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的兴亚借款研究

丘书兆

(暨南大学，广东 广州 510632)

近代由于财政支绌，举借外债竟成为纾解短期财政问题的主要手段之一。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总统，内阁重新组阁。在新内阁组建伊始，财政总长陈锦涛和农商总长谷钟秀二人便率先与日本人签订数额为500万日元的兴亚借款。兴亚借款因牵涉到日本人，又涉及安徽太平山、湖南水口山以及制钱等利权问题，所以签订借款合同的消息一经传出，便掀起了轩然大波。兴亚借款涉及袁世凯死后的政局，也涉及与日本人的关系，因此，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

1 借款的缘起及其反响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因洪宪帝制而遭到举国上下的唾弃，在忧愤中因尿毒症而去世。黎元洪随后以副总统的身份继任总统，组建了新内阁。在新内阁成立伊始，便传出中国准备向各国银行团举借8500万大借款的消息。此项大借款用于解散军队、中交两行兑现、偿还外债等事务。大借款尚未商定之时，财政总长陈锦涛、农商总长谷钟秀便于1916年9月9日，向日本兴亚公司举借日金500万元。兴亚借款合同共三件，主要内容如下：(1)中方向日方举借500万日元，用于经营太平山、水口山之矿业；(2)借款九四折扣，实收470万日元；(3)借款年息六分，每半年偿还利息一次，满三年为还款之期；(4)日方承诺帮助中方在三个月内促成大借款成立。

兴亚借款所订立的本是秘密合同，中日双方约定严守秘密。但是，《申报》在合同签订的当天便报道了相关的消息：中国准备向日本举借，以湖南水口矿山作为抵押。兴亚借款合同中擅自将水口、太平二处矿山经营权转让给了日本人的消息一经传出，立马引起了湖南和安徽二省的反对。湖南水口山铅矿本是地方的公产，办理经费由湖南省筹集，并非政府所有。湖南水口矿山利润颇丰，一年约可收利润四十万，其利润是湖南省各项开支的重要来源。至于安徽太平山，据安徽本省人士称，安徽只有太平县并无太平山，也并无铁矿。安徽省民众担心将来日本人将其解读成旧太平府一带诸山，到时又将另起纠纷。因此，安徽民众也反对兴亚借款中将太平山作为抵押品的做法。兴亚借款合同如此侵害地方的利益，难怪引起湖南、安徽二省官民的激烈抗议。1916年9月18日，湖南本省的民众在省议会发起了国民全体大会，学界、商界、工界、农界代表出席会议，抵制政府擅自将水口山铅矿作为抵押。会议决定设立了国民大会事务所，并推举代表四人赴京。随后，湖南民众还组成了拒款会。时任教育总长的范源廉为了维护家乡的权益，前去谒见元首，沥陈了湖南民情，并称如果不废约，恐怕酿成民变。此外，旅沪湘人也纷纷发起各类活动，维护家乡的权益：1916年9月21日，旅沪湘人在上海发起了保矿大会，声讨政府违规签约、不顾湘人利益的行径。9月24日，旅沪湘人又在湖南会馆开会讨论挽救办法，最终决定拟定电稿发往北京，要求废约。安徽省官民对于兴亚借款中将太平山作为借款抵押品一事也是颇为不满，因此对兴亚借款合同誓不承认，希望限期将兴亚借款废除。

除了湖南、安徽二省强烈反对以外，政府内部对于兴亚借款也是一致表示反对。1916年9月11日，众议院提出动议，要求财政总长陈锦涛、农商总长谷钟秀出席答复关于兴亚借款的交涉情形。9月18日，国会召开秘密会议，出席会议的只有农商总长谷钟秀，此时陈锦涛人在天津，并未出席。在会议上，谷钟秀出示了合同原件，并将交涉经过告知众人。谷钟秀言毕，立即有十数名国民派议员指责谷钟秀签订的兴亚借款违反了《临时约法》。谷钟秀并不承认违法，并称《临时约法》第十九条规定，国库有负担之契约。双方又争论兴亚借款是否为大借款垫款，谷钟秀辩解兴亚借款垫款，并非是借款。彭允彝询问能否改约或者废约。谷钟秀称，此乃财政总长之责任。此时陈锦涛人在天津未能出席，所以改约或者废约一事只能搁置。

内务总长孙洪伊、教育总长范源濂在国务会议上也强烈反对兴亚借款，孙洪伊还因此与陈锦涛、谷钟秀二人发生剧烈冲突。孙洪伊声称对此事不负责任，并称，如果陈锦涛和谷钟秀二人辞职，此事立马可以解决。但谷钟秀反唇相讥，称：我非不能辞职，但汝来教辞职，绝不承教。此时的陈锦涛、谷钟秀二人可谓是受千夫所指，一时骑虎难下。丙辰俱乐部、新共和党两派的议员准备提案弹劾陈锦涛和谷钟秀。此次提议弹劾陈锦涛、谷钟秀，是清朝灭亡以来第一次弹劾国务员。此时内阁组建不久，如果陈锦涛、谷钟秀二人因此去职，很可能导致内阁倒台。陈锦涛此时在天津请假三日，还请求简员接管财政部。所谓简员接管财政部，实际上等同于陈锦涛请求辞职。此时陈锦涛因为兴亚借款颇受熊希龄的指责，外界传闻陈锦涛之所以能就任财政总长，是受熊希龄所助。外交总长唐绍仪以及同派各首领担心陈锦涛辞职后政府内阁动摇，因此劝陈锦涛暂时不可辞职。此时外界也在传言兴亚借款或将酿成内阁改组，可见兴亚借款的影响颇为巨大。

此外，兴亚借款还引起英美等四国银行团的诘问，此时正当商议大借款之时，中国政府为何又与日本人签订兴亚借款合同。英法俄等国的银行团还诘问日本公使，为何大借款尚未商定之时，日本公司便称可承担促成大借款。日使不能给予合理的回答。

兴亚借款合同曝光后，坊间传言陈锦涛、谷钟秀二人在签订合同时收取日本人三十万元。谷钟秀则辩解称，自己并未收取分文回扣。关于兴亚公司的具体情形也见诸报端：兴亚公司系为了成立借款而临时组成的新公司，大股东是久原财团，主持者为本田盛三、长滨杞清二人。《申报》认为矿约可废，其原因有两点：一是中日两国舆论的攻击；二是兴亚公司为临时结合的公司，并无信用势力。

2 改约与废约之努力

兴亚借款曝光后，受到各方的指责。国内各方要求必须削除以水口、太平二处矿山作为抵押的条款。1916年9月20日，谷钟秀承诺将于一星期内改约。但是，到了9月24日时，《申报》传出兴亚公司代表永滨杞清、本田盛三二人已于今日凌晨离京回国。此时，谷钟秀承诺的一个星期内改约之承诺已难实现。如果想要废约，则需要按照1913年的克利斯浦借款办法，赔偿兴亚公司五十万元。此时兴亚公司面对各方来势汹汹的指责，不得不同意改约一事。久原财团的代表中山氏称，允许将水口、太平两矿抽出，另外商议抵押品，作为单独的借款。

此时，政府虽没有与日方达成废约或者改约的协议，但为了平定民意，便先发电致湖南督军谭延闿，称已经取消将水口矿山作为抵押的条款。国务院通告国会，兴亚借款行将修正，因此将陈锦涛、谷钟秀二人的弹劾案撤回。

9月26日，政府已将改约的情形咨明众议院。随后，《申报》传出兴亚借款改约的确切消息：(1)矿约完全撤回；(2)兴亚借款改为单独之借款，一年半后偿还；(3)日商出资收买制钱炼铜，所得利益中日均分；(4)该契约经国会议决后生效。于是，兴亚借款的改约讨论便从废除以水口、太平两山作为抵押，转变为以是否允许日人收买制钱炼铜出口上。9月28日，《申报》又报道了兴亚借款改约后的更多细节：(1)兴亚借款等同于实业借款；(2)总额为五百万元；(3)一年半后偿还，但一年后即可随时偿还；(4)九四回扣；(5)利息六厘；(6)以制钱余利作为担保；(7)借款用于销毁制钱；(8)修改后之合同签约后，原有之合同作废。

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如火如荼，由于用于制造子弹、炮弹的铜料用量大增，因此国际铜价大涨。此时，由于铜元的使用，清代的制钱已逐渐停止流通。但由于制钱是使用铜金属制作，本身仍有一定的价值。此时，日本人趁兴亚借款合同改约一事，提出以允许日人收买制钱炼铜作为改约条件。

一部分议员对制钱借款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兴亚借款实收仅仅四百六十万，销毁六万吨制钱可得一千二百万元，将其平分于日本人则显然过重。其次，制钱此时仍然在内地流行，尚未完全退出市面，大量收买制钱势必引起物价上涨。9月29日，陈锦涛与谷钟秀在众议院会议上提议制钱改约一事后，立即遭到许多议员的反对。这些议员认为本国商人愿意承办者甚多，不能将此项利权轻许外人。山东省议会也电呈政府，反对允许日商收买制钱作为改约条件。军阀张作霖致电中央，称制钱在地方上有伸缩调剂的作用，如果允许外人销毁，会导致市面恐慌。其次，此时正当欧战之际，允许外人销毁制钱违反了中立原则。近代著名报人邵飘萍推算中国各省现存制钱不下六七亿元，销毁制钱炼成为铜块后每百斤可得银十三四元到十五六元左右，不可将如此巨大利益拱手让于日本人。

此时，日方对于改约的条件也不甚满意，一是不满意收买制钱有吨数限制；二是反对在天津设厂，希望将制钱直接运往日本炼铜。由此可见，无论中日方面皆对于制钱改约一事并不满意，再加上兴亚公司代表中山氏已于9月28日乘坐火车离京，改约一事又陷入僵局。

1916年10月2日，湖南、安徽二省正式递交请愿书，请求中央政府取消矿约。但是，此时兴亚公司代表已回国内，虽然谷钟秀称日方代表回国十日内可来华，但实际上改约一事又陷入僵局。此时，东京方面与中国政府继续商议改约，日本人称制钱吨数须以精铜计算，也就是说需要收足六万吨精铜方可。如此苛刻的条件使得制钱换约一事进一步陷入停顿。

3 制钱借款的失败以及兴亚借款之后续

此时，改约一事由于商会联合会的加入又有了新的进展。全国商会联合会会长吕逵先与财政部接洽，提出由商会联合会收买制钱。本国商人将筹集一千一百万，其中五百万偿还兴亚借款，剩下的六百万作为基本金，以官商合办的形式收买制钱炼铜。总统黎元洪对于此一提议颇为注意，因此邀请了各代表前往北京交流。1916年10月10日，商会联合会正式议决组建银公司收买制钱，并将提案送交众议院。提案与此前的设想一样，由本国商人筹集一千一百万，其中五百万偿还兴亚借款，剩下的六百万作为基本金，以官商合办的形式收买制钱炼铜。因此，由商会联合会组成银公司收买制钱一事正式提上议程。10月15日，众议院正式呈交咨文于总统黎元洪，赞成中华商会联合会组织银公司与政府收买制钱炼铜。

11月，兴亚借款代表中山氏前来北京，敦促政府履行契约，或者按照日本人收买制钱的办法改约。但陈锦涛、谷钟秀二人称，由于大借款不成立，期限已过，要求废约。1916年12月15日，财政部致函兴亚公司，称大借款三个月内未能成立，宣布与兴亚公司解除合办矿山之责任。此时，距离1916年9月9日兴亚借款合同签订已过三个月，此时提出废约，确为有理有据。但兴亚公司仍不肯放弃矿约。

12月23日，中华商会联合会正式组建了保利银公司，并且已经与财部将借款草约订妥内容。借款草约大致内容为：(1)金额五百万元；(2)回扣九四现银交付；(3)年息六厘；(4)签字之时先付二百万，余款分三期交足；(5)以六厘内债担保；(6)分四年还清。也就是说，此时政府为了偿还兴亚借款，向中华商会联合会组建的保利银公司借款五百万元，并允许保利银公司以收买制钱炼铜。1917年1月9日，众议院通过了相关合同和契约。在利润分配上，原定各省三成、保利公司七成，众议院改为各省和保利银公司均分。因此，保利公司在利润分配上与国会产生了分歧。各商人不满意众议院降低利润，纷纷发传单称政府苛待商人，提出废约的请求。保利银公司请参议院维持原有的利润率，但未获同意。

1917年2月21日，众议院与参议院组织协议委员会进一步修改制钱合同，将保利银公司的利润降为三分之一。如此一降再降，保利公司原本可获十分之七的利润，后降至二分之一，最后降至三分之一，所得利润大减。最后，保利银公司由于无法接受仅仅三分之一的利润，于是在报纸上刊登解散宣言，宣布公司解散。在保利银公司的解散宣言中，将其解散的原因总结为三点：(1)政府禁止保利银公司代政府发行新币；(2)不满利润一减再减；(3)各方面对保利银公司的百般挑剔与刁难。如此一来，由保利银公司出资偿还兴亚借款的方案直接流产。

1916年12月15日，财政部致函兴亚公司，称兴亚借款合同解除。但是，中国政府所欠款项仍未能还清。1919年9月，兴亚借款到期，此时财政部无力还款，于是在1919年12月10日与兴亚公司订立借款展期续约合同，将借款之500万分两期偿还，以八省印花税收入作为担保，从盐税项下按月拨还。该款本金至1922年3月15日止，已还四百五十万日元，利息至1922年2月底时，已还一百四十八万一千二百九十五元九角三分，尚欠本金五十万元。至此，兴亚借款所欠之款大部分已经偿清。

4 结语

近代由于财政支绌，举借外债已是十分寻常的事情。梁启超虽然也十分反对兴亚借款，但对于举借外债一事却颇为宽容。梁启超认为，现今财政千疮百孔、司农仰屋之时，非举借外债不能渡过难关。兴亚借款举借的500万日元金额并不算大，但是却引起了十分轰动的抗议行为。兴亚借款受到各方的反对，在于牺牲了湖南水口、安徽太平二处矿山的利权。财政总长陈锦涛、农商总长谷钟秀在与兴亚公司代表签约之时，未经国会同意，便私自签订相关合同，因此受到国会的弹劾。

兴亚借款曝光后，便受到了各方的普遍反对，随后便不得不改约和废约。但日本人既不肯轻易放弃矿山的利益，又不接受收买制钱替换矿山作为抵押品，因此改约未能成功。制钱借款原本有助于废除兴亚借款，但由于商会联合会组建的保利银公司与参议、众议两院在利润分配上不一致，最终导致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