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耀铭
数字人文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处于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并在迭代中不断探索和改写自己的边界和功能。数字人文研究从最初的“技术服务于人文”,逐步走向采用数字工具、数字技术和数字媒介塑造、改变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并表现出四个明显的新特征。
受思维方式、纸本载体和技术条件的限制,人文学者更倾向于从研究对象本身属性和时间维度展开描述性研究。数字人文研究之所以不同于传统人文研究,就在于其对研究问题进行数字建模,进而利用计算机支持的方法和程序来进行获取数据、分享数据、分析数据、解释数据、分发数据等研究活动。“数字是工具、技术、软件、算法,是基础设施和研究范式,是从数字化向数据化的转变。”数字人文采用了大量“数字”方法和技术手段,从而建立了人文研究过程中知识生产和分析方法的新认知理论和新研究范式,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提出新理论和新方法;二是研究中采用了可视化技术;三是在对数据集的深度解析中,采用了探索性数据分析和数据挖掘的技术方法;四是计算机仿真方法被应用于评估特定的活动或行为;五是研究中还广泛采用了聚类分析法、文本分析法、语义技术、自然语言处理、社会网络分析、机器学习等方法,通过量化处理和定量研究,为学者提供更多差异化、规律性、宏观性和趋势性的研究线索和成果。可以说,“数字”与“人文”的结合是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的对接,是推倒文理壁垒走向双向融合、优势互补的探索。
随着数字媒介环境的发展,数字平台崛起已经成为国际潮流。特别是近年兴起的数字人文平台,旨在“实现数据之间、数据库之间的有效通联整合”,为人文学者提供了“全面数据”和更为开放与共享的空间,改变传统人文研究基于局部史料而生发出的较为主观的评判方法,从而扩张学术疆域、挖掘学术潜力。目前学术界有两种具体做法:一是以地理信息系统(GIS)为平台整合多个专题数据库,基于大量数据来思考人类的历史;二是西方数字人文学者比较依赖推特和博客等社交网络平台,运用这些在线应用平台,开展学术对话、学术交流、学术合作,转发推文、发表博文。
2000年,芝加哥大学的弗兰科·莫莱蒂在其论文《世界文学的猜想》中提出“远读”(Distant Reading)概念,强调展现文本全貌特征,并常以图表、地图和树形图等可视化的形式呈现。这种方法挑战了传统的“细读”文学研究方法,让人文学者借助于数字化手段,能进行时间跨度上较大或素材量较多的远读,从而为文学这个古老的命题注入了新的活力。“远读”提出20年之后,文本挖掘、社会网络分析、可视化、机器学习等新技术被广泛应用,大数据环境为人文学科带来了思维模式、研究视角和研究维度的转变。尤其是数字人文平台的崛起,为人文学者提供了坚实的研究基础设施和海量数据,平台与“远读”达到了“观其大略,豁然贯通”的效果。
数字人文2011年会将数字人文描绘为具有包容性、欢迎不同学科的领域。尤其是近几年,数字人文的外延还涉及数字文化、媒介文化、软件研究、代码研究等综合性学科,不同学科间的合作、社会化参与和开放存取,使其具有了普遍性的交叉学科研究意义。
数字人文的开放性、包容性,促进了其探索和实践的多元性发展。这种多元性实践与趋势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研究范式多元。数字人文是人文研究的工具,为人文研究提供数据科学的研究方法,从而带来了从数据库到关系数据库、从地图到地理信息系统和空间分析、社会网络关系分析、文本分析的工具和平台、用API构建“网络基础设施”的飞跃。第二,跨学科研究。有学者研究发现,数字人文研究领域的跨学科属性明显,涉及58个学科,分布广泛,主题多样,但分布不均衡,各学科之间的总体协作往往集中在几个关键领域。第三,包容多元观点。(1)对编码和转译、规划大量样品的陈列和制作一次性的展览、文本的数码转换和文本分析、研究和教学等各种技术方法的包容;(2)不同文化、身份、民族研究对象和研究群体的个人经验、小事件、故事、多样性得到重视,并成为社会记忆中的一部分。
数字人文研究多数以项目的形式开展。美国许多知名高校和图书馆相继成立“数字人文实验室”,推进数字人文项目的落地。我国开展数字人文研究的时间虽短,但也有依靠图书馆、档案馆开发的项目和依靠大学“数字人文研究中心”等机构推进的项目。
数字人文项目的研究规模较大、时间较长、外延较宽,社会参与、交叉研究、团队协作已经成为标配,共同对研究问题进行抽象性、规模性处理并设计解决研究问题的实验性可能路径。数字人文小型项目,通常由学术领衔专家带领小团队协作开展。数字人文大型项目,会涉及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机构、不同语言的团队合作,团队成员可达几百人之多。
经过多年实践,数字人文工具理性的价值已经得到了制度化的肯定,但是包罗万象、涵盖多个学科甚至溢出学科的数字人文学术成果还不能被纳入传统学术评价体制。
21世纪以来,美国的许多学术团体、图书馆和高等院校已经认识到数字学术评价的重要性,他们呼吁扩展人文学科的传统学术定义,承认数字人文“实体性载体”的研究成果,希望通过这些方式改善人文学者在招聘、考核与晋升方面遭遇的困境。美国佛罗里达大学图书馆2016年出台数字人文项目评估办法,初步确定了涵盖长短期预定交付、实际交付、预定评估方案、评估结果的评估框架,并在综合考察数字人文项目不同评估对象特征的基础上,灵活设计了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的评估指标。日本艺术与文化数字人文中心成立10多年以来,构建了从上到下、由内而外的评估体系:外部评估机制,是通过中期和事后评价来对数字人文中心项目进度、资金使用情况、中心管理模式、对大学科研教育的促进作用等进行评估;内部评估机制,是通过每周研讨会、学术交流和指导委员会议等形式对近期项目开展情况、发展规划、人员配备等进行协调与重构。数字人文学者也就如何评估数字学术研究,开始思考并建构评估体系。安妮·伯迪克、约翰娜·德鲁克等在《数字人文:改变知识创新与分享的游戏规则》一书中,提供了一套既尊重传统价值又融入对新平台与格式的具体理解的评价规则,即初步审核的基本原则、贡献度认证、学术严谨性、跨域研究和教学服务的界限、同行评审、影响力、等价评估、研究可持续性和学术伦理、勇于实验和承担风险。学术期刊也积极参与了数字人文学术评价的讨论。
欧美数字人文学术成果评估的理论与实践,虽然不系统、不完善,且还在探索中,但依然给我国数字人文的研究与评价提供了借鉴和启示。第一,数字人文学术成果迫切需要新的评价规则和方式,没有科学规范和具有共识的学术评价,数字人文就会缺少正当性,就会陷入自我封闭和自娱自乐,就不可能得到人文学界的认可。第二,数字人文研究项目虽然具有协同性、循环更新性和试验性,很难将团队成员的每一个微观贡献区分开来,但也要尽可能作贡献度认证,清晰地描述他们在构想设计、开发及执行数字项目中所起到的作用。第三,数字人文研究项目应该由那些能够评估项目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艺术、图书馆与信息科学、自然科学领域的同行专家评审,将其放在相关学科背景下进行客观公正、准确定位的评审。第四,数字人文研究项目常常以创新的方式跨越科研、教育和服务等领域的边界,可以通过基金资助、项目网站访问、传统文献引用、学术会议核心发言、学术论坛展示等多种方式评价其影响力。第五,反复实验和不断试错是数字人文研究的固有组成部分,评估应以坦诚的态度对待迭代性尝试和负面结果。将勇于实验和承担风险的学术研究工作视为晋升和职业发展中的障碍,奖罚不科学、不公平,将会挫伤研究者创新的积极性;鼓励平庸,将会影响数字人文研究的发展。
数字人文学术评价势在必行,评价有助于准确、科学地了解学术研究的状况,是构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的关键,其积极意义在于:第一,评价是体制承认的前提,是制定各项政策的客观依据和有效保障,有利于提高数字人文作为一个新兴交叉学科的地位;第二,评价是学科管理的依据,有利于提高数字人文研究的科学管理和规范化水平,以更好地为教学、研究和项目服务;第三,评价是得到官方资源的条件,有利于课题、项目、工程的立项和结项,营造数字人文研究良好的创新环境,推动跨越既有学科界限的对话,跨越纯理论与应用、定性与定量及理论与实际界限的对话;第四,评价是人才努力前行的动力,有利于发现和培育既能广博也能深究的“刺猬狐”,促进数字人文研究队伍建设,为数字人文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人才保障。
现行学术评价体系以评价对象的确定性为基本前提,而发展中的数字人文却呈现出诸多不确定性,非传统学术活动及成果还不能被现有学术评价体系所接受,更没有能力和标准来进行评价。学术评价体系的重建,就是要回归学术共同体评价。一是构建独立自主、自律公信的数字人文学会。学会是“最具学术共同体同行特性的学术社团,无论从学术权威,还是从机制运作,都被认为是作为学术同行评价最佳的评价主体”。学会具有学术评价的历史传统,具有作为学术同行评价的独特优势,如学科同行性、民主平等性、学术交流性、利益超越性等。要发挥学会在学术评价中的重要作用,当前重要的是要做出必要的制度安排,行政权力部门应赋予学会更多的社会功能,并研究出台具体措施和办法,让其在评价实践中建立信誉和权威。二是构建超越传统、跨越媒介的数字人文学术评价体系。学会可以与数字人文研究基础设施比较好的图书馆、研究中心,探索构建具有“平台型媒体”特征的数字人文评价中心,将其打造为一个良性的开放式平台。平台上有各种规则、服务、平衡和监督的力量,并且向所有的内容提供者、服务提供者开放。
数字人文学术成果的分类评价,要注重借鉴欧美数字人文学术成果评估的成功经验,还要立足于我国数字人文研究的自身特点和发展情况,提供一套既尊重传统人文价值又融入新技术与新范式的学术评价理念。(1)分类是评价的基础,必须让技术的归技术,学术的归学术。学术成果分类应该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具有较强的涵盖性和区分度,二是具备较强的合理性和实践性。数字人文学术成果分类,从形式上看,有著作、学术论文、研究报告、网站、用户界面、虚拟仿真模型等;从学科上看,包含数字技术与人文学科理论、概念和方法的整合,旨在进行跨学科研究,由此实现质量与数量的融合。(2)多元是评价的重点,学术成果评价的对象不能仅限于纸本载体,还应扩展到数字载体等其他形式。数字研究项目在科研、教学和服务三个领域都具有多层应用价值和用途,不能用一把简单的尺子衡量不同类型的贡献,进而造成事实上的不准确、不公平。(3)指标是评价的依据,根据数字人文具有的特定属性和特征,制定分类评价的指标和方法,评价主要采用定性评价为主、定量评价为辅的综合评价方法。数字人文具有跨学科研究特征,成果评价在考察科学性、创新性、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时,尤需侧重评议跨学科研究成果的具体指标:一是成果的整合度如何,综合了哪几个学科的知识,得出了哪些新的认识;二是该成果的问题意识如何,研究了哪些重大领域和重点问题,是否做出了解答,以及解答的程度如何;三是该成果的难易程度如何,在方法、资料的整合度上做出了哪些具体工作。(4)宽容是评价的进步,过多强调竞争,就会导致内卷化。数字人文是一种新型的学术模式,评价要有足够的宽容和尊重,给予“试错者”以理解和支持。总而言之,对数字人文学术成果进行分类评价,既要考虑质量、影响力和效用等不同维度,还要兼顾其跨学科研究的特性,分类实施,分别对待。
对于数字人文学术成果的评价,同行评议是不二之选;但需要从制度设计入手,解决公正、效率、质量问题,保障评价结果的客观公正。(1)建立一套科学化、制度化的同行评议制度。一是要完善专家遴选机制,组成优秀的评价专家队伍。知名专家或学术带头人,能够对跨学科研究成果的创新价值和前沿视野有所把握。小同行专家或技术专家,能够对跨学科研究成果的贡献价值和应用水平有所把握。二是既要考察同行专家的知识结构、学术贡献、道德修养和评议水平,又要充分依靠、相信、尊重他们的专业判断,发挥他们在学术标准制定和学术评价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三是要完善监督机制,建立必要的回避制度、信用制度和监督制度,维护学者和学术尊严,增强学术同行专家的自律,保障学术同行评议制度的公平正义。(2)发挥好学术期刊(集刊)学术评价的功能。学术期刊(集刊)应该扮演一个更积极更主动的角色,发挥学术成果的首发作用,坚持学术评价中的把关作用,增强学术争鸣中的推动作用,为同行评议的专业性提供支持,为同行评议的自律性提供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