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春雷(中国福建)
苏浙闽粤沿海地区,阡陌纵横,虾池连绵,已成为世界最大的对虾生产基地。
从浙江花岙岛返回,一大早在金高椅码头上岸,看见渔民运来满满一船舱的毛虾,宛如恒河沙数,间杂一些幼鱼。这些都是定置网一夜之间在海湾捕获的,较大的鱼蟹已被挑走,剩下这些卖给水产养殖户当饲料。装卸工手持大铁锹,像铲土一般,把毛虾一锹锹抛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看到生命贱如烂泥,我心里很难受。佛说众生轮回,说不定哪辈子,我就投胎变成一只毛虾呢。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是海洋食物链的底层。《说文》曰:“虾,从虫,假声。其虫与水母游。”繁体的“蝦”字,声旁“叚”通“假”,有“凭借、依赖”的意思。《尔雅翼》解释说:“虾多须,善游而好跃。其字从假。物假之而远者。”他说虾好聚于水母(海蜇)之下,水母以虾为目,得以游向远方。你看,连没有眼睛的水母,都想着奴役虾。
我们通常说的虾,属于节肢动物门软甲纲十足目,种类繁多,但大致可分为三个阶层:龙虾是皇族,体型巨大,每只可达一斤以上;对虾和草虾是精英,身材中等,每只大约一二两;最后是平头百姓——轻如鸿毛的各种毛虾。
明《八闽通志》介绍闽中虾族说:虾魁俗称龙虾;虾姑状如蜈蚣,能食虾;“草虾,头大身促,前两足大而长,生池泽中;白虾,生江浦中,郡城南有白虾浦是也;梅虾,梅雨时出洲渚间;芦虾,相传芦苇所变者;泥虾,相传稻花所变者,出田中。(以上俱出淡水)。对虾,土人熟而干之,两两对插,可以寄远;赤尾虾,虾之小者;金钧子,又小于赤尾,而味尤珍;涂留……海滨人盐以为酱。(以上俱出咸水)。”
古人认为虾是化生而来的。既然“腐草为萤,朽麦为蛩(蝗虫)”为常事,芦苇变成芦虾、稻花变成泥虾就不算离奇。化虾的生物很多,例如《东观汉纪》说:“马援为武陵太守,蝗飞入海,化为鱼虾。”《倦游录》说:“岭南暑月,白蚁入水为虾。”中华的生物世界,万物自由变化,物种并无严格的界限。广州有一种空中飞的天虾,状如蛱蝶,四五月间入水化为黄鱼虫;然而也有人认为是虾生翅膀,变化出天虾。崔豹《古今注》谈到一种类似蜻蜓的海边飞虫,名叫翻绀,“夷人食之,云虾所化”。万物化虾,虾复化万物。生命宛如一把梭子,穿行于物种之间,生生不息,变化出缤纷形态。
所谓对虾,并非形容它们雄雌相依,结对遨游大洋;而是因为体型较大,贩者习惯于一对对出售。明虾出黄渤海,又称中国对虾,为我国特有种,个大色白,滋味鲜美。《清稗类钞》说天津大沽人吃虾生,就仗着当地的对虾好,“他处之虾,皆细碎不可食”。环渤海湾地区通常将对虾蒸煮后晒干,去壳,制成海米(虾米);较小的毛虾(白虾)则加工成虾酱,或虾皮。乾隆《盛京通志》说:“虾,出海中者,去壳曰虾米,通行各省。大者长数寸,合配曰对虾。小者曰金钩虾,大凌河有。虾酱取油,通行各邑。小虾出盖平海边者,名红毛子,作虾酱尤佳,晒干者为虾皮。”这里说的金钩虾,又称鹰爪虾、红虾,比对虾稍小。光绪《文登县志》:“白虾可腌为酱,红虾可晒为米。”胶东半岛的金钩海米素负盛名。
东海和南海虾类甚繁,但种群规模不大。最近数十年,南方海水养殖异军突起,南美白对虾、斑节对虾、中国对虾和日本对虾等,已成为连绵于苏、浙、闽、粤海岸虾池带的优势种群。中国崛起为世界虾产品的最大生产国,产量约占全球总量的四成,为国人提供质优价廉的动物蛋白。
南方人偏爱鱼虾,连虾籽都不放过。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说:“虾子名曰虾春。钱塘八月潮盛时,江滨人俟潮退后,率于江沙浅水处捞取虾子,入市货卖。”虾子(籽)即虾卵,杭州人谓之虾春,用来制成腥咸的调味品。有意思的是,广东人也这样说。“粤方言,凡禽鱼卵皆曰春,鱼卵亦曰鱼春子。”清屈大均《广东新语》说,但他接着指出,“然虾春非虾之卵也。江中有水螆,大仅如豆,其卵散布……”原来,广东人挂名虾春,卖的其实是水螆卵。
我向妻子请教,闽南人有没有“鱼春”“虾春”的说法?她想了一下,回答没有。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浙江人和广东人为什么要瞒过福建人,用“鱼春”“虾春”接头呢?
虾真的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艾子杂说》中的寓言:小龙女脾气暴戾,老龙王想在水族中找一个能够忍耐女儿的夫婿。艾子说:“鱼无手足,并且贪饵,容易被人钓走;龟鳖相貌丑恶;只有虾最合适了。”龙王说:“那不是太卑贱吗?”艾子说:“虾有三德:一无肚肠(没心没肺),二割之无血(缺乏血性),三头上带得不洁物(忍辱负重),是所以为王婿也。”龙王称善。这故事的寓意是:卑微如虾,与高贵的龙族驸马也不过一步之遥。
生命都有轻盈如虾的时刻。浩瀚的大海中,当一只毛虾翛然而逝,我们一双肉眼,能够看清它的几世轮回、几多际遇呢?
中国人对龙虾的激情,无远弗届,甚至殃及模样近似的海螯虾、蜊蛄和小龙虾(克氏原螯虾)。
唐宋诗词里经常提到“虾须帘”。陆畅《帘》诗云:“牢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谈元范《青玉案》:“虾须帘上银钩小。”直到清代,《红楼梦》写元妃省亲还称:“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很少人相信虾须能编成窗帘或门帘,所以《红楼梦大辞典》引《三湘杂志》解释:“有竹帘极细,名虾须帘。”
然而,世上似乎真的有虾须制成的帘。清人王士祯《分甘余话》说:“帘名虾须。 ,海中大虾也,长二三丈,游则竖其须,须长数尺,可为帘,故以为名。”还有人亲手触摸过,清人沈初《西清笔记》记载:“宝笈所藏手卷,尝启匣见有小帘卷之者,细滑微黄,云是虾须帘,能辟蛀。”我想,如果古籍中描述的巨虾存在,虾须帘自然是真的。
抄录几则古代巨虾的记载。《岭南异物志》曰:“南海有虾,须四五十尺。”《南越志》曰:“南海以虾头为杯,须长数尺,金银镂之。”王隐《晋书》说:南阳人滕修任广州刺史,不相信有长达一丈的大虾,有人去东海“取虾须长四五尺,封以示修”,滕修这才信服。《南海杂志》描述巨虾晒须,宛如船之双桅:“商舶见波中双樯遥漾,高可十余丈,意其为舟。长年曰:非舟,此海虾乘霁曝双须也。”当然,这些记载多为传闻或小说家言,未可尽信。
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自述,他曾亲自登上海舟,“忽见窗版悬二巨虾壳,头尾钳足俱全,各七八尺。首占其一分,嘴尖如锋刃,嘴上有须,如红筋,各长二三尺”。须长两三尺的巨虾,也足以骇人了。宋《淳熙三山志》记载的福建虾魁略小:“头壳攒刺,可为杯,亦名虾须杯。须长一二尺,大如指,上有细芒,肉雪白……出福清。”
明代以后,古籍中的巨虾、大虾或虾魁,突然都拥有了一个龙头,称龙虾或龙头虾,集中于闽粤温暖海域,并且体型越来越小。明《闽部疏》记载福建龙虾:“最奇者龙虾,置盘中犹蠕动,长可一尺许。其须四缭,长半其身,目睛凸出,上隐起二角,负介昂藏,体似小龙,尾后吐红子,色夺榴花,真奇种也。”《渔书》云:“龙虾一名虾魁,其首如龙有刺,眼如蟹,而大眉上起二角,须长数尺,两傍共十脚……味绝甘美,鲜食尤佳。出闽之玄钟铜山间。”玄钟、铜山,在今日漳州市的诏安、东山县。
福建的龙虾集中于闽南海域。清初学者周亮工听说龙虾“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作杖”,颇感惊奇,到处寻觅,后来真的在漳州见到了龙虾,有些失望,《闽小记》云:“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度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鳌中肉,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我觉得这是闽中龙虾最靠谱的记载了。
清代浙江画家聂璜客居闽东,专门为海洋生物画像,很遗憾没机会遇到龙虾。张汉逸告诉他,福建惟泉州多龙虾,福宁州(宁德市)一向没有,他只听说龙虾曾两次误闯而来。1646年那次,他还是童子,父亲买下那只龙虾蒸熟吃了,“其状头如海虾,身扁阔如琴虾(虾姑)状,两粗须长于其身,前挺,如角中空,而外有叠折,如撮纱纹,钳爪亦小弱,重可斤余”。根据张汉逸的草图,聂璜绘制了一幅《空须龙虾》。后来,聂璜邂逅泉州人孙飞鹏,请他图示,凭想象又画了一幅虾须细弯、头角峥嵘的《龙头虾》。事实上,龙头虾就是龙虾。
清代目击者关于龙虾的记载,都比较平实。1713年,吴桭臣从厦门去台湾,在《闽游偶记》中记录了澎湖阻风时吃到的龙虾:“有渔人进活龙虾二只,每只重有觔(斤)余,其头逼肖龙形。命厨人取肉作羹,甚美;而以其壳为灯,点火,其中鳞鬣须足俱明。”1799年,李鼎元在《使琉球记》也写下了品尝冲绳“龙头虾”的经历:“取视之,长尺余,绦甲朱髯,血睛火鬣,类世所画龙头,见之悚然……取其壳以为灯,可供两日玩,三日而色变矣。”
龙虾是最受欢迎的高档海鲜。中国的龙虾资源已经枯竭,我们餐桌上的龙虾,几乎全部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缅甸、南非、美国、古巴等国。中国人对龙虾的激情,无远弗届,甚至殃及模样近似的海鳌虾、蝲蛄和小龙虾(克氏原螯虾)。
幸好生物学家已经记录了我国出现的8种龙虾。根据文献,龙虾一般体长尺余(40厘米以下),体重一斤至三五斤。1976年,厦门水产学院纪成林执笔的《福建沿海的中国龙虾》称:闽海主要有中国龙虾、日本龙虾和锦绣龙虾三种,已捕获的最大龙虾重达3公斤;龙虾爬行于7~40米深的海底礁丛,好斗然而怯懦,昼伏夜出;1974年厦门外贸局10个月内收购了1564公斤的龙虾,1975年上半年,晋江围头大队交售了1805公斤龙虾。
琴虾、弹虾、虾钩弹、虾球弹、虾步弹、濑尿虾、琵琶虾、螳螂虾、皮皮虾、爬虾、官帽虾、富贵虾、虾耙子、虾壳子、虾公驼子……人们信口开河,创造了无数个虾蛄的地方名。
虾姑的学名叫虾蛄。不管它,闽南人还是愿意叫它虾姑,虾的姑姑——它的身体比虾大,理应高一辈。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有人为它寻偶,《分类字锦》用“鱼婢”对“虾姑”,颇为工整。鱼婢,即鳑鲏鱼,一种淡水小鱼,江东又称妾鱼。宋袁文《瓮牖闲评》曾建议:“余谓虾姑可对鸦舅。”鸦舅,即乌桕树,堪称绝配。明代诗人沈德符有句:“海舶樯危栖燕婢,官厨鲊美荐虾姑。”燕子,戏称燕婢。这个对子比较一般。
虾姑是低贱的海产,明代毫无机会进入“官厨”,估计沈德符也是喜欢这名字,凑对作诗的。多年前,我在厦门第一次吃虾姑,怎么看都像一条蜈蚣,颇为惊恐,剥壳时手指被刺伤,最后发现肉薄、膏少,很不值得。当地朋友道:“虾姑以前是喂猪的饲料,连猪都嫌;现在海里鱼少了,我们才与猪争食。”这倒是真的。闽南谚语说:“龙虾一尾,赢过虾姑一畚箕。”虾姑的最大用处,从前是用盐生腌几天,海边人家配地瓜稀饭。
古籍很少谈到虾姑。唐《酉阳杂俎》曰:“虾姑,状若蜈蚣、管虾。”宋淳熙《三山志》曰:“又有虾蛄,状如蜈蚣,能食虾。”宋宝庆《四明志》曰:“状如蜈蚣而大者,曰虾蛄。”基本上是彼此抄袭。清道光《晋江县志》总算写了点新东西:“虾姑,状如蜈蚣,有壳,尾如僧帽。青龙,即虾姑之类,少肉,多黄,味最美。”光绪《台湾通志》则说:“虾姑,肉薄,不中食。”浙江钱塘人施鸿保道光年间入闽,游幕十四年,在《闽杂记》中记录了不少福建物产,其中云:“虾姑,虾目蟹足,状如蜈蚣,背青腹白,足在腹下。大者长及尺,小者二三寸,喜食虾,故又名虾鬼,或曰虾魁。其形如琴,故连江、福清人称为琴虾。”
虾姑非虾,还是虾的克星。尽管二者都属于节肢动物门甲壳纲,但虾姑属于口足目,虾属于十足目,差异很大。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虾姑“以其足善弹,又名琴虾……大者广三指,能食大虾,小者食小虾”。光绪《慈溪县志》的编者颇有见识,敢于批评宝庆《四明志》先贤的观点:“虾姑,类虾而别种,《宝庆志》附见虾注,似未安也。俗呼虾尾弹虫,亦曰麦头青,以麦吐穗时最肥,通脊皆膏,味极佳,余时得辄弃之。”可见虾姑是一种季节性食品,春天,产卵时节的虾姑满腹膏脂,最受欢迎;其他季节的虾姑腹中空虚,才当成猪饲料。
虾姑全身披挂银甲,头部第二对颚足像螳螂臂一样强壮锋利,腹部扁平而矫健,尾部敞开形成宽大的扇面,看上去仪表堂堂。崇武渔歌赞道:“虾姑体型真不错,身穿盔甲瓦筒套。双手紧拿大关刀,尾巴倒戴状元帽。”汕尾地区传说,南宋末年,宋端宗逃亡到海陆丰的甲子港,虾姑王帮助击退元兵,端宗把皇冠随手赐给虾姑王,从此虾姑就像戴了一顶皇冠,摇头晃脑,踌躇满志。珠三角地区的疍民,还因此获得灵感,制作了自己的“虾姑帽”。
两位清代画家曾深入观察虾姑,不但留下了图像,连题记也与众不同。第一位是康熙年间在闽东绘《海错图》的聂璜,其“琴虾”画得非常准确,栩栩如生,题记曰:“琴虾,一名虾姑,首尾方匾,壳背多刺,能棘人手。大者长七八寸,活时弓其身,善弹人。首有二须,前足如螳臂。闽人于冬月多以椒醋生啖,至三月则全身赤膏,名赤梁虾姑,煮食肥美尤佳。”他注意到,季节不同,福建人吃虾姑的方法也有所不同。另一位是客居温州的大书画家赵之谦,1861年,他把当地十多种奇异海产绘为《异鱼图》,包括虎鲨、鬼蟹、海豨、石蜐、琴虾等,画风比较写意。其中琴虾的题记云:“行类蜈蚣,古称管虾、虾公者。鳞甲遍体而受制 鱼,身相等,辄为所吞噬。”他透露了一个秘密, 鱼(即龙头鱼)是虾姑的克星。
虾姑吃虾,是因为装备精良,以大欺小;但龙头鱼吃虾姑,好生无理,二者个头差不多,虾姑武装到牙齿,龙头鱼一身细皮嫩肉,柔若无骨,凭什么啊?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不可理喻。霞浦民间故事有个奇特的解释:海龙王开科考试,龙头鱼得了文状元,虾姑得了武状元。龙宫授冠那天,龙头鱼生病了,委托好友虾姑去代领。虾姑头戴武状元帽,身披铁甲,再把文状元帽套在脚上,变成一个华丽的尾扇,威风凛凛,好不得意。它想,我要是文武双状元多神气啊!贪念一起,就带着文状元帽跑了。龙头鱼被好友欺骗,发誓要找到虾姑生吞活剥,所以虾姑在哪里都活灵活现,唯独见到龙头鱼理亏脚软,被后者一口吞下肚腹。
无论南北,沿海到处都有虾姑。琴虾、弹虾、虾钩弹、虾球弹、虾步弹、濑尿虾、琵琶虾、螳螂虾、皮皮虾、爬虾、官帽虾、富贵虾、虾耙子、虾壳子、虾公驼子……人们信口开河,给了虾姑无数个地方名。虽然正史罕载,但是虾姑经常是民间谚语、歌谣和传说的主角。读到一首潮汕疍家渔歌:“天顶落雨水汪汪,破船破寮共破帆;一日好比鸬鹚鸟,一夜就像虾姑弯。”疍民以船为家,连睡觉都难以直起身子。突然觉得,这个比喻十分感人。
我后来学会了吃虾姑,有膏吃膏,没膏吃肉,其汤尤其鲜甜。不要被历史迷惑。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美食。
毕卓像一位先知,提前数百年,把螃蟹推到美食至尊的地位,只可惜他吃错了部位。
霞浦三都澳的海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养殖大黄鱼的鱼排,散落着一些木屋。我们在微微摇晃的鱼排上吃晚餐。黄绍坚给我妻子发微信说:你家先生真厉害,刚刚一口吃了一只螃蟹。她难以置信,回道:一口?一只螃蟹?得到肯定回答后,又打电话问我。我说:是啊,喝了点酒打赌,惊魂未定,这辈子第一次,一口一只螃蟹……
我没有告诉她,我吃的是豆蟹。这是一种与贝类共栖的微型软壳螃蟹,比拇指略大,有点像蜘蛛,半透明,没有坚甲锐螯。但我恐怕没勇气吃下第二只。
螃蟹是面目狰狞的生物,与人类毫无相同之处,连大儒荀子都犯糊涂。他的名篇《劝学》说:“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一句话就错了两处:一是数错了蟹足,螃蟹并非六跪(足),它是软甲纲十足目动物,共有五对十足,其中第一对足变成了捕食用的大螯,最后一对足变成了游泳的桨;二是让螃蟹蒙冤千古,其实,螃蟹的洞是亲自挖出来的,并非强占蛇鳝之穴。
螃蟹是什么?傅肱在《蟹谱》中开篇说:“蟹,水虫也,其字从虫;亦曰鱼属,故古文从鱼;以其外骨,则曰介虫;取其横行,目为螃蟹焉。”那么,螃蟹的声旁为什么是“解”呢?按罗愿《尔雅翼》的说法,这是因为螃蟹“随潮而解甲”。解甲就是蜕壳。螃蟹的身体不断长大,但被刚性外壳约束,所以一年要蜕壳十几次。解甲是螃蟹的成长方式。
古人的螃蟹世界光怪陆离。《山海经》记载了宽广千里的大蟹。《元中记》中的北海之蟹,“举一螯能加于山上,身故在水中”。《广州志》云:“飞蟹,小如钱,以螯为翼,常从海面飞越,味美。”但神奇的巨蟹、飞蟹之外,更多还是爬行于滩涂上的卑微小蟹,如《古今注》所称:“蟛蚏,小蟹也,生海边涂中,食土。”北宋大臣陶谷出使吴越,吴越王钱俶盛情招待,席间上了蝤蛑(青蟹)。陶谷很好奇,问起蟹的种类。《圣宋拾遗》记载说,钱俶命人端出从蝤蛑到蟛蚏的十几种蟹类,越来越小。陶谷笑道:“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也。”
吴越近海,螃蟹最多,往往泛滥成灾。春秋时期吴国闹蟹灾,《国语》称“稻蟹不遗种”,越王勾践才有机会复仇。元代高德基《平江记事》说,1307年,“吴中蟹厄如蝗,平田皆满,稻谷荡尽”。最稀奇的是,蟹与鼠有时会互相转化,蟹灾转化成鼠灾。《捜神记》描绘说:“晋太康四年,会稽郡蟛蜞及蟹,皆化为鼠,其众覆野,大食稻为灾。始成,有毛肉而无骨,其行不能过田塍;数日之后,则皆为壮。”吴地有“虾荒蟹乱”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螃蟹很早就成为中国人的食材。《周礼》提到了山东青州的蟹胥(蟹酱),一种把蟹捣烂、盐藏酒渍而成的调味品。隋炀帝巡行江都,《清异录》记载说:“吴中贡糟蟹、糖蟹。”然而,唐代以前,螃蟹还不是一种公认的美食,江浙地区还没形成食蟹风气。我们知道,江浙属于百越故地,越人以蛤蟆为美食,不大吃蟹。据北宋彭乘《墨客挥犀》记载,当时的浙人好食蛙;北宋傅肱《蟹谱》亦言:“初,杭俗嗜虾蟆而鄙食蟹。”
唐以前的本草学家多认为螃蟹有毒,不宜多食。南朝大学者陶弘景说:“蟹未被霜者,甚有毒,以其食水莨故也。”唐孟诜《食疗本草》还有更神奇的说法:“八月前,每个蟹腹内有稻谷一颗,用输海神。待输芒后,过八月方食即好。经霜更美,未经霜时有毒。”五代刘词《混俗颐生论》说:“鱼无气,蟹无腹,禀气不足,不可多食。”
从这个角度看,南北朝时期的毕卓的确是位奇人。《世说新语》记载了他的名言:“左手持蟹螯,右手执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宛如一位先知,提前数百年,他把螃蟹推到美食至尊的地位。
但毕卓喜欢蟹螯,却是个致命错误,在后人眼中很没品位。检阅文献,我发现唐以前蟹美食的重点都是蟹螯,并非蟹黄。《洞冥记》记载汉武帝时善苑国进贡的百足蟹,长九尺,有百足四螯,“煮其壳,谓之螯膏胜于凤喙之膏也”。《清稗类钞》也有此问:“古人食蟹,必曰持螯,殆以螯为蟹中滋味之最隽腴者欤?今之食蟹者,则重黄。黄在壳中,味颇隽,胜于八跪。”换句话说,毕卓发现了螃蟹之美,却欣赏错了地方。
真正开创现代蟹美食之风的,当属五代刘承勋。《清异录》记载说刘承勋嗜蟹,但只取圆壳,亲友告诉他古人最重二螯,他霸气地回答:“十万白八,敌一个黄大不得。”白八,指螃蟹的白色八足;黄大,指蟹黄。宋代以后,螃蟹的地位扶摇直上,绝大多数美食家接受了刘承勋的观点,品蟹的重点从双螯转移到蟹黄。
学名:俗名:蝤蛑、蝤蠓、红 、膏蟹、拨棹、黄甲等
蝤蛑是蟹类中的武松,魁梧,彪悍,以打虎闻名。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说:“蝤蛑,大者长尺余,两螯至强,八月能与虎斗。虎不如。”宋李石《续博物志》说:“蝤蛑,大有力,能与虎斗。螯能剪杀人。”看上去,像是一种传说中的巨蟹。
但是《辞海》说:“蝤蛑,即梭子蟹。”《福建海洋渔业简史》亦称:“蝤蛑即梭子蟹,是福建主要捕捞品种,广泛分布于我省近岸浅海,为冬汛蟹流刺网的专捕对象。”好吧,那就梭子蟹。有一回我出差到温州,才知道当地人称青蟹为“蝤蠓”,就是“蝤蛑”的音变。原来“蝤蛑”是浙南地方名,指青蟹,并非三疣梭子蟹。那《辞海》怎么回事?我怯生生问。“《辞海》错了。”温州朋友淡定地说。
在宋人眼里,蝤蛑是无上美味。苏东坡表扬黄庭坚的诗文,就说:“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不可多食,恐发风动气。”清末诗人钱振锽不喜欢黄庭坚,认为这比喻侮辱了蝤蛑,在《谪星说诗》中表示:“东坡以蝤蛑、江瑶柱比山谷诗。夫蝤蛑、瑶柱,天下之至美也。山谷恶诗,乌足拟之。”他说苏东坡还把唐代诗人孟郊比成蟛越(一种小蟹),是“两失之矣”。在他看来,苏东坡要么不懂诗,要么不懂蟹。
青蟹与梭子蟹,在动物分类学上同科(均属于节肢动物门、软甲纲、十足目、梭子蟹科)不同属(青蟹属和梭子蟹属)。闽人称青蟹为“ ”,梭子蟹为“蠘”。屠本畯《闽中海错疏》记载说:“海 ,蝤蛑也,长尺余,壳圆,色青。两螯至强,能与虎斗。”可见,海 、蝤蛑就是青蟹。又云:“蠘,似蟹而大,壳两傍尖出而多黄。螯有棱锯利,截物如剪,故曰蠘。”胸甲两边尖出,无疑是梭子蟹。
古人以湖蟹(螃蟹)为正宗。湖蟹的一大特点是螯足生满细毛;海螯的鳌足往往光滑无毛,并且最后一对足扁平如桨,特化为游泳肢;所以不少人认为海蟹非蟹,顶多算“蟹之别种”。唐刘恂《岭表录异》说:“蝤蛑,乃蟹之巨而异者。蟹,螯上有细毛如苔,身上八足。蝤蛑则螯无毛,后两小足薄而阔,俗谓之拨棹子,与蟹有殊。其大如升,南人皆呼为蟹。”刘恂的意思是,蝤蛑俗称拨棹子,与螃蟹不同,但南方人统称为蟹。
最有意思的,还是郭柏苍在《海错百一录》中描述的 。他浪漫地写道:“鲎子著草,日曝之为 。骨眼如蟹,而大于蟹。壳深碧似鲎。有牝牡,无子种”;他又说长乐、福清、诏安等海湾深潭下,往往有长达数尺的罕见大 ,渔人冬日以绳系腰,禁息入水取之,才是诸书提到的蝤蛑。在他看来,青蟹的一生分为鲎子(幼年)、 (成年)和蝤蛑(老年)三个阶段。既然鲎非 ,那么 也不一定是蝤蛑。郭柏苍相信生物可以突破物种界限,自由变化。这种玄妙的理论,既像上古“思辨生物学”(白马非马)的裔孙,又像现代“量子生物学”(薛定谔的猫)的远祖。
在美食家眼里, 分“尖团”——肚脐尖如“V”形者公、肚脐团如“U”形者母,母总是更受青睐。在福建,还流行一种超越性别的极端功利主义分类:红膏满腹、性成熟的母
称红 ,腹中无膏的公 和母 称菜 。多数美食家相信,蠘(梭子蟹)不如 (青蟹),
传说石蚴(龟足)能感应春天的气息,应时开花。《江赋》曰:“石蚴应节而扬葩。”
退潮后,常可以在礁石缝隙间看到石蜐(jié),如牡蛎一般紧附石壁,密密麻麻,仿佛许多只小手在欢呼。石蜐的腕部粗圆厚实,覆盖着石灰质鳞片;掌心如花,丛生五个粗短的指头;看上去既像手掌,也像龟足。《闽中海错疏》称:“龟脚,一名石蜐,生石上,如人指甲,连支带肉。”清初学者方以智在《通雅》中称:“闽中有仙人掌,颇长寸许,谓之似龟脚,亦可根附石处,有嚢如腕,上生五指。”石蜐有许多俗称,例如佛手蚶、观音掌、笔架、狗爪螺、鸡冠贝,都形象生动。
观察石蜐最细致的,是清代画家聂璜,他在《海错图》题记上写道:“(石蜐)甲属中之非蛎非蚌,独具奇形者……爪无论大小,各五指,为坚壳两旁连,而中三指能开合。开则常舒细爪,以取潮水细虫为食……此物多生岩隙或石洞内,取者以刀起之。”他还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人不识石蜐,又耻于下问,就在纸上写着要长得像“勿”字、“易”字的海鲜。仆役不解,高人指点道,那一定是石蜐了。试之果然。
石蜐虽然是动物,一旦在礁石上生根,就坚定不移。涨潮时,壳板打开,伸出细细的蔓足,随潮飘拂,摄取浮游生物。最神奇的是,它能感应到春天的气息,应时开花。郭璞《江赋》曰:“石蜐应节而扬葩。”《南越志》说:“石蜐形如龟脚,得春雨则生花,花似草华(花)。”《海录碎事》记载龟脚:“其子如粟,春夏生苖,如海藻亦有花,所谓石鲑葩。”所以明代学者杨慎说石蜐像开花植物:“此虫也类草,每春则生华。”据说,在浙江嵊泗渔岛,人们坚持把“佛手”当成素菜,斋食不禁。
《荀子》说:“东海有紫 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这句话让人费解,“紫 鱼盐”怎么能穿呢?唐人杨倞注曰,紫 即紫蜐,也就是石蜐,“盖亦蚌蛤之属”。他误以为石蜐就是石决明(鲍鱼),绕了一个大圈解释说:古代以贝为币,中国(中原)人得到了东海的紫贝,就可以购买衣食。杨倞大约不认得石蜐,这东西模样怪异,怎么也当不了货币。清代学者王引之认为杨倞的注解有误,说紫 即紫绤,一种用紫草染成的粗葛布。又有人说,紫 是一种用来染色的骨螺。
实际上,石蜐并非贝类。它属于节肢动物门颚足纲,与虾蟹是同门兄弟。实际上,早在杨倞之前,南朝著名文学家江淹就搞错了。公元475年,江淹被贬为江州吴兴令,在福建浦城待了近三年,写下过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浦城在闽北,距海最远,但不妨碍江淹写出《石蜐赋》。序云:“海人有食石蜐,一名紫 ,蚌蛤类也。春而发华,有足异者,戏书为短赋。”赋也写得极好。他以拟人手法,化身海神的小臣石蜐发言,说自己原过着淡泊宁静的隐居生活,但终于耐不住寂寞,投身吉凶未卜的名利场:“我海若之小臣,具品色于沧溟。既炉天而铸物,亦翕化而染灵。比文豹而无恤,方蚌蛤而自宁。冀湖涛之蔽迹,愿洲渚以沦形……何弱命之不禁,遂永至于天阙。已矣哉!请去海人之仄陋,充公子之嘉客。傥委身于玉盘,从风雨其何惜。”
石蜐生长于南方海域。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说,皇上询问各地特产,一位浙江官员回答:“螺头新妇臂,龟脚老婆牙。”一句诗就提到四种海鲜,对仗工整,引得龙颜大悦。浙江宁波、台州、温州一带都产石蜐。《玉环志》记载龟脚:“海中山岩附石攒生,如花丛,半截带壳,微青,肉红色。”很奇怪,明人陆容《菽园杂记》却称江浙渔民,“采取淡菜、龟脚、鹿角菜之类,非至日本相近山岛则不可得”。也许因为外海的石蜐更大?
我见到的石蜐,似乎只比拇指略大。宋淳熙《三山志》记载闽中石蜐:“蜐中肉美,大者如掌。”我觉得未免夸大其词。我的印象里,似乎只有《真腊风土记》这类记述异域物产的笔记,才如此夸张:“查南之虾,重一斤以上。真蒲龟脚可长八九寸许。鳄鱼大者如船。”石蜐是比较冷僻的海产,知者无多,精于烹治的人更少。清代福州学者梁章钜《浪迹续谈》说,石蜐,“其花似爪,爪下皮内有肉,甚美,惟长乐海滨有之,不能至福州。余至长乐,始得屡食。而署中上下内外人等,皆未曾见过,方相与笑诧其形,更不知如何烹制矣。”在《浪迹三谈》中,他抱怨温州的厨师不会煮石蜐,还骗他当地不产:“温州厨子不谙制法,诡言海中所无。强之,始购于市也。”
梁章钜形容石蜐“粗皮裹妍肉”,屠本畯说石蜐“肉白味美”,李调元《南越笔记》称广南的指甲螺即石蚴,“味绝鲜美”。我有幸吃过几回,既有清煮的,也有腌制的,觉得剥壳不易,肉又太少,滋味还有点生涩,实在难以欣赏。吾道不孤。周亮工《闽小记》亦云:“闽中海错名龟脚者,蚌蛤之属,味劣,而值亦甚贱。”《本经逢原》曰:“石蜐……壳似海螯,与吐铁(泥螺)等同为海错,而此稍逊。”只能说,石蜐是一种特色鲜明的小众美食。
乌贼的前身是贝类,在演化过程中将外壳藏进了体内,变成洁白、轻虛的一块梭子形背板。
乌贼俗称墨鱼,是一种奇怪的海洋生物,古人提出了各种假说,莫衷一是。
有人认为,乌贼就是《山海经》里的“何罗鱼”。据说,何罗鱼“一首而十身,其音如吠犬”,生活在黄河的支流谯水里。天下哪里有这种怪鱼?但被明代大诗人杨慎找到了,补注曰:“何罗鱼,今名八带鱼。”八带鱼即章鱼,属于头足类动物,以足为头,也称触腕,既多又发达。杨慎把触腕当成鱼身,别出心裁,倒也有几分道理。他只犯了一个算术错误,章鱼属于八腕目,只有八只触腕。这是小事,章鱼的堂兄弟乌贼和鱿鱼,属于十腕类头足动物,正好有十条触腕。唯一的麻烦是,不知乌贼如何在淡水里活下来。
南朝作家沈怀远曾经流放到广州,写过一本《南越志》,说乌贼“常自浮水上,乌见以为死,便往啄之,乃卷取乌,故谓之乌贼”。大意是乌贼装死浮在水面,引诱乌鸦来吃,再拖后者下水。乌贼是谋害乌鸦的杀手,故称“乌贼”。但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反对说:“乌鲗口小,不能食也。”
那么,乌贼为什么被人诬为“贼”?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解释说,乌贼囊中的墨汁可以写字,但容易消褪,“江东人(今江浙地区)或取墨书契以脱人财物。书迹如淡墨,逾年字消,唯空纸耳”。宋末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亦称:“盖其腹中之墨可写伪契券,宛然若新,过半年则淡如无字。故狡者专以此为骗诈之谋,故谥之贼也。”在他们看来,乌贼是骗子的帮凶,遂有“贼”名。后人因此将不牢靠的契约都称为“乌贼契”。这种观点,近年来也有人翻案。天津科技大学的张青田著文说:“笔者于2002年带学生解剖乌贼时,曾将其墨涂于纸上,十几年后字迹仍然亮黑,可见这个说法是误会了乌贼。”(《乌贼与海螵蛸》)
南朝著名炼丹家陶弘景认为,乌贼是乌鸦所化,至今口腹犹相似。宋代学者罗愿《尔雅翼》说:“九月寒乌入水,化为此鱼。有文墨可为法则,故名乌鲗。鲗者,则也。”既然都姓了“乌”,乌贼与乌鸦死活脱不了干系,不是你死我活的天敌,就是前后轮回的宿主。但是郭柏苍也反对这种观点,他在《海错百一录》中指出:“乌鲗有卵,非乌化也。”
墨鱼有十条触腕,其中两条长而灵活,末端有强有力的吸盘,用于捕食。宋代同安学者苏颂编撰的《本草图经》,说这对触腕有如船缆,乌贼用来固定身体:“又有两须如带,可以自缆,故别名缆鱼。”陆佃《埤雅》称乌贼的须(长触腕)为矴(碇),“风波稍急,即以其须粘石为缆”。乌贼的吸盘非常强劲,每年春夏之交,它们来到浙南海岸繁殖时,触腕紧紧吸附在岩礁上,所以洞头渔谚说“南风淡淡,乌贼靠岩”,玉环渔谚谓“乌贼拄岩”。因为抵死不肯放手,遇上大风浪,满海滩都是身首异处的乌贼,十分惨烈。
两条长触腕,一个椭圆形身体,乌贼的形象宛如古代的算袋。唐人陈藏器在《本草拾遗》记载了一个传说:“海人云,昔秦王东游,弃算袋于海,化为此鱼,故形一如算袋,两带极长,墨尚在腹也。”算袋又称算囊,是古人盛放文具的书袋,系在腰间,又称招文袋。清周亮工《闽小记》谈到的故事略有不同,说有个公务员醉酒堕海,招文袋化成了乌贼:“墨鱼,一名算袋鱼,一名乌鲗。闽人名之花枝。相传以胥吏醉堕海,周身悉化为异物,此其招文袋也。”招文袋里的墨汁,成了乌贼的独门暗器。
生物学家认为,墨鱼是软体动物,其前身属于贝类。软体动物都有一个柔软的身体和坚硬的外壳,但是在演化过程中,乌贼把外壳藏到了体内。墨鱼骨非常漂亮,是洁白、轻虚的一块梭子形背板,能漂浮于水面,在中药里称“海螵蛸”。从装备看,乌贼一点也不像杀人越货的盗贼,你看它身怀翰墨、背藏白板,分明是勤奋好学的书生,有闻必录的文员,兢兢业业,循规蹈矩,《南越志》因此又表扬乌贼“怀墨而知礼”。
乌贼以墨汁为防身武器,遇到强敌,就从身前的水管喷出,染黑海水,它自己则借助这股射力,飞速后退遁逃。这是乌贼的生存智慧。对于渔民而言,黑潮反而暴露了乌贼的行踪,正好瞄准下网。越南阮氏辑《异闻杂录》评论说:“鱼知以墨自卫,可谓智矣。不谓渔人即因彼之智以成己之智,智出彼上,而彼以智败。”在人类看来,乌贼的智慧其实是愚行;焉知在更高等级的生命(比如上帝)眼中,人类的智慧不是同样可笑?所以谭峭《化书》说,乌贼吐墨庇身,人因墨而渔之,“夫智者多屈,辩者多辱,明者多蔽,勇者多死”。事实上,没有一种智慧靠得住。
大洋性柔鱼生长迅速,产卵后随即死亡,在短短一年内完成整个生命周期。这意味着,捕捞量过低是一种浪费。
在厦门吃海鲜,小鱿鱼属于必选,无论白灼、爆炒、水煮,都柔脆可口。最小的那种叫小管,一口一个,让人生出气吞山河的豪情。那天在超市,我看到一种大型冰鲜鱿鱼,买了两个鱿鱼头和一个鱿鱼筒,就超过一斤,也不知阿根廷鱿鱼还是秘鲁鱿鱼。我第一次处理这东西,战战兢兢,还是被它眼眶里喷出的一股黑水射中。清点了一下触腕,没错,共10条。我知道鱿鱼和墨鱼(乌贼)十腕,章鱼八腕。从鱿鱼筒里,拔出一根细长而透明的软骨,仿佛晶莹的塑料制品,晾干后,轻轻一折就断。
鱿鱼、墨鱼和章鱼,其实都不是鱼,属于软体动物门头足纲。它们的祖先是鹦鹉螺,躲在厚实的外壳里生活。在演化过程中,它们勇敢地卸下“盔甲”——墨鱼把外壳改造为疏松的内壳,鱿鱼内化为一根纤细的薄片,章鱼则化为乌有。脱胎换骨后的它们,获得了速度、敏捷和广阔的空间,睥睨四海,驰骋大洋。
在中国古籍里,鱿鱼被称为 鱼,或柔鱼。北宋同安(今厦门)人苏颂编撰的《本草图经》就提到:“一种柔鱼,与乌贼相似,但无骨尔。越人重之。”不久,晋江人梁克家修撰的淳熙《三山志》也谈到柔鱼:“似乌贼而小,色紫。俗呼为锁管。”南宋吴自牧《梦梁录》记载说,杭州酒肆中叫卖的食品已经有“ 鱼、虾茸”。
但古籍有关鱿鱼的记载很少,且多沿袭《三山志》的说法。明屠本畯《闽中海错疏》指出柔鱼有骨,纠正了苏颂的错误:“柔有骨,如三层纸厚,白而差纫。云无骨,非也。但鲗(乌贼)作腥,柔不作腥而味佳。”他认为乌贼味腥,鱿鱼不腥而味美,是更好的食材。鱿鱼晒干后可以久存,烧烤下酒,不亚于鲜品。道光《晋江县志》说:“柔鱼,形似乌贼,干以酒炙食之,味最美。”
鱿鱼常常被人用来与墨鱼比较,这是因为二者体型、口感都很相似。墨鱼属于乌贼科,比较常见;鱿鱼属于枪乌贼科,身体瘦削,尖细的末端两侧各有一条肉鳍,仿佛一枚锐利的标枪头,故称“枪乌贼”。鱿鱼游泳速度很快,成群结队于外洋深水区,近海比较少见。清初海禁,鱿鱼甚至被人误以为产自日本。周亮工《闽小记》说:“ 鱼,状似墨鱼,出日本。火炙,揉而为丝,味胜墨鱼远矣。”画家聂璜在《海错图》上题记说:“(柔鱼)多产日本、琉球外洋,边海罕得。今福省所有者,皆番舶以干腊来售,酒炙可食,其味甚美。”
日本自古就是鱿鱼生产大国,至今还是全球最大的鱿鱼消费国,发明了各种烹制鱿鱼的技法。晚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评论说,福州的柔鱼“以猪油鲜炒,味丰。干之可以远到。不及日本至者为美。火炙揉为丝,尤美。”我猜想,也许最经典的碳烤鱿鱼丝就出自日本料理,通过福建传入中国。
中国的鱿鱼,主要分布于台湾海峡及其以南的海域。厦门湾外面的闽南—台湾浅滩渔场,就是鱿鱼的产卵场之一,每年夏秋时节,来自北部湾的大批鱿鱼徘徊于这片海域繁殖,然后死去。闽南、粤东渔民很早就在这里进行鱿钓作业。历史上,厦门出产的“本港柔鱼”,肉脆味美,享誉海内外。民国《厦门市志》描述说:“柔鱼,产于澎湖沟内及大担口,统称曰本港。本港所产最佳……自五月半后起至中秋后,三个月可得千余担……金门料罗海面所产,身圆而短,质亦稍薄,滋味亦逊,不若澎湖所产大而且厚而滋味浓。”
如今的厦门人,恐怕已经淡忘了“本港柔鱼”。与此同时,另一种“柔鱼”大举涌进中国,端上我们的餐桌。
作为远洋渔业大国,我们的超市里,汇聚了来自各大洋的冰冻海产。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的海产分类系统也要略作调整。目前,世界头足类海产主要有乌贼、枪乌贼、柔鱼和章鱼四大类。海产界所说的鱿鱼类,通常包括了枪乌贼科和柔鱼科,占整个头足类捕捞量的八成以上。这些新近加盟鱿鱼类的柔鱼,外形与枪乌贼相似(二者的解剖学差异主要在眼睛,枪乌贼科属于闭眼类,柔鱼科属于开眼类),数量庞大,多数活跃于大洋公海里。中国远洋鱿钓船为我们带回来的,主要是阿根廷滑柔鱼、太平洋褶柔鱼和体型巨大的茎柔鱼(即秘鲁柔鱼)。一只大型秘鲁柔鱼可以超过200斤。它们是全新的鱿鱼。
大洋性柔鱼拓展了鱿鱼的概念。它们还有个天大的好处:生长迅速、性成熟早、产卵后随即死亡,在短短一年内就完成整个生命周期。这意味着,捕捞量过低其实是一种浪费。享受这些“一岁一枯荣”的美食时,我们可以心安理得,摆脱内疚或恐慌了。
章鱼非鳞非介、有身无骨、以足为头、藏口于腹……让人摸不着头脑。科幻电影塑造外星生物,往往以章鱼为原型。
典型的头足类动物如墨鱼、鱿鱼和章鱼,都是些怪物,让人摸不着头脑。章鱼长相尤奇。宋陈耆卿《赤城志》说:“章巨,八足,首圆。”显然,他把章鱼圆鼓鼓的身体当成头了;他又说“望潮,魁首骈足,目在腰股”,章鱼眼睛的确长在中间,但它其实没有腰。清人徐葆光《中山传信录》描述石拒:“首圆,下生八手,无脚。”他也犯了以身为首的错误,并且认为那一群腕足其实是手,那么章鱼就是一种无足动物了。
这种混乱是陌生引起的。我们熟悉的大多数动物,虫鱼鸟兽,都是从海洋鱼类进化而来的,有明显的头部和一根长长的脊椎。但章鱼是从菊石类(一种原始贝类)进化而来的,全身没有一根骨头,属于软体动物门头足纲——看来科学家已经认定它们以足为头。我们如果要想象一种最奇怪的生物,比如外星人,往往以章鱼为原型。
科学家说,章鱼与人类的唯一相似之处在于眼睛,并且是独立进化出来的;所以它虽然又聋又哑,色盲,但视力之佳不亚于我们。章鱼有3个心脏、9个大脑和2套记忆系统,学习能力强,能打开瓶盖取食,曾经准确地预言了世界杯足球赛胜负,堪称另一条进化路线——无脊椎动物——最聪明的生物。如果不是寿命短促(只能活上两三年),无法传递和累积知识,地球上也许早已出现了章鱼文明。
公元819年,唐朝文学家韩愈被贬到广东潮州,最让这个北方人惊讶的,首先是餐桌上的奇异海鲜,鲎、牡蛎、蛤、鳝、章鱼和江瑶柱等等。他写下一首《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诗,其中“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之句,说的就是章鱼和江瑶柱争奇斗怪。这大约是章鱼首次在古籍中高调亮相。一千多年来,它的奇特造型,不时引起人们惊叹,明代冯时可谓之“海上鳞族异者”,清代郭柏苍称之为“海族之最怪者”。明胡世安《异鱼图赞笺》笔下的章鱼:“非鳞非介,有身无骨;脚有八而无其带;藏口于腹,以首为肠;中亦有墨,大抵皆墨鱼一派而异形耳。其首似僧,两傍无耳;脚中肉自成圈,离离有章,此章鱼之所由名也。”最后一句说的是,章鱼的触腕上密布肉质吸盘,华彩斑斓,所以名叫章鱼。
古代描述章鱼最准确的文本,出自明人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该书云:“腹圆,口在腹下。多足,足长,环聚口旁,紫色。足上皆有圆文凸起。腹内有黄褐色质(肝脏)。有卵黄,有黑如乌鲗(乌贼)墨,有白粒如大麦(卵巢中的卵子),味皆美。”
章鱼最奇异的地方在于没有头部,但有头部器官,只是都远离了常位:眼睛下移到了腹部和腕足之间,嘴部则安放在八只腕足中央。运动的时候,章鱼的腹部在上,嘴巴在下。总之,我们不能用眼睛嘴巴去定义章鱼的头部。所以屠本畯特别强调说:“章鱼有腹无头,而俗以腹为头,非也。”我们还是承认,天下有些动物可以无头吧。
章鱼有很多名字,除了上文提到的章巨、望潮、石拒,还有章举、红举、涂婆、八带鱼、八爪鱼、蛸等等。有的书说,章鱼大的叫石拒,中等的叫章举,小的叫望潮。石拒这个名字很怪。宋淳熙《三山志》说:“石拒,似章鱼而极美,居石穴中。人或取之,能以脚粘石拒人,故名。”章鱼喜欢待在石洞里,有人来捉,它就用腕足紧紧吸附石壁,抗拒被捕。按《闽书》的说法,大的石拒甚至能够食猪。
章鱼是令人生畏的动物,会变色、吐墨汁、钻洞穴,尤其是八条布满吸盘的触腕,灵敏而强劲。晚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计八带凡列圆盂(吸盘)千数百,视之无隙如牙龈,能着石吮海苔……渔人赤身入水,则八带纠缠着体,咂人血脉。”事实上,章鱼是肉食动物,但吸盘上无齿,不至于吸人血脉,顶多扯下一块皮肉,触腕的最大威胁是缠绕让人窒息。章鱼的触腕有再生能力,常常断腕求生;雌章鱼一旦产卵,就不吃不喝守护,饿了宁愿自食其足,等到小章鱼出世,她往往已经饿死。章鱼的母性,足以让人类动容。
闽南盛产章鱼。北宋王安石《送李宣叔倅漳州》诗,开篇极言漳州的穷荒落后,然后说:“章举马甲柱,固已轻羊酪。”大意是当地海鲜,足以压倒北方羊酪。明代龙溪进士郑怀魁,写过一篇《海赋》,歌颂家乡厦门湾的海产,其中云:“亦有性似鱼而异类,为《尔雅》之所余,则小管、扑头、章举、柔鱼,木贼负螵蛸之板,石拒吞乳哺之猪,皆能吹烟而取食,八足琅玗以卷舒。”木(目)贼是墨鱼,小管、柔鱼是鱿鱼,章举、石拒是章鱼。他说这些头足类动物,都能够吐墨吹烟,八足(或十足)舒卷,如宝石美树,琳琅珠玉……
至少闽南人,没有把章鱼当成一种怪物。
海兔的身体跨越了动物与植物的界限,能够“盗取”海藻的叶绿体,进行光合作用获取食物。
海兔是奇异的海洋生物,厦门是其近现代养殖中心。朱家麟《厦门吃海记》爬梳史料,指出:“闽南人养殖海兔有两三百年历史,国内所有涉及海兔养殖的文献,必提厦门……我查到的最近历史记录是1955年高殿乡养殖近三百亩,收获鲜粉八千多公斤。同安以东坑湾为最,一直到二十多年前,还有渔民零星采制。”
我站在阳台就可以望见东坑湾,经过多年填海造地,海湾大大缩小。打电话给朱家麟先生。他说,厦门早就退出海兔养殖了,“海粉其实不好吃,吃过的人都说太老,没味道。我小时候常见到海粉,没敢吃,大人说很凉,吃了拉肚子。厦门人主要用来调味和药用。”前不久,采访厦门海洋学院生物系李碧泉主任时,他告诉我,闽南这边现在没人从事海兔养殖,“海粉经济价值不大。原来主要销往南洋,有些老华侨喜欢,但市场很小”。
海兔,厦门人称海猪,背上能够吐出一坨米粉样的东西,称海米粉,或海粉。海粉晒干,真的可以当成米粉煮熟充饥,只是有点暴殄天物。民国《厦门市志》称:“品视燕窝为次。”谁会用一种仅次于燕窝的海产品果腹呢?
中国人很早就开始养殖海兔。宋祝穆《事文类聚》载:“海粉母如墨魚形,大三四寸,冬畜家中,春种海滨田内,色绿如荷包,海粉即所溲也。或曰插竹枝田中,母缘枝吐出成粉。”春种海田,插竹取粉,都很像后来厦门的养殖海兔。奇怪的是,虽然海粉早已入药,明代许多学者对海兔仍然陌生。谢肇淛《五杂俎》说:“海粉乃龟、鼋之属腹中肠胃也,以巨石压其背,则从口中吐粉,吐尽而毙,名曰海粉。”他还以为,海粉是人们强行榨出的动物内脏呢。屠本畯写作《闽中海错疏》时,没有见到海兔,但他知道福建方志称海粉是“有物类墨鱼者,吐涎而成”,又听说海粉“即海参吐出丝也”。有位名叫陈大防的人,忽悠他说,自己曾在广南亲眼见过海粉母,“如竹蛏而壳薄,以足裹鞋揣之,则吐丝,丝尽而此物空洞,只存壳矣”。——这海粉母俨如懒汉,踹一脚才肯吐一口丝,直至油尽灯枯。屠本畯有点犹豫不决,最后将海粉列为广南特产,附录于卷尾。
清代广东与浙江都有人养殖海兔,名称不同。广东人称海珠,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海珠,状如蛞蝓,大如臂,所茹海菜,于海滨浅水吐丝,是为海粉。鲜时或红或绿,随海菜之色而成,晒晾不得法则黄。”浙江人谓之海蚕,《清稗类钞》云:“海蚕,大如蚕,青黑色,顶有一窍。浙江之温、台人辄取而置之于塘,插竹如林。蚕食水草,久之则缘竹而上,自窍吐粉,凝于竹末。粉尽,入水而死,即海粉也。”
李禧《紫燕金鱼室笔记》记载了厦门现代养殖海兔的情形,最为详尽,是难得的史料:“海猪(海兔)产金门烈屿、同安珩(杏)林等处海滨,及厦筼筜港左右各乡海田。幼时身小如虱蚤,长则大如鼠,肥如猪,故名。体柔软,色灰白,糁碧点满焉。冬至前后,由背孔吐粉条若线,色淡青,称海粉,至明年四月间止。”据他叙述,海兔主要以海苔为食,天气暖和的时候,到处游食,天气一冷,则瑟缩一团,常饥寒而死。养海兔的人家,通常还要在海田里养蚬,蚬可以澄清泥浆;同时兼养章鱼,用以对付螃蟹的威胁。
厦门人养殖的海猪,属于软体动物门腹足纲后鳃目海兔科,学名蓝斑背肛海兔。海兔属于贝壳类,与蜗牛、海螺是亲戚,但它的外壳退化为薄片,藏在体内。1957年,朱仲嘉先生在《动物学杂志》上报告过《厦门产的一种海兔》,描述说:海兔背部有雌雄孔和肛门,成群栖息在泥沙底海滩上,爬行缓慢,主要以矽藻和沉积有机质为食。海兔雌雄同体,异体受精,所谓海粉,就是海兔交尾后排出的卵群带,最长近一米,湿重可达20克。
海兔形象猥琐,看上去柔弱、笨拙,其实不好惹,它的自卫武器是拟态变色和喷射毒汁,最后还能进行绝命反击。1963年3月,东山岛前楼乡曾发生123人食用海兔中毒事件,14人永久失明。近年来,美国科学家发现,海兔的身体跨越了动物和植物的界限,可以“盗取”海藻的叶绿体,进行光合作用获得食物。我觉得,这是一种晦暗而奇幻的物种,人类驯养了一千年,依然站在门外,对它的了解越多,就越是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