每月八百,水电费你付……快递员点了两下头。舒子晨又说:注意,要……他刚说到这里,已被快递员追出了门外。舒子晨俨然成了“外人”。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快递员拿起手机,顺手关上了门:喂,好好,哪里?马上!快递员放下手机,对舒子晨说:对不起,我要接单了,过后有什么,在微信上联系。说完,冲出了单元房。
整套房子的空气动荡了起来,从大厅到卧室,从卧室到阳台,从阳台到洗手间,好像都贯穿着一股股风,我的内心也变得很躁动。我看着快递员每天晚上两点多钟才进门,一进门就冲到洗手间,再扎进卧室的床上。床上永远是被单凌乱,像狗窝、鸡窝。不错,他就是一只早起打鸣的鸡,第二天早上,他五点钟就起床了。一起床,他的手机好像永远都是响着,仿佛湍急流淌的河流。他的回答永远是“好的,好的,马上,马上”。
现在,这套房子里面的摆放基本上没怎么动。大厅里,一张玻璃茶几,仍是放在原位,只是有时被他用做泡方便面的餐桌。他甚至都没擦拭一下,吃完方便面,连汤带盒随手往靠近厨房门外墙壁下的垃圾筒里一丢,“哗”的一声响,将垃圾筒砸得水波荡漾。
厨房里,仍是舒子晨搬家后留下的原样:砧板,虽然在正反中央部分有巴掌大的低凹处,但还是可以用的,它倚在墙根没有动过身子;油、盐、味精仍在容器里,装着少许,十几天后,仍是少许;三四个铝盆,叠着瓷碗,不知能不能轻而易举搬开?厨房门旁边的电冰箱,若有若无地响着,电冰箱里的小灯泡还没换,舒子晨搬家时就坏了。舒子晨想去买一个,换一下,“反正两块钱的事”,可舒子晨的妻子说:反正搬家了,算了吧。于是,就让电冰箱这样黑着。
洗手间里,多了一个把缸,一把牙刷,一支牙膏。其实,原来也是有把缸、牙刷和牙膏的,只是,每天早上刷牙,匆忙中,快递员随手一捞,拿的是哪把牙刷、哪支牙膏,他也没注意。毛巾只有一条,快递员自己的那条,大抵不会搞混。卫生纸呢?洗手间里连卫生纸都没有。怎么办?急呀,忘了买,没空买呀。怎么办?不是有书吗?那么多书,救救急。好在裤子还没脱呢,不算尴尬。奔房间吧,两个房间都有书,阳台上也有。算了,就近吧,更方便吧,就卧室里吧。卧室里的书柜这么大!快递员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床前的书柜,但他也就是愣了两三秒钟——两三秒钟对于他来说应该是奢侈的,把两三秒钟放在此时,就是奢侈。他没有考虑,本能地随手打开最方便打开的那一格书柜——就像他不必踮脚,不必弓身,在最舒适的姿势下,打开他电单车尾部的箱子,顺手一摸,就能迅速地提出一盒快餐或其他什么的出来一样……
此时,我看见他随手抽出一本书,奔向洗手间。他蹲下身子,跨开双腿。他不看书,将书随手丢在地上,他看的是手机,他急速地翻阅手机。他翻阅手机的时候很少说话。当然,我也听到他在房间里说:对不起,正塞车呢,可能要晚点到。或者说:车被撞了,正在修车,晚十分钟到可以吗?谢谢谅解。
有一次,深夜两点多钟,他刚躺在床上,对着手机说,先生,我不是就迟到了五分钟吗,就给我差评。求求您,给我消掉好吗?不然我这个月的奖金就一分钱都拿不到……有时,他会莫名地发火。有一天,天下大雨,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他到阳台上拿雨衣,这时,有个电话来了,他的声调一开始就很高:没那么快的,哪有那么多钱,先交了学费再说吧,爸住院的事再缓缓……你来这里能干什么?你以为有金子捡啊。在家里带孩子,伺候好老人比什么都强……别老是唠唠叨叨了,你烦不烦?我没空跟你说,我要出门接单了!我看见快递员放下手机,望着阳台外如注的雨水发愣。足足五六秒钟后,他抓了一下头发,然后,侧过身子,冲阳台上堆得高高的书狠狠地踢了一脚,堆在最上头的两三本书斜着身子,颤抖了一下,优雅地滑了下来。
快递员没日没夜地忙了两年多后,工作突然停顿了,很多小区都封了,不让外人靠近,“非典”这个词就像“地雷”,仿佛装载在他车后的箱子里,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不慎震响爆炸。又过了四五天,他将自己关起来,躺在床上。那几天安静极了,连窗外的鸟儿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病毒睁大眼睛,张牙舞爪,暗处潜行。
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以为他只是去朋友那里喝闷酒,醉倒后贪睡一两天。但第三天不见他回来,第四天也不见他回来……我再次看见有人打开门时,是舒子晨。舒子晨推开门,先是在大厅环视了一下,然后,他在玻璃茶几下发现一堆卷纸,他想清理出去,他抓起来,一本书的书脊像海绵里冒出的小钢板。舒子晨将那一堆乱纸展平,他看见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粗粗读了一下,内容有点熟悉。他翻到了书名,不是张炜的《告诉我书的消息》吗?
舒子晨去了厨房,他看到放液化气瓶的隔层里,也丢着几卷纸,有的已经撕烂了,他展平一看,是钟芳玲的《书天堂》。舒子晨急急推开洗手间的门,平时放卷筒纸的墙洞里塞满了纸,他抽了出来,竟然是詹宏志的《旅行与读书》!舒子晨喊出声来:这位快递员把我的书当成什么了?舒子晨冲进主卧,赫然看见他书柜的“读书故事”一格还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本书了!
其他书呢?舒子晨不停地念叨:我这一格摆放的全是与阅读有关的书啊!我的亨利·彼得洛斯基的《书架的故事》呢?我的卡特琳娜·萨雷丝的《古罗马人的阅读》呢?我的马克斯·苏萨克的《偷书贼》呢?我的贝内特·瑟夫的《我与兰登书屋》呢?我的汤姆·拉伯的《嗜书瘾君子》呢?我的吴昕孺的《两个人的书》呢?我的唐弢的《晦庵书话》呢?我的邝颖莹的《读书很好》呢?我的董鼎山的《在纽约的书房里》呢?我的沈昌文的《阁楼人语》呢?我的……
我听到舒子晨大叫一声:我的书啊!
第二位租客进门的时候,舒子晨一直在跟他说话。我仔细一听,他俩聊的不是租金,也不是水电费,而是读书。他俩在大谈特谈读书。那位租客说:舒老师您放心吧,我绝对会好好爱护您的书的,绝不会缺失一本,也不会损伤一本。他再次强调:如果有破损,我愿照两倍价赔偿。他突然放软口气:只是,求求您别将书柜锁起来。如果您执意要锁起来,没有了书可看,您这套房子就没有任何优势了,我就不考虑租您这套房子了。我到哪里不可以租到房子?您说是吧?舒老师。何况您的房子租金还多了五十元呢。
我见两个男人站在主卧的书柜前,两双眼睛发着光。舒子晨是怜惜之光,租客是贪婪之光。舒子晨边往外走,边扭头看着书柜,说:我真的是怕别人糟蹋我的书啊!租客轻轻地推着舒子晨往外走:您就放十万个心吧……
这个声称让舒子晨“放十万个心”的租客住进了舒子晨的房子里。因为他的承诺,让我对他多了一些兴趣与好奇,对他也就分外留心。
舒子晨走后,租客立即返回屋里。他先是折回主卧,搓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书柜前整整一两分钟。他快速地在书柜上下左右巡视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词。接着,他跑到次卧,打开电灯,也是快速地在书柜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巡视了一遍,嘴里也是念念有词。他还冲到阳台上,看着那些堆得高高的书,足足站了一两分钟。最后,他跑回主卧,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往床上一丢,随即,将自己往床上一丢,喊了一句: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打开书,将它高高举在眼前。我看了一下那本书的封面,是弗里德曼的《未来档案——因应未来的53个生存法则》。此后几天,这本书被他恭恭敬敬供在床头,下班回来或临睡时认认真真地读起来。看他专注而虔诚的样子,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啊。他每看完一本书就放回原来的位置,接着,又在它相邻的位置抽出一本。这次,他拿的是《尽管去做——无压力工作的艺术》,作者是……我看看,我仔细看看,是David Allen,又是一个外国作者。他真是如饥似渴呀,一个星期后,他读起了《谁动了我的奶酪》和《又热又平又挤的世界》。他的作息起居极有规律,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晚上六点五十到家,自己煮饭,吃了饭,连电视都不看,洗澡上床时,是晚上八点半。上了床,就看书,要看一个半小时,十点准时睡觉。他的作息起居,铁打不动。双休日除了看一整天书外,上了床,也要看一个半小时。他的作息起居,在他谈恋爱、结婚、生子之后,亦是如此!一个这样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接着开始读小仲马的《茶花女》、司汤达的《红与黑》、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茨格威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甚至还啃起了川端康成的《雪国》以及岩井俊二的《情书》……当他一边嚼着那些书,念叨着“让我来成全你的幸福”、“越过爱情看见春暖花开”“我爱你与你无关”、“美与爱是独立的”……时,我猜想,这小子开始恋爱了。当我看着他似疯非疯、似癫非癫的样子,我明白,他是初恋、热恋或是失恋了……当他带来一位女孩,与她共同捧起叶芝的诗集《当你老了》,朗读着“爱,我们的共同拥有”时,我知道,爱情的果实在他俩头顶唾手可得了。
他与她结婚了。这是我在这套房子里第二次见证结婚。我被装扮成幸福喜气的样子。我的每一扇房门上都贴上了双喜字,大红、浪漫。那个怪人,在书柜上都贴上了喜字,说感谢书籍,见证了他们的爱情。这话听了,让我有点感动,并且为他高兴。
我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看到两位相爱的人在一起读书。这对租客结婚后,就是如此。我发现女方迷恋书柜里散文随笔那一格的书籍。她先是将张晓风的散文集翻了个遍:《到山中去》《遇》《第一个月盈之夜》《只因为年轻啊》《六桥》《我有一根祈雨棍》。接着她遍读张小娴的随笔集:《亲密心事》《不如你送的一场春雨》《悬浮在空中的吻》《幸福鱼面颊》《思念里的流浪狗》《月亮下的爱情药》《禁果之味》《欲望的鸵鸟》……之后,我听见男主人开始与女主人拌嘴了,我听出了男主人鼻孔里的“嗤”声:你都是读那些小女人的东西,缠缠绵绵、小里小气的……女主人反唇相讥:你当初爱上我,不就是因喜欢我的小鸟依人、浪漫温馨吗?
男主人笑着摇摇头:好吧好吧,你继续中毒吧,但别太迷恋了,要准时做饭,准时给小孩喂奶……女主人说:你不会做一两餐饭吗?你不也是天天迷着翻书吗?我觉得你以前热衷于成功学,现在成了当官迷,而不像一个纯粹的、爱读书的知识分子。从前你身上还有点文气,现在连讲话都有点拉腔拉调的,总是教训人。你以为在单位当了个副科长就适合在仕途混了?就能往上爬啦?
男主人说:可以不在官场混,但不能不了解官场。我爱读官场小说怎么啦?你看这套房子的主人,在他的书柜里,有几百本官场小说呢。你看,他还设了一个“官场小说”专柜呢。刚开始时,我也认为官场小说没啥好看,只有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现在,随着工作经历与人生阅历的增长,对官场有了一些体悟后,我觉得官场小说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特别是,深刻的官场小说能给人很多启迪,甚至成为“官场教科书”。以前,我只听说过周梅森的《人间正道》《至高利益》《绝对权力》和《国家公诉》,现在,我还知道了陆天明的《省委书记》《大雪无痕》以及《苍天在上》。瞧,书柜里还有张平的《国家干部》和《抉择》。最近几个月,我集中翻了一下书柜里王晓方的《驻京办主任》系列、晋原平的《权力场》、洪放的《党校》和《规矩》、高和的《接待处处长》、南溪子的《保护伞》、李旭东的《换届》、贾国建的《新官上任》、纳川的《市委书记》、丁志阔的《机关男人》、许开祯的《跑动》……太过瘾了!真的太精彩了!真的太真实了!真的让我很受启发!我像上了一节一节专业函授课,让我在官场有了更深更广的感触。女主人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官迷心窍。男主人撑着腰,咳嗽一声,说:我当了官,你不就是官太太了吗?何况,走官途不也是男人的一条成功之路吗?
舒子晨带着妻子走进屋里,大厅恢复了以前未出租时的原样。舒子晨从大厅走到主卧,拉开书柜的门,仔细看了看,微微点了点头:确实是个爱书之人……然后,他蹲下身子,在“官场小说”一格细细搜寻,轻轻一笑,说:到底少了两本。他妻子问:你是指他拿走了两本书?舒子晨说:一本是肖仁福的《待遇》,一本是罗晓的《纪委书记》……舒子晨又说:拿了就让他拿去吧。舒子晨顿了顿,又说:其实,这个人还没租我们的房子时我就认识。他现在在一个高档小区买了一套大平层。听说足足有两百多平米呢。而且,听说他最近提拔了……妻子接话说:看来我们这套房子是福宅呢!
舒子晨笑了一下,说:福祸难料呢。
我再一次陷入了寂静。这一次的寂静是长久的——哪怕接纳了另一位租客。这位租客——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自从迈入这间房子,就没有说过话,甚至没在屋子里弄出什么声响。我侧耳恭听,哪怕她进了洗手间,好像也没什么声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刚开始时怀疑她连手机都没有,之后我却确实看见她的胸前挂着一部手机:小巧、精致,上面贴着一张淡紫色的“心”形胶纸。但它似乎从来没有响过,或者,是她从来没让它响过。女孩没将手机攥在手上过,她甚至倒在床上也不将手机取下来。
女孩除了偶尔上洗手间,其他时间都是倒在床上,大多是躺,仰躺,脸朝天花板。她的眼睛有时睁有时闭,但身子不动,一动不动,两三个小时。有时坐,坐在床头,只在下半身盖一层薄薄的被单,眼神却看不出盯在哪里。女孩眼神散乱,有时窗半开着,窗外有鸟鸣,婉转。女孩却很烦躁的样子,像条慵懒的泥鳅,滑进被子,蜷成一团。
屋子里的书静默着,它们和我,都静默地注视着女孩。可越是这样,女孩在床上越是辗转反侧。难道是她太寂寞吗?难道是她有什么难以排遣的心事,抑或是痛苦、悲哀?我们无从知晓。我有时真想跟她说说话呀,我真想叫醒厨房,与她共烹一顿美食,以填充她空洞的腹腔。或者,至少提醒她有那么多书,可以阅读呀,书中的世界多广大,书中的人物那么多,书中有无数的答案可以寻找得到啊。但我的呼喊女孩听不到,我徒然叹息,束手无策。
那我就默默地注视她吧。其实,“注视”是做不到“默默”的。女孩自从租住在这里,就从来没关过灯。她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灯,让灯光不知疲倦地照看着她,这也让我有机会看清她的一切。幸好有灯,有惨白的日光灯。灯光洒在女孩脸上,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张纸那么白。我每每注视她,不到半个小时,她会突然惊吓到我,她会突然坐起,浑身发抖,双手撕扯着头发,有时会哭出声来。我被她的举动吓坏了。后来,我看见女孩在临睡时开始吃药。她手掌里的药丸越来越多,一颗变成了两颗,两颗变成了三颗。她将手掌往嘴巴边划一道弧线,那些药丸像风暴刮向女孩。
我看到女孩终于出门了。她像一只寒冬里的乌鸦,回缩着脖子,飘出了门外。许久,见她再进门时,手里拎了一瓶东西。以后,她服药丸时,要用白酒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脸上开始滋生小肿瘤。先是额头。我起先以为是粉刺,但它们是暗灰色的,不是粉红,它们像突起于地面的小碉堡,刺眼地建立于她光洁的肌肤之上。接着,它们蔓延到她的嘴唇。原先浅红的嘴唇因此苍白而坎坷了。最后,它们还顽固地入侵到她的眼睑。她的眼睑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而委屈得时常流泪。我仿佛听到那些小肿瘤像某个祭日里燃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在她的全身开花,并且仿佛听到她全身肌肉上暴风骤雨似的巨响。暮色一层一层地涂抹在这座小区刚刚改造后新铺就的沥青过道上。南湖小区每幢楼的每个单元号码上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而楼道的声控灯,你不狠踩一脚或拍一下手掌弄出点声响,它是绝对不亮的。空气中充满了郁结而沉闷的气氛,一些人家的烟管里飘出的气味,焦黑而凝重。
这套房子第一次熄了灯。我眼前黑成一团。我突然成了一个恐惧而慌乱的胆小鬼和可怜虫。我想大声地喊着什么,但我喊不出来。我想去推动那些书柜,我记得里面还有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有李开复的《向死而生》……是啊,在“社会人文”一格,姑娘啊,你如果不喜欢上面两本,还有李尔纳·杰克伯森的《回到当下的旅程》,还有路易斯·海的《生命的重建》,还有……姑娘啊,实在不喜欢,一本也不喜欢,你可以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与朋友聊聊天啊!或者,没有朋友是吧,一个都没有,是吧?那你可以出去走走啊,到外面去散散心,到处去走走啊!……但是,此时,我想这么多有什么用?我说这么多她又听不见——听见了又如何?在熄灯前,我看见她吞下了比以前多一倍的药片、多一倍的酒,然后缓缓地——坠入了被窝,并且,她伸出惨白的手,从容地,第一次——拉灭了电灯。
世界坠入一片暗黑,它仍在窃窃私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女孩是她母亲找到的。她母亲找到舒子晨,舒子晨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女孩还有一位母亲。女孩的母亲说,距离与她女儿最后一次在微信里联系,还是三个多月前。说是“联系”,女儿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租住的地址,她没有对母亲说一句话,甚至连个表情也没给她。
有人说,那是谭城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寒冷冬天。十度以下的天气从年前一直延续到雨水过后四五天。舒子晨领着女孩的母亲走入房中,久违的、稀薄的阳光从窗外凉亭疏朗的枝叶间斜射进来,在床尾形成锐利的刀形。房间里的开关对灯光没有作用,舒子晨按了两次,灯都没有亮起来。舒子晨喃喃道:我说呢,两个月没交电费,你不来,我也要来找她。
现在什么都晚了。女孩的母亲说舒子晨没有尽到屋主责任,对租客不闻不问。舒子晨则第一时间报了警。公安人员对现场进行了详尽细致的勘查,排除了煤气中毒的可能。并且建议尽快送女孩去给法医进行解剖化验,进一步确定死因。女孩的母亲却怎么也不同意抬走她女儿的尸体,说,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竟然死在别人家里,假如你们是母亲你们会怎么想?舒子晨的妻子在旁急得快哭了,她跺着脚说:假如一个外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你家里,传出去,这房子还有人要?双方争吵不休,还是公安人员做主,打电话将尸体送去化验。几天后,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是女孩服用过量安眠药及酒精自杀身亡。经过调解,舒子晨补偿女孩母亲一万元作为精神抚慰。这事才算告终。
我的世界现在真的是一片死寂。我成了“凶宅”的代名词,我的“名气”在整个南湖小区甚至整个谭城都流传了开来。谭城电视台“新闻夜班”播放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市民的个人微信圈却断章取义、危言耸听,什么“南湖小区一出租房惊现狰狞女尸”,什么“出租房煤气泄漏夺去如花生命”……舒子晨在这套两房一厅中走来走去,他忽而盯着电视机,忽而低头念着手机上的那些标题,最后,他将自己重重地丢在沙发上,仰天长叹:以后这房子怎么住人,怎么租得出去?!
舒子晨的担忧好像让千里之外的母亲有了心灵感应。母亲在电话里说:过完年,谭城的天气很快就暖了,想过去住些日子。母亲还特地说:我不会住在你们的新房,楼层太高,电梯上下,又不识字,心惊肉跳的,不方便。母亲接着说,我住到南湖小区去,一楼,之前在那里住过四五年,小区还有熟人,聊得了天,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舒子晨的母亲又特地问了句:那套房子还空着吧?舒子晨连忙接话:空着,空着,就等着您来住呢!
舒子晨的母亲走进房子,她拎着行李在两个房间里转了一下。她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射向舒子晨:太乱了!太乱了!太挤了!太挤了!像个狗窝啊,我一个人住都藏不下身。我以前都跟你说了,不要买那么多书,书能当饭吃吗?你以前在农村,如果不是你爸同意,我不会让你买那么多书。你看你看,写字台、床头柜、桌子上,连书柜顶上,都堆着书,都快把楼顶撑破了,万一有个地震来了,人会被书压死的!晚上睡不安宁的……
舒子晨说:妈,我知道您是爱干净、爱整洁、爱宽敞的人。您看哪里不顺眼、不舒服,就随手清理、整理一下。舒子晨的母亲说:这可是你说的啊,别到时卖了东西你心疼。舒子晨说:这套房子里的书我都经过筛选了的,好的书都搬到新房去了。
舒子晨的母亲说:那就是说,这些书都是没用的书咯?舒子晨说:也不是说没用……唉……舒子晨的母亲边看边啧啧说:老天啊,我两年没来,又买了好多!怎么那么多?房子都挤破了!老天啊,如果真要卖掉,要装多少部车啊,能卖多少钱啊……
舒子晨重重叹了口气,凄然一笑,说:如果……如果谁肯出一万块钱,就都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