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 影(中国香港)
这个冬天真冷。
比起法兰克福的冰雹,香港的冷是潮湿的,绵绵不绝的,从骨缝中一点一点地渗入,在身体的低洼处缓慢地堆积起来。
尽管如此,过年时还是去了土瓜坪露营,说是露营,其实也就是一顶帐篷,几本书。山中人少寂静,信号不好,一片茂密的红树林挡住了从海湾吹来的冷风,在那样的纯粹的自然的怀抱中,人是空的。
和一片叶子,一只海鹰,一尾鱼没什么不同。
和漆黑的夜空,一阵一阵的霉雨,和彻夜不息的潮声没什么不同。
你什么都不用想。
当你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你才明白我们原本就是因为想得太多而痛苦不已。
想起卢梭在圣皮埃尔岛上的时日,他终日无所事事,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会早早地吃完午餐,跳上小船,驶入碧茵纳湖的湖心,湖水清碧,湖岸荒芜却别致,岸边树木繁茂,与水毗邻,远离大陆,因为人迹罕至而更加僻静,这个时候,卢梭就会躺在船上仰望天空,听任小船随波漂荡,他“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意;既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畏惧,也无所求。”后来他说这种持续的,平和的,不留痕迹的感觉就是幸福。
他或许是对的。
明亮的瞬间往往都稍纵即逝,令人神伤,而我们却必须依靠某一种永恒的东西保持生命的热量。
我说不出那些永恒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起了尼采,他说必须下到深处,就像太阳,在黄昏下到海的后面。
他是对的,在冷的深处,找到暖,那暖就有了光芒。
夜色落在山丘上就暗了一些,落在小叶榕伞状的树冠上就更暗了,黑漆漆,一层层压下去,把天空团团围住,只剩下叶缝间瘦瘦的一线光,当夜色一路滑落到低处,在扶桑丛锯齿状的叶边儿上,那线光弯曲起来,沿着它蜿蜒而去,灯火在山脚下次第亮了起来。
你正想说什么,一抬头,你看见一轮月亮。
昏黄的,湿漉漉的,似语非语的。
那么近,就在你家楼顶上。
那么大,往你的眼睛里注满了水。
你回头看见依山而居的每一栋建筑都开始发光。
你分不清那是月光,还是灯光。
你忘了要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紧要了。
有一次我说我会的不多。
顾晨说不知道你会什么不会什么,但我喜欢看你写的东西。
我是这么看的,重点在转折的部分,她喜欢看,我写的东西。
当年在雅礼上堂时我一般都坐在她左边,她的左边是监狱古朴的旧窗,窗边一棵凤凰花木伸出细细碎碎的羽状片对叶,微风吹过,小小的,碎碎的,椭圆形的羽片仿佛下着一场又一场绿色的雪。
叶落的时候是绿雪,花落的时候是红雪。
陈先生讲过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那些绿的雪,红的雪,坐在折凳上南腔北调语无伦次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却让人分外怀念。
我写了信给先生,告诉他同学们早已各分东西,我再也没有能把大家聚到一起了,先生回我世事变幻,要勇气,也要妥协,人生百味,曾是终点,也是起点。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聚散。
聚是兴至,而散是无言。
就像这象牙白的月光,望向你,也望向别的地方。
有一年,我突然间陷入迷茫之中。
天当然是蓝的,只不过蓝得浅一些或是深一些。山也仍是绿的,只不过有些时候高得吓人,有的时候又矮得提不起劲儿,像溺水的人只望见眼前的水,白茫茫的一片。
就像我溺水的那次。
十年前的清水湾是真的清水湾,水是真的清,海床上的贝壳和鱼一目了然,都不用钻进去。现在的清水湾已经不能再这么叫了,水变得浑浊起来,但是我又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浑浊的,好像不是一点一点变的,也不是一下子就变的,总之,我和往常一样游了进去,先是在浅得不能再浅了的海岸游,差一点点都伸不开腿的,我就往里面又游一些,胳膊腿儿都能伸展开了,再深一点,感觉好多了,头能埋进水里了,那叫舒服……我就往底下望了一眼,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超出预期,没有鱼,没有珊瑚,浑水中一点点一点点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心底一惊,呼吸霎时失去平衡,鼻子和嘴巴都乱了,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手脚拼命扑腾,越折腾越沉,连护目镜都开始进水了,完了完了,救生员远得都看不见在哪儿,我心里还是清楚的,总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吧,我开始闭气,连眼睛都闭上,结果,人就浮上来了。
我却吓坏了。
迷茫显然是一个更为巨大的东西,三言两语当然讲不清楚。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得遭遇一段迷茫。
那时候我还在学校教书,放学后会经过一个海边的花园,一年四季都馥郁芬芳的,美得好像假的一样,在花园中穿行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似的,春天的樱花和茶花,夏天的紫薇和小叶榕,秋天的杜鹃和三角梅,冬天的小叶女贞和洋紫荆,但我知道世界不是这样的,它更广阔,更深远,更有烟火味,我在那小小的花的世界里使劲儿地迷茫了好久,我不停地问脚下的路通往哪里,结果,我站在那迷茫里并不能找到一条路,我沿着那路走到海边。
我无比感恩所有的遇见。
在异乡,在另一种语言中,在陌生的街头,在无数次与无数人的擦肩的瞬间,他们的容貌,他们的神情,他们的人生,他们的顺境与逆境,谜一样盘旋在我的眼前,无论我多么好奇这一生中所有的故事,我也只能窥知一二,连三都不到。你看,这是什么样的奇迹使我们在人海中能面对面坐下来,听一听彼此的心声。
无疑地,我相信这就是奇迹。
这一点儿都不吓人,相反,值得期待,永远。
露营要去桥咀洲。
从西贡码头出发,坐猫记的船,不消十分钟就到了桥咀洲。
桥咀洲四面环海,是一座岛,小小的岛,耸立在动荡不息的湛蓝中,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条桥。
准确地说……有半条。
一半的时间在海底,一半的时间在海面。相当魔幻不是吗?
就像摩西走到海边,惊涛巨浪的大海瞬时分开两边,露出海床,以色列人得以穿越红海到达了上帝的应许之地。
上帝总有安排,有时候,你得等一会儿。
等清晨的大海往后退,等黄昏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等它浮出来,等它沉下去。
等太阳越升越高,等海水尽退,等海床慢慢隆起。
那些粗糙的乱石、卵石、蚝壳、沙砾、海草,就会带着新鲜的海水气息浮出海面,露出一片新鲜的沙洲,色彩缤纷的石头像是从云端直接掉下来的,碎的碎了,没碎的被一小片海水簇拥着,映出一小片蓝,明晃晃的,闪闪发光,海浪在脚边涌来涌去,风吹向海面,海水不住地颤抖,风吹向天空,云朵一动不动,风吹向我,我突然心生欢喜,天空俯下身来,和海面贴得很近,我把脚轻轻地踩在海水上,走了一步,又走一步,有涉海而行的轻盈,又有亦真亦幻的错觉,像是一尾鱼,在风中游走,像摩西,听从内心的召唤,多么清澈的风啊,和我好像有些什么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
海水一路后退,我穿过那沙洲,来到了另一座岛。
乍一看,是两座孤岛,是退潮后的沙洲把它们连了起来。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曾走过了什么样的路,是不是每一步都九曲回肠,是不是都抵达了哪里,我曾经兴冲冲地出发,去过更远的地方,而现在,我只站在那里,站在一片沙洲的荒芜和壮丽之上,站在黄昏和清晨交错的地方,站在两座孤岛中间,仿佛抵达了某处。
是哪里呢,我又说不清楚。
小岛的尽头是白色灯塔。
我坐在灯塔边读《斜阳》。读第一遍时觉得是在读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有些伤感;读第二遍时又认为是一个女人抛弃了世界,越读越糊涂。有人和我说糊涂就对了,活得太清醒是无聊的,到底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无聊的,还是人活成了无聊,谁知道呢。
糊里糊涂的时候,风开始冷了,太阳就要落了。
举目四望,潮水已经淹没沙洲,最后的船也离开了桥咀洲。
没有一条桥,也没有一条路了。
夕阳的澄黄把海水燃烧起来,灯塔落在水中的影子黑黢黢的,那些落尽了叶子和花朵的树举着光秃秃的枝干,像是做最后的道别。
几只白鸟从头顶飞过,它们洁白的翅膀有着无限的轻。
没什么沉重的,除非你想。
想想也就算了。
是时候等星星了。
沿着浪澄湾绿道往前走,穿过奥海城天桥,从汇丰中心下到地面,就来到了樱桃街。
没错,真的是一条樱桃街。
这是让人一听就高兴的名字,樱桃街,樱桃街,你一边默念,一边抬头到处去找,你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什么,你的眼睛穿过枝条横斜的天空,穿过一重重的灰蓝,一条灰扑扑的街道用樱桃命名,她给足了想象,给足了花朵与色彩,你还在找什么?枫树街?橡树街?棕榈街?白杨街?你能找到一个比樱桃街更不可思议的名字吗?你尽可以一边按捺住雀跃的心,一边往前走,慢慢地走。
要慢。
像一只蜗牛,蚂蚁也行,顶多只能是化蛹前的毛毛虫,没翅膀就行。
要慢,要走走停停,要来来回回地走。
要慢得忘记水汽弥漫的坏天气,忘记包围住你的空气有毒,你最好把战争、坏人、通货膨胀、失业率统统都扔进垃圾桶里;忘记开满了一整个海滨公园的黄花风铃木,忘记落满草坡的木棉花;把好的,坏的,之前人生的种种记忆一股脑抹去……你要慢得像是一个全新的,再慢一些,让你的影子跟上,让你主宰你自己。
你看见那辆黄色的兰博基尼,正用一码的速度缓缓穿过樱桃街吗?
就是要这么慢,没错,从一棵银珠树到另一棵,从一树黄花风铃木到另一树红花风铃木,还有那么多的秋枫,榕树,要慢啊,要让那花朵刚刚好落在你的帽子上。
花落到了果实的深处。
你不用去找别的什么了。
你就是一颗圆滚滚的樱桃,汁液饱满地挂在时间的树桠间。
风怎么吹都行。
樱桃街哪哪都是果香。
我对公园里的长凳情有独钟,尤其是芒果树下的那个,灰色的鸽子在我面前的树影中不住地点头,我抬起头看见如伞的巨大树冠一动不动,墨绿的树叶间星星点点的光荫,鸟声稠密,却空无一人。
如果我再仔细地看,也许就能看见太阳升起在多么湛蓝的天空中,也许我就能看见藏在树后面的春天。
我真的伸长了脖子,然而我只能看见街上人烟稀少,巴士里似乎没有什么人。
街对面的银行好像一直没有开门。
死亡从来都没有如此直面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人群逼向绝境。
我转身去洗橘子。
我把橘子一个一个洗干净,擦干,放进盘子里,外面阳光甚好,照在我的橘子上,也照在我心里,我端着它们走了出去,在台阶上坐下来,开始剥开第一个,邻居的小女孩朝着我笑,我扬了扬手,她就走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她一边咬着苹果一边靠在围栏上,风吹过我的白兰花,天空很蓝。
不知道吃了几个了,我没数,我不喜欢数,数学没学好,连最好的老师也教不好我。
我迷迷糊糊地活着。
迷迷糊糊地在阳光下吃橘子。
什么也没想,新闻、电视、手机、书本、车声,全都离我很远。
仿佛有一对薄薄的翅膀在我的心口慢慢地一起一合。
假如再给我一把摇椅,一把蒲扇,一段游园惊梦,我就是窗格子下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的老祖母了。
就这么一个时刻,突然觉得没有什么非得去恨,没有什么不可谅解,没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没有什么敌得过岁月。
我和我的橘子是眼下我的全部,我吃掉橘子,阳光融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