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航 窦小瓒
近年来,在女性导演创作过程中,母女关系是其关注的重要主题之一。《柔情史》《春潮》《你好,李焕英》等电影,都以母女关系作为主要的叙事线索;在《过春天》《送我上青云》等作品中,母女关系也是重要的表现元素。申瑜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兔子暴力》同样聚焦于母女关系,和其他影片不同,它并不是在日常琐碎中展现母女间的情感和冲突,而是通过一起绑架、伤人事件来呈现女儿对母亲极致的爱,通过时而阴郁时而唯美的镜头,试图展示一种极端渴望和依恋的情绪,以及母女双方为彼此所付出的代价。
电影以两位父亲寻找失踪的女儿开头,具备悬疑片的特质,然而不到十分钟便真相大白——母亲曲婷打开车子的后备箱,将犯罪行为公之于众。可见,本片的重点不是破案的过程,而是通过故事的叙述,对母女俩走上犯罪道路的行为与心理加以分析。正如导演申瑜所言:“这是在讲感情的一部电影”。因此,这种母女间极端情感的展现是否具备说服力,是影片叙事的关键,也是影片能否实现片尾所提示的“社会和家庭在青少年的成长过程中给予更多的温暖和关怀”这一社会警示的关键。基于此,文章将主要围绕影片对母女间情感的展现,从角色塑造、叙事推进、视听呈现三个方面对影片进行分析。
曲婷、水青显然不是主流文化所能接受的母女,母女双方的人物设定均为社会和校园中的边缘群体。在西南部的小城镇上长大的水青,在母亲曲婷回来之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在父亲的重组家庭中被当作“外人”。母爱的缺失,是水青生活中最大的遗憾,也是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不管是水青在找到母亲时唯唯诺诺地表示“只是一起吃个饭,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还是把自己最满意的照片赠与母亲想要换取一个纪念品,都表现出她对母爱卑微的渴望。
因此当她光鲜亮丽的母亲出现时,水青便交付了自己所有的爱。但不管是她的同学,还是观众,对于这个在她不到一岁就离家出走的母亲是否值得她交付自己的爱和依恋,都在心中打了问号。影片经由水青同学金熙的快言快语来表达这种质疑:“你妈把你扔了这么多年,一个破手机壳就把你收买了。”
曲婷是多面的,她绝不是一个传统的母亲,也很难用好或者不好来简单定义。她身材出众、容貌姣好,常穿一袭黄色连衣裙,驾驶一辆黄色汽车。在水青和其他孩子们眼中,她是容光焕发的,甚至很快赢得了情窦初开的高中男生的好感;她和绝大多数的家长不同,不会喋喋不休,她带着孩子们去喝酒、兜风,成为女孩们的“闺蜜”。她是那一类能和孩子们像朋友一样相处的家长。不仅女儿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情”,女儿的好朋友们也愿意把她当作朋友、告诉她心里话。但她又有非常轻浮、自私的一面,她会利用自己的美貌依附异性。
不得不说,这样的母亲形象在银幕上是少见的。我们经常看见的是无私、奉献型的母亲,她们是孩子的守护者、家庭的维护者。这样的母亲形象最能打动观众,就像《你好,李焕英》《关于我妈的一切》中的母亲,隐忍、奉献,最容易触动观众心底柔软的角落,但也常常被诟病为“父权思想和体制的产物”。实际上,近年来的大银幕上,不完美的母亲形象越来越常见。女性导演的创作往往更偏向于展现“母女之间爱与依恋之外的矛盾与冲突”。《柔情史》中的母亲对女儿的控制渗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管是应该找什么样的工作、男友,还是妆容,都要一一干涉,但是生活中无法化解的烦恼经常通过女儿来宣泄;《春潮》中的母亲视女儿为不懂感恩的仇人,她厌恶女儿对其父亲的情感、挑拨女儿和外孙女的关系,对外人如春风化雨,却把最深的怨气都留给了至亲的女儿;《送我上青云》中的母亲胆小懦弱、没有自我,将自己的生命“绑定”在男人身上,从未想过依靠自我去实现生命的价值。
但在这些母亲形象的塑造中,不管是完美的母亲,还是有缺陷的母亲,她们的爱和恨都是真切的,母女间的依恋或“相爱相杀”都让人容易理解、共情。曲婷是水青对母爱的幻想和投射,她曾经虚无缥缈,又突然从天而降、光芒万丈,迅速获得了女儿毫无防备的爱,而她自己对母亲这一身份却是陌生的、犹豫的、被动的。和水青见面时,曲婷显然没有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甚至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女儿,更多的是被动地接受女儿的爱。因此,这样的母女感情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很难有代入感。
水青的好朋友金熙和马悦悦,同样也面临着家庭的困扰。金熙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得不到父母关爱的她骄纵、暴躁,同时又敏感、多疑。在发现自己编排的舞蹈没被班级其他人采用时她拂袖而去;在水青想要与她和好时逼迫水青当着全校同学念道歉信。实际上,金熙的父母已经负债累累,有家不能回,金熙只能自己听着催债人的怒吼,依靠自残行为平息自己的恐惧。马悦悦的生父常年在外地打工,将她寄养在他师父的家中,养父母非常疼爱悦悦。马悦悦生父回来后将她接回家,却对她有着很强的控制欲,并且经常阴晴不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极端的爱让马悦悦难以接受,她在喝醉酒后想留下的“遗言”是对爸爸说的:“你放我走吧!”可见,父亲所谓的爱和控制欲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曲婷带着三个女孩在雨中兜风的戏风格轻快,但“人人向往快乐园”的歌曲声衬托的是不快乐的一群人。她们处于社会的边缘,酒精提供的稍纵即逝的欢乐,很快就戛然而止。作为一部女性导演执导的女性题材电影,影片从弱势女性群体的困境出发,试图走近一群缺爱的女中学生和一个并不完美的母亲,显示了创作者的底层视角和社会关怀。然而,影片也止步于此,缺乏从角色出发的女性意识探索,也缺乏对母女关系深层的探究。
从整体结构上看,影片前后有两条比较清晰的叙事线索,一条是水青、曲婷母女时隔16年后的相见、相认,从女儿的主动靠近开始,母女间在相处过程中感情不断升温;另一条是追债人老杜的到来,将曲婷欠下两百万巨款却无法偿还这一主要矛盾展开,这一事件是母女俩走向犯罪道路的直接动因。当然,这两条线索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在发展中交叉前行。在感情线的铺陈中,追债人的到来作为“赋予情节转向一个动力或者动机,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的叙事动因,为感情线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从而将母女间的感情发展与犯罪线索结合起来。
在母女的感情线上,从水青见到曲婷,到她们慢慢一步步地靠近,再到她们彼此依赖,这是影片前半部分的叙事主线。在这条线索中,更多的是水青主动去靠近曲婷,而曲婷更多的是因“母亲”的身份而被动地回应水青。从无意中听到父亲打电话、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回来了开始,水青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母亲。在早餐摊第一次见到曲婷时,在人群中的曲婷明亮夺目,牢牢地吸引着水青的目光;在放学后曲婷开车来接她时,水青的喜悦溢于言表。第一次见面后,曲婷表现出紧张、犹豫的情绪,水青反而安慰她:“我们不用刻意演母女,自然相处就行。”水青的安慰让曲婷敞开心中一角,她带水青到她住的地方,答应水青去学校帮他们班级排练舞蹈。在学校曲婷很快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不仅是水青,金熙、马悦悦也喜欢她,和她一起去兜风,就像朋友一样。母女的情感在隧道中达到了一个高点,母女俩相互信任,确认了彼此间的感情,水青对母亲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而曲婷回应说:“这次回来,是我做的最好的决定,没有之一。”
追债人的到来,让一切急转直下。曲婷被告知,如果三天内还不上钱,就会有杀身之祸。水青意识到母亲遇到了麻烦,在她目睹母亲受辱,知道曲婷欠下了200万元的债款后,想要帮助曲婷筹款来救她,并走上了坎坷的筹款之路。
筹款之路一波三折,充满了各种无奈和巧合。水青想到了家庭富裕并且也绑架过自己向父母要钱的金熙,然而没想到,曲婷竟想利用白皓文对她的好感找他借钱,而在曲婷面前喊过“我喜欢白皓文”的金熙,视曲婷为眼中钉,根本不可能为救她想办法去筹钱。为了让金熙能够和她一同“庆祝生日”,水青通过校广播电台向全校师生念了她写给金熙的道歉信。没想到在“生日”当天,金熙和马悦悦发生冲突突然离开,打断了水青的计划,她临时决定绑架在她看来家庭条件也非常好的马悦悦。
在整个绑架事件的过程中,水青展现出了远高于母亲的勇气。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给马悦悦吃安眠药,指挥曲婷开车去渡口,在曲婷犹豫时坚定地打断她;而曲婷则在慌乱中抛出一连串问题,并且一次次犹豫准备调转车头回家,甚至带着哭腔问女儿:“现在怎么办啊?”在听见水青安排她自己开车去取现金时吓得踉跄后退一步并说道:“不行,我做不到。”水青则告诉她:“做不到也要做。”
随着剧情的发展,母女俩的位置慢慢发生改变,曲婷开始起到引导作用。她在此时表达了一直未说出口的后悔:“你不晓得,我们有时候做了一个选择,要等十多年以后才知道是选错了。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但你不可以啊。就不要让我再多一样后悔的事情了。”正当两人已经决定“不要再多一件后悔的事情”,准备放弃之时,渡口突然来了很多人,安眠药的药效过去,马悦悦戴着头套走下了车,为了不让人发现,母女俩情急之下按住了马悦悦的头套,导致其窒息。
此时的水青因为害怕和后悔而崩溃,几乎走不动路,曲婷扶着她上了车,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第一次明确自己母亲的身份:“妈妈在这里,没事。你回车上去。”在案件的发展过程中,母亲的身份意识被唤醒,母女俩在事件中的主导位置开始对调。在犯罪这条线索上,母女的感情进一步发展,母女俩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对自身身份的再审视与认同。
整个过程,是“兔子”走向犯罪的过程,“兔子”温柔无害,只是在外界的高压逼迫和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下走向了暴力,走向了犯罪。这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近年来的一些犯罪题材电影,包括《少年的你》《过春天》等。但在《少年的你》中,陈念最后的犯罪,是在魏莱直接针对她的一次次暴力欺凌之后爆发出的反击,她的犯罪是直接针对施暴者的。而本片中水青选择的绑架对象是自己的好朋友,这在道德层面是经不起推敲的,而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母亲曲婷。在这样一种重情感而轻道德的叙事逻辑下,她们的犯罪不像陈念的反抗那样让人同情,只能更多地依靠女儿对母亲的感情来弥合逻辑和道德层面上的缝隙。因此,母女俩的犯罪行为,虽然也具备一定的犯罪动因,但很难获得观众的理解和同情。
电影中通过水青的视角描绘曲婷,一方面是现实的,一方面是想象、梦境中的。双重视角的采用,让观众在某些时刻不自觉地被嵌入水青的情感投射中,以她的视角来体验她所感知的母亲曲婷。
在现实的“凝视”中,水青第一次看见曲婷,曲婷穿着黄色裙子在一片葱绿中从远处走来,摄影机聚焦在她身上,阳光在她身上形成一圈光晕,使曲婷对水青来说的有一种神圣感、神秘感。镜头在水青和曲婷之间切换了三次,第三次之后,水青走向了曲婷,母女俩第一次同框,浓烈的黄色调曲婷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在短暂的对视后水青落荒而逃。曲婷来到水青的学校教授舞蹈时,镜头又几次展现水青凝望着母亲的眼神,从她的视角观察全情投入舞蹈中并在同学中大受欢迎的母亲,镜头中水青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在想象的“凝视”中,当水青第一次来到曲婷暂住的剧场,曲婷告诉水青,生下孩子几个月后,她终于能够再次跳舞,并且饰演了一个叫莫妮卡的吉普赛女郎。在曲婷的讲述中,站在台下的水青开始想象母亲扮演的吉普赛女郎,以水青为主观视点的镜头中出现了裙裾飞扬的母亲,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她就像一个女神,从秋千上荡下来。而在母亲的陈述中,更多的是对孩子到来的抱怨,“多亏那场演出,才又能跳舞了。”水青第二次来到剧场的时候,她向曲婷描述小时候的记忆——更多的是幻像:在温暖的高光中,年幼的她和父母在一起玩闹,被长发的母亲温柔地抱起。但是母亲的画外音否认了她的主观回忆:“要是这么幸福,我就不会走了。”影片通过水青的视点,通过镜头的景别和角度,制造了以水青为主体的情感投射,带着观众以她的视角去理解她对母亲的情感。
此外,电影的空间、色彩等元素也参与了对母女形象的塑造以及母女情感的某种暗示与表达。隧道作为叙事空间和意象,在电影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影片开头,曲婷开车载着水青经过隧道,边开车边回忆起水青外婆住的地方叫米易,那边也有条隧道,连接着新城和旧城,水青也脱口而出:“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出隧道就可以回到最想回到的时刻”,曲婷惊讶地看着水青,她们之间在那一刻有了某种情感联结。隧道第二次出现时,曲婷和女孩们像闺蜜一样相处,四个人驱车来到一个废弃隧道,隧道里没有光亮,只能靠手机打光,她们在隧道中探险、唱歌,诉说心事。水青向曲婷说出了“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表达了对母亲的依恋,母女感情迅速升温。隧道第三次出现在影片的结尾处,曲婷带着水青和后备箱的马悦悦行驶在如同梦境般充满迷雾的隧道里。镜头中的水青和镜头对视,画外音是马悦悦的声音,她在诉说她的梦想,也说出了水青的秘密:“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影片的配乐及歌词似乎暗示了隧道的隐喻:“人人寻找快乐园,无拘无束的乐园。”当水青说出了隧道就能回到最想回到的时刻,当四人在黝黑的隧道中探险,当水青和曲婷如“末路狂花”般逃离……也许隧道的尽头是乐园,是曲婷和水青等人想要逃离现实所寻找的地方,亲情缺失带来的痛苦,在生活中挣扎的无奈,也许会在隧道的彼端得到化解。
在电影中,色彩作为电影的叙事符号之一,起着展现人物性格,烘托影片情绪和氛围等作用。芒果是攀枝花当地盛产的水果,果皮是绿色的、果肉是黄色的。在本片中,曲婷的外在表现是芒果肉的黄色,曲婷的裙子、车、剧场的沙发椅、水青的书包等都是芒果黄,而芒果果皮的绿色是水青校服的颜色、也是水青做梦时从沙发上醒来时沙发的颜色。果皮果肉紧紧相连,也暗示着影片中母女两人血脉上的紧密关系。
打火机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在水青手里,打火机点燃的微光对于水青来说是她和母亲之间的某种连接。在思念母亲时,她会打燃打火机想象母亲的样子;母亲在受到惊吓后她用打火机帮母亲点烟;在失手使马悦悦窒息后,母女争相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水青再一次点燃了打火机。打火机点燃的火光对水青来说,是母亲给她的希望,是黑暗中的光亮,但火光微弱,随时可能熄灭。
整体上看,作为申瑜导演处女作的《兔子暴力》关注了弱势女性群体的家庭情感与犯罪心理,以流畅、感性甚至诗意的镜头语言,从多个方面展现了作为影片主要叙事推动的母女情感。从影片中能看到导演对青少年犯罪、家庭关系与青少年成长、城市发展进程中弱势群体的社会心理等社会议题的关注。可惜的是,影片对犯罪事件的叙述中,过于重视人物情感而忽视事件的发展逻辑,虽然表现形式上充满美感,但形式的作用在于“既要有助于观众理解电影想要讲述什么,也能让观众看出电影是如何讲述的”,形式上的美感难以弥补叙事逻辑上的不足,不能不说这是影片创作中的一个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