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群
你好!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很感谢你来到这里,也很感谢你能打开这封遗书,并认真读完。
假如你是警察,那么你不用再花时间去侦察,我的死亡与他人无关,但我也不能说,我的死亡,与我之外的人无关。
假如你是陌生人,那么对不起,我给你的人生添加了一个不好的记忆,但愿它不会纠缠你太久。
假如你是我认识的人,也请你不要害怕,生死本来就是一场长跑的起点和终点,我只不过是加速奔跑着提前到达终点而已。你可以悠闲地漫步,看看两岸的风景,慢慢来。
就这样吧。
奔跑的蜗牛
我的人生就像一只坏钟的钟摆,即将停滞不前。
绿灯还剩1 秒的时候,我在心里做了计算,加上3 秒的黄灯,冲过去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因为是周末,又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间,路口的交通指挥员和交警都不在。
一声巨响之后,我感觉自己被谁大力地抛出去,像一张抛向水面的网。电动车倒在地上滑行了很远,响声尖厉,像儿时用铁锹在水泥地上铲稻谷的声音,让人耳鼓发麻,心中作呕,但我没有感受到疼痛。眼前出现了很多灰色的小光圈,随即又破碎不见,于是我问自己:这是否是梦境?
我时常做梦,这不神奇,神奇的是我的梦境不像别人那样凌乱,而是具有完整性和逻辑性。更神奇的是,我会控制梦,并且在梦中保持着现实中的清醒——譬如,每当在梦中遇到危险时刻,我会告诉自己,不要像别人那样以痛感来辨别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只要大声呼喊就可以了,如果用尽力气大喊,却听不到声音,那梦中的我会用潜意识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现在只要努力动一动手指或者脚趾,就能从梦中醒来,化险为夷。譬如,美好的梦境被现实中的因素(声响、尿意)打断,我能在上了一趟洗手间之后,再次入睡,并将没有做完的梦接着做下去。譬如,我能做梦中梦。诸如《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盗梦空间》之类的影片,很多人表示情节太烧脑,但我却一遍就看懂了,我想编剧和导演应该和我一样,是能够做梦中梦的人。
这也让我常常思考,梦境和现实的界线是什么?谁能证明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梦境,而那些梦境不是现实?
我躺在血泊之中,看到了周围迅速围过来的人群,没有疼痛,但却听到了惊呼声,于是我怀疑自己之前辨别梦境真伪的方式。或许,感受不到疼痛才能证明身陷梦境?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儿时躺在山坡上看到的那种让人瞬间平静的蓝天白云,但能够仰躺在那里,全身瘫软般放松,放空思想,那灰蒙蒙的天空,也变得美丽起来。
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模糊不清,没有梦中的清晰,他坐在池塘边的一个皮革马扎上钓鱼,戴着草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喂!120 吧?快来,希望路与飞跃大道交叉口出车祸了……”一个男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谁出车祸了?我吗?
周围渐渐暗了下来,仿佛谁用蘸了淡墨的笔,正在为城市的黑夜刷上第一层底色。
“你眼中的我,其实并不是我。”
在我说这句话之前,肖月已经说教好一阵子了,现在她似乎有些口渴,打开冰箱拿了一瓶苏打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并没有直接吞下去,而是让那些水撑着腮帮子,在口中停留了一小会儿,最后才做决定似的吞下去。然后又使劲扭紧瓶盖,我几乎可以预见后来她需要向我求助才能再次打开它。我真希望她把那些陈词滥调都关在瓶子里:我都不好意思对爸妈和同事说,我的男朋友是半个外卖员……看你晒得像一块长了脑袋和四肢的炭(不得不说,她这个比喻真有画面感)……整天一身臭汗,洗你的衣服我都想吐……别说你只是想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你不能学学其他人,找个轻松又赚钱的兼职吗?我同事她男朋友……
我对女性并没有歧视之意,但还是不得不说,她们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像一个复读机一样,总喜欢循环播放,完全不顾及听者的意愿。当初我刚认识的肖月,和现在的肖月,判若两人,有时候我也会反思,是否正是因为这样的我,才造就了现在这样的她,反之亦然。但这也让我再一次确定,每个人虽然只有一具肉体,但绝对不止一个灵魂。
其实我还没有告诉肖月,保险公司的工作我已经辞掉了,反正也只是合同工,现在保险业很饱和,我也不是那种巧舌如簧的人,能够靠三言两语让顾客买下连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搞清的险种。而外卖员唯一要遵循的就是时间准则,只要不超时,顾客不投诉,收入可观,我便不用和他人进行过多的交流,这多适合我。
“不是你是谁?鬼吗?还能好好地说话吗?”肖月把苏打水塞进冰箱里,使劲地甩上门。冰箱有点小,瓶子估计挡住了门,门被反弹了一下,又打开了,瓶子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止在凳子腿边,一起滚下来的还有一节没有吃完的火腿。
“你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吗?”我看着那大半瓶慢慢平静下来的水,问她。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继续补充:“你眼中的我现在一无是处,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有人说,当你看一个人,只能看到他的缺点的时候,也就说明,你已经不爱他了,或者说,不那么爱他了。这句话是经验之谈。我们在一起3 年了,同居也有一年了,我已经很明确地感觉到肖月已经不是那个从前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星光的女孩了。
“秦阳,你真不是个男人。”她的眼眶有点泛红,随后拿起沙发上的背包,走到玄关处准备换鞋。
我还是有点心软,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就像小时候,母亲总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动手,比如考试没考好的时候,作业写错的时候,贪玩回家太晚的时候,她会顺手拿起身边适合打小孩的东西(鸡毛掸子、鞋子、锅铲等),一边打一边说:“你那个短命鬼爸爸狠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能有点上进心吗?能学着点好吗?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完全不管继父就在旁边闷闷地抽着烟。她怎么能用“孤儿寡母”这个词呢?那继父算什么?虽然我有满腹委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看着那样的母亲,我既恨她也可怜她,于是只能低着头认错。
我走过去拉住肖月的胳膊,将她拥入怀中。她挣扎了几下,试图推搡开我。我双手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嘴唇,她愤愤地抹了一下嘴说:“一身臭汗,放开我,我去找我喜欢的人。”
“对不起,我错了。”我说。
她轻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代表她做出了让步。“我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我只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望。”她环顾了一下我们这个小小的出租屋,“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呀?你知道我顶着家里多大压力才和你在一起的吗……”
我认真地盯着她不断开开合合的嘴,其实思维却在别处。我喜欢回顾和反思经历过的事情,把它们整理到一块,虽然这并未让我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我在想上午从另外一个外卖员那里听来的段子:伦敦的出租车司机,开车几个月后,智商都会变高,因为伦敦道路复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长期穿行其中,让他们对哪怕是一家咖啡店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做了一年的外卖员,智商有没有变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城市也像一个巨大的玻璃迷宫,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我在迷宫里马不停蹄地穿梭,用车轮和脚步丈量城市的脉络,也是在寻找那个遥不可及的出口。
又或者说,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迷宫,而我并不知道出口在哪。
看了眼手机,距离最近的一单送达时间还有5 分钟,这个小区我很熟悉,知道每一栋的位置,时间够了,我稍稍安了心。在等红灯的时候,烈日的威力尤其大,明明才6 月份,被安全帽捂住的头顶,里面像还躲了一个太阳,汗水顺着鬓角和额头往下流,我感觉到有一大滴汗珠慢慢改变流向滑到眼睛里,引起了一刹那的轻微刺痛,我抬起绑了湿毛巾的右臂胡乱擦了一下。
绿灯刚亮起,我就已经转动车把手,迅速冲了出去,将刚在右边一起等红灯的女人说的那句“难闻死了”丢在了身后。我下意识地偏过头闻了一下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并不觉得有多难闻,但我也清楚,即使是一点点汗馊味,这些鼻子敏感的总是香喷喷的女人也是忍受不了的,就像肖月现在忍受不了我一样。
收到肖月信息的时候,我正敲响顾客的门,开门的是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鬈发的小伙子,穿着污渍斑斑的卡通米老鼠睡衣。即使门是半开的,我还是看到了屋子里和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的,应该是合租屋,也闻到了一股残余酒菜的腐烂气息,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战栗其实来自肖月的信息,我看到那条信息的时候,颤抖的手和提着的心可以证明。
“你好,你的外卖。”我几乎是机械地说,因为这句话从我口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他接过袋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原本就拉着门把手的手,快速回拽关上了门。
这种人很常见,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肖月的信息,于是迅速将全部注意力放到手机上。
秦阳,我们还是分手吧。
文字本身是没有情绪的,但我可以明确地从这九个字里感受到肖月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充满无奈,而又坚决。我盯着这句话,靠在电梯内壁上,有点虚脱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或者其他的,于是索性顺着电梯滑了下来,坐在了电梯里,从29 楼到达1 楼,还有几十秒喘息和调整的时间。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被她的父母认可。作为父母是很现实的,像我这种没有正经工作,家境平凡,长相也普通的人,无法进入他们的法眼。我试着理解他们,但我和肖月的感情是真实的,起初我也相信只要努力和真诚,终有一天,房子、车子会有,事业稳步上升,她的父母也会因此而接纳我,然后我们结婚生子,过着平凡但安稳的生活。我会更加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不想在肖月和未来的孩子身上,看到母亲和我的影子。
可是,现在肖月退缩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发了3 个大大的问号给她。之后盯着对话框一小会儿,期待她有所回复,哪怕是一个表情也好,但手机一直沉默不语。骑车的时候,脑袋里一直想着如何挽留住肖月。又想着,这份感情维持得了一时,能否维持一世?我没有能力握住一缕想要溜走的烟。
但我还是做了最后的挽留。傍晚,送完最后一单后,回家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肖月最喜欢(曾经)看我穿的一套衣服,买了她最爱喝的杨枝甘露,去她工作的商场一楼等她。一楼有几个黄金品牌的柜台,有一对情侣在看钻石戒指,大概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孩试了好几款都没有下定决心,男孩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坐下又站起来、站起又坐下的行为,让我有点同情他,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未来充满坎坷的婚姻生活。
肖月和一位同事有说有笑地从二楼的手扶梯下来,看到我的那瞬间,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如果不是我赔着笑脸叫了声“肖月,下班了”让她同事停下了脚步,肖月一定会忽略我,像忽略路边的一棵野草。
我提议去吃商场里那家198 元一位的日式自助火锅,肖月愣怔了一秒后说:“难得你这么大方,不过也是,分手饭。”
“不是,不是,我还没答应分手呢。”我将沁凉的杨枝甘露递到她的手中,她倒是没有拒绝,用吸管灵巧地扎破杯口塑封,喝了起来。我闻到了浓郁的杧果味。
当我将肖月喜欢的菜、蘸酱、甜点、冰激凌、饮料、水果一一拿到桌上,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时,突然感觉自己很下贱,这种感觉让我作呕。同时,我也明确地意识到,爱情这种东西,就是一个愚蠢的概念,只不过是两个还没有彼此厌倦的人之间的化学反应,一旦相处久了,那个反应也就消失殆尽了。
我一直在做梦,好似从未真正醒过。
手机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在我的肩膀处乱扑腾。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消毒水的味道、雪白的被褥、悬吊的输液瓶中反应过来——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从护士、隔壁病人家属的口中弄清了来龙去脉。没过多久,就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架着眼镜的人来到病房里,向我抛出无数支箭:“请问你是故意闯红灯的吧?你那时候送了多少单外卖了?是不是太疲劳了?你有买意外险吗?你是本市人吗……”他的目光像我小学时候最怕的数学老师的目光那样严厉,充满告诫与责备之意。
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但除了那一声巨响,我什么都拼凑不起来,仿佛记忆被人按下了删除键。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它就像一条裂缝一样,在我的心中迅速蔓延。
《外卖骑手闯红灯撞上路人后,被汽车撞飞》的帖子和短视频跃为本地热门话题,有人借机对外卖骑手这种“马路杀手”现象进行了抨击,呼吁政府应该出台一些政策,整顿这种乱象。有人说,此次事件,我是罪魁祸首,应该担全责。也有一小部分人说,平台对外卖骑手超时的惩罚制度太苛刻了,让他们不得不拿命在“奔跑”。
屏幕碎裂的手机里有好几个来自母亲的未接电话,我很想给她回个电话,于是也就那样照做了。她尖厉的声音迅速窜入我的耳朵:“你这孩子,怎么老不接电话?”这句话突然让我有点鼻子发酸。“我告诉你啊,你得和肖月尽快把婚事办了,你们都老大不小了,难道不买房子就不能结婚?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堂哥生了对双胞胎,看把你堂婶炫耀得……”
后来怎么挂的电话我已经忘了,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出车祸以及分手的事情。并不是我不想让她担心,而是我觉得向她解说,听她唠叨,是比没人照顾还要令人沮丧的事情。
由于是兼职,没有平台给我买意外险,除去医疗保险报销的以外,给那个路人的赔付以及我们两人的医药费,几乎花光了我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作为一个保险推销员,我居然没有给自己买保险。由于我是全责,那辆撞倒我的小车司机,也没有负什么责任,只是出于同情心,来医院看望过我一次,买了果篮,象征性地给了一些钱。
我不知道肖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所以那个早晨,当她捧着一束花站在病房里的时候,护工正好在给我擦洗身体,我竟然尴尬得红了脸。明明我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人,不着寸缕地坦诚相待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承认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没人照顾你吗?”她将花放在床头柜上,花束太大,导致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床头柜显得更为局促。
“有啊,她。”我指了指刚转身去卫生间倒水的护工的背。
她坐在床尾上,屁股触碰到了我的脚,随即挪动了一下,与我的脚拉开距离。“以后不要再送外卖了,太危险了。”
我其实很想说,倒霉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危险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的。”
“多久能出院?”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走。
“快了。”我说。
接着就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有那么一瞬认为,这也是梦境,不然无法解释,我们居然如此心平气和地进行了如此无聊的谈话。要知道,我是在我们分手一周后出的车祸,而出车祸的那天早晨,我在商场的楼下,看到了一个开着奔驰的男人送她上班,从他们的行为举止来看,并非普通的朋友关系。
有可能肖月在没和我分手之前,就已经和这人搭上了,更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她才提出和我分手。难道再次见到她,我不该掀开她谎言的外衣,让她喜新厌旧、贪图富贵的丑恶嘴脸暴露在阳光之下吗?
烧已经退了,汗水让我的后背黏在席子上,挪动的时候,还发出了轻微的类似于撕纸的声音,睡在干爽的地方,那瞬间的凉意让我的脑袋清醒了很多。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灰尘在那一溜光柱里上下翻飞,场景竟有些优雅。
有多久没注意过这种细节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把这句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盘了很久,也没鼓捣出个所以然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想想其他的吧,譬如等到太阳落山,不那么热了,就出去跑几单,挣个饭钱。但想到这里,又会与上一个问题联系起来:送外卖这种争分夺秒的人生有意义吗?
伤愈之后,我休养了一段时间,再次跑起了外卖。我记得在一个微信公众号上看过一篇文章,分析外卖员现在内卷现象严重,但工厂流水线的工人却极度匮乏的现象。作者说原因在于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不愿束缚在工厂里做枯燥的、脱离外界的工作,而外卖员相对来说,自由很多,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对于我来说,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是想在本职工作之外,有一份额外的收入,这样,我就会离肖月想要的生活更近一点。现在再次跑起外卖,是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想、还能做什么了。
没有了追求和动力,是分手后,最大的后遗症。
那天傍晚,我顶着还有些混沌的脑袋,接了四单。最后一单,有人点的是知名奶茶店的杨枝甘露。在排队等待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肖月,曾经我也很多次在这样的奶茶店,为她等待杨枝甘露。
我在住院期间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我,在一个楼顶上,和肖月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把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部喊了出来,用最恶毒的词语,极尽羞辱了她。肖月气得面孔扭曲,冲过来大喊:“去死吧!”然后双手用力将我从楼顶推了下去。当时我竟然还想,连个易拉罐都要我打开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身体往下掉落时,巨大的恐惧和失重感紧紧地包围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啊”,但并没有听到声音,于是我知道了,这些都发生在梦中,只要我动一动手脚,就能将自己从这恐惧之中解救出来。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在梦里,我告诉自己,现实生活中没有死的勇气,在梦中,还担心什么呢?摔落在地上的时候,我没有感受到疼痛,但灵魂却出窍了,灵魂站在尸体旁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周围迅速围过来很多人,大家对着脑袋鲜血直流、腿和胳膊折叠成奇怪姿势的我指指点点。肖月也来了,人群中的她,露出了很诡异的笑容。
我当时是被那个笑容给惊醒的。
点这杯杨枝甘露的,是一个高中生。她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玄关处那个很大的有着七彩灯条照射的玻璃鱼缸,很多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水草与氧气泡之间悠闲地游弋。同时也闻到了只有高级商场才有的那种高级的味道,像肖月上班的那个商场里的味道。
“小哥,请问,你们送一单能赚多少钱?”女孩接过饮料的时候,突然问道。
我平时很抵触别人这样的询问,因为一般得知数字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里会有一闪而过的不屑。我正想回绝的时候,她又解释了:“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不放暑假了嘛,我们语文老师让我们搞一个社会调查,我想调查外卖员。”
“这样啊,一般五六块钱。”我小声地说。
“我看外卖员有很多种。”她问,之后又将门完全推开,补充了一句,“你进来吧,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会付你误工费的。”说完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一副鞋套递给我。
女孩子长得不是很好看,但青春阳光,重要的是,听我说完五六块钱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那种不屑的神情。
“外卖员分为好几种,有一种是你去平台注册,简单的培训后他会给你配电瓶车、衣服、头盔,给你买一天3 块钱的意外险,当然,这钱从你的收益里扣,电瓶车不是白送的,等你不干了,得把车买下来,平台的好处在于订单会多一些;还有一种是专送,和某个商家签约,只配送他们家的外卖,一单的话,外卖员赚4 块钱;还有一种就是我这样的,自己注册,人在哪里,就抢附近的订单,相对自由……”
女孩问得很少,但我说得很多。我坐在那张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把很久以来积压在胸腔里的话都释放了出来。空调开得很足,我身上的汗水已经干了。我挪动了一下屁股,将与女孩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一点,我怕她闻到我身上的汗馊味。
茶几上有一个三层的水晶果盘,上两层放着提子、橙子等,最下层放着零食,巧克力、牛肉干、坚果。见我的目光始终盯着这个果盘,女孩说:“你可以随便吃。”随后起身去厨房那个四开门的大冰箱里,拿来一瓶冰水。
我只是目光在那个果盘上而已,因为我在想,如果我能给肖月这样的生活,她就不会提出分手了吧?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能给她这样优渥的生活。
当我拧开那瓶小巧的外文包装的冰水时,随着“嘀”的一声,一个衣着讲究、画着很精致的妆容的女人进得门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香水味。看到我的时候,她准备换鞋的动作顿住了:“你是谁?!”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手机。
“妈,这是我请来的外卖员,我想咨询他一些情况,写调查作业用。”
女人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将站在我身边的女孩拉到了她身边,说:“多此一举,这些问题你上网搜一下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女孩挣脱她的手。
“我走了,多有打扰。”我说,然后放下那瓶没来得及喝的冰水。
女人步步紧跟将我逼向门口,路过鱼缸时,有一条漂亮的小鱼隔着玻璃看着我,我停顿了一下,也看着它,有那么一瞬,我有一股想把这个鱼缸打破的冲动,来解救这些鱼,或者是杀死这些鱼。女孩说:“等一下,我还没付给你钱呢!耽误了你不少送单的时间。”
女人赶在女孩之前,从包里拿出200 块钱,插到我的上衣口袋里,面无表情地问:“够吗?”
我没有说话,平静地褪下鞋套,搓揉在掌心,跨出了那道门。女人迅速将我关在了门外,也将女孩的那句“谢谢”关在了门内。
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熟悉而又陌生的说教:“胆子不小,谁让你随便放陌生人进来的……一个女孩子家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我说过多少遍了。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我并没有做出把200 块钱放在门口,冲着里面大喊“狗眼看人低”,然后拔腿而跑的举动,但是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花了两个小时才把这封遗书写好,原因是好几次写错字,一次笔漏墨弄脏纸,一次写得不美观从头再来。本来我还想单独写一封留给母亲,但是拿着笔,看着空白的纸,却连“妈妈”两个字都没有写下来,于是作罢。
我猜警察到时候会在纸篓里找到这几团揉皱的纸,然后发出这样的疑问:一个要寻死的人,还能这么精益求精,说明骨子里不是真的想死,当然,也是在乎别人目光的人。现在的年轻人,抗压能力太弱了……
我把遗书放在桌子中央,离开了家。
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人说“连死的勇气都有,怎么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还有人说“选择轻生的人都是不负责任而又懦弱的人”,也许说得都没错,但谁又能做到对那些人“感同身受”呢?我可以想象得到,我自杀这件事,会比那次撞人事件更能引起哗然,网络上的那些人得知我还有一个母亲的时候,会给我扣上不孝子的帽子。然后记者可能会去采访母亲,母亲一定会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和父亲的罪——将她残忍地撇下了。父亲是在钓鱼的时候触碰了高压线意外身亡的,那时候我5 岁。父亲入殓的那天,母亲哭得可谓惊天动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并不仅仅是对父亲的离世感到痛心,而是对自己沉重的未来感到绝望。所以,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她改嫁给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离异男人,继父是一个非常木讷的人,几近哑巴那种,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与他不能生育有关。这也导致我和他的关系非常生疏,我甚至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但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一个好处,无论母亲怎么对他发牢骚,甚至是骂他,他也一概平静地接受。他在我们家,就像是有形的空气,我揣测过很多次,他娶母亲的目的是什么?
我在寻找梦里肖月推我下去的那栋楼。我想,将梦里的事情拿到现实中来演练一遍,也未尝不可,这样就能打通现实和梦境的隐秘通道了,这个通道,或许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迷宫出口。
找到那栋楼的时候,我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坐在广场前的花台上。我想把口袋里的烟抽完,也有可能这是我潜意识中的借口,想延缓一下时间。商场的玻璃外墙上,有两个“蜘蛛人”正在高空作业,我看着他们吊在绳索上,一点一点往下移动,想象着自己待会儿飞跃而下,他们可能是最先发现我的人。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抱着一个皮球走过来,指着地上的烟头对我说:“叔叔,不能随地扔垃圾哦。”然后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捡起那些烟头。
我看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和天真的表情,心里那股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我将烟头捡起来,塞进烟盒。低下头的那一刻,我一定是哭了,脸上湿润润的。
“叔叔,你想玩球吗?”他将那个软软的黄色皮球递到我手上,又说,“叔叔,我爸爸说,男人不可以随便掉眼泪的,即使疼,也不能哭哦。”
我的父亲有没有在我小时候告诉我这样的话,我已经不记得了,继父肯定是没有说过的,但我想起来,我曾经和肖月说过,如果我要是生了儿子,一定要教他做一个坚强的人。
我把球还给他,点了点头。他欢快地拍着皮球,嘴里小声地数着数,1、2、3……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这时,高空中一个“蜘蛛人”挎包里的什么东西(玻璃擦?)正迅速坠落。我冲向男孩,抱住了他,紧接着什么东西砸向我的后脑勺,那股力量让我眩晕,我们一起倒在地上,男孩哭着喊:“叔叔,叔叔……”
人群围过来。“快叫120。”“流血了,不会出人命吧?”……能听到声音,不是梦境,我想。
天空之上,背景什么时候已经很蓝了,有一大片的白云在慢慢游移,中间有一个规则的空隙,像极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