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少年,壮烈成仁
——与咏康和《科莫湾》的对话

2022-10-28 10:14李嘉平
西湖 2022年9期
关键词:科莫小云巨龙

李嘉平

在咏康公开发表小说前,我因为职业的原因,成为了他的一个可以对话的读者。编辑在这类对话中,总是客套中怀着谨慎,这种谨慎很大一部分是用在规避“误读”,或者避免作者认为自己在误读上。毕竟,一个老是不解来稿风情的编辑,肯定是很讨人嫌的,谁都不愿意对牛弹琴。但是,当我想起有人说过“一切阅读都是误读”,我一下子就放心了。既然误读必定发生,我不妨坦然地在一个读者的位置上,把对话持续下去。

在小说中,有两处地方叫作科莫湾。

前一处。“我”的表弟拍了一部电影短片:“为了斩断自己的情丝,他出门远行,来到了一个叫科莫湾的地方,这是失落之人的一个聚集地,传言来到此地的人可以放下执念,重获新生。”最终,电影中的人领悟:“科莫湾不过是一场幻象,唯知因果轮回,听之任之,方能安之若素。”主人公“我”把手里剩余不多的金钱投给了这部电影。后一处科莫湾,则是在电影之外。小说主人公在失去女儿和家庭后,来到海边的一座单身公寓。同样是人生失意,同样为了逃避生活,他将此处起名为科莫湾。

类似的安排在《科莫湾》里比比皆是,咏康以此搭建起了小说《科莫湾》的情节和框架:比如“鸡”,起初,主人公“我”经营着一家炒鸡店,后来,他一岁的女儿意外死在了鸡舍里;又比如名字,女儿的名字叫小云,他在妻子怀着小云期间出轨的女孩也叫小云;又比如“龙”,主人公卜得一卦,要避开属龙的人,在小说的结尾,他点起火龙,烧掉了逃避生活的暂居之地:“就在这时,一条面目狰狞的巨龙从火焰中飞出,飞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鲜红色,巨龙在天空中徘徊数圈,像是在召唤某种积压许久、随时就要喷薄而出的能量。”

关于小说里发生的这些因果轮回,咏康在创作谈中写道:

科莫湾里的所有人,甚至动物,都在承受着一种隐形的暴力,但同时他们又是不自知的施暴者,这种暴力会带来一种自我判断的失真,最终无可挽回地走向一个衰败的终点。

将故事归因于暴力这一总体性的因素,让暴戾之雾遍被华林,这不失为高效便捷的评论方法。不过,在这篇名为《关心自己,先放轻松》的创作谈里,他又说道:“一支笔,足够去松弛地构建一个世界了。”

如何松弛地展示暴力,作为导演的咏康在他的影片《净观夜》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电影以杀死野兽开始,以杀死老人结束,用一家人的漫漫长夜填充琐碎的空白。看过这部电影,可以对“死亡是凉爽的夏夜”有不一样的理解,这不是说死亡的轻盈,是说它沉重得需要用絮语与时间来撬动。在顾左右而言他中走到尽头,可能才是人生常态。

街头少年,这就是我在初次读到咏康小说时的印象。我有感于他营造氛围和场景的熟练,这种能力可能与他电影人的禀赋、经历有很深的联系。下笔不多,对话像是电影黑屏阶段响起的几句台词、弹出的几条字幕,街头的画面仿佛已经来到观众面前一样。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街头感”呢?这不是记忆中的老街;老县城、老乡镇中丰厚的人际关系,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是经过现代文明重构的街道,擦肩而过,彼此陌生,即便偶有对话,也简短、冷淡、短促。街上人过着一种即兴的生活:

“孩子呢?”我走过去问他。

“被鸡吃了。”

“那你呢?”我回头看着丁洁。

她答不上话。

我眼前一黑,用双手撑住桌沿儿,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并闪回着那群乌鸡猛啄小草鸡的画面。丁洁父亲在我耳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我听着,随后是一阵恶心,昨晚的酒全吐到了桌子上,事情就是如此发生了。

……

“咱俩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用袖口擦了擦嘴,给丁洁撂下一句话,出门而去,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我从钱包里拿出给小云画的那张速写画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一段是小说《科莫湾》里悲惨的高潮,这一夜妻子外遇未归;外公喝醉了酒,导致了孙女的意外。“我”失去了整个家庭。即便是在当代家庭崩溃的瞬间,我们也没能看到血亲或者爱情的回光返照,家庭的成员们在处理痛苦的情绪时,仍然遵循着街上人即兴、不带踌躇、彼此陌生的存在方式。外公是如此——带孙女时喝醉酒,第二天的那句“被鸡吃了”,都无需铺垫——“我”也是如此,用仅仅一拳来表达愤怒和悲痛,然后撂下话来,扬长而去。

与其用埋藏在每个人深处的暴力来解释情节,将故事归结于命运和因果,我更加倾向于是自由意志导致了家庭的崩溃。以常识来审视这出悲剧,我们知道它不是必然发生的,它是一起即兴发生的事件:每个人都有欲望,对婚姻不满的夫妻有很多,可是“我”和妻子的出轨是自由的选择;爱喝酒的老丈人有很多,带孙女前还大喝一顿,这是自由的选择;暴躁的人很多,听闻女儿死讯用简单的一拳解决问题,这也是自由的选择……这家人的分分合合,实是这个家庭几个个体的熵增。

回到前面的问题,是什么造就了《科莫湾》中的“街头感”?咏康赋予了他笔下人物贯彻意志的自由,这些人言行间带着稀缺的孩子气,视人生为街头,以其性情和欲望决定走向。同样,咏康创作谈中提到的那毁坏一切事物的原初的“暴力”,在我看来或许是人们放纵自由才有的产物。在现实里,说走就走、说干就干的即兴生活,无疑是没有步入婚姻、政治、职场、贷款这些樊笼的人才可能短暂拥有的奢侈品,但咏康将这件礼物一视同仁地赠予小说中的每个人,即便这件礼物带来的是自我的毁灭。看似命运,其实是无序,街头少年的壮烈成仁,大概如此。

如果在《科莫湾》前面加一个动词来概括,那可能是“火烧科莫湾”:

我俩抬头望着这栋五层小楼,从一层开始,火光向上攀升,逐渐从每一层的窗户向外涌现。老人们感受到炙热的空气,但并不惊慌,只抬头纷纷看着这熊熊烈火,狠毒的火焰驱赶了周遭所有的阴影,热浪熏烤着人们祥和的面庞,就在这时,一条面目狰狞的巨龙从火焰中飞出,飞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鲜红色。巨龙在天空中徘徊数圈,像是在召唤某种积压许久、随时就要喷薄而出的能量。

这一段是小说的结尾,主人公烧掉了人生的避难所,重新出发。这个片段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也和烧东西有关:我本科毕业前收拾宿舍,在角落里翻到一封邮件。干脆找隔壁借个打火机,烧掉好了,我想。信封的边缘有一点被烧着了,可是火焰也燎到了拿着打火机的右手,我只能先把拿信封的左手空出来,将邮件草草丢进了垃圾桶,接过了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别人的,不能丢掉。

为什么想起这件事?《科莫湾》的结尾让我意识到,告别不是发生在点燃邮件的时刻,那时的情绪尚混杂着无聊、忿怒和一点仪式感,希望从焚烧中获得什么。真正的长大成人,发生在手忙脚乱的一刻,我亲身体会到火对人的物理伤害,在瞬间的权衡中把往事弃如敝屣的时刻。回到《科莫湾》。对于小说主人公,这场大火是他自己做出的断舍离,是往昔的终点,也是未来的起点。但对于小说之外的人,这场大火尚在半梦半醒之间。从火里飞出的龙一语双关,呼应着前文避开属龙的人的卦辞,它盘旋的姿态却越出主人公的命运之外,像《龙珠》里的神龙,或是肆虐在河谷镇上空的史矛革巨龙,俨然一次街头少年的审美的偷袭。在这一幕里,我起初感到作者的笔触离开了现代的街头,现在看,作者仍注视着街头的境遇,正如我希望在焚稿中获得什么一样。这条火龙也许就是街上人绘制在街头的鲜艳涂鸦,从火灾现场从容离去的那个人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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