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

■ 安 静（奥地利）

天还未亮，若雨就被惊醒，她梦见自己一丝不挂从人群中走过，有如示众，狼狈而耻辱，周围人目光猥琐地盯着她，眼光像刀子一样剜进她身体，她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还好，仅仅是梦。

若雨不明白，从小到大为什么老做这同样的梦。是受过什么心理伤害？是对自己的身材皮肤长相不自信？也许工作压力太大了。

身边的弗兰克鼾声大作。她叹了口气，却再也睡不着，想起丈夫在她生日时赠送了一张温泉SPA卡，包括游泳、桑拿、按摩等全套程序，决定等天亮后去享受一番，给自己减减压，正好周末不上班。

吃过早饭，若雨乘欧洲之星火车到德奥边界的鲁伯特温泉乐园，取了电子手环进入游泳和桑拿区。在更衣室换泳衣时，一家三口进来，在她身边旁若无人地脱去所有的衣服，只围了浴巾，说说笑笑进去了。

她愣住了，这怎么回事？

再往前，一个警示牌又吓她一跳：请勿穿浴袍和泳衣！透过长廊上的玻璃，看到泳池周围的人，男女老少全都没穿衣，她的脑袋轰地一下晕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德国FKK（裸体文化）？若雨心如小兔般狂撞，下意识止住脚步，躲到二楼休息区观察。室内外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泳池，白花花的身影在雾气蒸腾的泳池里跳跃，躺椅上胴体横陈，人们在阅读聊天，有人甚至岔开腿晒太阳，不管是妙龄男女还是浑身皱褶的老头老太，个个气定神闲。若不是亲眼看见，她不敢相信，人们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下光着身子晃悠，为什么他们热衷于暴露身体？

要不要下水呢？这时，在旁边喝水小憩的一位着“真空装”的德国女人看出她的迟疑，抖着一身赘肉过来，友好地坐到她身边，问，您第一次到这儿吗？感到奇怪？

若雨尴尬地笑笑：这风俗和我们东方文化差别确实很大，我们对身体的羞耻感比较强，人体很私密，怎么可以这样裸着。

这您真该体验一下。德国有200多家温泉，人们来这里，脱下衣服泡澡游泳，剥去伪装，坦诚相见，接受自己和别人的身体，多好！女人很文艺地举例：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德国有名的弗里德里希浴池泡过温泉后留下一句话：“在弗里德里希浴池泡温泉，10分钟你会忘记时间，20分钟你会忘记世界 。”我们这山谷温泉更有特色，水质更好，矿物质更多。

见若雨脸色慢慢回暖，女人到柜台要了一瓶免费的软包装气泡水给她：您看，在阿尔卑斯感受大自然的美，身体和山川天地融为一体，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从小就知道，性器官与眼睛、鼻子、耳朵一样，只是人体的一部分，不神秘，更不可耻。大家都很坦荡的，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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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站起来，身上白白的肥肉像豆腐脑一样哗地倾泄下来，若雨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接。她笑着摆摆手，摇摇晃晃回到泳池边，阳光正好斜照在她身上，从头到脚闪着水珠的金色毛发纤毫毕现，腰间重峦叠嶂。

在女人的鼓励下，若雨决定尝试一回，但打定主意绝不脱衣，就这样穿着泳装下水了。

时值深秋，火红的枫叶倒映在浅蓝的温泉中，宛如仙境，水温恰到好处，若雨像一尾鱼，舒缓地游弋在水中。最初的文化休克过去后，她逐渐适应了身边那些人的无障碍裸奔，每人眼神纯洁，彬彬有礼，神态自如，并不四处打量，更无搭讪骚扰之嫌，她慢慢放心了。

就在渐入佳境之时，穿着西装的管理员过来说，这里不允许穿泳衣，请脱去。

若雨假装听不懂德语，管理员重复了两遍，见她仍一脸茫然，便改换英语又执着地说了一遍。

必须？若雨不甘心，暗想，你自己衣冠楚楚的，却叫我褪去全部衣服？

必须！管理员斩钉截铁。

无奈，若雨到更衣室脱下泳衣，用浴巾裹住身体走回泳池。不料，赤裸的身体一滑入水中，仿佛产生了化学反应，一种颠覆性的感受油然而生，阳光长驱直入进到体内，肉身无比光滑纯净，可以听到灵魂的回声，身边一对情侣在水中喃喃耳语，互诉衷肠，清晰可见的纹身花臂随着水波荡漾。

这不就是人类初始的伊甸园么！她顿时觉得自己跟其他人的隔膜消除了，成为阿尔卑斯山的一朵云彩。

忽然，带鼓点的音乐激越地响起，空灵的金属乐器敲击着，池子里的瀑布急流喷泉随着旋律和节奏突奔，把她送上浪尖。若雨顺势腾空而起，跳起现代舞，转着转着不知不觉就转到池中心，天人合一，身心通透，飘飘欲仙。

身后传来了一阵掌声，把她拉回现实。一回身，见所有人都停下来，为这位东方女子的激情舞蹈喝彩叫好。

若雨感到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快乐，以及自内而外的轻松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