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胡老师的名字写在纸上

2022-10-28 10:14余烈
西湖 2022年9期
关键词:师者写诗诗人

余烈

不久前我收到了一本诗集,《微弱但不可摧毁的事物》,这是诗人、评论家、文学教授胡少卿的第一本个人诗选。这本绿色的小书精巧趁手,所以我一直放在手边,得空就翻一翻。这本诗集唤起了遥远的从前胡老师刻在我脑海中的一些印象。

我对诗人胡少卿的认识是从读他的诗开始的。那时候他博士毕业,刚刚步入高校青年教师的行列,相对于在《新京报》短暂的编辑生涯来说,“胡老师”这个称谓从此就恰如其分、名副其实了。

第一次见面,当我听说胡老师是一名“诗人”的时候,多少有些吃惊——这不能完全怪我年纪小、眼皮子浅,还因为胡老师本人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发型利落、言语爽快的壮汉,跟想象中写诗的人比起来,反差有点大。我那时候完全无法想象他会写出什么样的诗。

于是我在一些文学和诗歌论坛上搜索到了胡少卿的诗。那些诗大部分都是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写的,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属于一个诗人的早期作品。我就是从那些诗里认识了一个早期的胡老师,也可以说是一个早期的人,一个人的早期。

我最早看到的一首诗叫《我不相信北京的雨》,写于1999年。“我不相信北京的雨/它从未大到足以将我淋湿的地步/虽然有时它也动用雷电粗哑的嗓子/和闪电狰狞的爪牙”——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刚来北京一年,对北京的雨、雷、闪电和大风的体会都还不深刻,于是我相信了他的这句话;接下来他写道,“我也不相信你的怒火/虽然你咬牙切齿,声色俱厉/我却在你睁大的眼里/看到了一丝顽皮的爱意”。这首短短的小诗传达的对北京小规模的爱恨交加多多少少也传递给了我。

还有一首《凋谢了的樱桃园》,关于南方故乡和外婆的记忆,提到“樱桃园”“潮气”“蛛网”“土地”“废墟”这些熟悉的南方场景。最让我动容的是这一句,“一张小饭桌,用热气/精心算计着我的小胃口”。这句凝聚着对外婆深沉的情感,在这背后还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投射,我能感受到写诗的人内心像当年这个孩子一样在啜泣,极度渴望返回精神上的幼年,不舍长大,不舍离开被外婆精心呵护的日子。

还有组诗《在路上》。“你的喜悦像鼓胀的纸袋一样真实/落叶纷纷/它目睹我如何从一个自由的暴君/变为爱情的奴隶”……第一次读到这段诗的时候我几乎在电脑屏幕前放声大笑,我仿佛看到一个陷入消费主义陷阱的年轻人对爱情缴械投降的无奈自嘲。

这些诗让我快速地建立起了对胡老师的初步了解:这是一个外形跟内心反差很大的南方人。他徒有壮硕(还能有更好的词吗?)的外表,内心却敏感尖锐,犹疑不决,脆弱的同时渴望强大的精神支持,拥有一定剂量的自怜但那不是浪漫。他的诗里很少结晶出浪漫轻灵的意象,却流露出大量对生活、去向和未来的明确思虑,并在思虑过后奔赴又惨又痛的现实。

我那时候十分幼稚,坚持“文如其人”的陈旧想法,自作主张地认为自己已经十分了解他,所以我也就依照自己根据诗中得来的印象跟胡老师交流。对于我的这些纸上推演,胡老师并没有作过多的评价,他只是像教学生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我看问题太抽象了。

渐渐地,在这样一些不乏摩擦的交流之中,我发现了胡少卿在诗人身份之外的闪亮之处——他有一颗真正的师者之心。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处事的道理,我时常兴冲冲地试图跟他辩论一些什么。我能明显感觉到,胡老师对我掀起的争论缺乏参与的兴趣,但他不仅会耐心地听我说,并且会真情实意地回应我:“你说得很有道理呀!”或者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呀!”然后我们再把这些“道理”一点一点地聊透彻。他仿佛天生就具备与各种人谈话的天赋,让我天马行空的思维能安全着陆。于是我们很多次的交流,或者说是争执,最终都以我这样的一句感叹作为结束:“你对我总是这么宽容!”接下来我往往还会补充一句:“你真是一个天生的老师!”

而我们认识的时候,胡老师仅仅是教师岗位的一名新手。我们并没有因为观念上这样那样的差异心生隔阂,可以说完全就是得益于胡老师的师者特质:倾听,包容,认同,引导。这些闪亮的性格特点及其营造的语言氛围很多时候都让我感到如沐春风。在这些方面,确实与他壮硕(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的外表无法建立直接的联系。

距离这样的交谈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后来我寄居广州,不知从哪年开始,我写起了小说。我的第一个读者总是文学教授胡老师。作为涉足写作的新手,我又开始向他寻求意见与帮助,我内心知道,胡老师必然不会敷衍我。毋庸赘言,对于新手的创作来说,我跟胡老师之间也存在不小的分歧,但他乐见其成,并以坚定的师者之心维护我作为初学者的脆弱尊严。他会提出具体的问题,然后在合适的地方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总是用平实的、诚恳的语言进行评点、讨论,这与我读到的他的文学评论的文章风格是表里如一的。

作为北大曾经风云一时的“我们”文学社的发起人之一,胡老师从进入中文系再到成为文学教授,浸淫文学和文学理论的世界已经将近三十年,但他很少在评论文章中罗列一些阳春白雪甚至佶屈聱牙的理论来包裹自己的观点,他也并不试图以专业人员的视角来输出一些让人克化不动的学术成果。胡老师细读文本、静水流深的评论语言,让我经常在读到他的文学评论之后感觉很充实,如同在一堂理论课上真正地听进去了一些东西。

最近胡少卿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柔和的力量》,将自己跟一个迟交作业的学生之间的交流以及由此引发的一些感慨娓娓道来。这篇文章在网络上获得了超出他个人预期的阅读量,留言区不乏读者对于为人师表该向学生传达何种价值观的慨叹,以及对胡老师“柔和力量”的广泛支持。

而我心里的角落则翻滚着一个快活的声音,这样温柔宽容的胡老师,我早就知道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和内在反差很大的诗人,一个天生的教师。

对一个人的认识始终是没有尽头的,也不应下定论,没有一个人会在同一条河流里过多地停留。2015年以后,诗人胡少卿在混沌的生活中酝酿着新的秩序。他立誓“要挖出命运许诺给我的五十首诗”,使用“一件终生的桌子”,希冀达到尤瑟纳尔“别无他求”的境界……而《坐》这首诗,铺陈出他内心真正的宁静:“坐一千年/外面下着雪也坐/坐成敬亭山和我/把飞鸟坐成银丝/浮云坐成石头/坐一个高山流水/相敬如宾/在飞驰的世界里/用坐筛选出与你对称的事物。”

如果说早期的胡老师在诗里是一个“自由的暴君”、焦虑的囚徒,那么人到中年之后的诗人胡少卿已经在心中锤炼了一万场“静”的修行。我注意到诗集中的几个日期,在2016年12月31日这一天,胡老师连续写下了两首关于寺庙的诗,而2017年2月的一天,他又写下了第三首。“大觉寺”“龙泉寺”“柏林寺”,光是这几个名字看起来都让人心神和缓。这与胡少卿早年情绪炸裂、诘问不止的诗歌话语也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当然生活不只是泥足深陷再与造化和解,胡老师的诗中也时不时闪烁着他的珍视之物。《青年十诫》《监考》《毕业十诫》是将金子般的心交付给了学生;《梦》里看见路边一只“温暖,柔和”的鸽子,“一片南方的风找过我”;“暗色的大海”“古代的珍珠”让人联想起月光温柔的北京夏夜……

写诗与不写诗的区别,可能就在于诗作有时候能让人毫无保留地窥见另一个人的心绪和行迹,这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沟通,也是对相互气味的捕捉和确认。胡老师写过一首《自画像》,诗中说“我的名字写在水上”,于是我这一篇文章算是对这一句的化用,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我相信,写下就是真实,“写下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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