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亚原(加拿大)
正月初一,儿子捧来一盆蟹爪兰,水嫩的叶瓣对称,绿中带点紫红,叶子覆盖住花盆。水莲眉头一皱,儿子也忒小气,弄几瓣叶子,来唬弄妈。在儿子敞开的包里,那本《人生海海》,她拿来翻了几页,双目放光:“麦家的小说,是我最爱。”
“妈,我才看一半。”看水莲脸色骤变,儿子忙说:“给您的,我去当当网,选几本您喜欢的小说,海运过来时间长些,价格实惠。”
水莲欣喜:“只怕眼睛吃不消。”
儿子说:“您悠着点就是。”
“有书看好,等饭吃的日子,难熬。”水莲笑道。
水莲移民加国有些年头了,就这一个宝贝儿子。
儿媳却爱较劲儿,嫌水莲搛菜给孩子,不讲卫生,索性不上一桌吃饭。空荡荡的别墅,乌眼鸡似的相对,便是逼仄。傍晚,随着车库门的升降声,儿媳下了班,水莲心忒忒的,虱叮虫咬般不适。有了老二后,儿媳在家带孩子。稍不如意,火星子四溅。她心疼夹在中间的儿子,申报老年公寓。
老年公寓,让水莲不爽的是,香水味混杂着老人味儿。一年间,上帝召去七位老人,老伴成了七分之一。诡异的气氛浸润进公寓,水莲的心沉到谷低,不来这鬼地方,说不定老伴还在世上。
逮到位华人护工,水莲就想多说几句,可人家哪有空闲陪你。几本小说翻得卷起书角,本可去图书馆借上几本,不会开车的她,如关进牢笼,郁闷。
阳台上,一片枫叶砸在水莲的脸上,很痛,伸手抓住枫叶,一手殷红的碎片。人老了不也像凋零的枫叶,终将融入泥土。
此时,她思念国内好友,哪怕说不到一块的同事。公寓里,满目的金发,叽哩咕噜的鸟语。那位年岁相仿的华人,拉住水莲的手不放,满口粤语,听得水莲一头雾水。肢体语言,加上拗口的英语单词,连自己都不落忍。面包、热狗、沙拉塞麻木了脑子,偶尔吃个中餐,品不出滋味,做顿可口的饭菜,成了她的奢望。
春天里,病毒肆虐,上帝无悲悯之意,收走几位老人。吓得水莲二门不出,捧着书对着蟹爪兰出神。分隔半年,儿子在视频里说想妈了,要过来看看。水莲问能来?儿子说自有法子。
接到儿子的电话,让妈站阳台上候着。水莲倚着栏杆,盯着马路出神。公寓大门紧闭,插翅也难飞入。猛听到儿子喊她:“妈,我来看您了。”一台吊车停在马路边,高高的驾驶室里,儿子趴在窗口向她挥手:“妈妈,儿子想您了。”
罗琰娟 家乡的田野
“我也想你们了。”
“呆在房间,千万别出去哦。”热泪盛满水莲的眼眶,大声问:“车子哪来的?”秋风吹来儿子的声音:“朋友开车送我来的。”母子隔空喊着话,枫叶展开笑颜,大雁排成人字,小鸟啁啾在树上。水莲寂寞的心被捂暖。往后的岁月,这个场景,有得她回味。
是夜,她睡得香甜。睡梦中花香萦绕,晨曦爬进窗户,将水莲梦里拽出,窗台上的蟹爪兰,手掌样的叶子一截连着一截,叶子顶端,生出绿绿的花萼,包裹着红红的花蕾,叶子围绕花盆一圈。水莲捧着花盆,对相框里的老伴说:“有蟹爪兰相伴,我不寂寞。”手机叮咚一声,儿子发来小视频,大孙女红嘟嘟嘴唇一张,脆生生喊出:“奶奶好!华华想您啦。”推车里小孙女笑出好看的酒窝。
小视频翻开中,水莲闻到清香味儿,花苞绽开,如玲珑的小手翘着兰花指。 她喃喃道:“朵大的是华华,朵小的是夏夏。都是奶奶的心尖尖儿。”她轻轻揉着蟹爪兰叶子,仿佛拉着孙女的手,泪水顺着沟壑丛生的脸庞下滑。
儿子知晓妈不擅长侍弄花草。蟹爪兰,易培育,且富生命力,水莲提着水壶,脸笑成金秋的菊花。
又是一年枫叶璀璨,水莲的房间里闹腾了,阳台上十盆蟹爪兰,绿意茏葱,叶子顶上那点红,分外惹眼。说粤语的老人,拉着水莲的手:“妹子,辛苦你啦!”满口英文的老人,竖起大拇指。
水莲说:“我将蟹爪兰叶子剪下,插入花盆。目睹它分枝添叶,含苞绽放,心里有了盼望。寂寥的日子,便充满喜悦。”
护工将水莲的话,释成英语。十双不同肤色,青筋突兀的手,捧起花盆,围着水莲咨询,比对着哪盆叶子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