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我在井里有日子了。他们把我拉上来的时候,匆匆经过的风打了一个趔趄,小心地从我前面吹过去了。我像白棉花被黑照着。一时天上那么多太阳,飘气球似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白花花的放毒一样亮着。他们把我像枯叶一样救活着。我知道我还活着的。我以最虚弱的样子还能活很久。
经验和信念是,无论多窄的地方,都可以挤过去(你不知道你会缩小到什么程度),一旦挤过去,就总有一小段宽展的路走,像给你的补偿似的。屡试不爽,心存感念。
风吹荒草的时候,我就一丝不挂跳入去,从里到外洗得自己干干净净,风比水洗得干净多了。无边际的荒草的声音帮衬着援助着。我洗得自己像婴儿前的样子。像死者被以最好的方式洗过了。然后我像白兔子那样跑出来,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很快我就跑向远处不见了,什么箭也射不到我身上。凡是风吹荒草的地方都有我。凡是白兔子跑得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我。我是有之无,无之有。一箭从荒草里射过去,好像有所追逐似的,其实那时候白兔子还没有跑出来。风在荒草里发出了自己最大的声音。我也得到了最大的参与和实现似的。
喝酒才醉的人最没有意思了,烂醉如泥——已经是泥了,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常常体验着不用喝酒的沉醉。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说出来就多了。避开多,在少中沉醉,也是一个经验。有时候听到茶水在炉火上嘟嘟响,听到猫卧在饭桌边念经,都可以恍惚一醉。其实时时处处都可一醉,用不着花一文钱的。我禁不住要说,我常常数着自己的呼吸,就可以沉醉其中而不愿醒来。能花钱买到的东西,即使极贵之物,本质上也是替代品而已。
在早已朽腐的门上钉了许多新钉子,觉得并非徒劳,而是很有必要的。我在钉满钉子的门前站着,冬日的天空望不到头。就觉得心里的恐慌和希望一浪一浪地交替翻涌而过。
我如果是旗子,就是一面行将残破的小旗子,单独举高在风里,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我是没有字的小旗子,但是喜欢感受风。是旧旗子。被各式各样的风吹过许多次了。
和朋友闲话说,如果先形成一种气势,形成一种震慑力,使场面肃静了,然后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打嘴巴,每个人五个嘴巴,但其中一人只打了三个嘴巴,那挨了三个嘴巴的人就会有优越感有感激心,并且从心里觉得,如果是这样一个打法,那打嘴巴就是可以接受的。过后还要炫耀,就碰上了打嘴巴的事嘛,我只是被打了三个嘴巴,其他人统统五个嘴巴打过去。
把心作为一颗种子,种在土里,使心总是在孕育和成长的状态中。
非常努力而不期待。努力是快乐的,期待是空的。
中年了,参与人生的劲头一再弱下来,各种味道都尝够了似的,未曾尝过的味道也不愿意再尝。没有什么遗憾。觉得自己好像是因为不合格被叫出队伍的人,站在一边看着合格的人们忙碌,觉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眼前反复看到的这点而已。
一生理想:不受人欺辱和挤对;无致命疾病——从小病感知身心的脆弱和不牢靠;从创造中获取报酬,而不必从竞争中获取报酬;能自立自足,不必多和人打交道;感受到劳动的充实和喜悦;能接受和承受自己命运中的一切;不缠绵病榻,死得容易。
手指上有时候不知怎么会出现倒刺,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会给人的生理尤其心理带来难以言说的不适。一天夜里已经睡下了,忽然觉得手让被子带痛了一下,知道是倒刺,已经是很有些睡意了,但觉得不搞掉会一夜睡不好。最不好的办法是揪下来,揪过的人都知道这法子的不可用,好的办法是像剪指甲那样把它剪落。我起来寻指甲剪。马虎的人找东西是很麻烦的,好不容易寻到指甲剪,带着一种剪掉痼疾的恨意和快意剪掉,只要有指甲剪,倒刺是很容易解决的。但是问题是你不一定时时有指甲剪在手头。剪掉倒刺,就可以去了心上难以言说的麻烦,就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我的习惯是,发现和人将起争论,立即避而不言,一是确实没有争论的能力,二是觉得,往往一起争论,即离开主题而落入没有价值的情绪。尤其对那种说服能力、说服欲望很强的人,我会把它作为一个重要的识人标准,从而谨慎地躲开他们。
其实我始终觉得,就是我自己的看法,也没有重要到我非为之一辩的程度。
我认知上帝的目的在于,通过认知上帝让我活得更好。而不以认知上帝为我的最终目的。就是在认知上帝的过程中,始终不取消我,始终使我通过因为认知上帝而成为最好的。想来上帝也希望如此。所谓我的最好生活,一言以蔽之,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就足够了,而不期待别的任何生活。历来一种重要的观点是,人的最高目的就是认知上帝。上帝是这样想的吗?上帝造人的目的如果只是认识祂而取消人,那一个简单的逻辑就是,上帝还不如不造人呢。但上帝又确实造化了人,就说明上帝也自有祂的目的。上帝造人的最高目的,无外乎使人通过生活认知祂,同时一直是个人。人的最高目的是人。人通过认知上帝而成为人,这就是我的一个要紧的认知。当人作为一个成色十足的人时,上帝看着是喜悦的。
我对紫色一直情有独钟。我觉得这种颜色可以吞噬或者说包容很多颜色。无论什么颜色到紫色里都会变成紫色。而紫色不会变成别的。
我睁大眼睛,不是为了看到什么。我能看到什么呢?我这样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呢?事实证明,看到的越少越好。于是我睁大眼睛,眨巴眨巴,为的是给眼睛一个活动而已。给眼睛造句:眼睛在世上空空地看着。
我快行不是为了赶上。没有什么是我想赶上的。(我在时间里踯躅不前,被时间忽略或淘汰。)我有时快行,紧走几步,仅只是为了躲开而已。躲开是不容易的。至少自己早早就做到不纠缠。张贤亮先生说:“我现在并不是一个活人。”是的,设法作为死者那样活着,也是一个办法。魔鬼把死者也是不放过的。但死者像石头一样重,魔鬼们抬了好几抬,没有抬动。最好是躲开。最好是一无是处一无所用,不被追逐也不追逐。
一地的花随风摇摆。仅这个也是看不够的。我很容易贴近和转化,一会儿成为花中一朵,使别的花都成为虚景,一转眼又成为千朵万朵,如火如荼开着望不到边,一会儿又成为风,与每一朵花互动共舞。其中的风景和欢喜都是无穷尽的。
害怕习惯于抒情的人。害怕动不动就把日常生活拐带到形而上的人。饶了我吧,我是木头,我是尘土,我不会抒情,不需要那么多形而上,太多的形而上如同饭里面太多的盐,还让不让人吃饭!
我属于世界上那种小的东西,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是造物主给我的大慈悲,我赖此得以存活。苦海无边,容身之舟在这苦海里颠簸不已。
没有谁家的房子打扫一次就永远干净,所以,对那种斩草除根一类说法我从来是不信的。
唯死可以救我。当明确最终有个救我的时,我踏实下来,于是一天一天活下去,活得好像有滋味,努力不浪费每一分钟时间。生是虎口拔牙,死是最大善举。
活着就是一个人喝闷酒。活着就是经历,经历什么自己是不知道的。活着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活着就是吃饱的人碰上了好吃的。活着就是活在种种计较里,不开心。活着就是看看戏而已,很少有机会演戏给别人看。活着就是牵马上路,不敢骑,那马不是自己的。活着就是如果不死就照活不误。活着就是买彩票。
有时候下大雨,尤其是久旱之后的一场透雨,看雨带着不可遏制的激情下到地上,从地上激起一股呛鼻的味道来,就觉得不是在下雨,而是在下酒,陈年老酒,毫不吝惜地足量地以最为激越的方式灌注到地上,使天地之间摇摇晃晃,如真似幻,要舍命大醉一场似的。
世上最贵的那瓶酒不是用来喝的。
墙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墙体深暗。在高处才看出一些隐约来。铁丝网。铁丝网亮亮的。成为墙上唯一的光。看不到人。人和人的较量是无休止的。其实都是徒劳。互相较量的人在较量正酣时会被突然间一笔勾销。
黑咕隆咚的,看不见你们。也看不见我。正好可以摸索着做点什么。黑咕隆咚也有黑咕隆咚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互相不看见。一边被看着一边做事,做不出什么事来。
人就像个加工厂,只要生命还在,就永远处于生产和淘汰的运作中。生产多少,就淘汰多少,最后收支相抵,归而为零。人就是一个个零的胡乱折腾。
共性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个鼻子,个性就是有的鼻子大一些,有的鼻子小一些;有的灵敏一些,有的迟钝一些。是这样吗?也有人说个性不在肉体的差异上,突出在精神的差异上。与个性强的人相处,要尊重其个性,运用其共性,这是很高明的处世法,须知个性强的人其共性是常常被遮蔽被忘记的,虽然共性是无时无刻不能离开也难以离开的。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是可以存活的。比如添个数占个位而已。但没有共性的人是不存在的。就像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劳动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一样,人是百分之九十八九的共性加百分之一二的个性的组合。人的差异主要来自个性的差异。
当世界再也没有个人。当世界看起来摸起来想起来都是一个整体。当世界像滚滚洪流一样迎面而来顺势而下。当世界像巨大而又高速运转着的机器无法停下来。当世界像射出无数弹药的枪口或炮口。当世界像一面高墙整体地倒下来。倒下来倒下来,整体地无可挽救地倒下来。反正也没有哪个个人在里面,而是作为一个整体带着最为巨大的毁灭的声音倒下来。
最好的绸子手感绵软,让人生出很多的感情来。一切美好的东西上都寄托并包含着人的感情。
我很少说人,我害怕我因人们的名义而去时,结果却是连一个人也见不到。
年前年后,人的心情是很不一样的,年前好像一个在牢里住久了的人,方方面面都已经接受并适应,年后却成了一个逃犯,如惊弓之鸟,却不知逃往哪里去才好。
常常是恶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负有更大的使命。善人则是悄无声息活着,以最终能够少伤害地活下来为最大幸运。
一种手段是,让大家互换生活过过。让蜜蜂去过苍蝇的生活,让苍蝇来过蜜蜂的生活。把沉溺在粪便里的苍蝇都赶到花海里去。至于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可以说出无数道理和学问来的。有很多这样的道理和学问,振振有词,不容一辩。
马头琴是两弦琴,由此可以见得蒙古人直率而又丰富的情感。弹奏马头琴的大师叫齐·宝力高,现有五分之四的马头琴曲均出自他手。他七十六岁了。他说他拉了七十年马头琴,一辈子就拉了个马头琴。
虽大却浅的东西,比如碟子,装不了多少东西,尤其盛水,稍满即溢。海是大的,同时也深,所以万吨巨轮才敢下到里面,所以它叫海。即使格外傲慢的人在海面前也习惯于静静地站着不说什么。
对于那些深深迷上自己的人,上帝或许会给他一些助力,爱自己就是爱上帝。
有这样的事:其实一句很平易的话,被理解深刻的人听成了深刻的。反之亦然。所以说话听话的时候,总是须把握两点:一是看谁说,说了不一定能听懂;一是看谁听,听到的多过了说到的。有时候大头儿在说的这一边,有时候大头儿在听的这一边。
一再觉得像知识分子那样说话是太累了,就像满桌各种各样明晃晃的餐具,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吃一样。知识分子说话的特点是定语太多而几乎没有主语。我这样说的时候是否还是模仿了知识分子的说话呢?真是陷落窠臼,痼疾难医。
有粮心不慌。
吃一样的五谷,害百样的病。
煮熟的鸭子飞了。
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老人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
如上,说话就说这样的话该多好。
可见得老百姓多么会说话呀。有时候你会很遗憾地发现,最不会说话的倒是知识分子,说了老半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煮熟的鸭子飞了——应该说着这话,在他的额头上重重敲一下。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在情急之下会说出很悖逆很混账的话来,为了过一时的说话关,他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这是会说话的人体会不到的。会说话的人会选择性说话,不会说话的人因为没有这个能力,因而也就没有了选择的自由。举个例子,迫使不太会说话的人说话,就像狗突然咬上来时,这人手里拿着一件名贵又脆薄的瓷器,但是来不及考虑和从容反应,在狗扑上来的一瞬,就把瓷器扔出去。
我的一个欠缺和困顿是,我没有在公众场合即兴发言的能力,这常常陷我于窘境。所以对善于辞令者,我总是无条件佩服的。在快手里偶然看到一个即兴发言的培训班,各种各样的即兴发言,主讲者都自信满满地授以妙计,说该当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这是我特别需要的,于是加了关注,准备作为日课跟着学习。但是只看了几段,我就取消了关注。这不是我喜欢的好口才,不是我所需要的。这样的口才,就好像我进了花店,却看到了满屋子的塑料花一样。任何东西一旦程式化了,功能化了,也可能会有效,但不会再触动人。这其实是说话的失败,还不如我的秃嘴笨舌呢。
那些善于清谈的高手们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们,似乎任何事到他们那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迎刃而解,但你了解多了,会发现他们其实连一个简单的绳头也解不开。但是他们说,关键的绳头在心里,心里的绳头解开了,则意味着所有的绳头都解开了。罗马城是一步一步走到的,不能省略一步,但是对清谈者来说,就不是这样。清谈者不需要远路风尘,清谈者只需要眨眼之际说一声到了,于是就到了,至于所到之处是不是罗马城,他说是就是,而且不容辩驳。
到最后,语言的作用主要是粉饰作用。人们看那些只剩下了褒义词的语言,好像进了越来越大的古董摊似的,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语言的报废,会来这样一句结论吗。
太多的事实证明,那些说得过于好听的人,你一个也不要信他。说得好听的人就是把一切本事都用在了说上,而人们本质上又不是活在现实中的,而是活在妄想中,这就使人们更加容易轻信。
的确,当只需要并要求赞美时,批评的部分就会混在赞美里面,使赞美的味道古怪暧昧。就像世界只允许男人而不允许女人时,存在的女人必然就会装扮成男人的样子混在男人里面。即使她们已经是男人的样子,她们自然还是女人。或许因此更加是女人。但是我们也可以来想想,如果全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实际这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当男人试图取消女人而只留下自己时,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取消女人的同时必取消他自己。所以尽是赞美的本质和结局不是很清楚的吗?
有时候很差的手艺被很高地恭维着时,被恭维者在受用的同时,会及时表示谦虚的意思。其实这时候你不必表示谦虚,开玩笑一样笑笑就是了。这个恭维其实和你是没关系的。或者恭维者什么也不懂,或者他就是吃恭维这碗饭的。
虽然有那么多种语言,听起来几乎像分歧,但其内容本质上是一样的,就像衣服虽然是各式各样的,但包裹着的肉体大致上是一样的。肉体差别比起服饰的差别真是少多了。所以我们有时候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服饰方面的不一样。我们被这个不一样误导和蒙骗得厉害。
语言垃圾化的倾向日趋严重,他对着牙牙学语的婴儿眼神沉重,百感交集。
经常听到电视上有广告说,有多少种配方,精心实验了有千余次,全球年销量多少多少等等等等,总之是一些和数字有关的,好像空口无凭,数字为证。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信的。越是说得具体,越是不信,觉得这往具体里说不过是广告做多了之后并不新鲜的一个策略而已。但是你不信归你不信,广告还是照样做。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话说得越来越好听了,但有时候你会强烈地觉得,原来这世上最好听的话,究其实却是最难听的。
诗人正行进在发配途中的时候,被后面匆匆赶来的流星拦住了。我说你写,流星嘴里喷着火似的说。等诗人写罢,流星就不见了。诗人也觉得身子凉下来,心还在喉咙那里起劲地跳着。抬头看天,见挤挤挨挨的群星在天上正紧锣密鼓地布排着一种阵势,好像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流星似的。
朋友于汝桐写《红楼梦》的文章说,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和王熙凤闲话说,贾府祖上曾经“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
写《莎菲女士的日记》时的丁玲,从照片看,显得多么迷人。但是看她晚年的照片,好像对于命运的突然袭击,她到死都没能缓过来。她的脸好像千层鞋底那样走的路太多了,她的眼神好像即使有天大的喜事也难以完全激活了。
辛波斯卡说,即使写无聊的事情,也要充满了激情去写,并认为这是写作的铁律。
在看似什么也没发生的一天里感觉发生了很多事情,辛波斯卡认为这正体现了一个作家的特质。
我觉得从这两点说明,辛波斯卡道出了某种很要紧的写作秘密。
不同国度的人,写日记的尺度是不一样的;同一国度的人,在不同的时段,写日记的尺度也是不一样的。从中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是,在相对大的尺度里,人们会写出更多的东西。
限制是增加吸引力和诱惑力的一种有效办法,被高度限制的东西产生高度的吸引力和诱惑力。
一个写作设想:写出历史中的一些瞬间,这些被云层中的闪电照亮着的瞬间,人影晃动,经久不息。
两个短篇小说的名字,记下来,一个是《穷人的算盘》,一个是《大字报》。一种写作的习惯和办法是,先有一个好的小说题目,然后去寻找符合这题目的小说素材。有时候则是恰恰相反,小说已经写出来了,但是还没有名字。给已经写好的小说起名字是很费心神的事,好像没有一个名字适合这小说,又好像可以寻出很多名字来。给小说起名字并不比给孩子起名字容易。我好几篇小说都起了《往事》《旧事》一类名字,就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名字时,做的权宜之计。记得有位作家写过一篇小说,题目有一段话那么长,近百字之多,即使极为必要,作为小说,那样的名字也是不好的。不好记。不方便记。鲁迅是给小说起名的高手,《高老夫子》《孔乙己》《在酒楼上》《伤逝》《祝福》《眉间尺》等等等等,给人一种随手拈来,不二之选的感觉。其实是和积累、修养有关系的。
“算起来我作为十足的蠢货活着,快六十年了。”
一篇小说的开头。
有的作家写小说的时候,给人一种看历史的感觉。
他们写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全是生活,全是用显微镜看到的。
狼的尾巴拖着,狗的尾巴卷着,多么细微而又重要的区别。越是细微的区别,越是重要的。当然也可以通过眼神辨别,狼的眼神和狗的眼神还是不一样的,比较起来,也就是说,狼的眼神我们看起来会觉得更陌生一些。
今天给几个朋友发了若干作家的脸。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作家的脸是作家的重要作品之一。我的心得是,我们很少有线条硬朗、轮廓分明的脸,我们这方面最优秀的脸是倾向于莫测高深的。
无论是读写,感觉不到写就好了,如能感觉到写,就像看戏时感到时时在演戏一样,就不好了。让人能越过形式在本质的,都是好的,虽然形式是须臾不可以离开的。
当你看完一部好电影的时候,你会静静地把后面的字幕等一一看完,直到看到那个大大的“完”字,以此作为对一部真正的好作品的郑重,以此作为致敬。——写于看完《末代皇帝》。
有时候事物的价值在其修饰语部分。比如我们说“烟斗”,这没有什么。最多不过是金制的烟斗而已。但如果前面加个信息可靠的修饰语“鲁迅的”,一下子感觉就不一样了,价值就不一样了。所以当事物的主体存在以后,事物的修饰部分就成了价值部分。
标点符号的作用在标点符号缺失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上了年龄的写作者在用标点符号的时候有两个特点:一是多用逗号和句号;一是问号少了许多,感叹号几乎一个也没有。
当学校不再传播好知识的时候,这世界就真是黑的。
书本知识也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所以可靠的书本知识会带我们回到现实生活,并运用书本知识参与并改善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
看到一篇文章,觉得看题目好像已经足够了,题目是《整个社会陷入了一场“忙碌症”》,其中举了一个特别的例子,说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首次演出的时候时长六十分钟,1987年的时候缩减为四十七分钟,不知道现在是多少分钟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人,一个也找不到了吧。
也讲不清为什么,学者们一律转为了塑料花的样子。也还有人浇水。风不甘心地一次次过来试探它们。不行,它们无法做出真正的花在风里的样子。学者们怎么了?塑料花能讲出什么来?塑料花摸上去尸体一样的感觉。
赝品赢了固属难得,不过输了也没什么,绝大多数赝品本来也没有想着要赢。赝品对于自己的赢反而是充满了太多的疑问。好像在自己赢的对面,一定输掉了更多似的。
越来越多的群坟地一样死寂。坟草摇动,野风吹彻,群里连这个也没有。像荒年的饭碗一样,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大匠就是给最无价值的石头赋予最大价值的人。
他的原则和经验是,绝不用完最后一根火柴。
如果是写字而不是写书法,那么可以写得不好,但必须要让人很容易认出来;如果是写书法,那么可以写得不好认,但必须好。我这样说了,遇到较真的人,要求我说得更具体更分明些,我是再说不出什么来,我觉得我已经说出了我要说的。还有一个相近的观点是:百分百看不懂不算艺术;百分百看得懂不算艺术。
生活里没有人以盐为主食,艺术里面却是有的。有些艺术家的艺术取向和主张,就像在生活里以盐为主食,而且他这样的主张和取向,太多事实证明,是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的。好像任何真正好的艺术里都有某种极端的东西。就像中国的古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已经是空静到了没有什么,但在这近乎没有什么的空静里却有着某种极端的东西。如果说生活需要适度体验,那么艺术给予人的,往往都是超过适度的过度体验,这个“超过”的分寸是极要紧的。
艺术一旦获得了生命,就长生不死。
朋友说:我习惯于往伤口上撒盐,以此来训练我的忍耐。他说,忍耐就是受着不说话,就是把额头不离开墙壁。他说,我要让忍耐成为我的本性。然后魔鬼走到他跟前,围着他转圈,在他前面打量他。魔鬼试过每一个人。人们都摇摆不定。魔鬼觉得人这种东西是好对付的。魔鬼发现人的门槛普遍不高。过他的门槛的时候,魔鬼闪了一下腰。他给魔鬼说,你看我身上都是伤口,伤口里都是盐。他给魔鬼说,来,我给你的眼睛里揉点沙子。魔鬼笑着跳开了。魔鬼来他这里的时候很多,毕竟他这里魔鬼需要的东西更多些。但是每次魔鬼都瘸着腿走了。魔鬼的瘸腿病越来越重。魔鬼说,如果你把自己变成伤口,如果你的伤口里都是盐,我就没什么了。魔鬼只要离开他几步,立刻就会被前呼后拥,过起好日子来。魔鬼的日子总是好过的。魔鬼占着大部分疆土,把他逼到边缘。使他几乎只有立锥之地。使他孤身一人没有补给。使他满眼都是魔鬼和魔鬼的活动。他说,世界是你的,我有病身子就够了。
他的一辈子是这样的,上过一年还是两年学。在农业社劳动。改革开放后到镇子上修自行车。再就一直修自行车。喝最便宜的酒。吃最便宜的烟。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好像一个过时的充气筒。他一直忙碌着,停不下来,但也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不时就有一辆车子停在他旁边,他司空见惯那样的眼神看看,好像来到他这里的自行车一律他都是认识的。没听他抱怨过生活,他自己就是生活,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就这样,他像个磨坊里的磨盘那样,一直慢慢地慢慢地转动着,时间在他这里好像耐心十足似的。
他把巨大的纸船开到海里,波涛汹涌,准备远航。这是他的挪亚方舟,很多人都挤在这大船上。海总是真的。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喜欢玩纸船。一个纸船,给他玩得越来越大,看看坐在上面乱麻麻的人头就知道了。
他拿棍子在没枣的树上打着。他用足了力气。不知道谁给了他打枣树的权利。没枣的树上也要打三下,这是他早就学到的学问。他说,三下哪里够。不要以为打三下就能打出东西来。果然打到一个数目时,树上掉下一串枣子来。他慢慢吃着枣子,眼神深邃,得到了很要紧的学问似的。
老人走到大树下面。这树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一是伐倒它是很不容易的,一是伐倒它的念头就是一种禁忌。除非它自己死,不然就只能听任它好好活着。再说一棵树活着会妨碍到谁呢?还是孩子的时候,老人爬过这树,那时候村里只有一个孩子能爬到树冠里去,他们脑壳贴紧了后背看着,为他担心着——上去容易下来难啊。有些孩子爬到树中间向上看着。现在喜欢爬树的孩子少了。怎么爬?没法爬,除非你是壁虎,能爬墙。老人抬头看着,一时有了孩子的眼神。和树比较,老人的那点年龄是算不了什么的。但是他确实老了,看到地上有很多自己的影子。孩子的时候,地上关于自己的影子是不多的。老人靠近树,脸紧紧挨在粗树皮上,老泪落在树缝里,把蚂蚁惊着了,得到警报一样在树皮的裂缝里出出进进。大树听任着,像自己在永恒中那样。
树倒猢狲散。这是必然的。猢狲一只也不见了。也许是已经蹿到了别的树上,照旧热闹。树上的热闹千百年来也就那些。我在倒下来的树上坐着,看见无以数计的枝叶渐渐明白过来似的有所变化。尤其树根,显得惊心动魄,好像奸臣董卓败落时的样子。
树上那么多叶子,分布在树的不同位置。有的在树梢,有的被别的叶子遮挡着看不见,有的则长在树冠的最下端。但是分不出高低贵贱,好像在哪里都是好的,在哪里都可以各安其位,在哪里都受着同等待遇和生的欢喜。人就不是这样,被安排在树梢位置的人觉得他比别的位置的人优越多了。别的位置的人也如此认为。树叶凋落后是看不出它们各自在树上的位置的。和树叶在树上时无不同一样,凋落后的树叶看起来是一样的。人死后还在穷讲究分高低,在墓地上大做文章。人真是蒙蔽太深,不智之至。然而人的许多智算正是体现在这样的事情上。
有些人愿意栽树的时候来,栽树的喜悦于他是足够的;有些人愿意开花的时候来,这理由好像不用说;有人愿意结果的时候来,这理由也不用说;也有人乐意果子摘尽的时候来果园里走走。总之是各有各的时候,各有各的收获。照我的意愿,我倒乐意哪里都不去,错过一切时辰。我也不需要看见。不需要有什么启发。不需要花香扑鼻和硕果累累。我就是太阳照着的灰尘,无什么悲喜地浮游一阵子罢了。
像树叶那样无以数计。像树叶那样不需要名字。像树叶那样在高处看见,在低处安睡。说不清有多久了,树叶一代代尽情繁衍并随时凋落着。生死牌就这样哗啦哗啦翻得响着。
太阳是怎么烧也烧不死的。月亮静静地掀起风暴。星星奔走相告,被彗星带领着开始大规模撤退。树上的果子纷纷坠地,恐惧中的女人流产了那样。女人的裙子在高树上一字儿垂下来,吊死鬼纷纷仰头看着。然后起了一阵子狂风,使天地之间像个有粮食味的麻袋那样鼓起来鼓起来。逃过种种死的人在门前看着。看世界饶过他,又一次经历自己的劫数和轮回。
那些想遮住太阳光的人都被烧死了,这是很容易被烧死的。太阳并没有打算烧他们,他们自己寻上门去,人多势众,想遮住太阳的光。太阳的光好好的,他们却在接近太阳一定的限度内消失了。后来他们不再遮住太阳的光,他们只是遮住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他们把自己的眼睛蒙得死死的,嘴巴留出来胡乱吃一点东西让自己可以活着。
皇上让算命瞎子给他算一命。他把手递过去,让瞎子握了一握。瞎子就说,呜,又说了一声呜,连呜了三声。皇上说,呜什么,明白说呀。瞎子不再说什么了,告辞走了。皇上看着瞎子的背影,目光把他送出很远。他觉得瞎子确实还是有一套的。他觉得这个命算得很好,天机不可泄露,瞎子将露未露,恰好。皇上就着瞎子的背影想了想瞎子的命,觉得这个命也没有什么不好。呜,呜,呜。现在还安逸着的皇上,不久会身首两分,血溅开来,溅出很远,几乎是溅到了瞎子的身上。那时候瞎子走累了,正坐在一棵大树下,解开干粮袋吃干粮。呜——吃着干粮,他又是这么来了一下。
牢里来了一个算命的,大家都兴奋起来,纷纷求着给自己算一命。也有人质疑说,你一个算命的,怎么把自己送到这里头了?算命的说,我瞎头鼠眼的,就到这里头来了,来了也好,这么多人在这里,就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嘛。什么意思?怎么理解?但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很好。于是求他给算算命。算命的把他的眼珠儿在瞎眼里动了动说,要算我只给牢头算,其他人就免了,上年龄了,算命也是很费气力的。他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他七十岁了。他好像又是四十岁。一看四十岁,一看又是七十岁,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眼睛不可靠了似的。牢头就大声说,他的意思和先生的意思是一样的,就算他一个人的命好了,先生确实也上年龄了。牢头把算命的叫先生,就这么着叫开了。除了牢头,没有人再找算命的算命。给牢头算命,算过后,算命的说,此时道不得,且待言说时。牢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其中深意他是很明白的。于是宣布说,等等吧,等等吧,等合适的时候再说吧。就这样在一片“先生,先生”的前呼后拥中,在一众如狼似虎的囚徒中,算命的在牢里待了不到三个月,就出来了。他一个算命的,能犯什么罪呢?最多也就是待上几个月而已。大家在外面还等着他给算命呢。他出来的时候,牢头紧盯着他,好像他欠的钱没还似的。算命瞎子看不到这些,出门的时候,他被门槛绊了一下,但还是小心地提高脚出来,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牢头暗自琢磨着自己的命,觉得自己的命真是深不可测,不方便说。
已经大半辈子过去了,想想世上的营生,选十样自己适合的,会是哪些呢?
我费工夫想了想,暂时给出的一个答案是:图书管理员,气象观测者,老中医,银匠(钟表匠亦可),园艺师,小学教师,好学者的助手,很小的庙里的和尚,游吟诗人,杂项收藏者。
顺带又想了想自己不很适应的工作,也凑出十个来:会计师,宣讲员,管理者,销售员,算卦者,需做手术的医生,技术工人,狱警,业务部门的行政主管,《红楼梦》研究者。
比较于别的店,金店里的成交率是不高的。小区有一个馒头店,加上厨房,不足二十平方米,一对小夫妻经营着,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七八百个馒头。但是金店里一个柜台,趁着给母亲买戒指的时候我也咨询过,一个柜台,一天卖出一件就不错了,最多也卖不出三件,一件也卖不出的日子也是所在多有。习惯了,也并不急躁,习惯了金店里的买卖就是这样的。看着金店里好看的店员闲得剔指甲,我就想起那一对做馒头的小夫妻来,他们可真是太忙了,忙得鞋带开了都来不及弯腰系一下。就是这样,不同工种的人们以符合该工种的方式存在并忙碌着,个个度过了自己在世上的一小段时间,甘苦自知,如此而已。
听到有一样好生意是和尚们才能做的,就是随你出价高低,可以帮你托生到不同的地方。比如出价可观,于是在唯有他们知道的地方走个后门,你就会被托生到瑞士这样的地方。如果到死铁公鸡一毛不拔,那就等你的结果吧。把你投生到生不如死,不得天寿的地方。好像地球上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只要和尚们不高兴,只要和尚们不帮你走后门,那是只能落生到这样的地方的。
当职业被宣布为刽子手后,心肠会随之变化的。像有职业病一样,也有职业心肠。这就是选择职业的时候,不能不谨慎的。
针对我的病,大夫说了三种治疗方式:一是带我到海边,一个人在海边坐三天,不眨眼那样看海,看海的变化,看海的远处,看全部的海,看一个月;再到沙漠里,进到沙漠深处,看天地茫茫,看沙海无边,看沙漠里的小草,看小虫子匆匆在眼前跑过,试着喊几声,试着在沙漠里喊几声,试着在沙漠里想想自己的过往,试着在沙漠里折腾一番,试着静静地一动不动坐着,让风吹你,让风吹一动不动的你,一个月;然后深夜里把你叫起来坐着,不可以点灯,就在夜深处坐着,可以摸自己的脸,自己的五官,膝盖,可以听自己的心跳,可以数自己的呼吸和手指头,一个月。
这样三个月下来,根据我的状况,他写了一份治疗报告。
他说,他的治疗办法是,把人从小处带到大处,从明处带到黑处,从有处带到无处。他拿镜子给我看,说,看看,看看,这不过才三个月。他说,人接受引导的不着力的教育,不接受强迫的教育。
大夫说:我的方子是好的,是你的药不行,你的药是温棚里种出来的。药不行是没办法治病的。这还仅只是药,要是方子和药都不行,病如何治?所以有时候有了病,我就不去找大夫,一边忍耐着疼痛不适,一边等病在我身上厌烦了自己走掉。真的,好几样病都是悄无声息自己走掉的。我一边训练忍耐的功夫,一边做些摸索和努力,使病在我身上无利可图时自己走掉。
去医院看病的时候,害怕遇上这样的大夫,好比你的车胎破了,找他来补,他放过破处不补,却在明明好的地方来了厚厚一块。没有比这样的事更糟糕的事了。据说梁启超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肾好着,一个肾有病,但是大夫却煞有介事地把他的好肾给摘去了,坏肾原样给他留着,使得梁任公只活了某些人一半的岁数就离去了。据说梁任公不怪大夫,归之天意,这固然是梁先生的大人慈心,但是,这样的大夫,白大褂还是劝他早早脱下来为好。
朋友身体不是太好,经常喝中药,闲谈中他的一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我记住了,他说,中药喝久了,会上瘾。这是值得琢磨的话。张承志写过一篇散文,名字叫《粗饮茶》,其意趣和心旨,与朋友的喝中药上瘾,或许是有些相仿佛吧。
想想凤凰要打理那么多的羽毛,就觉得真是太累了。
那么多羽毛,使它飞起来也不方便。
其实仅仅用于飞,是不必那么多羽毛的。
失败是里子,成功是面子。失败让你回到根部,成功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失败让你看着很多人忙碌,成功让很多人看着你忙碌。失败跌得重重的,成功让你飘起来轻轻的。
一个现象或实情是,当你致力于经营面子时,就顾不上经营里子了,因为时间和精力只有那么多,一边耗费了,一边就搁置了。而且越是致力于经营里子的人,越是不在乎面子是什么样子。一般来说,有好里子,面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全部的用心都在面子的,面子就成了一个遮丑的帘子,要是不小心拉开这帘子,这后面不只他不让我们看,我们也不情愿看。面子和里子原本是一个,企图把这一个东西分开来说的,其实已经是藏了猫腻和歹心。
凡过度打扮的人,无论用以打扮的材料是什么,最终都会有一种趋同性和一致性。一切过度的打扮最终都事与愿违。
我们都觉得皮肤病是一种很厉害的病,严重的皮肤病会严重地影响到生活,比如因此不能结婚成家等。这主要是因为皮肤病就在皮肤的原因。
本质上就好的东西其实是不在乎褒贬的。就像口袋里装金子的人不必弄几个人来猜他口袋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正是午后,日头打盹那样斜了一斜,村子里虚静着。记得自己是孩子的时候,村子里大到没有边际。这时候就有一个外来人,或者是货郎哥,或者是算命的,或者是耍猴子的,到每家门口喊一声:“有人吗?”村子里有人吗?午后了,日头躲开着什么那样斜了一斜,村子里有人吗?每个门口都被喊了一声。村子里虚静着,像老棉花从被子里扒出来那样晒着。要是在井边上喊一声,会发现日头像个吊死鬼。要是在坟园里喊一声试试,日头会睁一下眼睛,那就热闹了。
娶亲的队伍走过那段老路的时候,忽然起了旋风。这时候唢呐正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吹得如火如荼。疼心的人赶紧把轿帘儿拉紧着,好让里面的新人不受惊扰。旋风像个终难得手的狼在羊群边儿上那样,恋恋地跟了一会儿,就散去了。唢呐声一浪高过一浪,浓墨重彩地涂抹着这千年不变的荒原。新人的心奇异地跳动着,像一切老旧的东西中唯一的一点新意。再过一阵子,就剩下这荒原老路,什么也看不到了。草边的牛粪干透了的样子。那么激情攒劲的唢呐声,好像从来没有在世上吹过。那鸟舌头一样的新人,在哪里呢?被谁稀罕着呢?
看到有名字叫路生或者露生,觉得这样的名字就像小孩子由于惊吓丢掉的魂灵。就像昏暗的灯,大白天被看不见的手拿着,向茫茫荒荒处去。妈妈在喊魂儿回来,路生——回来——露生——回来——喊不回来的,只要是这样的名字,只要有荒野,这样的名字就是喊不回来的。你跟着这大白天亮着的灯走,一晃一晃地走,一探一探地走,往哪里去呢?没有方向,但是身不由己走了很久了。
我就给改名说,还不如叫个树生呢。树生枝,枝生叶,叶落归根。或者干脆就借便叫个灯生,名叫灯生,至少不用太怕什么了。叫寿生?免了吧。叫富生?免了吧。叫水生?免了吧。水太大,没了头颅。叫什么名字?叫灯生。灯生灯生灯生。叫个灯生挺好的,万样名里名灯生,巫婆神汉不上门。巫婆神汉不上门,茫茫人海一灯生。
我梦见许多人围成一圈,看一个人给他们耍把戏。我也挤进去看着。并不收门票,即来即看,好像这把戏是耍给所有人的。我就挤进去看。看了一会儿。那把戏实在太一般。像个只会狗刨两下的人在给大家展示戏水的功夫。实在是太一般了。实在是污眼睛。但是听到不断的叫好声和鼓掌声,巴掌都要拍烂了。我就在震耳欲聋的热闹声里挤出来。我往外挤。不好挤,人太多了。而且没有一个人从这样的场合里走掉。我被奇怪的眼神看着。走离这个圈子很远,还听到叫好声和暴雨般的掌声。我觉得泥泞不堪。大家连把戏也不会看了吗?走很远了,那里的声音还追上来,不好摆脱似的。我在梦里竟然也不忘沉思,对一个实在不怎么样的把戏叫好不绝,可能这才是大把戏吧。里面的水真是太深了。
梦见我还是孩子。在老旧的药店里被安排数零钱。零钱多是钱不太多的人送来的。因为患病,把家里的羊卖掉,把鸡卖掉,把米卖掉一些,来买药。一大堆零钱里其实有很多故事。也不用讲。生活就是那样的。生活暗中运转,一般没有什么大的响动。我把钱按币值大小二十个或三十个穿在一起。像从小姑娘头上剪下来的辫得紧紧的麻花辫似的。这些钱都不是我的。但是却一一经我的手而得以分门别类。慢慢我喜欢上了这个工作。我好像说不清楚地喜欢零钱更多一些。好像我喜欢的任何东西零钱都可以买来。甚至我觉得不必要买什么,有这些零钱就够了。这些零钱不是我的也没关系,我能数数它们就可以了。把所有的零钱都整理好,穿成串后让它们直挺挺站着,排成队列,我看着觉得有成就感。然后怀着满足的心情把它们盛在小竹篮里交上去。
梦见我上错了车,但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了。车厢里都是维持秩序的人,不好乱动。在车上已经坐好了的人怎么动都好像是乱动。而且大家都是坐好了的样子。不时就查车票。我的车票明明有问题,但是查票的人仔细看看就给我还回来,好像我通过了某种极为严格的检查似的,好像我被接纳和认可了在这个群体这个车厢里似的。我满心疑窦,说不清自己怎么竟上了这样的车,而且竟没什么疑问地坐了下来。这一切已无法厘清,好像也不容根究。我看着窗外的样子,没问题,是走错了。窗外的风景是陌生的,让人不安的。车上的人好像又都认识,都不很陌生。我悄悄问了坐在身边的人,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孩子吃足奶睡着了,年轻女人也有了打盹的意思。我努力了一番,悄悄问她是去哪里。她说是去哪里哪里。和我去的是同一地方啊。难道她不知道坐错了车走错了方向吗?我格外着急起来。好像她的坐错车使我更要着急。我知道上点年龄是应该含蓄的,但还是忍不住说了车的方向不对的话。我说你看看窗外,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啊。是否坐错了车,是否坐错了方向,从车里面是看不出来的,要看车外面,向车外面看一眼就看出来了,尤其是自己的老家,常常回去的,难道会吃了迷魂药一样突然认不出来了吗?绝无可能。我虽然压低着声音,但还是饱含着焦灼和担心告诉她,我们是坐错车了。难道不是吗?只需要向窗外看一眼。但是女人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不再理我了。而且我觉得好像因此我们之间生分了似的,我感到她对我的防范和排斥,如果还有空座位,她一定会离开我到别处去的。又一轮查票开始了:你的票。我看见一只大手悬在我的额头上方,像一切高悬在上方不容置疑的东西一样,我就摸出我已经有些皱皱巴巴的票,恭恭敬敬地带些讨好地递了上去。
出汗最多的人被大个子遮着,看不到前面,但是听到一个声音从喇叭里出来,好像撑大着人的耳朵,把耳朵撑开到半空里去。人多到数不清。脸一个不认识。就听到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像亘古如一在念一本废经。但是那喇叭里出来的声音轻易就大过一片嗡嗡声。他想到活儿还没有干完呢,站在这里干什么?活儿干习惯了就不习惯于闲着。好像也没人盯着自己。好像在这里连个数也算不上。想着没干完的活儿,就低下头脸,从人群里钻出去,钻出去,钻出去,钻出去。但后来还是又回来了,因为外围有人拦着,问他这样匆匆忙忙鬼鬼祟祟是要去干什么?就只好回来又没入人群。这一次好了,自己连自己也找不到了。唯有那喇叭里出来的声音,像是进行着毋庸置疑的命名和宣判,使人成为人群,使人群像不下雨的云团,使人间好像正在发生着很重大的事。我做梦梦到的事情,醒来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