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苏
同伴们走光了,我独自生活在小小的绿洲。我屡次站到沙山顶上,极目瞭望远处的那座山,那是这片沙坨子平原上,唯一一座高高凸起的青绿色的山。同伴们奔着那座山走了,它们要寻找更广阔的树林和草原。
我在密林里自由穿梭,我的独角在树杈间行动自如。而我的父亲并不是独角鹿,它有漂亮而张扬的双角,曾经统领过整个鹿群,也因此成为猎人们追逐的目标。
那天,父亲一嗅到火药味,就带着母亲躲进了树林。眼看两个猎人的脚步就要逼近,父亲的双角却卡在古榆树密匝的枝杈内拔不出来了。一声枪响,父亲闭上了眼睛。那时,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母亲带着我继续逃跑,我成为母亲沉重的拖累。
“弟弟,这可是鹿王啊!”“哥哥,那里有一头白色的母鹿。”“哪里……哇!那可是世间珍宝啊!瞧我的枪法吧。”这是两个猎人的对话。又一声枪响,母亲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子弹穿破了母亲的肚皮,血液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母亲的血染红了绿草,我同母亲等待着可怕的死亡。正在这时,我顺着枪眼豁开的口子出生了,我踉踉跄跄地站直身体,寻找平衡。我看到了纯白的绒毛、殷红的鲜血和青绿的草地。母亲在迎接死亡的同时,向我投来了最温柔的目光。
过了很久,我没有听到第三声枪响,而是听到了两个猎人的啜泣声。“弟弟,我们收手吧!”“哥哥,我们走吧!”两个猎人把枪扔进了旁边的水池,转身离去。夕阳染红了他们的背影。我看清了他们的特征,哥哥的左手虎口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弟弟戴着银色耳钉。
母亲拼尽最后的力气带我走进树林,舔舔我纯白的绒毛后缓缓倒下了。
猎人时不时闯进来。鹿群聚到一起开会,决定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而我既固执又坚定地留下来了。老鹿们看着我云朵一样的白毛和微微凸起的独角担心起来,却无法改变我的决心。我要复仇!等我的独角长高了,我要刺穿那两个猎人的心脏。他们虽然哭着走开了,但人类是反复无常的动物,有一天他们很可能笑着重新端起猎枪。
随着鹿群的消失,猎人没再出现,猛兽也不再来了,我在这片绿洲自由长大。我的伙伴是榆树、柳树、杨树、桑树、枫树和山楂树,还有麻雀、画眉、大鸨和百灵。我能吃到最鲜嫩的草,能听到最动听的歌声。我却没有因此安逸,水边那块发亮的石头是我长期磨角的结果。我的独角是独一无二的,它慢慢长起来,既傲慢又尖锐。它是我唯一的利器。我等待着两个猎人的出现。每当我把目光从遥远的青绿色的山移开,就会凝望更加苍茫的天际,期待从那里出现些什么。
某个夏季的黄昏,在苍茫的天际浮动着两个身影。我终于等来了两个猎人。他们从北方来,手无寸铁,步履蹒跚。我在树林里,借助黄昏朦胧的光线隐藏好自己,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的手里没有猎枪,只有简便的行囊。他们俯身饮水,野果填肚。他们看起来小心翼翼,连迈步也要看看脚下的土地。他们的眼睛偶尔转向我,他们看不到我,但我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光芒,那是种很卑微的目光。
我认为这些都是假象,他们唤醒了我的仇恨。他们在绿洲徘徊了好几天,我伺机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与我预想的完全不同了。他们手里没有猎枪,东游西逛,似乎在寻找什么。我偷偷在石头上磨了磨独角,动作夸张地跳进水池又跳出来,用力甩动洁白的绒毛。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我,开始跟踪我。我若即若离地引诱他们,逐步来到了绿洲尽头,那里有几块东倒西歪的大石头组成的小洞,我要在小洞内刺穿他们的胸膛,让他们无路可退。
他们就这样走进了小洞,我猛然一跃,堵住了洞口。
没错!哥哥有刀疤,弟弟有耳钉。我慢慢逼近他们,他们认出了我,脸上却没有显出惊异的表情。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奇香。
“弟弟,该来的终是要来!”“哥哥,我们祈祷吧!”他们闭上眼睛,在我面前跪下,解下长长的串珠,嘴里念念有词。阳光划过我的独角,照在他们的脸上,面对死亡,他们竟然如此坦然。我在心里再次强调,人类是不能相信的,这里必然有诈!我狠狠盯住他们,咬牙向前逼近。可当我的角尖抵住哥哥的胸膛时,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刹那间,一团淡黄色的厚实的烟雾飘荡在眼前,将我缓缓向后推开。
我被一团温暖的烟雾包裹着,我突然没了杀戮的勇气,他们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们了。我在洞口看到了金色光芒,转身奔向树林。
我时常跑到沙山顶上继续瞭望青绿色的山,不知同伴们有没有找到更广阔的栖息地。当我决定放下心中的仇恨,去追寻它们的踪迹时,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绿洲格外安静,星月洒下轻柔的光辉,萤火虫在草尖上闪动着。在温柔的夜色中,一辆驾着两头鹿的木车飞驰在空中,上面站着一个女风水神仙,她右手端酒壶,左手拿拂尘,洒下的酒滴入我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那两头鹿就是我的父母。女风水神仙衣带翩跹,拂尘在空中轻轻飘动,鹿车慢慢飞走了。
梦醒后,我望着星空陷入了沉思。我被冥冥中的力量安排为这片绿洲的守护神,突然有了飞驰的神力。我四蹄敏捷,眼睛锐利,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树林。我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我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头鹿,一头举世无双的圣洁的鹿。
我变得极为挑剔,晨露在草尖上滑动的时候,我开始咀嚼新鲜的味道。可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让我感到异常孤独,于是我经常远远地去观察兄弟二人。哥哥得了怪病,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天就以盘腿的坐姿永远闭上了双眼。弟弟的眼睛从洞内望向我,他看到了我的眼睛。他站在洞口长叹一声,随后解下自己的串珠套在哥哥的脖子上,再用石块、树枝和泥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洞口。
弟弟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绿洲中央。整个夏季他游荡在树林里,饿了吃野果,渴了与我同饮一池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有时就几步之遥。他再也没有去过埋葬哥哥的那个洞,那里堆砌的石头和我曾经磨角的石头加在一起,就是这片绿洲的所有石头了。绿洲没有其他石头了,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头从何而来,为何落在此处。
秋季的风吹走了夏季最后的湿气,树叶纷纷凋落。我每日以树皮和黄叶果腹,而他陷入了困境,怎么迎接深秋、怎么度过冬季成了折磨他的最大问题。与此同时,阵阵秋风侵袭着他的单衣薄鞋。他终于行动了,捡来很多根干枯的柳树条,一根根插入松软的土地,围成一个圈子,上面同样用柳树枝做了锥形房顶。接着,他划分出自己的一片土地,进行刨土,和泥,把泥巴一块块黏合在柳枝上,一座土房子就这样竖立起来了。秋日的阳光很快将土房子晒得干透,他乐此不疲地进出房门。
可他终究抵不过饥饿,软软地倒在了土房门口。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阴冷的气息在绿洲内回荡。我着急了,这样下去他必将跟他哥哥一样飘走。而我对此无能为力。这时,一个穿着袍子,裹着纱巾,牵着一匹骆驼的女人闯进来了。她茫然四顾,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女人发现了他,将他拖进了土房。我躲在树后观察他们,而劳累的骆驼倒在了屋前,没了气息。
女人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从倒下的骆驼身上刮下肉片,在屋里屋外忙碌了好几天,不仅救回了他的生命,还与他共进共出。“我虽然救了你的命,但是没有遇见你,我也可能会冻死在这里,所以你是我的主人。”女人在他面前温柔地低下了头,他牵起女人的手。他们的屋顶时常冒着青烟,他们把骆驼肉切成一条条挂在屋前。我闻到了刺鼻的味道,也闻到了肉香。
有一次,女人在沙坨子和绿洲边界发现了一条即将枯死的黑蛇。女人把蛇装进袋子,走到水池边,将蛇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蛇在湿地上轻轻扭动,然后慢慢消失在草丛。女人的眼睛里闪着晚霞般的光芒。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去观察男人和女人的一举一动。冬季来临的时候,他们整日在屋里烧火,还用驼绒做了衣服。女人圈养了几只野鸡,男人不知从哪里领来了几只绵羊,他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他们成了绿洲的第一户人家。而我没了任何敌人,我想念父母,想念同伴,我被深深的孤独折磨着。我的脚步也不再飞快,成天懒散地游荡在冬季的树林。
第一场雪将这片绿洲覆盖得一片苍茫,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突然,寂静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干净的空气里瞬间弥漫起火药的味道。树林里晃动着两个猎人的身影,他们身穿皮衣,端着猎枪追逐野兔。“哥哥,你快看,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动物。”“哪里?”“就在那里。”“哇!那不是奇怪的动物,那是传说中的独角白鹿,是我们在青山草原苦苦寻找,却未曾找到的神鹿啊!”
兄弟二人朝着我这边走来,脚步愈来愈快。我开始四处逃窜,我的速度极快,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叫嚣着,发出令我胆战心惊的声音。
我从雪地跑进树林,又从树林跑到了他的跟前。那时,惊闻枪声的他,正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我用最后的力气跳入他用柳枝做的栅栏内。他迅速打开了黑洞洞的地窖门,我不假思索地一跃而入。我在黑暗中听到了撞开院门的噼啪响声。
两个猎人走进了院子。“我们追逐的一头独角白鹿闯进你的院子里了。”“我没有看到什么独角白鹿,请你们走出我的院门。”“你不交出独角白鹿,我们是不会走的。”“我说了,我这里没有什么独角白鹿。”他们开始激烈地争吵。
“白鹿在哪儿?”“不知道!”
一声枪响,有人倒在地上。我听到女人的哭声。
地窖门打开了,一张凶狠的脸浮动在我眼前。“哥哥,你快看,独角白鹿在这里。”“弟弟,打伤它一条腿就可以了,我们要完整的皮和角。”“好!”
黑压压的枪口慢慢对准了我,恐慌和兴奋在我心里碰撞,慌乱中我一跃而起……我的独角扎扎实实地刺穿了对面男人的胸膛。
我逃跑的时候,原本消失的力量重新在体内燃烧。我脚下生风,身体左右闪躲。在我身后飘荡起一股淡黄色的烟雾。失去弟弟的哥哥正不顾一切地追赶我,他已经不需要什么神鹿的皮和角,而是想要我的命。我隐约看见前方有两头鹿指引着我,它们带着我穿过树林越过沙山,将他甩开。他用光了子弹,站在沙山顶上望着我。我沿着青绿色的山路跑去。
我跑了两天,到达了青绿色的山脚。这是一座真正的山,在一望无际的沙坨子上傲然凸起。我一步步爬上山顶,我的视野一下打开了。那片绿洲已经混迹于满目斑驳的荒野中。前方依然是沙坨子,我不知道整个世界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我能感知的,能做的,唯有继续前行。
我走了很长的路才找到另一片树林和草原,这里更加广阔,无论树林还是草原,都隐藏着巨大的恐怖气息。这里的雪更深,我时常听到猛兽的吼叫,还有猎人的枪声。北风呼啸而过,我在一片雪地上踩到了同伴的尸体,再走一步,又是一具尸体……我用蹄刨开一具具尸体,发现它们大都死于枪口。正当我绝望的时候,看到了几个猎人的尸体,他们穿的衣服跟追捕我的两个猎人穿的衣服一致。他们是被猛兽咬死的,伤口已经冻成模糊的晶体。
我在树林深处谨慎地度过了整个冬季。我一直在等待同伴,哪怕出现一个也好,可终是没有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树林和草原显得异常美丽,同时危机四伏。我开始日夜思念起那片小小的绿洲来,那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想回去了。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越过那座青绿色的山后,更是一路狂奔,来到了熟悉的绿洲,看见了熟悉的土房和木栅栏。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她的鸡和羊比先前更多了,她一边喂鸡一边哼唱温柔的儿歌,歌声悠扬而婉转,百灵鸟从树林里应和她的声音。相同的声音,母亲也曾有过。
我没有让唱歌的女人发现我,因为之前的事情,远离人类是我最明智的选择。我一旦接近人类,要么自身会有危险,要么会给人带去危险。对此,我已深知。
在离女人的土房不远处,建起了另一座土房。那里住着失去弟弟的哥哥一家三人。哥哥的女人怀里同样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样子,两家人互不干扰,各过各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显然有差距。有男人的家显得更加富足,房门前总是挂着风干肉。而女人舍不得杀死家养的动物,只吃鸡蛋,喝羊奶。
每次男人打猎的时候,我都会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这个男人不像最先前的两个男人一样懂得悔恨,他杀起动物来十分野蛮。他多次用枪托将中枪的野兔的脑袋砸得稀碎,有时还会看着抽搐的野兔发笑。自从他定居绿洲后,动物们的耳朵都警觉地竖起来了。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里弥漫着野花野草的浓重气味,也弥漫着动物发情的味道。男人打猎的范围慢慢朝栅栏靠拢,他向院里张望哺乳的女人。即使隔着密林,我也能看到女人惊慌失色的眼神,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阴沉沉的乌云笼罩着绿洲。我站在沙山顶上向远方张望,在我眼里逐渐出现了一个骑黑马的男人。他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当他走入绿洲的时候,高大的身体拖着疲惫的影子。
男人可能太久没有吃饱饭了,高大的骨架撑着单薄的皮肉。他敲响栅栏门,向女人讨要食物。女人给了他一些煮熟的鸡蛋,男人躲在树下吃完了鸡蛋。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下着雨,男人有时向女人讨要鸡蛋,有时吃些野果,有时用自制的夹子捕获一些小动物。他每次捕到猎物,都会跪下来,双手合十,望着天空祈求什么,表情十分凝重。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强壮,他的马也完全适应了这片绿洲。绿洲接受了他和黑马。
雨过天晴,绿洲生意盎然。打猎的男人终是没能熬过欲望的驱使,大步流星地踹开了女人的栅栏门。不一会儿,从土房内传出女人的尖叫声。牵着黑马的男人闻声跑进了土房,他把打猎的男人推出了院子。
这件事打破了绿洲的平静。我上次看到男人为了猎物进行的争夺,这次看到男人为了女人进行的斗争。我也进一步了解到人和人最显著的区别。眼前的这两个男人是不一样的。
几天后,土房女人为黑马男人打开了院门。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人类一边失去,一边获得,而我永远只有自己,这些年,我甚至连一个同伴都没有等来。
绿洲上空蒸腾着水汽,苍茫的沙坨子孕育着生命的力量。“虽然这不是你的孩子,但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名字……为什么要有名字?我们从来没有过名字。”“他是这片绿洲的主人的孩子,他得有一个名字。”“朋斯格!”“好!”“你为什么不问原因?”“只要是张口即来的名字,肯定是这片绿洲赐予的,不需要追究来源。”
另一个土房内传来同样的对话。“布吐格其!”“为什么叫布吐格其?”“虽然我们不是这片绿洲的第一个主人,但是我们的孩子将来要成为这里的王。”
朋斯格和布吐格其两个男孩在两个相距不远的土房内慢慢长大。而我这头鹿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概念,我是被时间遗忘的白鹿,我只有幼年,没有童年和成年,更没有老年。我依然一身雪白无杂色,我的角依然锐利。每次我俯身饮水的时候,在透明的水里能看到自己清澈的眼睛,我的眼睛即使最发怒的时候也是清澈的。女风水神仙曾在梦里告诉我,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特质——纯粹。“你是这里的守护神!”我不懂女风水神仙的话外之意,权当是命运的安排吧,是命运让我降生在这里,是命运让我经历这一切,就像绿洲为什么出现在无垠的沙坨子深处一样,这是命运。万物有各自的命运。
我不远不近地看着两个男孩成长。他们是两种性格,我见证着人与人的区别。朋斯格性情温和,经常坐在树下听着鸟鸣陷入沉思。布吐格其性情暴烈,用弹弓射杀小鸟,用铁锹铲死刺猬。他们先是各自玩各自的游戏,后来逐渐地碰在了一起。有一次,他们抓住了一条蛇,朋斯格打算把蛇放走,而布吐格其却要看蛇脚,用两根木条摁住蛇身,硬生生地要去翻动。蛇不停地挣扎,想拼命逃脱。布吐格其弄了半天没有成功,一怒之下便踩死了蛇,接着兴高采烈地翻看起来。
天上突然炸开了一声雷,一团团乌云迅速在空中聚拢,眼看就要下暴雨了。两个男孩快速跑回家,布吐格其走前又在蛇身上狠狠踩了好几脚,蛇身扭曲了好一阵,最后血肉模糊地死掉了。一股黑烟慢慢升起,与天上的乌云连在一起。
暴雨下得极为猛烈,绿洲像一个迎接大水的盆子,任雨浇灌。顷刻间,雨帘密集得没有了任何缝隙,只有巨大的声音响彻天际。或许是一霎时,又或许过了很长时间,雨停了,绿洲向东释放着洪水。布吐格其一家的土房被洪水冲垮了,一家人站在高处等着洪水流走,而朋斯格一家的土房却安然无恙。暴雨只下在绿洲的一边。
洪水过后,绿洲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无垠的沙坨子很快分解了水分。朋斯格指着天边巨大的彩虹给母亲和黑马男人看,布吐格其一家人却开始了重新修整房屋的劳动,黑马男人帮着他们干活儿,朋斯格的母亲为他们送去了食物,还收留布吐格其暂住在自己家。我看到人类除了争夺和斗争以外,还有爱心,这让孤独的我深受感动。为了帮助他们,我甚至偷偷用独角去捅开缺口,让洪水流泻得更快一些。
那一刻,我看到了这片绿洲的希望,就像彩虹一样美丽。
我这头独角白鹿还是想得太单纯了,我把眼前的这两家人想得过于美好,以为他们从此过上和谐的生活,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们看起来的确比过去有了更多的交流,但还是发生了进一步的矛盾。
黑马男人不知从何处牵来了几匹马。他开始骑马放羊,羊的数量也与日俱增。他们一家人吃羊肉和鸡蛋,喝羊奶。布吐格其的父亲依然端着猎枪四处捕猎,在他枪口下死去的动物已经不计其数,动物的数量愈来愈少了,他仗着枪法好,不至于让家人挨饿,可我还是总能看到他叹气的表情和空荡荡的背影。
黑马有了伙伴,我很是替它高兴,可是它似乎对伙伴没有什么兴趣,很少与它们一同玩耍,更多的时候,它像我一样,孤独地吃着草,望着天。
绿草香甜的季节,黑马男人和布吐格其的父亲在草地上相遇了。那天布吐格其的父亲没有捕到任何猎物,正气急败坏地往家走。他们站在水池的两边对话。“你的羊越界了!”“越界?”“你看看,这边是我家的前方,而你家在那边。”
黑马男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从此,这汪清水池成了边界,一边是牧人,一边是猎人。两家人各过各的生活。我隐隐感觉到潜在的暗流,比先前更加凶猛的危险气息。
朋斯格的母亲在栅栏外种植了一片小地,在夏季的阳光和雨露下,几排我从未见过的绿油油的植物迅速生长。朋斯格帮着母亲浇水,他长得愈来愈高,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与母亲肩头齐高,他拎起木桶时,正在发育的肌肤显出健康的美感。他们加固了自己的房屋,阳光将这片土地照耀得格外鲜明。
朋斯格和布吐格其不在一起玩耍了,他们在分界的水池两边凝视对方。
秋季到来的时候,朋斯格的母亲种出来的植物结出了坚硬而好看的果实。她把果实的外皮拨开,露出了里面黄灿灿的密集的颗粒。“这叫玉米!”她说。朋斯格啃着烤好的玉米,满嘴留香,到处乱跑。他还把玉米送给布吐格其吃,他们在水池边交接。布吐格其个子不高,但长得很壮实,坚实的肌肉,在温暖的季节发着油亮的光泽。
深秋时节,绿洲的动物们全躲起来了,有的甚至跑出了绿洲,它们害怕枪口,畏惧火药的味道,宁愿饿死在沙坨子里,也不愿被猎枪射杀。
布吐格其一家开始挨饿,一个个形销骨立。布吐格其坚实的肌肉也开始萎缩,皮肉在骨头上耷拉着。夜里,布吐格其父子二人悄悄潜入玉米地偷玉米,被黑马男人发现了。
朋斯格家人没有责怪布吐格其家人,还把玉米种子给了他们。“这是我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的种子。”女人说。黑马男人还给了他们两匹马和三只羊。“有了这些你们就不会再挨饿了。”
于是,那几年的时间,布吐格其家的生活也开始殷实起来。这期间,我与那匹黑马成为好朋友。黑马逐渐衰老,它被散养,可以自由进出树林和院门。我把它当成了伙伴,我们经常自由聊天。“我是跟着主人来到这里的,主人家在沙坨子北边的草原,那里很远,到这里来,我们不知走了多久。主人在一场可怕的白毛风中失去了亲人,孤苦伶仃地牵着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这里,遇见了现在的女人和孩子。”“我在这里出生……”“你是这里的守护神,而我是游客,我将来也会飞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
我和黑马愉快地度过了秋季和初冬,严冬来临的时候,黑马倒在了结冰的水池边。它老了,它用短暂的一生经历了风雪,软软地倒下去,头朝着主人的房子,尾巴朝着另一个方向。
接着,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两家人站在马的两边争论。“马是你们的马,但它一半的身体倒在我的领地。”“这匹马陪我经历了最艰难的岁月,我要好好安葬它。”“我要拿走马的一半。”“我不允许你动它一根毛。”他们一个端起猎枪,一个举起木棍。
两个女人哭了起来。“在你们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给过你们种子、马和羊。如今,你们连我们的死马也要抢走!”“对不起,我们走吧……好吗?”
雪慢慢覆盖黑马的身体。猎人放下枪,往地上吐口痰,转身离去,他的儿子在马尾上踩了又踩,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而他女人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歉疚。即使雪下得再大,我也看清了这一切。人类反复无常。
第二年的春天,从遥远的西方来了一辆毛驴车,车上载着一个老女人和两个小女孩。老女人走进了朋斯格的家,诉说一路的风尘。“我们一家人生来就开始寻找天堂,我们不停地走啊走,我的儿子和儿媳在路上死掉了,只剩下我和两个孙女。天堂存在与否,我已经不知道了,也不再关心了。我的行程快结束了,我想把两个孙女拜托给你们照顾,我不想让她们过跟我一样的生活,我希望她们能感受到人间的幸福。”
老女人的话被正在偷鸡蛋的布吐格其听到,他领来了自己的父母。“这片绿洲属于我们两家人,既然有两个女孩,我们要一个。”布吐格其的父亲说。
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长时间,布吐格其的母亲突然跪倒在老女人的脚下哭起来。“我已经生不出孩子了,我多渴望拥有一个女孩。您看看她,怀里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孩,您就恩赐一个给我吧!”
我知道布吐格其的母亲的痛苦,她成日面对恶狼般的父子,活得提心吊胆。她希望有一个温和的人陪伴左右。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劝说,老女人最小的孙女默默地投进了她的怀抱。老女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后,独自走向沙坨子深处,变成一个小黑点,小黑点又变成一个闪光,消失了。
两家人都拥有了一个女孩。朋斯格的亲妹妹叫乌尼日,新认的妹妹叫萨仁图雅,布吐格其新认的妹妹叫萨仁高娃。这是老女人带来的两个名字。
绿洲因为有了三个女孩变得更加柔美。我这头白鹿暗自窃喜,觉得女人多了,这里从此会变得和平。但我还是想得过于美好了。就像露珠吸引阳光,树枝招来风雨,随着三个女孩的长大,另一种危险开始在绿洲悄然生长。
两家人在看似平静的氛围里度过了几年,我能隐隐地嗅到潜在的危机。
几年后,朋斯格与萨仁图雅结合,在自家旁边新建了一个土房,布吐格其与萨仁高娃结合,也在自家旁边新建了一个土房。朋斯格一家偶尔还能看到我的存在,那是我故意让他们看到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这是我们彼此间善意的交流。但我没有让布吐格其一家看到过我的行踪,我偶尔还能看到布吐格其父亲对我咬牙切齿。“如果有一天让我撞见那头白鹿,我就剥下它的皮子做床垫!”这两家人,一家因为忏悔和感激记住了我,另一家因为仇恨和愤怒记住了我。
萨仁图雅和萨仁高娃与她们上一代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辛苦劳作,与自己的男人相依相伴。而乌尼日完全不同,她具有柔弱的性格和美丽的长相,她的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美感,与我见过的人们完全不同。她常望着天空发呆,看着飞舞的蝴蝶开心地笑。有一次,一只野兔蹦蹦跳跳跑进她的怀里,她居然抱着野兔在树下睡了一觉。她还经常带来一些食物放在树下,等着小动物们来吃。她是这片绿洲的精灵。
乌尼日的眼睛极为清澈。不是透明或者单纯,而是深邃的清澈。被乌尼日看到,我感觉不是我的身体被看到,而是我的心灵被看到。只有拥有清澈眼睛的人,才能看穿我。我被乌尼日看穿了,而且是彻底地看穿。我有种慢慢走向她的冲动,我能感受到她的心。她走路时,我能隐约看见一团淡紫色的雾将她柔柔地包裹住,温暖而迷人。
乌尼日在绿洲唱着歌,没有歌词,只有悠悠的声音。动物们听了她的歌声,身上的毛一瞬间会变得更加柔软,植物们似乎也被她的歌声打动,悄悄地摇曳着身姿。
绿洲有了四户人家,每天清晨在天空上会袅袅升起四缕青烟。我望着青烟上升到空中再慢慢消失的样子,就会想起我的父母。我活得太久了,我的身体依然是年轻力壮的样子,而作为鹿来讲,我的年龄已然是老者,甚至早该死了。我为什么活了这么长时间,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直到绿洲的人愈来愈多,我身体里潜在的某种衰老的因素悄然启动,我才感觉到自己爬上沙山时的速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我慢了。仇恨曾使我斗志昂扬,而安逸使我慵懒。道理不应如此,而事实的确如此。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绿洲是不是不属于我了,我所生存的时代是不是过去了,或者我本应该消失才对?我带着各种疑惑成日游荡在绿洲,有时想离开,可根本没有明确要去哪个地方,也没有去任何地方的任何冲动。
某个清晨,我望着四户人家各自忙碌的场景,悄悄走出了绿洲。我往沙坨子深处慢慢地走,没有目的地走了很长的路,但黄昏时分还是返回了绿洲。
我被巨大的孤独包围着。
令我兴奋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树下酣眠时,一阵劲风划过我的耳边。我睁眼一看,一头鹿飞过,接着又是一头……一群鹿正以飞快的速度从东往西跑去。
我苦苦等待的同类终于出现了,我带着极大的喜悦加入了队伍。可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头鹿理睬我,它们的眼睛里装满惊恐,朝着一个方向狂奔。我不在乎这些。鹿群打破我沉寂多年的孤独,我身体里的血液加倍运转,我再次拥有了力量。我跳跃着,奔跑着,甚至得意地鸣叫着。
而就在这时……
“砰!”“砰!”“砰!”……枪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七八个猎人正在追捕群鹿。鹿一头接着一头倒下去……猎人们的脚下冒着一团团黑雾,跟随他们的步伐跳动着。
突然到来的鹿群和猎人,打破了绿洲的平静。
猎人们肆意捕杀鹿群。我本想跟着那些逃出绿洲的鹿们一起远走,可我还是反身重回了绿洲。我是这片绿洲的守护神!我要引开猎人,给更多的鹿逃跑的机会。
“那里有一头独角白鹿!”“哪里?”“那里!”“好漂亮的鹿啊!”“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快去追!”我的行为,引来了猎人们的追捕。
对于身经百战的我,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太熟悉这片绿洲了,我能隐藏的地方,谁也不会发现。我瞬间消失了,我跳上一棵巨大的树,透过树枝和树叶间极小的间隙窥探猎人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没有找到我,也不可能找到我。他们搜了一圈又一圈,气喘吁吁,口干舌燥。我在短短的时间里,从极大的喜悦跌入极大的悲伤。
猎人们发现了四户人家,要了一些食物,然后在树林里扎起帐篷,篷前插上一面黑色的旗。他们把打死的鹿一头头牵过去,生火、煮水、磨刀……绿洲里飘荡着刺鼻的味道,像是那群冻死的鹿群和猎人重新复活,在我眼前重演了一场追逐。
我很绝望,我为死去的同类感到悲伤。对我来说,逃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那些逃掉的鹿只考虑生存问题,不会考虑其他。而我拥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能力,甚至不再用好坏和对错来衡量一切了。
猎人们忙碌了好几天,把鹿皮扎在马车上。我以为他们要走,可他们把四户人家的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
“我们看到了一头独角白鹿,你们知道它在哪里吗?”最凶狠的猎人问。
“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独角白鹿。”黑马男人回答得很坚决。
最凶狠的猎人来到了布吐格其父亲跟前。“那么,你有没有看到过?”“我……”“关于那头独角白鹿,他们最清楚了。”布吐格其截住父亲的话,指着黑马男人一家说。
猎人重新站到黑马男人面前。“快说。”“不知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说过了,不会再重复。”
“砰!”这次的枪声比哪一次的都大,惊飞了树林里的鸟。最凶狠的猎人刻意发出夸张的笑声。我从他的笑声里感受到了深深的空虚。
黑马男人就这样倒下了。乌尼日身上淡紫色的那团雾缓缓飘到黑马男人身上,使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除了我,谁也看不到这团雾,连乌尼日自己也看不到,这片雾随着她的情绪飘动着。
猎人们把朋斯格一家赶进院子,在院门前插上一面白旗。“我们的标准只有一个,跟着我们就给你们黑旗,反对我们就给你们白旗,只要白旗插在你们家门前,你们就得任由我们处置!”
朋斯格一家人被困在院子里。几天后,朋斯格母亲被拖垮了,倒在地上神志不清。可即便如此,他们谁也没有告诉猎人们任何关于我的事情。乌尼日身上的那团雾飞到了母亲的身上,她的母亲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乌尼日清澈的眼睛,由于过度忧伤,已经黯然失色。
猎人们的举动让我发怒不已,为了追捕我,他们对同类如此残忍。我看到一个猎人悲伤地走了,他丢弃了猎枪,向着未知的方向远去。我还看到另一个猎人在树下独自哭泣,他偷偷哭了好一阵,咬着牙站起身再次走进队伍。
猎人们聚在一起时,总会表现出最凶狠的一面,独自一人时,又是另一个样子。可不管怎样,除了走了的那个猎人外,其他猎人的目的一致,那就是我。他们再找不到我,朋斯格一家人都会倒下。只有我挺身而出,自我暴露,才能挽救朋斯格一家人,而这样做,我将必死无疑。曾经的仇恨,我早已忘记,或早已释然和原谅。现在,黑马男人和他的女人因我而倒下,我不能再自保了。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猎人们的眼前。我听到乌尼日哀伤的歌声。
我的出现惊动了所有人。我站在所有人面前,毫无畏惧地与最凶狠的猎人对视。阳光照在我的独角上,再反射到猎人的眼睛上。一瞬间,猎人慌了神。等他及其他猎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逃离的准备。
我来回穿梭在树林,我太熟悉这里了,甚至闭上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任何藏身处和出口。猎人们用各种方式追捕我,子弹不断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树木和草地一次次接受子弹的打击,无声地忍受着疼痛。我拖垮了一个个猎人,剩下了最凶狠的那个。他也累了,停下脚步,不时喘着粗气。我绕来绕去,跑到了清水池边,想饮几口水,这里离树林有一段距离。这时,在一棵白杨树后面响起枪声。猝不及防,我的后腿中弹了,我感觉到热辣辣的血液顺着后腿流淌而出,我纯白无杂色的绒毛被染成血红色。我想发力逃跑时,已经使不上劲了,倒在了水池边。
风吹来,水池波光粼粼。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只是不希望死在凶狠的人手里,但是我又不得不闭上眼睛,迎接这种早已准备好,却又是突如其来的死亡。猎人迈着得意的步伐,吹着傲慢的口哨步步逼近。我感觉到一股严冬的气息向我迅速袭来。这时,另外一个脚步也匆匆赶来。
“请不要杀这头独角白鹿,它是这片绿洲的守护神,杀了它会有报应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朋斯格。他用瘦弱的身体挡住了猎人。我也看到了水池里的水泛着蔚蓝的光芒。猎人没有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丝不忍,可这丝不忍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既可怕又可怜的狂妄。他直接用枪托打在朋斯格的头上,朋斯格晕倒了。
“好一头独角白鹿啊!”猎人贪婪地说。
我在恍惚中看到了两头鹿,那是我的父母,就在不远处召唤我。与此同时,一团淡紫色的雾罩住了我的身体。我瞬间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燃烧。我以飞快的速度起身,即刻飞奔开来。猎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他甩开了。不远处,向我飞奔而来的乌尼日跌倒在树下。她看到我跑起来后,慢慢扶着树站了起来。
我跑啊跑,穿过树林和草地,跑进了沙坨子,消失在迷茫中……在迷茫中,我依然持续着奔跑,不知疲倦。我像是跌入了时间的怪圈。
没有时间概念的我,在时间的缝隙里飞进飞出。我的身体竟然花去长久的时间来愈合伤口。这次的时间,变成了我的特殊记忆,既清晰又模糊,既飞快又漫长。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我生命的节奏,将我打入了时间的低谷,让我慢慢挣扎着向上攀登,努力达成最后的心愿。
我奔跑和挣扎了几年。我风餐露宿,试图想把复杂的情绪从头脑里驱逐出境,做一头普通的鹿,不想再去思考更多问题。但随着腿部的疼痛,我总是能想起朋斯格一家人。他们怎么样了?
我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过去,而是更加想起过去。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绿洲。
绿洲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不同的是,猎人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四户人家已经变成了三户人家。萨仁图雅生下一个男孩,叫雅布那;萨仁高娃也生下一个男孩,叫达如那。两个男孩子都长到了父亲的半身高,像极了当年的朋斯格和布吐格其。我不知道在他们心里有没有留下父辈的阴影,从他们的身形看不出更多信息。他们在绿洲逐渐长大。
朋斯格的脸像那座青绿色的山一样坚硬,他总是咬着牙,腮帮子像石块一样鼓起来。萨仁图雅衰老了,像一棵枯柳。而乌尼日眼睛里面的那座花园正在承受着暴风雨的侵袭。
自从受伤后,我感到自己逐渐衰老了,不是一头完整的纯白色的鹿了,我的身上有了污点,这个污点加速了我的衰老。
我重回绿洲的几天里,没有察觉到人们行为上的异常,绿洲依旧是绿洲,曾经的惨烈似乎没有发生过。直到有一天,布吐格其在树林里截住乌尼日的去路,对乌尼日动手。他拽住乌尼日的手,不让她离开。有些残酷发生在极为宁静的时刻。乌尼日想呼喊的时候,被他用力捂住了口……
一团淡紫色的雾被一团黑雾压住,想挣脱出来,黑雾却愈变愈大,完全罩住了淡紫色的雾。我的眼前一团黑。
我当然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我仰天鸣叫,然后慢慢站在了两团雾的旁边。黑雾迅速缩小,然后消失了。布吐格其的眼神里布满慌乱和恐惧。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鹿……白鹿……独角白鹿……”他变得语无伦次。我低着头,用独角对准他的胸膛,慢慢逼近。猛然间,布吐格其像疯子一样,一边自言自语地站起身,一边跑远了。绿洲里回荡着他的喊声。
布吐格其跑出了绿洲。乌尼日轻轻抚摩着我的绒毛,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洒在油亮的绿草上,随后变成温柔而透明的露珠。她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用温柔的嘴唇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我以为布吐格其疯了。我想错了。几天后他带回了十几个猎人,为首的依然是最凶狠的那个人。“独角白鹿回来啦!独角白鹿回来啦!独角白鹿回来啦!”布吐格其领着一群猎人高声呐喊,他还帮着猎人扎起帐篷,帐篷前依然挂上黑旗,而那面白旗重新插在朋斯格家的院门前。他们像是看到了某种巨大的希望,个个神采飞扬。
猎人们找不到我,就在树林里四处放枪。我的另一条腿也被乱枪打中,我费尽最后的力气跳上那棵最繁茂的树。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棵树下倒下的,从此父亲与这棵树有了神秘的连接,这棵树也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每当我融进这棵树内,身心会感到异常安全。
我从树上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布吐格其带着家人加入了猎人的队伍,他的父亲也高傲地端起了猎枪,他们的女眷被逼跟在后面。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小小的达如那竟然与猎人们打得火热,还跑到队伍前头,试图从父亲手里抢到枪,只是被母亲一次次拽回去。猎人们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猎人们。他们之间产生的欢喜令我担忧。
他们在绿洲对我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寻,没有发现我,一个个垂头丧气。几天无果,猎人们神情沮丧,他们要撤离了。“你们要是发现,并且抓到独角白鹿,我们用黄金来换,你们可以拿着黄金到外面去买很多很多需要的东西。”猎人们给布吐格其一家留下了两支最好的猎枪和足够的子弹后走了。
未来的几天,绿洲发生了更多的事情。布吐格其与父亲和儿子肆无忌惮地闯入朋斯格家里,抢夺、打压、凌辱。他们的动作和语言极为夸张。有时,在他们极尽膨胀的笑声里,伴着几滴眼泪,随即他们会陷入漫长的失落,好几天不会说话。
最惨烈的事情发生在那个午后,布吐格其硬生生地把乌尼日拉到树林,就在我的脚下撕开了乌尼日青草般柔软的衣服。乌尼日闭上了眼睛,那样子特别像当初迎接死亡的我。那团淡紫色的雾乱了方寸,凌乱地飞舞着稀碎的步伐。这次,我真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口气我愿意留给乌尼日。我用独角对准了布吐格其的后背,从树上扎了下去……
我对慈悲有了新的认知。乌尼日消失了,就在我眼前消失了,重新聚拢起来的淡紫色的雾,将她完全包裹住了。她在雾里。我感受到了一股暖流,非比寻常的温暖让我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在哪个时间段里,经历了什么……我陷入迷思。乌尼日随着那团雾升腾着,她从雾中醒来,想帮助我起身,可那团雾固执地将她托起,在空中与她一同飘走了。
我四肢乏力,动弹不得。我从树上扎下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闻声赶来的布吐格其的父亲和儿子,用手里的枪托和木棍捶打我的身体。他们一面为死去的布吐格其哭喊,一面发泄着愤怒的情绪。他们时而大声哭,时而大声笑,眼泪和笑声挂在同一张表情夸张的脸上。他们的笑声愈来愈大,与风声混在一起,难以分清。那一刻,我突然开始可怜他们。我感受不到任何疼痛,闭上了眼睛。
我的肉体死掉了。我感觉到灵魂开始飘荡,从我肉体里抽离出来,慢慢向上飘荡。我变得极为轻盈,我的脚踩在空中,踩在云上,踩在水上,踩在草尖上……
布吐格其父亲先埋葬了自己的儿子,接着叫来了最凶狠的猎人以及几个跟班。做出这些时,他表情单一,目光涣散,看不到任何喜悦。我被猎人们搬到一块木板上,那个最凶狠的猎人拔出了锋利的刀。“若能再找到一头独角白鹿,我就可以漂洋过海去更远的地方了。”他说。
我从空中俯瞰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有几个猎人似乎也看不下去了,他们在欲望的驱使下走到这一步,却又表现出隐忍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动物。”“我也是。”“如果这真是神鹿,我们会不会遭报应呢?”“事到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了。”站在队伍后方的两个猎人悄悄对话。他们的话被周围的几个猎人听到,那些人握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当最凶狠的猎人把三条黄金扔给布吐格其父亲时,他把其中一条黄金扔回给猎人。“你们帮我把朋斯格绑在树上。”
几个猎人合力把朋斯格紧紧绑到了树上。他们表情凝重,不敢直视朋斯格的脸。
猎人们带着我的皮走了,朋斯格被绑在那棵我父亲倒下的树上。布吐格其父亲折下几根柳条,编成一根更粗的树条,在清水池里沾湿了树条。站在一旁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
萨仁图雅跪地求饶。
“你要是阻拦,我接着抽雅布那。”萨仁图雅赶紧把雅布那紧紧抱在怀里,咬着嘴唇硬挺着。布吐格其父亲打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点燃猎人留下的卷烟,闭眼抽起来。达如那却从草地上捡起了爷爷的树条。
朋斯格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但他把最温柔的目光留给了家人。这让我想起了父亲。我相信,父亲当年知道没有退路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母亲和还未出生的我。
布吐格其的母亲和萨仁高娃悲痛欲绝,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天空祈求着什么,她们的身体由于过度抽搐而瘫软在地。
布吐格其父亲把倒下的朋斯格背在肩上,一步步走出绿洲,随意扔在沙坨子上。他一直歪着头,不敢看朋斯格。他警告所有人谁也不许动朋斯格的身体。他想让朋斯格永远离开绿洲,即使倒下的身体也要离开绿洲。
我想过去看看朋斯格,这个善良温和的男人,得有人陪伴才行。可我的灵魂飞不出绿洲了。绿洲和沙坨子的交界处产生一种无形的屏障,我怎么也飞不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身体就那样风吹日晒,最终被埋进了沙子里。
我游荡在绿洲。萨仁图雅成日以泪洗面,雅布那忧郁的眼睛里藏着深邃的向往,看起来很像乌尼日,但他身上没有淡紫色的雾,他有时生起气来像黑马男人,而他的神态更像朋斯格。他是他们一家人的结合体,他的眼睛里有善良和不甘,他的嘴唇总因咬牙而紧闭,腮帮子硬硬地凸起,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
而另一户人家用黄金换来了布匹和器皿,还有很多新鲜的东西,萨仁高娃只能强撑着身子,为爷孙二人服务,布吐格其父亲占有了她,还想侵占萨仁图雅,可看到萨仁图雅变得苍老的脸庞后,往地上吐口唾沫就走了。他有时会驾马车出去,从外面带来女人,几天后,再把女人送出去。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嘴里不停地骂着这个那个,用脚踢着看不惯的一切东西,仿佛一切东西都是他的仇人,而身边无人时,他会埋头失声恸哭。
接下来的日子里,布吐格其父亲发脾气时,不再理孙子。当达如那傲慢地举起木棍,准备冲着野兔发泄时,他会一把夺过木棍,再用木棍狠狠抽打达如那。“谁让你这么干?”“跟你学的。”听到孙子的话,他把木棍甩出很远,生气地独自走进树林,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倒地哭泣。起初我想让他离开,不想让他玷污那棵树,他的哭声会引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后来我开始莫名地纵容他的哭泣。我站在不远处凝望一个男人的忏悔。只是他忏悔过后,行为会变得更加夸张。
萨仁图雅老了,一下老了,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女人如何一夜白头,一夜苍老。她佝偻的身体和憔悴的面容,让她的儿子甚是心疼,也让我非常心疼。多年前,老女人让姐妹俩留在绿洲是为了过上幸福的生活,不承想生活给她们带来了巨大的悲痛。“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当初跟着奶奶走好了。”她嘴里神神道道地重复着类似的句子,有时忘了分清早晨和黄昏,看到日出会拉着雅布那的手进屋睡觉,看到日落起身做早餐。
最孤独和可怜的是萨仁高娃,虽然她看起来没有像姐姐那样衰老,但是因为承受过度的悲伤,终日呆呆地坐在院门前,看着几只鸡发呆。有时她捡起一只鸡蛋,格外怜惜地抱在怀里,说是她的孩子。鸡蛋经常掉在地上碎裂,她会蹲在地上痛苦万分。达如那根本不在乎母亲的悲伤,他似乎不懂母亲的悲伤从何而来,倒是经常模仿爷爷曾经的行为和语言,每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端上猎枪。
午后的柳树垂头丧气地垂下枝叶。达如那从清水池里摸出了两把乌黑的猎枪,他高兴极了。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被草丛里钻出的一条黑蛇咬了一口。他没有表现出疼痛的样子,满不在乎地回到了家。
就在那个黄昏,达如那的爷爷烧掉了所有的猎枪,然后带着达如那走出了院门,一团黑色的雾飘荡在达如那的身上。那团雾一直飘到树林深处,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儿子和孙子,我为何变成这个样子?”达如那的爷爷自言自语。对于达如那,我有种说不清楚的情感,他还没来得及长大,没形成自己的认知,没想明白自己与绿洲间的关系就走了。绿洲没有接纳他。
达如那的爷爷时好时坏,有时走到大树下进行忏悔,有时更加放肆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变得愈来愈复杂,常常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有一天,达如那的爷爷把萨仁图雅母子赶出了土房,只扔给他们两条破被子。萨仁高娃哀求他留下姐姐和雅布那,而他的性情却变得更加暴躁。“我不想看到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
雨季来临前,萨仁图雅带着儿子走了,他们的背影从萨仁高娃忧伤的眼睛里消失,继而逐渐消失在沙坨子深处……
我好久没有看到女风水神仙和父母了,失去肉体的我可以随意出入绿洲的任何地方,却变得更加孤独。我可以穿越绿洲的任何物体,却飞不出绿洲。我看着那座青绿色的山陷入向往和沉思的困境。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有一天,从东边的沙坨子赶来两辆马车,一车载着三个猎人,一车是空的。当他们走进绿洲时,我认出了他们。他们是最凶狠的那个猎人和两个最亲密的跟从。他们边笑边袭击了正在午睡的达如那的爷爷和发呆的萨仁高娃,然后把值钱的东西装在空车上,吹着得意的口哨走出了绿洲。
天下起暴雨来,三个猎人到达绿洲和沙坨子边界时,化作三团黑雾纠缠在一起,时而散开,时而聚拢,时而向上飘起,时而向下坠落……最终完全消失了,两匹脱缰的马向苍茫的远方奔去。
暴雨将绿洲洗涤得干干净净。绿洲空荡荡,没有动物,没有人类,唯有树木和绿草在风中抖动。那汪清水池映着无限空旷的蓝天。
好多年后,绿洲有了动物。我依然成日游荡在绿洲,依然无法走出绿洲,依然没有等到任何一头鹿。我生前的肉体承受着孤独,死后的灵魂也承受着孤独。
就在此时,雅布那回来了,领着母亲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回来了,女人挺着肚子。他们驾着一辆漂亮的马车,车后跟着几匹马和两头骆驼,车前赶着一小群羊。母亲从包里取出金灿灿的种子,欣赏一番又放回去。年轻漂亮的女人小心地驾着马车,雅布那背着猎枪,不时观察着四周。他们沿着当年黑马男人走来的路,缓缓地来到了绿洲。
他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朋斯格倒下的地方,当他们停下脚步后,从细沙里飘起一小团淡蓝色的雾。萨仁图雅把雾用蓝色的布包好,放在车上。他们来到三个猎人消失的地方,当他们停下脚步后,从细沙里飘起了三小团黑雾。萨仁图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三小团黑雾像是被解脱一般,瞬间升向空中,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中。
他们走进了绿洲,雅布那一把火烧掉了布吐格其家的房屋。炽烈的阳光下黑烟滚滚,大火烧了一个下午,直到一切化为灰烬。萨仁图雅跪在废墟前,不断擦拭眼泪。她慢慢转动身体,一会儿向黑烟祈祷,一会儿向不远处废弃的土房祈祷,一会儿向绿洲和沙坨子交界处祈祷,一会儿向树林和水池祈祷,而她的目光最终望向了我。我确定她看不到我,她是凭借一种独特的感受觉察我的存在。那一刻,我多希望重回肉体,看到雅布那一家重新在这片绿洲上生活。
雅布那一家人重新修整了房屋,绿洲上空重新升起一缕青烟。这景象比原来更加生机勃勃,只是雅布那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时刻拎着猎枪,他虽然不打猎,但是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警觉地端起猎枪。返回绿洲的动物们,虽然不害怕雅布那,但是闻到火药的味道,总是躲起来。
晴朗的一天,雅布那走到那个埋没的小洞前,若有所思地打转了半天。那里变成了小小的土丘。雅布那抬头仰望天空很久,接着在土丘顶上种植了一棵榆树,还在榆树上系上了一条蓝色布条。榆树和布条在风中抖动,与树林、土房和蓝天遥相呼应。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在风中来临,也是在风中继续奔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也是风的一部分,从风里来,到风里去,最后也变成了风。
深秋的晨曦,雅布那的女人生下一个儿子,雅布那为他取名希日呼。希日呼一出生就用乌黑的大眼睛警觉地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萨仁图雅解开蓝布,把那团蓝色的雾撒在希日呼身上。这片雾,有时舒展,有时跳动,舒展时异常安详,跳动时异常不安。
我想让希日呼看到我的存在,但他对我无动于衷,只有当我悄悄靠近他时,他才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我的存在,我在他眼里和心中是怎样的存在,不得而知。
落叶纷纷凋落,寂静的绿洲,因为雅布那一家人的定居而变得更加祥和。“谢谢你,独角白鹿!”有一天,雅布那站在我面前说。“你能看到我吗?”“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能看到你,你不仅是这片绿洲的守护神,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守护神。”“可你的孩子看不到我。”“我会告诉他你的存在。”“我很孤独,也很累。”我虽然没有眼泪,但那一刻我的确流泪了。
我刚说完,眼前就飘荡起一团淡紫色的雾。许久未见的女风水神仙和我的父母突然浮现在空中。“你原本就不是尘世的鹿,现在跟我们走吧!”我这才看清了女风水神仙的脸,她的眼睛分明就是乌尼日的眼睛,还有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声音……仿佛就是在树林里唱歌的乌尼日。于我而言,时间竟是这样的短暂,又是这样的漫长。
我的身体像白云一样轻盈,我就这样慢慢上升,接着飘走。而那个无法逾越的界限也被我轻易越过去了。我的父母高兴地接纳我,却没有过多的温存。我跟在鹿车后面,我们慢慢向那座青绿色的山飞去。“我们去哪里?”我问女风水神仙。“我们去另一片绿洲。”
当我们飞过沙坨子时,我看到一辆马车正缓缓地朝着绿洲驶去……